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7章  (2)
    叔叔讓他想起來餓死的父親和投河而死的母親。

    雖然他沒有認下他的親叔叔,可是後來他卻每年回界首一趟,給他的生父上墳。

    田俊濤是在他最走紅運的時候成的家。娶的是地地道道的城裡姑娘。她的父母都是知識份子,就在農學院教書,他的岳父就是他當初的老師。田俊濤把媳婦第一次領回家去,把小田寨的人給驚呆了,哪見過這麼漂亮洋氣的閨女啊,簡直和電影上的人兒一個模樣,來看的人比看影戲還熱鬧。田來福老兩口子還有三個姐妹更是把她敬得像神仙一樣。卻不知怎地,那媳婦卻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田俊濤一九七四年二十四歲被突擊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一九七八年被作為"雙突"幹部被罷免。他倒是沒有過什麼惡行,讀書期間也沒有參與過什麼迫害人的活動。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在機關是個敬業的好幹部。他是因為政治原因上的台,也是因為"政治"原因下的台。在那個政治大變遷時期,沒有人會為一個人的命運而改變歷史的軌跡。

    田俊濤成了省委調研室的一名普通幹部。他被罷免後,潛下心來複習功課,一九七九年考入北京中國農業大學的研究生班。那一年他二十九歲,他兒子都三歲了。

    田俊濤研究生畢業後堅決要求回到了河南。他被作為一般幹部分配到省農林廳,兩年後因為當時執行的快速選拔知識分子政策,被提拔為處長,第三年提為副廳長,到了第六個年頭,他已經當了農林廳廳長。

    有人說田俊濤命硬,天生有官運,倒不如說他有毅力,怎麼跌倒就怎麼爬起來。

    田俊濤靠了他的毅力在官場上再一次站了起來,可是在他妻子的心目中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一開始還算可以,而到他從官場上退下來的時候,已經被弄得面目全非了。最讓他傷心的就是他那次帶王小玉和他一起回家,她堅決不在她家的廁所(他們家叫茅廁)裡解手,每天讓田俊濤帶著她到田地裡去解決。更讓田俊濤受不了的是,她說不能聞到他爹田來福身上那種氣味。

    什麼氣味啊?我怎麼沒聞到?田俊濤問她。

    你怎麼會聞得到?那都恨不得長在你骨頭裡了!

    那就是說,你連我也忍受不了了?

    我說的是那個老頭子。你別故意找茬兒!

    哪個老頭子?那是我爹!你怎麼能這麼說?

    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嗎!

    田俊濤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一巴掌把她煽個跟頭。想想父母那討好的笑臉,他是一忍再忍。

    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孩子,也許當初就離了。所有的他都可以忍受,他不能忍受的只有一條,他不能讓任何人看不起他的爹娘。

    田俊濤後來又單獨回來一趟,他流著淚對他的爹和娘說,我要離婚!

    爹和娘都驚呆了。半天爹才回過神來,問道,人家不想跟你過了?

    田俊濤看著爹娘,眼淚流了出來。說,爹,你不理解,她看不起咱們,骨子裡頭看不起咱們。

    爹說,胡扯!不是人家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了。你當了官兒,受不了委屈了,是吧?人家黃花閨女嫁給你,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怎麼就說人家看不起你了?

    爹說,濤啊,你要過飯;爹為了你給人家下跪過,不都挺過來了嗎?比起這些,你那點兒面子,算得了什麼呢?

