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莊的孩子王祈隆考上了大學,並且走的時候坐上了火車。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火車。
距他們縣城二十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小火車道,很多同學都去看過。他們說,火車是綠色的,像只大蟒蛇。他們結伴去看火車的時候,按照大人教導的那樣,在火車來的時候一定要找一棵樹抱住,否則就會被它吸走。
王祈隆在火車站裡並沒有見到樹。他轟轟隆隆地跟在許多人的後面,擠擠扛扛地爬進了車廂。直到它飛快地離開城市跑到了野外,他那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火車相當溫順,穩穩當當的,一點都沒有那些孩子們說的那麼玄乎。有的人在看報紙,有的人在喝水,杯子就放在茶几上,一點也不灑。車上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座位,把奶奶親手縫的裝了衣服和用具的包緊緊摟在懷裡,生怕眨一下眼睛就被小偷給拿走了。他就那麼一直抱著,火車從鄭州開到武漢,王祈隆楞是沒有吃喝,也沒有上一次廁所。
王祈隆就這麼怯生生地獨身上路了,他一點都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新生活。
後來王祈隆無數次地憶起那次旅行,他都覺得是那火車跑得快,他只不過是抱著包打了個盹,睜開眼睛武漢就到了。因為太緊張,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坐在他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大概對面坐著的是個自稱是地質工程師的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因為長的白白瘦瘦的,王祈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白瘦的男人,所以印象深刻。後來他說起他是南方人,這讓王祈隆有點兒困惑。他鬧不明白,為什麼同是中國人,還會有南方和北方人的區別。路途中間,他好像曾經試圖要送給王祈隆一隻煮熟的雞蛋。王祈隆不要,為了拒絕,他把臉都弄紅了。那地質工程師大約說了,這鄉下的孩子,倒是倔強之類的。他並沒有介紹過自己,他不知道人家是從什麼地方知道他是鄉下的孩子。地質工程師沒有再理會他,他一直和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聊天。
王祈隆始終沒有鬧明白他們聊的都是些什麼事物。只是當他們說到住幾號摟幾單元的時候,他覺得"單元"這個詞很詭譎,也很洋氣。樓怎麼也和書本一樣有單元啊?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樓,單元也是他那一路上惟一記住的一個新鮮名詞。那穿紅裙子的女孩也是從鄭州上的車,她一路都沒有和王祈隆說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下。下車的時候她走在他的前面,王祈隆的包不小心頂了她一下。她朝他翻了個白眼,並且補充了一句,真是的,沒出過門?王祈隆緊張得汗都出來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操著收音機裡播音員的話語說話的女孩。好在人家不和他一般見識,辮子一甩,得得得地走了。
離開了家鄉,王祈隆似乎丟了幾根腦筋,變得傻頭傻腦的了。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寫著,報到時學校有接站的車。王祈隆出了站口就滿世界地看,車站是那樣的巨大,行人如織,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螞蟻。有幾輛接新生的車子都不是華中大學的,他差不多急得要哭了。這喧鬧的陌生的城市是如此的讓他感到恐懼,他好想念他的總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奶奶。這巨大的城市裡如此多的人,可是沒有任何人會惦記著他的到來。眼淚真的就出來了。
王祈隆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就開始懷念起他的家鄉。
後來,王祈隆是先看到火車上那紅衣裙的女孩,然後才看到他們學校接人的車子。他和那紅衣女孩坐了一路的火車都不知道,他們是要到同一所學校報到的。
上了車,坐到紅裙女孩的後面,他才想到她和他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心裡竟無端地塌實起來,他覺得好像離自己的家又近了一點。
王祈隆穿了奶奶縫製的、多年被鄉下孩子艷羨的白襯衣和藍斜紋布的褲子,領子和袖口都扣得嚴嚴的。腳上是他娘為他攪盡腦汁借鞋樣子,下了功夫做的千層底的黑燈芯絨布鞋。他從家裡背了行李走的時候,全村的人都出來看,他們敬羨的目光把他抬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是那般的自信,步子跨得那樣從容自在,簡直可以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而且,他也讓他的奶奶為他驕傲得眼睛發出貓一樣熠熠的光澤。奶奶現在可以站在人前,從從容容地看著他,像一個藝術家看著自己得意的作品。現在他走在武漢的大學校園裡,站在新生報到的隊伍裡,望著那些來來往往像魚一樣快活地滑行在校園裡、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袖衫和寬腿褲子、穿著珵亮的皮鞋的校友們,他一下子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是個從小學到中學都被人注視的人,而到了這裡,他連注視別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長到二十歲,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找不到自信的感覺。
從鄭州來的穿紅裙子的女孩叫劉圓圓,她是王祈隆進了大學第一個同他打招呼的人。哎!那誰,她喊道,幫我把行李搬到宿舍去!
