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話是那樣說,酒哪裡還喝得進去?其他人都借口出去轉轉,剩下趙專員和許彩霞一家留在屋裡,氣氛一時有點尷尬。剛才的話,許彩霞都聽到了,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起初她以為那是大人們的玩笑話,後來看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知道這不是個玩笑。娘也急得不知所措,一個勁地瞅著當家的。
抽了一支煙的功夫,還是趙專員打破了僵局。他說,我看天也不早了。如果你們放心,我就把閨女帶走,回家先去認認門兒,到時候也好接你們過去住兩天。
許支書吊起的一顆心落到了肚裡,埋在煙霧裡的臉,樂成了一朵花。說,你今天先把閨女帶回去,看看不行還給我送回來。
趙專員當天就把許彩霞帶回家去了。
走之前許彩霞的娘把閨女單獨叫到西邊的屋裡。問她道,你得對娘說實話,你和你二姨村裡那孩子有過什麼事沒有?
沒有。
沒有就好。就是有也不能說,打死都不能說。記住沒有?
許彩霞看了看她的娘,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那種感覺既不是高興,也不是憂傷。好像春天獨自走在野外,遇到一場兜頭而來的暴風雨,那種無助和委屈,強烈地撞擊著她。
但她還是懷裡抱了自己的包袱,坐了專員的車子走了。
看著自己生活了那麼多年的村莊,在車子揚起的浮塵裡漸漸退去,許彩霞心裡卻無端地慌亂起來。那個遠在北京的人,他現在在幹什麼呢?她閉上眼睛,立即感受到了曾經在她週身遊走的那雙汗濕的手。她突然想起來忘了告訴娘,給人家退彩禮的時候,一定要買一塊新手錶還人家,人家送她的那塊表在此之前她已經戴過了。
到了專員家裡,許彩霞手腳都不知道放什麼地方。專員住的是獨家小院,從外面看起來非常普通,許彩霞覺得還沒有自己家的大門排場。進得屋來,她才覺得是如此的不同。當間屋裡有許多門,那麼多的屋,乾淨得連個灰塵都找不到,櫃子桌子皮凳子(沙發)什麼都擺得整整齊齊,擦得珵亮。她憋了一個晚上沒有敢上廁所,那拉屎拉尿的地方都是白瓷的,要是弄髒了該怎麼辦!
一家人對她都還好,趙家的媽媽和和氣氣地領著她在家裡看了一遍,包括每一個房間。告訴她怎麼用衛生間,怎麼用自來水,還教她其他的一些事情。家裡本來可以洗澡,但兩個姐姐還是帶她出去洗了澡,細細地泡了半天,又讓人給搓了灰。等她洗完出來,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她們來的時候就新買了衣服和皮鞋,包括內衣內褲。許彩霞從家裡帶來的東西都被換下來了,儘管那也是她全部新換上的。不過穿上她們買的衣服之後,許彩霞才看出了和她們的差距。她自己的那些衣服,畢竟是鎮上的小裁縫做的,多新都脫離不了農村的土氣。她們還教她把兩條辮子梳在一起,隨意地紮成個馬尾甩在後面。她們很快就把許彩霞弄得像個樣子了。
開始許彩霞還有點不習慣,雖然說不上是害怕,但他們這麼客客氣氣讓她受不了。她們都用關切的目光看著她,真心實意地幫助和教導她,還是讓她感到那目光後面的憐憫來,她最受不了的也就是這個。她努力讓自己感覺到她們一家都是好人,她試圖用勞動來報答他們。可是她在家裡幾乎找不到任何能幹的活,吃完飯剛剛有了收拾餐桌的念頭,保姆已經搶在前面幹完了。有一次她試圖去擦抹玻璃櫃子裡一堆落了灰塵的陶器,害得從裡屋出來的趙媽媽臉都嚇白了,說,那可碰不得啊!那可是好幾千年的古物啊!