    田俊濤無言以對,看著兩個滄桑的老人,他的眼淚只能往自己肚裡流。他們還能活幾年呢?不能再給他們添堵了。

    也許田俊濤是麻木了。男人在感情上麻木之後,就會把全部精力放到工作上去。也許他確實是個天生的政治動物,他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和成熟,使他在任何崗位上都能露出耀眼的鋒芒。局外人絕對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家庭的陰影,他像一個鋼鐵巨人一樣叱吒在政治的舞台上。在外面他把一切所能爭取的都爭取到了,在家裡他把一切所能放棄的全都放棄掉了。在外面他是個成功的英雄,在家裡他卻是個失敗的狗熊。

    田家的人是不能到家裡的,他在位子上的時候,來了就住招待所;不在位子上了,來了就借宿在同學家。爹和娘是越來越老了,走不動了。偶爾小妹妹來一趟,住一天兩天的,走時他就偷偷地給她們塞上兩三百元錢,說是給爹娘的。他每個月的工資是要交給妻子的,少了她就會鬧。而且,當她發現田俊濤對她的態度改變之後,現在什麼不順心的事都要鬧,她把鬧當成了征服他的工具。她找到了田俊濤的軟肋,知道他最怕的是什麼。

    田俊濤的陣地,已經退縮到僅僅能夠容下他自己,那就是,只要不鬧,讓他怎麼樣都行。他真的對什麼都很麻木了,惟一讓他能感覺到的痛苦就是不能報答養他的爹和娘啊!

    王祈隆是特意去看望田來福老夫妻的。田來福再也不是當年故事裡那個挑著鐵匠擔子走四方的壯漢了,他老了,臉上佈滿了皺紋,腰也彎了,背也駝了。但他臉上那種慈祥和飽經風霜的滿足,還是把王祈隆深深地打動了。王祈隆被這樣一個父親注視著,感覺到歷史在急速地後退,退到了奶奶的臂彎裡。

    一部人性的歷史。

    老兩口竟然還像當年一樣好客,他們一定要王祈隆住到家裡來。打第一眼看到王祈隆,他們就覺得他和自己的兒子田俊濤不知道在哪裡很相似,眼神還是什麼,也許是對待他們的態度,也許是他們和兒子一樣,是公家人。王祈隆還認識他們的兒子田俊濤,王祈隆就像是他們的兒子一樣回到家來了。

    按照工作隊的要求,隊員是必須住到農戶家裡的。所以王祈隆就住到田家去了。田家的三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空下來的房子就成了王祈隆的住室兼辦公室。王祈隆每天起早幫老人掃院子,然後把水缸壓滿。他和老漢一起和泥把院牆重新加固,然後刷成白色的。房頂上的瓦,經過幾場暴雨有點鬆動,他就喊來幾個人把上邊的舊瓦給重新排一遍。

    王祈隆就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老人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每當工作隊回市裡去幾天,田來福就站在村口等他們回來。王祈隆回來總是不忘給老人捎點城裡的東西,水果點心什麼的。老人就捨不得吃,等幾個女兒回來了才捨得拿出來,說是哥給捎的。

    院子裡的棗子熟了,那棗樹有些年頭了,樹身傾斜得快挨著地面了,樹幹比小孩兒的腰還粗。王祈隆順著那傾斜的樹身上去擇那脆甜的棗子,高高瘦瘦的身子像被風吹得站立不穩似的。娘就說,這孩子,怎麼和俊濤一樣冒失啊!王祈隆往下扔棗子,娘一邊拾一邊拿衣襟搌眼睛。吃飯的時候,爹常常就會忘記是哪一個了,總是說,吃啊,你小的時候長個呢,一頓飯可以吃三個卷子饃,還都是先比比哪個大!娘去給他盛飯,先把碗底的剩飯根兒給喝了,俊濤小的時候她都是這樣。王祈隆發現,只要是他頭天多吃了幾口的東西,第二天保準還會出現在飯桌上。

    晚上吃完了飯,幾個人就坐在院子里拉呱。偶爾有人進來,說,這麼熱鬧,還以為是你們家俊濤回來了呢!

    來福老漢就說,俊濤忙啊!孩子整天忙得飯都吃不好呢!

    來人就說,俊濤真該把你們接到省上去享享清福呢!