這讓他突然回想起,那個騎自行車的女孩這樣喚他時的情景。
王祈隆進了大學,把自己一頭就扎到學業裡去了。
其實直到他進學校很久,也就是基本上熟悉了學校的環境之後,他才開始思索生活的各種變化,以及這種變化昭示給他的今後的道路。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令他在深夜裡睡不著覺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他一腳踏入生活,就感覺出這個社會的複雜了。他生長的大王莊社會,奶奶敘述裡的社會,大學裡的社會,成為三塊各自漂移互不相連的大陸。哪一個才是他的真實,讓他覺得自己更像自己?他的腦子被窗外的月光晃成了一鍋粥,此起彼伏的蟲子們的低吟讓他心亂如麻。想家,和對那個時刻飄滿牲口糞便味兒家鄉的恐懼,像一波高過一波的潮水淹沒了他。其實他知道,他的所謂的家,現在只是一個象徵,一個影子罷了。奶奶的一個眼神,村口的一棵樹,抑或那個坐在人家車座後面有風的夜晚。
王祈隆以為功課學好了,總會找到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的。
王祈隆不會說普通話,完全是一口濃重的河南豫西口音。有一次學校放電影,演的是《排球之花》,他上樓梯的時候,幾個同學問他演什麼電影,他說,排球自化!一下把同學笑得捂肚子,眼淚都出來了。後來同學們見了,乾脆就喊他排球自化!他自己也覺得慚愧得很。也學著他們說普通話。誰知道北方人學普通話比南方人還難,因為它們的語調太接近,一發音就走了調。這招致了更多的哄笑。他本來話就不多,過了一段時間,乾脆就不怎麼說了。
王祈隆在班裡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除了睡覺的時候在寢室裡,其他時間基本都是在教室閱覽室裡。實際上那個時候大學的風氣就是這樣,大家吃過飯就去教室搶座位。但王祈隆更勤奮,更執著。他從不遲到早退,從不曠課,每次考試都是最好的。這使他離大家越來越遠,他成了一個獨立於班集體之外的人物,一個學習機器。可是並沒有人因而多朝他看上一眼。他在老師的眼裡並不比那些油腔滑調的時髦的城裡孩子吃香。
他們班裡有七個女生,四十二個學生,女生才七個。王祈隆只和女生馮佳說過話,馮佳和他坐在一起。從開學一直讀到大二,他和班裡的其它幾個女生好像是不認識一樣。至少是他自己覺得人家不認識他,所以他也裝作不認識人家。也不可以說完全沒有接觸過,有一次他在書店裡碰到李麗和杜艷華。她們說,王同學,我們還要逛街,你幫我們把書提回去好不好?
