送走了小文,也送走了金成的心。每當想起小文,鼻頭就發酸,躺在被窩裡有時還暗暗流淚。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哪兒了,會不會被那個閹割了的書記抓回去?回想這幾年,一次又一次的坎坷遭遇,讓他對人世險惡這句話有了真切的體會和瞭解。「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他在心裡問著蒼天!感到胸口像被什麼堵著,憋得人難受,第二天,他起大早步行了七八里地,來到姜山河放蜂的村子。這個村子規模較大,房屋也整齊,前邊的丘陵下邊,紫雲英開成一片花的海洋,引得蜜蜂頂著露水忙著採蜜,田野裡一片「嗡嗡」的聲音。姜山河戴著面罩,正忙著搖蜜,看見金成來了,招呼他在凳子上坐好。
「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吹什麼風把你給刮來了?」姜山河打趣道。金成說:「心裡憋得慌,出來隨便走走。」說著把丟蜂的事講給姜山河聽。姜山河沉思片刻,告訴金成,他今天不來,他也不會主動去說,其實那戶姓董的,手腳很不乾淨,凡是住在他們那兒的年年少蜂。本來想給他們提個醒,看小錢的德性,就懶得開口了。前天他的徒弟小徐去鷹潭,看到王前和姓董的在西邊道上說著話,小徐回來一學舌,他猜著又要幹壞事,果不其然,這次讓金成倒霉了。
金成恍然明白,那晚姓董的硬拉他說話,原來是故意拖延時間好讓自己的同夥跑掉。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蜂,金成回到住地時,村民兵營長和治保主任正候著他。他知道兩人一定又是為了小文的事。昨晚,小文的預感是對的,王前將小文犯事的話告訴了老董,老董興奮不已,這可是個邀功的絕好機會。當下喊上兩個民兵,準備半道上去截小文,誰知趕到時,看到小文上了一輛軍車,三人狂叫「快停車」,軍車理也不理,加大油門絕塵而去。三人又去找治保主任和民兵營長。他們都想立這個功,算計來算計去,惟一的辦法就是讓金成開口。他們說金成是黑五類子女,隨時可以對他採取無產階級專政,同時威脅要扣下金成的蜂群。想不到金成突然放聲笑了起來:「我想你們有沒有搞錯,這蜂不是我金成的,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本來我就不想走,兩箱最好的蜂在你們地界上被偷走了,你們治保主任和民兵營長幹什麼去了?我報了案無人理睬,現在倒好,還向我要什麼剪命根子的女人?這實在欺人太甚了!告訴你們,就是現在讓我走,我還不想走呢!非要向你們討回兩箱蜂來。」治保主任和民兵營長被說得啞口無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金成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浪漫、衝動和激情,他第一次感到很累很累,他太需要休息了。他已經決定,一到蘇南,馬上就和小錢他們分手,待花期結束時,讓隊裡派車直接拉到林場去。任靜靜來信說,為金成申請民辦教師的報告縣裡很快就要批下來了。金成感到十分意外,可他不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反正只要事情成功就行。
天剛擦黑,小李折過來了,他特羨慕金成有小文這樣的紅顏知己。金成告訴他,男女私情也許是世界上最說不清道不明的。古人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古人的詮釋,它代表了一種境界、一種信念、一種思想。現在的人,要革命、要造反,是不能講兒女私情的。小李說:「去你的,人家特地來和你說說心裡話,你倒好,打起官腔來了。」他又告訴金成,昨晚小錢故意把他支開,又和王前幹那事。今天小錢又偷偷將三箱蜂送給王前,反正他都記好賬,到時不怕小錢抵賴。金成說,其實小錢也不想拿集體的東西送人,可他被人要挾著呢。
結束了蘇南的花期後,隊裡派來的汽車終於把金成送到了和小鎮毗鄰的林場。
這是一片偌大的防護林帶。解放不久,國家為了根治危害沿海人民的風沙災害,動用幾萬勞力沿著海岸線植樹造林,既擋住了肆虐的風沙,又改造了鹽鹼土壤。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速生樹種——刺槐樹早已長成了綿延幾百里的林帶。每到5月,那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刺槐花如粉砌玉琢,濃郁的花香引得無數昆蟲亂飛,更有那蜜蜂追花采粉,日夜辛勞。林子大,蜜源足,忙碌了幾個月的金成彷彿一下子進入世外桃源,整個人完全進入了放鬆狀態。
金成在林子中間的空地上架起了帳篷。任靜靜說晚上來陪他,被他斷然拒絕了,其實金成根本不知道,任靜靜的舅舅已官復原職,擔任了省革委會副主任。縣革委會知道任靜靜有這層關係,立馬提拔她為公社組織委員。這可是一個有實權的位子,解決金成民辦教師的問題實在是小菜一碟。不過任靜靜瞭解金成的性格,很有一點中國文人的臭脾氣,事先並沒有告訴他。金成找來了他的堂兄弟,一個十七歲的男孩金二小來陪他。平時,金二小去不遠的村子裡挑水——這兒到處有水,但全是不能吃用的鹹水。有時還得去鎮上買米買菜。
清晨,林子裡空氣清新,不知名的鳥兒躲在樹叢中清脆地啼鳴,兔子,更有那撲騰翅膀的野雞,在林子裡竄來竄去,顯然不歡迎不速之客前來騷擾它們寧靜、安詳的生活。春花爛漫,不知名的野花,在田頭、地旁、野外,在溝邊、樹叢、圩埂,一叢叢,一串串,凡有生活的地方,都有它們希望的笑臉。
金成完全陶醉了。這兒真好,沒有傾軋,沒有陰謀,更沒有明爭暗鬥和爾虞我詐,彷彿置身於世外,忙時搖蜜采漿,閒時躺在樹陰下看書,那份閒暇和安逸,真賽過神仙過的日子。特別是暗夜中的林子,靜謐、安詳,風兒不吹,草兒不動,整個世界彷彿都凝固了,死去了,惟有貓頭鷹那一聲恐怖的啼鳴,才讓你從沉寂的黑暗中甦醒。
金成的蜂群已經超過了汪四原有的水平,他自認為對得起生產隊了。這一天,金成從清早開始就忙開了。忽見遠遠一個人向這個方向走來,他在心裡打著問號,待到來人走近時,他的血液都快凝結了。
「吳衛!她怎麼到這兒來了?」
吳衛比原來更漂亮了,上身穿一件紅色的毛線外套,一條薄呢淺灰褲子,黑髮梳成長波型,白皙的皮膚透出更加迷人的靚麗和青春朝氣。金成問她怎麼來了,吳衛反問她怎麼就不能來?
