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8章  (3)
    兒子卻說,我不是告。陪我們的錢是太少了,我殘了腿,不能幹重活了。說好的媳婦眼看著也快要黃了,前天還讓人捎信,彩禮至少還得加兩千塊。

    王祈隆說,開始賠了你多少?

    五千。兒子拿手比畫著。

    你想要多少?

    兒子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很理虧一樣。他說,我們也沒有想多,這五千基本上醫療費也花得差不多了,至少得把娶媳婦的彩禮錢拿出來吧!

    王祈隆說,我現在就答覆你,除了那五千,再給你們三千元!今後若是有什麼困難,政府也不會看著不管的。

    老漢只差沒有跪下來磕頭了,嘴裡顛三倒四地不知道說些什麼。兒子畢竟是上過學的,他說,都說新來這個縣長是個好官,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就憑你這父母官,我們只要有一點辦法,就不會再給政府找麻煩啦!

    農民啊,還是老實啊!王祈隆覺得眼窩裡潮潮的。

    王祈隆把自己口袋裡的七百塊錢也掏出來擱下了,他說,我看你這房頂也該修了。不能讓媳婦過來就淋雨吧!

    王祈隆親自接待了調查組的人,一天三頓飯陪著他們。他說,這完全是誤會,工作沒有做好,導致了一些矛盾。因為是胡書記的車,那家人還不是為了多要幾個錢,就把書記給告進去了?現在對農民的管理,也是大問題啊,一點小事安排不好就來上訪,這基層幹部可真夠難當的。

    調查組吃住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取了證,並不像農民告狀信裡寫的那樣。調查組的人本來就有些顧忌,大家都是熟悉的,怕因為這事與胡大慶結怨。這下皆大歡喜,反而可以在胡面前賣個人情了。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大家很快就遺忘了,王祈隆卻總覺得自己辦了虧心事,好像軋斷人家腿的是他王祈隆。他又到那個農民家裡去了幾次,並安排農委幫助他們協調資金上了一些農業種植養殖項目。儘管他這樣安排,變相使農民得到了更多的賠償,可他仍是覺得對不住他們,好像欠了他們更多。什麼時候想起這件事情,心裡頭還是堵得慌。

    王祈隆對上對下都說胡大慶是個有能力的好領導,從來不透露自己的委屈。縣裡調整幹部,胡大慶一個人做主,動了縣直二十幾個單位的班子,事先沒有和王祈隆通氣。王祈隆什麼話都沒說,有人替他抱屈,他卻說,幹部本來就是縣委管的,如果政府也去插手幹部的事情,那還不亂套了?但是,由於組織部事先也沒有得到縣委授權,意見很大。常委會和書記辦公會只是履行了一個形式,差不多是聽了一個通報,副職們覺得心裡不平衡。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瞞不住,最後還是反映到市委領導那裡。領導向王祈隆問情況,王祈隆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醞釀很久的事情了,在常委會上徵求意見不是一樣的?只要有利於工作就行。

    領導們這樣問王祈隆,其實是掌握了一些內情的。王祈隆的回答,讓大家對他的人品有了一個更好的認定。

    王祈隆對班子的其他同志講,團結才是最大的大局,相對於這個大局而言,其它的全是小局;小局一定要服從大局,不然的話,一旦暴露了班子的矛盾,既會毀掉我們的幹部,更主要的是毀了我們的工作。遭殃的不還是百姓?

    市領導見了胡大慶也詢問王祈隆的情況。胡大慶說,不錯嘛!年輕人熱情很高。但畢竟沒在基層待過,還需要摔打,光憑幹勁是不行的嘛。話傳到王祈隆的耳朵裡,他只是一笑了之,仍然說,胡大慶是個很有魄力的好領導,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

    市裡領導都覺得,作為一個年輕領導,能有這般的涵量,真是氣度不凡!