一聲王同學把他心裡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還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現出比他們更大的熱情來,說,好!他能說不好嗎?那兩個女生那一會對他是那樣熱情,語氣裡都有一點央求了。王祈隆極少上街,武漢那麼繁華,他讀到大二都沒把武漢三鎮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裡有多少錢。
那天,他甚至都沒有顧得上看一眼書店裡的書,進門就碰到了他的兩個女同學。王祈隆二話沒說拎著書就回學校去了。
馮佳不算漂亮,以王祈隆的標準,她甚至沒有大王莊的姑娘水靈。可是在大學裡,在他們這個農學系的班級裡,馮佳算是出類拔萃的了。馮佳個頭兒不高,到王祈隆的肩膀。但是,她從頭到腳都是圓鼓鼓的,眼睛也是圓的,皮膚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白淨,頭髮和眉毛卻是出奇的黑。馮佳活潑,和班裡所有的同學都打招呼,她倒是沒有別的女生身上的那種故作嬌羞的東西。除了這些因素,男生們認為馮佳漂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馮佳是真正的城市人。她可是實實在在武漢生武漢長的,從她太爺爺那一輩起,就在碼頭上做工了。馮佳說,她的爺爺曾經參加過江漢工人大罷工。馮佳的爸爸是船運公司的船員,跑武漢到重慶的線路,她都跟他爸爸游過好多次三峽了。
武漢女生馮佳的性格是可愛的,她大大咧咧的和同學們交往。雖然她家離學校很近,可馮佳卻時常喜歡和宿舍的女生擠在一起,她不怎麼愛回家。而女生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常常在男生面前議論起馮佳來。好像她的家庭條件並不是很好。
她們家父母不和,所以她不回家。李麗說。
姊弟八個呢!小城來的女生杜艷華用手比劃著說。
杜艷華是班裡條件最好的學生。剛入校的時候,學校讓大家申請助學金和困難補貼,她全部放棄了。聽說她的父親是湖南某市農機局的副局長,她媽媽也是機關幹部。杜艷華穿得很豪華,她的衣服可是比馮佳多多了,可總是沒有馮佳洋氣。杜艷華穿了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在人面前顯擺,尤其是見了男生,屁股扭得格外生動。不知道哪一個就給她取了個外號——杜電門。
杜艷華知道有人給她取外號的事情,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了半天。這種哭是不
能讓其他女生看到的,如果那樣的話,等於她在全校人的面前哭了一次。但杜艷華的哭還是讓別的女生知道了,她們卻都偷偷地笑。她們"笑"她和"說"馮佳是一個意思。當然是很沒意思的意思。而馮佳也和大家一起笑,笑完了她們就相互傳紙條,然後再笑。臨到下課,她把自己的筆記本推在王祈隆的面前說,笑死我了。你幫我把筆記搞一下嗑!
這當然不是第一次了。但王祈隆始終不知道笑死她了和搞一下筆記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她們笑什麼。所以王祈隆看到她們擠眉弄眼地笑的時候,乾脆就在課堂上記兩份筆記,那時馮佳笑完了,就把書本立起來,擋住老師的視線,呼呼大睡。王祈隆覺得她睡熟的樣子才最可愛,因為只有這時他才有可能這麼近距離地去看一個城市女孩子的樣子。她睡著的樣子,讓王祈隆模模糊糊體會了一點城裡人的味道。與其說是味道還不如說是霸道,可霸道又不確切。他轉而又想,她怎麼會有如此多的瞌睡?她夜裡都幹什麼去了啊?
王祈隆有時候也會在課間時間和馮佳聊上幾句。
你是城市人,為什麼也會報考農學系?
考分低,爭不過人家唄!
那你畢了業會到農村去嗎?
農村?切!
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這麼大的武漢城還沒聽說餓死人的。
都說武漢的女人厲害,王祈隆是一點一點地體會到了。這樣王祈隆就沒法再往下說了。等了一會,她可能覺得話說得太過分了,扭頭問道:喂,王祈隆,聽說你是我們班考分最高的,你比我都快高四十分了,為什麼你也要報考農學系?
我沒有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錄取的。
切!她把筆帽含在嘴裡,直直地盯著黑板。
過了一會兒,卻又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這些個老二伯伯啊!
到了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王祈隆才知道"老二伯伯"是對農民的戲稱。
到了大二的下半年,同學中已經有人開始談戀愛了。中文系的李彤和體育系的宋大偉是最打眼的一對。他們兩個人都來自南方的廣州,聽說是在中學裡就認識了。李彤甜美,身上儘是南方女孩的柔,宋大偉卻是高大偉岸的漂亮小伙。他們常常毫無顧忌地拉了手在校園裡走,一邊談笑一邊時不時地交換上一個動情的眼神。
做的人不覺得,看的人都傻了。
女生們都說那宋大偉像極了正走紅的日本影星三浦友和。男生不輕易發表這類看法,可他們心裡覺得那李彤確實不比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差呢!
這樣的兩個人,代表了大學裡男生女生心中隱晦而又清晰的思想情節。那時候的國門剛剛打開,西風正小小地吹過來。得風氣之先的大學裡的他們,被一種執拗的情緒牽動著。他們在心裡不斷組合著自己的想像,卻又總是被現實弄得垂頭喪氣。
看著牽著手的人家,放牧著內心的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