「醃地方難留高貴人的腳印,這地方不適宜你來。」金成的話中透著辛酸和苦澀。吳衛很優雅地四處看了看,點點頭說這兒環境不錯,很有一點情趣。金成苦笑一聲:「你有沒有搞錯,窮人忙著填飽肚子,哪有閒工夫來欣賞閒花野景?」想不到吳衛叫了起來:「金成,我是你的客人,你說話幹嗎這樣尖刻?千方百計來挖苦人。要不是看在相知相識的份上,我可要拔腿走人了。」說著,指了指金成手中的蜂刷,詢問他一輩子真打算幹這個。金成皺了皺眉頭,他很不習慣吳衛居高臨下的說話口氣,故意歎口氣,說命該勞苦,再蹦也得認命。吳衛看著他穿著回紡布做成的衣服,髒兮兮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憐憫,說話的口氣也非常懇切:「金成,聽我一句話,重新選擇工作吧,你的前途會被耽擱的。」
金成從來厭惡別人把他看著可憐蟲,更討厭別人用救世主的口氣和他說話。他已清楚意識到,他和吳衛之間已沒有共同語言,他們之間橫亙著一道深深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吳衛告訴他,她大學畢業了,留校任教,這次到他們縣來招生,聽人說他在這兒,特地請假來看他的。金成點點頭,似乎有些感動。
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著,誰也沒有講話。
飯後,吳衛要走了,金成送她到林場車站。許久,她彷彿無意間說道:「金成,我就要結婚了。」
儘管她說話的語氣很輕,金成的心仍然被猛烈撞擊了一下。立時,他的心裡湧起無名的悲哀,他直在心裡罵自己混蛋,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你發什麼癡?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祝賀你,終於有了自己的歸宿。」
開往縣城的汽車來了,臨上車前,吳衛回過臉來看他一眼:「金成,聽我一句話,任靜靜很好,她和我是高中同學,我瞭解她,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她一直在誇你,不知你是怎麼考慮的?」
這一晚,金成輾轉反側無法合眼,他感到自己理想主義的人生失敗了,像那肥皂泡沫一樣一個一個破碎了。他現在惟一要做的,就是面對現實,面對眼前的一切。而這一切,又正是自己極力要迴避的。希望不能建在沙礫上,任靜靜才是他最好的選擇。他終於明白了最終抉擇意味著什麼,生活不是電影、戲劇,它完完全全又實實在在,哪裡有那麼多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那麼多的纏綿浪漫。他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慾,而更主要的,為了活下去他首先必須擁有生活。他似乎終於弄懂了一個其實十分淺顯而又平常的道理,為了理解這一點他兜了好大好大一個彎,這一晚,他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中學的一位同學請金成吃飯,吃得醉醺醺的他日頭偏西才回到帳篷,正要倒頭睡覺,金二小告訴他,任組委來了。
「任組委!誰是任組委?」金成一臉茫然,不知來人為何方神仙。
「就是那個女的,經常和你一道的,還幫著大嬸幹活的……」二小本來就有些結巴,問急了,更是講不出話來。金成終於明白,任組委就是任靜靜,任靜靜早就榮任任組委。「她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一直瞞著我呢?」金成惱怒地僵凝在那兒,一大半酒全醒了。
「早一點告訴你怎樣,晚一點告訴你又怎樣?你能改變眼前的一切嗎?現實如何,你比我更清楚,宏寶算個什麼東西,可他也差一點搞得你身敗名裂,這樣的教訓還少嗎?!」任靜靜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神情安詳地站在他面前。
「你應該學會尊重人!」金成暴怒得像一頭雄獅,不知是因為心中鬱積的怨憤、愁苦太多,很想狠狠宣洩一下,還是覺得自己實在太可憐,很長時間了,他都沒有這樣發過火。任靜靜不瘟不火,靜靜地看著他,金成見她這樣,倒也一下子愣怔住了,癡癡地盯著任靜靜看。任靜靜說:「你還懂得發火,說明你還像一個男子漢,男人的剛烈火性還沒有完全泯滅,這讓我放心了。」金成想不到她會這樣講話,似乎不認識似的,瞪著兩眼看著她。
任靜靜支開了金二小,當天晚上,她必須和金成徹底攤開,好好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