    王祈隆當了縣長的第三個年頭,他的奶奶去世了。老人家的死雖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但還是讓他痛苦不已。讓王祈隆最傷心的一點就是,奶奶在他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但是,他卻連一天孫子的福都沒享到。王祈隆從背起鋪蓋卷兒到大學,後來基本上沒跟奶奶在一起待過。參加工作等生活穩定後,他曾幾次回來接奶奶到城裡去,都被她堅決拒絕了。

    王祈隆始終弄不明白,從小她就鼓勵他到城裡去,為什麼她自己這麼牴觸城市?

    王祈隆當了縣長後,回家看奶奶的機會就更少了。他安排人給家裡翻蓋了房子,他主要是給奶奶蓋的。她乾淨了一輩子,應該住上一間像樣點的房子。奶奶住了新房,臉上並沒有喜色,卻是一天比一天老了。爹說,她有時候一連幾天都不出屋子。王祈隆的兒子小龍會走了,會說話了。他為了讓奶奶高興就帶了他們娘兒倆回去。小傢伙咯咯地笑著在老祖宗的床頭翻跟斗兒,鴨子一樣趔趄著去親吻她的臉。奶奶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像患了老年癡呆症一樣。王小龍小時候長得像他娘舅家的人,黑黑胖胖的,很壯實。奶奶看了一會就說,抱出去吧,我老了,別嚇著孩子。

    奶奶死得沒一點前兆,那個中午,已經久不出門的她突然端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了。那個秋日的太陽明麗輝煌,高大碩壯的楸樹在燦爛的陽光下黃成一樹油彩。奶奶端坐在金黃的楸樹下打開她雪絲一樣白亮的頭髮梳理著。陽光透過樹葉散散碎碎地籠罩著她的全身。她的魚白色的斜襟盤扣上衣,黑藍色的絲綢褲子,黑絲絨面的泡沫底布鞋及至她的皮膚上細膩的褶皺統統被塗上了一層華麗的金色。她親手種植的鳳仙花在那個午後全部綻放。奶奶的臉在花香裡露出少有的微笑,那一刻,她更像一個慈眉善目風華絕代的精靈。

    她梳好了頭髮,又要了一盆水洗淨了手臉。她對她的兒子說,把祈隆找回來給我料理後事吧,我要走了!

    實際上她確實是這樣說的,她說的是走而不是死。兒子和媳婦都驚呆了,她們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最近身體一直很好,飯量也比以前大了。為什麼突然就要"走"了?奶奶一輩子字字珠璣,兒子自然不敢有半點怠慢。他立刻到鎮上給王祈隆打了電話。

    王祈隆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躺在靈鋪上氣若游絲了。他心疼如裂,他還沒有想過,他的息息相通的奶奶會這麼快離開他。王祈隆不顧娘的不可把眼淚弄在亡人身上的勸阻,他把頭抵在奶奶的胸前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他的哭聲把奶奶給喚了回來,奶奶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她甚至用她蔥枝一樣的秀手去撫弄孫兒的頭髮,就像他小時候她幫他修剪頭髮那樣。王祈隆停止了哭泣,以為奶奶又可以活下去了。奶奶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出去。等大家都離開後,奶奶開始對他說話,她的聲音微弱得只能推開唇邊的空氣,大部分都不能聽清,她斷斷續續說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她說話的樣子讓王祈隆覺得她是糊塗了,但她說話的內容不但沒有一點糊塗的跡象,她說出的事情把王祈隆重重地震撼了。王祈隆把奶奶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哭著,他想讓奶奶知道,他明白了奶奶話裡的意思。奶奶抖嗦了很大一會,從懷裡摸出一個手巾包。王祈隆接過來看了,見是一隻湖綠色的翡翠手鐲,小小的,透著晶瑩和富貴。王祈隆從來沒有見過這件東西,他不知道奶奶這一生是如何啊珍貴地收藏著它啊!

