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大隊通訊員楊癟嘴,他要金成馬上到大隊去,說徐明書記有急事找他。
徐明倒沒有食言,為了金成的工作安排,他和常春官爭論了好幾次。常春官仍然堅持,金成出身不好,社會背景複雜,又私自放走了有重大嫌疑的勞改人員的子女,階級立場值得懷疑,不適宜安排工作。徐明則不以為然,說誰要也給我聯繫上一個可以提高農作物產量的菌種來,我也給他個幹部當當。這話實在,常春官也不好響了,不過他仍不甘心,去公社向一位私交很好的副書記反映,那位副書記批評徐明缺少階級鬥爭觀念,要他用人時多從政治上考慮,同時批評他的話沒有原則性。徐明有些冒火,可又沒有辦法。這一天上午,徐明突然接到電話,讓他立即到公社去。徐明來到書記辦公室時,公社李書記陰沉著臉並不看他,隨手遞給他一隻信封:公社革委會接到縣革委會轉來的上海農場的一封公函,說他們農場的員工子女陳文在小鎮被非法關押,同時遭到看守人員的流氓行為,身心受到極大傷害,要求嚴查肇事者,否則他們將通過上級部門以求問題得到公正解決。那時「四人幫」中上海勢力極盛,這事給縣革委會極大的壓力。縣革委會主任批示的措詞十分嚴厲,除了要求懲辦肇事者外,還要求處分當地領導。徐明見是這事,頭皮也一陣陣發麻,他沒料到事情竟會是這樣。李書記先是虎著臉把徐明狠狠地批評了一通,認為小鎮工作粗糙,竟會發生耍流氓的事情。說明清理階級隊伍的鬥爭很有必要,要把隱藏很深的階級敵人統統揪出來,不能讓他們矇混過關。
「你說,在這件事上你們大隊誰要負主要責任?」李書記睨視著徐明,冷冷地問道。徐明的手腳都有些冰涼,他十分清楚這個回答關係著烏紗帽,稍有不慎,將會悔恨終身。他小心地答道:「民兵工作是常春官分管,幹壞事的人是生產隊民兵。」「我不管你那麼多!」李書記叫了起來,同時提出三點處理意見:一要常春官做出深刻檢查,對他的處理公社黨委會按照他認識錯誤的程度再決定;二是大隊主要負責人必須親自到農場說明情況,當面道歉,以挽回不利影響;三是對宏寶以流氓罪在公社範圍內遊街,從重批鬥,必要時報請縣公檢法批捕,決不姑息。總的原則是讓農場滿意,縣領導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留後遺症。徐明感到事情難辦,特別是要讓常春官對這件事情負責,他一定會火冒三丈,和自己大吵大鬧的。可眼下管不了這麼多,支部分工確實是他分管民兵工作,再說,他對金成公報私仇,才惹出今天這些麻煩出來。在支委會上,沒等徐明把話講完,常春官就一蹦三尺跳了起來:「這他媽撞那門子邪了,我抓民兵,專搞階級鬥爭,反而搞出個錯誤來。我想不通,現在到底是不是毛主席領導?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階級敵人要翻天了!我就他媽的不檢查,看誰還能把我怎樣?」其實徐明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他馬上跑到公社,如此這般向李書記學說一番,李書記勃然大怒,立即召開會議,決定撤銷常春官大隊主任職務,同時由公社人武部出面拘捕宏寶。這一下實在厲害,整個小鎮全被震動了。
徐明決定親自到農場去登門負荊請罪。他知道這件事處理好了,就能贏得李書記的賞識,攀上李書記這棵大樹,況且,掃清了常春官這個障礙,小鎮就全是他的天下了。他想事情是因為陳文來找金成惹出的,不如讓金成陪著一起去。只要陳文氣順了,下不追上不討,事情馬馬虎虎就算過去了。他們先找到「陳麻子」陳祥瑞,陳麻子言語不多,只是聽著,一旁站著的小文起勁了,先把查夜的民兵罵了一通,講到宏寶的罪行時她是動了真感情,大罵宏寶禽獸不如,說如果不是金成來的及時,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徐明當面向他們父女道歉,告訴他們宏寶已被抓了起來。在農場場部,負責人聽了他們的處理意見後表示理解,但要徐明當面保證,今後決不允許再發生此類事情,徐明唯唯諾諾,好話說了萬千籮,只差做孫子下跪了,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回來的路上,徐明問起小文有何背景,金成老實地搖搖頭,他說只是一面之識,其他的事無從知道。徐明沉思著點點頭,說小文他們不顯山不露水,肯定有後台,否則農場不會為一個普通員工如此興師動眾的。他要金成多和他們接觸,說不定啥時候能為小鎮辦出好事情來。這個結果倒真出乎意料,也是金成始料未及的。其實農場考慮的是,小鎮是農場員工回上海的必經之路,如果這次不讓地方上吸取教訓,讓下邊的人規矩一些,以後的麻煩就多了,才決定出這封公函。回到大隊後,徐明一錘定音,決定讓金成擔任大隊掃盲輔導員,負責全大隊的掃盲工作。其他人聽徐明介紹陳文背景不簡單,倒也吸一口冷氣,對金成的任用也不敢說三道四了。