那些"古物"讓許彩霞很可笑。這城裡人真是沒見過東西,我們村裡的豬圈裡,到處都是這些破盆爛罐兒。
許彩霞是在第四天才見到趙家的兒子的。他叫趙柯,可一家人都喊他三兒。那趙柯長得還真不錯,面目白白靜靜的,說話的時候害羞似的看著自己的手。前兩天他是陪人家出差去了。到後來許彩霞才知道,他就像個旅行包似的,誰去出差,總是把他也提溜上。這也許是討好他爸爸的一個方式吧。他什麼都懂得,說話也好好的,就是有時腦子翻不過來個兒。許彩霞還發現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細了一點,走路快了才能看出來。
他是小時候得小兒麻痺症落下的病根。這其實讓許彩霞暗暗地鬆了口氣,因為他的殘疾,才能讓她提著的心和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這讓許彩霞覺得,她一個健全人和一個殘疾人在一起,至少不欠他們家什麼。
趙家的人故意騰出些時間把他們往一起攏,讓兩人單獨在一起。而許彩霞單獨面對他的時候,心裡竟然很複雜。她心裡怕被人輕看的負擔減少了,但另一個壓力又來了。難道她要陪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嗎?那趙家的兒子旁若無人地和她在一起,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傻乎乎的樂著。有一次,他們全家人都出去了,把許彩霞他們兩個撇在家裡整整一天。許彩霞忽然有了做主人的感覺,她陪他玩兒,給他做飯吃。當他們兩個坐在院子裡的時候,有一瞬間她竟然覺得他不是個男人,而是一個兒童。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他依然樂呵呵地笑著。然後她又去拉他的手。他就那樣把手擱在她的手裡,動也不動。
許彩霞在趙家住了十天,頓頓都是好菜好飯的,吃了睡,睡了吃,然後就是陪趙柯玩。她夜裡睡不著,偷偷地流眼淚。有一刻她曾經憋悶得出不來氣兒,好像被誰掐了脖子一樣,她差一點打開門跑出去。她想回家對她的爹娘說,就是在農村呆一輩子,她還是願意嫁給那個當兵的。
第十一天頭上,許彩霞被趙專員的小汽車送回來了。走的那天,他們在飯店裡包了一桌,一家人都去了。在飯桌上趙媽媽當了大家的面說,讓她回去準備準備,過幾天就要把她娶過來。
走在路上許彩霞才想起來,農村要媳婦可不是這個樣子的,要找人看好日子,要下帖子送聘禮,趙家媽媽怎麼連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有。就那麼說,過幾天把你接過來。
許彩霞坐了轎子車,穿了新衣服新皮鞋回來了。剛到門口不大功夫,全村子的人都過來看她了,村裡閨女媳婦羨慕的眼光都快要把她給淹死了。她們扯著她的衣服,摸著她的頭髮,瞧著她的皮鞋。也許在她們心裡,許彩霞早晚會有這一天的,只是沒想著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她們的艷羨使她突然之間又驕傲起來,她把想好的要跟爹娘說的話,改成了另外一句:讓她們走吧,我累了。她說。
七月底,許支書把閨女給嫁了。鄉里縣裡的領導都來送了賀禮,趙家來了三輛披紅戴花的轎子車,把個婚禮弄得排場大的在東許村是空前的,絕後還尚不敢說。
許彩霞風光地嫁到城裡去了,不但是城裡,而且是城裡最好的人家。她爹都說了,一個城市有幾十萬人家,專員才有幾個啊!