    奶奶呼出最後一口氣,把她依然像少女一樣的一雙潔白細嫩的玉手合扣在胸前,突然就沒了聲息。王祈隆等了足有五分鐘,他用手去試,才知道是斷了氣。王祈隆的爹在兩個時辰後進到屋子裡,看到孫子把臉埋在奶奶的頭髮裡,他在深深地吮吸著奶奶的體香。他不再哭,好像依然在陪奶奶說話。

    王祈隆給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打了電話,讓他除了跟胡大慶請假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點兒消息。按照他們這裡農村的規矩,人死了要在家待夠三天才下葬。他想靜靜地陪奶奶最後三天。

    辦公室主任找到胡書記替縣長請了假;他按照王祈隆的指示沒有再跟任何人說。而胡大慶卻親自給縣裡各個局委和鄉鎮打電話,通知各單位各部門都要派一個代表前去參加葬禮。縣委和縣政府辦公室負責組織,縣四大班子領導每人也都對了一百元的份兒錢,有的是派代表、有的是親自前往參加弔唁。

    大王莊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外面來了上百輛汽車,和數百個幹部模樣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隆重的葬禮。他們浩浩蕩盪開進村子來,蕩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塵土,花圈從王家院子門口一直擺到了村口。哀樂陣陣,人聲鼎沸,王祈隆披麻戴孝地站在村口,和每一個前來弔孝的人握手,樣子悲哀而又凝重。

    王祈隆告訴爹,凡是前來看奶奶的鄉親一律都要管飯。

    整個村子裡的人都來了,這王家的孫子是沒有被人看走眼啊!

    本來是要讓奶奶在家裡停夠三天,王祈隆看這陣勢,知道來的人還會增加,所以決定當天就把人殯了,晚上他就趕回縣裡去。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剛剛回到縣裡,舉報信也就跟著寄到市裡了。

    那舉報信寫得很詳細,去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禮,當時有多大的場面,就像一份調查報告一樣。

    王祈隆回來的第二天就把錢交給了縣紀檢委存了,然後又找了辦公室主任。主任說,我按照你的吩咐,一個人都沒往外說。我只是替你找胡書記匯報了,胡書記親自給各個單位打的電話。主任又補充說,我看這人心也忒歹毒了!這不是故意置人於死地嘛!

    王祈隆去見了胡大慶。胡大慶沒等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人是我通知的,而且我是故意通知的,可我不是害你。

    胡大慶點了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大口接著說,祈隆,你想過沒有?我們在外面牛一樣地拼著命幹到底是為了什麼?不說是為了衣錦還鄉,最起碼要有個面子吧?尋常百姓家辦這種事情也是要個熱鬧的,我們是臉兒朝外面的人,不就是想落個讓人家看得起嗎?這有什麼過錯?你想想,如果你家裡老人不在了,連個人照面都沒有,那你這縣長是怎麼幹的?臉往哪放?我是個孝子,對待爺娘老子的事,就算是犯錯誤,也要對得起老人。祈隆你放心,這事兒全是我一手安排的,出了問題我給兜著!

    市裡來人調查,胡大慶果然把事情給擔起來了。胡大慶對他們說,你們是在履行職責,這個我很清楚。我讓你們替我算一筆帳,我來文清八年了,參加的紅白喜事的次數少說也有四五十起吧!哪一起不得湊個一百二百的,這算下來我付出去的有多少?我自己渾算了,一家人一輩子才有幾樁事?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禮尚往來?不可以為自己辦一件事情?

    紀檢委的同志說,你這樣說合理但不合法,人情是人情,紀律是紀律。我們黨的領導幹部,就是不能等同於一般的老百姓。不然還要紀檢委幹什麼?

    那就處理我好了!這事兒和王祈隆沒任何關係。人家家裡死了人,總不違犯紀律吧?

    紀檢委的人面面相覷。只好回去如實匯報了,後來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胡大慶覺得,在他走之前總算是還了王祈隆一個人情。那時候正趕上市裡面換屆,他想競選市政協副主席。從他的資歷和文清縣這幾年的政績來說,他應該是最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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