這天,金成剛回到家,忽見屋裡多了一個人,仔細看時,見是小文,不覺驚喜地叫了起來。小文還在抱怨,說前天要不是金成陪著去,她非把那位書記罵得狗血淋頭,攆出門去。金成笑道:「你別得理不讓人,太凶蠻了當心找不到婆家!」小文白他一眼:「你替我擔什麼心,我哪兒都不去,就到你家來。」金成媽買了點心正好回來,聽到小文最後一句話,趕忙接過話茬兒:「小文說得對,就到我家來。」金成對他媽說:「媽,你抄頭不抄尾的,就知道亂搭話。」金成媽見兒子當著客人的面搶白她,心中不開心,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小文趕忙解釋道:「阿姨,我和小成逗著玩的,你別往心裡去。不過,小成在人背後淨欺負我,阿姨你可得管教管教他。」金成媽這才回嗔為喜,說:「看誰敢欺負小文,我可饒不了他。」——自打小文進屋,金成媽見小文長得眉清目秀,嘴又很甜,從心裡喜歡上了。
金成媽去廚房忙活晚飯,小文趕忙從包裡掏出一樣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順手遞給金成。金成趕忙打開,見是一件毛衣,打趣道:「小文也知道疼人了。」「去你的,」小文有些不好意思,圓圓的臉上飛起紅霞,「試試看,合身不?」「不用試,肯定合身。」金成一邊說,一邊往身上套毛衣,小文幫他在身後翻著衣領。金成來回走了兩步:「很好,挺合身。」小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前後看了看,什麼也沒有說。金成有些奇怪,問小文怎麼知道他的身高體長,小文不高興地提高了嗓音:「我是介頭?你別忘了,除了吳衛,我也是女人。」
把個金成鬧了個老大沒趣。
正吃晚飯時,忽聽門前有吵鬧的聲音,金成正自納悶,眼見得門外風風火火闖進一個人來,看見小文「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嘴裡連連說著「菩薩姑娘救命」。金成看時,原來是宏寶媽。小文大惑不解,臉上滿是詢問的神色,金成急忙一邊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宏寶媽,一邊告訴小文:「她是宏寶的母親,宏寶已被公社抓起來了。」
聽見是那個企圖侮辱她的人的母親,小文的神色大變,大著嗓子說道:「你的兒子又不是我抓的,你找我沒有用。再說,他干了壞事,抓他也是罪有應得。」一聽小文的話,宏寶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說姑娘是菩薩心腸,千萬請你到公社講講好話,否則,她今天就死在地上。
屋裡的氣氛有些凝重,金成媽幾次想扶起宏寶媽,那個婦人就是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金成無奈地說:「嬸,你跪在地上也不是辦法,就是要解決,也得坐著說才行。你老這樣,讓我們還能說什麼?」這個婦人真是鐵了心了,不管別人怎樣勸說,只要小文不肯鬆口,她就愣是賴在地上。
正鬧著,忽聽門外有說話聲,金成看時,原來是徐明來了,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徐明先朝小文點點頭,表示他們已經認識了,然後轉過臉,陰沉著嗓音喝問道:「你真的敢這樣鬧,我明天就把宏寶往縣裡送,不判他個十年二十年,你看我還能在這兒站著?一聽徐明的話,那個婦人呼天喊地地在地上滾成一團。霎時徐明的眉頭皺成了疙瘩,轉身對金成喝道:「你給我去喊兩個民兵,把她關起來,明天全大隊遊街。」宏寶媽被徐明一下子鎮住了,金成媽連勸帶拉,才把她送回家去。
徐明滿臉綻笑,對小文說:「歡迎你常來小鎮,金成不好好招待,讓我來教訓他。」說著問小文什麼時候回農場,他會派拖拉機送她的。金成心裡明白徐明為什麼來套近乎,小文卻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如墜雲裡霧裡,心裡挺納悶,不明白金成的領導怎麼突然會如此客氣?