成了人家的媳婦,順水推舟地過上了平常的日子,生活漸漸就露出了本來疲憊的面目。她再站起來幹活,也就沒人攔她了。尤其是兩個婆姐姐,吃過飯大腿翹在二腿上。婆婆也開始板著臉孔對她講話。特別讓她心裡不舒服的是,她在家裡遇到了越來越多的規矩。開始她家裡來了幾次人,他們家還客客氣氣的,爾後再來,他們就非常地不耐煩了。後來許彩霞看出來了,他們根本不想讓她的娘家人來走親戚。
一門心思要嫁到城裡來,還不是想讓家鄉人看一看她過上的幸福生活。現在不要說鄉親了,連娘家人也不是可以隨便走動的。那時候,許彩霞還不明白,這就是人家設的一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她自己後來也會設起來的。但當時許彩霞還是一味地煩惱著,好像是誰騙了她似的。惟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那做了丈夫的趙家兒子,比她想像的還要正常。只要熟悉和習慣了他的狀況,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剛過兩三個月許彩霞就懷上了,根據她肚子的變化,一家人對她的態度又重新做了調整。吃飯上對她刻意關照,這營養那營養的。又專門為她雇了一個保姆,鞍前馬後的伺候著像跟班的一樣,什麼活都不讓她干了。這倒是許彩霞沒有想到的,鄉下人生孩子,哪一個不是一直忙活到孩子露了頭才肯躺下。
許彩霞懷孕之前,她的弟弟許老虎來了一趟。許彩霞高興得不得了,拉了弟弟的手又是問東又是問西的,爹、娘、妹子、東家的嫂子、西家的大嬸,恨不得把全村都問遍了。姐弟倆只顧了親熱,根本沒有看到趙家人的臉色。吃飯的時候,婆婆說家裡來了客人,讓他們倆在廚房裡和保姆一起吃。許彩霞當時就有些不高興。來了什麼客人?還不是婆婆的娘家大舅,在地區交通局當局長。你的親戚是客人,我的親戚就不是客人?但她沒有說出來,只是告訴弟弟說,在裡面吃隨便,沒有那麼多禮節。
雖然許老虎已經感覺出來點兒什麼了,但他還不知道事情的底細。直到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們是讓他在廚房裡頭吃,心裡頭那個惱怒和沮喪,不知道有多麼強烈。媽的!只有女人才會放在廚房裡吃飯。我一個大老爺們,竟然讓和一幫娘們在一起。但他不露聲色,悶著頭吃了一大海碗白米飯,外加兩個燒餅。菜是豬肉燉粉條,還有一大塊燒雞肉。吃完了,姐姐又給開了一瓶水果罐頭,是蘋果的。他也一併連水帶肉地吃乾淨了。姐姐卻沒有敢留他住下,偷偷往他手裡塞了十塊錢,說是免得爹和娘擔心,讓他早點回去。那許老虎吃飽喝足又拿了十塊錢,出了門他就朝著趙家恨恨地吐唾沫:不就是個****專員,有啥了不起啊?我******!
許老虎沒有聽姐姐的話立即買張車票回家,他可丟不起那份人,他連城裡的模樣都沒還有看清楚,村裡人問起來他該怎麼說?他花了兩塊錢買張票看了場電影,又花了一塊錢在城裡的澡堂子裡洗了回澡。看看天都擦黑了,就乾脆又花一塊錢在澡堂子裡睡了一夜。
許老虎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八點多,人家澡堂子開門才把他給趕出來。許老虎出了澡堂的門,被城市亮得刺目的太陽晃得睜不開眼睛,想想昨天受的委屈,和剛才人家攆他時候的態度,又忍不住朝著人家門口狠狠吐了兩口唾沫。他在家裡,被全村的人捧著敬著,哪受過這樣的鳥氣?左顧右盼地轉悠了一圈,在街頭買了一碗胡辣湯和兩個燒餅吃了,還是不想立刻就走,仍然在馬路邊上晃著。
許老虎在一個小雜貨店門前意外地看到一輛沒有上瑣的自行車。車的後座上夾了一口新買的小炒菜鍋,鍋裡放了一塊豬肉和一捆新鮮的韭菜。一看就知道車主人是準備回家包餃子吃的。許老虎突然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下也沒有猶豫,抓起車子就騎了上去。跑了很遠才扭過頭去,看看並沒有人在後面追他。但他也沒敢放慢速度,騎著車子一口氣跑到城市外面,看到一個樹林才停下來喘了口氣。他把自行車踹了兩腳,然後甩在樹林中的一個水坑裡,摘了兩片樹葉,把肉包了,趕長途客車回去了。
許老虎拎了一塊豬肉,風塵僕僕地回家來了。他說肉是姐給買的,讓給爹娘捎回來。娘當晚就把肉給炒了,還給左鄰右舍送了一些,說是老虎在他姐家帶回來的多,讓大家都嘗嘗。許老虎一邊狠狠地嚼著肉,一邊在心裡恨恨地操著城裡人的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