    來福女人就搶了說,接了!接了!俊濤啥時候回來都要接俺倆去,俺可不想去遭罪。鄉里住慣了,城裡樓那麼高,恐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來的人走了,熱鬧的院子就沉默下來了。說的和聽的都有些心照不宣,虛虛的。老人的沉默比歎息更重地壓在王祈隆的心頭。王祈隆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心裡不免一熱。

    坐到夜意闌珊,涼涼的地氣升上來,已經能感受到夜晚的深度了。老漢終於歎了一口氣說,家裡的房子啊,是該要翻蓋一下了。不然孫子回來了,連個能住的地方都沒有哇!

    王祈隆在小田寨村住了一年,冬季農閒的時候,他和工作隊帶領青壯勞力把村裡的路修了修,把土路整成了沙石路。第二年的春天他走之前,把田來福家的房子給翻蓋了。

    王祈隆哪裡知道,他為他的一個簡單的願望吃盡了苦頭。俗話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那蓋房子的事兒可不是一句玩話。王祈隆把手頭的錢拿出來,托熟人買一些便宜的建房材料,但那僅僅解決了一部分問題,後面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再加上工程期間又趕上下雨,開開停停地拖了近一個月。有時候,他看著田來福兩口子眼巴巴地看著他和蓋了半截的房子,急得恨不得哭一場。他回家去把許彩霞手裡那點錢也給摳了出來,還是缺。最後,他不得不在單位又打條借了五千塊錢。

    四間亮堂堂的大房子終於蓋起來了,封頂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看。

    養兒子好啊!

    這俊濤我們沒看走眼,孝順孩子。

    行善積德,老來有福啊!

    別人說什麼來福兩口子都不回答,只是合不攏嘴地樂。

    王祈隆回到市裡,有一天奇怪地接到從省城寄來的一張一萬元的匯款單,匯款人是一個姓張的,留言欄裡什麼都沒寫。

    王祈隆沒有什麼在經濟上來往的張姓的親戚朋友,去郵局查了,確實是寄給他的。他突然知道是誰寄來的了。他取了那錢,過一段時間,卻尋了個空閒給田來福老人送了回去。

    新源市區劃調整為地級市的第三年,市委書記調離。何玉新市長提升為書記,省農林廳廳長田俊濤被省委提議任命為新源市的市長。

    原來王祈隆曾經陪了農業局長肖明遠去給田廳長匯報過幾次工作,應該算是熟悉的。但田俊濤來了之後,王祈隆和他兩個人私下裡並沒有說過一句話,互相連個電話都沒打過。在王祈隆那裡,他覺得如果主動去找田市長,不知道市長會怎麼想;

    而在田俊濤那裡,更是刻意迴避農業局這邊的人,也包括肖明遠。市長也許是怕別人說他的閒話。

    肖明遠私下裡跟王祈隆抱怨說,這廳長一變成市長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不但不關照我們農口,大會上還點名批評我們。我們可是全省的先進啊!

    王祈隆笑了笑,對他說,如果他不批評你了,農業局還有什麼干頭?

    肖明遠想想,也對。就不再一趟一趟地往市長那裡跑著匯報工作了。

    在王祈隆下去當縣長這個問題上,田俊濤是主動說了話的。文清縣縣長缺位,田俊濤是主要領導中第一個提出要讓王祈隆去當縣長的。他說,這個年輕人,我在農林廳的時候就有所瞭解,有能力,有幹勁,是個好苗子。

    市委書記聽了沒有反對,他如果持反對態度,王祈隆肯定是去不了的。一時間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何書記聽他的老部下肖明遠多次說起過這個年輕人,也聽王祈隆匯報過幾次工作,思路很清晰,年輕人確實不錯。而且他又是全市唯一的重點院校畢業的處級幹部。

    按照市委的安排,市委組織部到農業局去考核王祈隆。這一考核不打緊,方方面面都很優秀。他們怎麼都沒想到,在農業局這個地方,也會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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