晚飯後,金成媽在廚房裡洗刷碗筷,小文看一眼金成,彷彿不經意地說:小成,明天我要回上海了,是來向你辭行的。
金成問是不是回城分配工作,小文搖了搖頭,她告訴金成,她們這一屆全部下鄉,最遠的要去新疆、黑龍江,她江西有親戚,想去投奔他們。
金成突然感到心裡很亂,這才發覺,他十分在意小文的行蹤。小文看他神色有異,忙問怎樣了,金成說,擔心她一人在外,人地生疏,會吃虧的。
「別說得那麼恐怖,我也算走南闖北的人了。再說,還有一個知青政策扛著,誰不想活了?」金成看她說得那樣自信,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別光搖頭,好像別人老有錯似的。」小文不滿地叫了起來。
金成對這個任性的姑娘真的沒有辦法,小文反而得意地笑了。
金成家是兩間普通的茅草屋,金成媽睡裡間,金成在外間擱一張床,小文來了,和金成媽同被窩,臨睡前,她把金成喊過一邊,神秘地眨了眨眼,告訴他,過些日子她想把戶口從江西遷到金成家來,他媽也同意了。再說他們書記對她如此熱情,領導那兒不會存在障礙的。
「你瘋了,到這兒來受窮?一天的工分才掙一毛錢!別人早想跳出這個窮坑,你倒好,愣著頭硬闖進來。再說,你在江西每月還有知青補貼,總比老農民強多了。到這兒來,什麼都沒有了。」
「我願意。」她故意拖長了話音,彷彿在和誰賭氣。金成有些急了:「我的小姑奶奶,這是大事,不是鬧著玩的。實話告訴你,連我都想跳出龍門遠走他鄉,你還不知深淺硬要跳進來?」
「你真的要出去?想去哪兒,看我能不能幫你?」小文調皮地歪著頭,一下子來了興趣。金成告訴她,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人挪活樹挪死,天下實在太大了,創業的機會也很多,只要有可能,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創造機會去外邊闖蕩。自古布衣多英雄,馳騁躍馬執長弓。他不相信自己會永遠屈居人下,既然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為什麼一定要死守小鎮一個地方?
第二天,小文要走了,金成已請好假用自行車送她,徐明還算守信,手扶拖拉機準時過來了。小文很失望,眼望著那棵枝葉婆娑的柳樹似乎在想著什麼。柳樹高挺,樹冠大,樹身一人也抱不攏,枝條繁茂,在晨風中輕輕搖曳。金成笑著說:「你也權當愛護我,算我欠你一次,行不行?」說著,順口吟道:「灞上柳,送親人,但願天涯同此心。」本來還在和金成慪氣的小文,聞聽此言,臉上泛出異樣的神色,什麼也沒有講,跳上手扶拖拉機就要走,金成不明白她突然變臉的原因,問她又不肯說,想想還是送她回去,小文的臉上才有了笑意。
過了潘堡河橋,沿著河堤鋪成的沙土路變得更加崎嶇不平,路中央有兩條深深的車轍印,那是木轱轆牛車長年累月碾軋造成的。路不平,車子顛簸得厲害,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小文覺得很難受,一個勁想吐。前邊就要下坡了,坡度很陡,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厲的怪叫,叫得人毛髮悚然。金成心中一懍,抬頭看時,只見一隻從未見過的大鳥正在上空盤旋。他下意識地朝前邊望去,突然看見駕駛員回過臉來也看了他們一眼,他心裡打一激靈,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此時,本來應該減速的拖拉機不知怎麼突然加速,呼嘯著向滔滔河中心衝去,駕駛員早就跳下了車,金成一看不好,來不及多想,抱住小文就勢滾到旁邊的蒿草叢中。真險,離水邊只有兩公尺了,拖拉機早就像一隻折斷翅膀的禿鷹,瘋狂地衝到了河中央。
還好,金成只是扭傷了腳踝,小文也只是臉上擦破了一點皮,兩人驚魂甫定,直到這時,金成還是緊緊抱著小文不肯鬆手。小文一個勁哼哼著,金成慌忙問她哪兒痛,她一會兒說這兒,一會兒說那兒,金成明白她在惡作劇,不好意思鬆開了手。小文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說:「差一點我們就成梁山伯與祝英台啦,不過這樣也好,我們的名分全有了。」金成又好氣又好笑,嗔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心思開玩笑。」小文說:「天又沒有坍下來,看把你急的。」說著問金成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金成沒有吭聲。他已隱隱地感到,這是常春官設下的圈套,駕駛員是常春官的一個遠房兄弟,本來想趁小文不備時造成交通事故,誰知道金成又上了車,陰差陽錯救了她一命。可他不能把這些告訴小文,他太瞭解她的性格了,更何況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呢。他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是一樁謀害案,更不要說站出來指證常春官是幕後兇手了。也許駕駛員突然悟到自己是在幹一樁殺人的勾當,滿臉惶恐地跑過來想扶起他們,被金成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