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代 正文 窗玻璃上凝結滿了冰花
    外邊的雪不下了,刮起了風,天氣越來越冷,窗玻璃上凝結滿了冰花。

    妻子睡著了,宋沂蒙也斜靠在她的身邊打盹,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胡煒連早點也沒顧得上吃,就急急火火地起來上班,多少年來天天如此。

    宋沂蒙縮在被窩裡懶得動彈,「呼嚕嚕」一直睡到了九點多。忽然,玻璃窗上一陣「匡匡」響,有人來了,在敲玻璃。很少有人這麼早來找他,宋沂蒙心想這是誰呀?真懶得答理。這時,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宋沂蒙,是我,崔和平!」

    宋沂蒙一聽說是崔和平,不由得火氣湧上胸來,崔和平害了他不淺,弄了個司徒總經理出來合作汽車生意,差點把老命搭進去。司徒一出事,這小子就獨自跑到海南島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豈不是個小人!

    宋沂蒙磨蹭了一會兒,才大聲說:「沒鎖門,進來吧你!」

    話音剛落,屋門「吱吱」地開了,崔和平穿著一件油光光的老式棉猴兒,像猴子一樣鑽了進來。宋沂蒙穿好衣服,起來一看,發現好幾年沒見,這傢伙更加乾癟,瘦得不像樣子,很難想像,這種人怎麼可能與林小嶠生活在一起?

    崔和平進來就東張西望地問:「胡煒沒在家?」

    宋沂蒙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家裡就這麼大點地兒,還用得著這麼東張西望的?崔和平見宋沂蒙一個人從被窩裡出來,旁邊亂糟糟一堆被子和內褲,就「咯咯」笑著說:「老兄,行啦!」往下,他不再說什麼,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邊從懷裡掏出厚厚的一沓子信,扔在床上,邊捂著嘴抱歉地說:「這是陸菲菲寄來的信,這些年我也飄泊不定,所以沒準時交給你,對不起啊!」聽說是陸菲菲的信,宋沂蒙的臉「唰」的紅了,一下紅到耳朵根兒上。

    他一下子把那些信拿過來,看看這些信都封得嚴嚴實實,一點也沒有被拆過的樣子,每封信的正面,都工整地用中英文寫著:崔和平先生轉宋沂蒙親啟。他又仔細地看了一下信上面的日期,最早的一封是1992年6月寫來的,那時候他正在海南,估計崔和平也不在北京。那麼多信沒有收到,宋沂蒙一陣心痛,也不好埋怨別人,因為崔和平這小子鬼點子太多,嘴硬得很,甭管你說什麼,他都有理。

    從這些信上寫著的地址看來,陸菲菲起碼先後在三個國家工作過,通訊地址也有好幾次變化,難怪在這幾年之間,宋沂蒙給陸菲菲打過好幾個電話,一次也沒聯繫上,寫過好幾封信,都被退了回來。這會兒,宋沂蒙拿著那些信,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他和陸菲菲的感情經歷了太多的曲折,比十字軍東征還要艱難,人家萬里長征還有個目的地,可他倆的感情,如果從「文革」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幾乎是人的一生,這是全世界最苦、最重、最難的愛情。

    他和陸菲菲之間總是隔著千山萬水,見一面就相隔了那麼多年。人家談戀愛的基礎單位時間是分分秒秒,而他們則以年為單位,以十年為單位,一晃就是好幾個十年。人家都以為時間最寶貴,可是獨獨只有他們,才覺得時間如此慷慨,它像山澗瀑布一樣,一瀉而下,一個十年接著一個十年過去了,消逝了,剛發生過的,迅速成為了過去,人生倉皇,回首驀地一瞬間。

    宋沂蒙手裡拿著信,覺得渾身一陣鬆軟,他沉思著,默默不語。

    崔和平覺得,宋沂蒙這個人,性情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有幾分癡情夢想,幾分多愁善感,總是負心人,總是憾意多,生活得很累很累,再加上事業不順利,整個人與1990年剛脫下軍裝的時候大不相同了。當初的宋沂蒙意氣風發、才華橫溢,躊躇滿志,如今的宋沂蒙志氣尚存,卻被失意、失敗和挫折把腰背壓彎了。

    崔和平不禁聯想起自己,前一段時間,林小嶠與他離婚了,他沒好意思把第二次離婚的事告訴宋沂蒙,實在太丟人。他覺得自己也十分不幸,年紀老大了,越混越不如人,先後娶過兩個老婆都跑了。

    別人都說他樂哈哈的,沒完沒了地尋找幸福,其實那是自我安慰。他常對人說,從「文革」後走過來的那撥幹部子弟,多多少少都有著那麼一點不幸。無論你有著多麼美滿的家庭,總是有散伙那一天,無論你做多大的官,總是有退休回家當老百姓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大家還不都一樣?

    宋沂蒙送走崔和平以後,他的心裡很亂,沒有勇氣去看那久久盼來的信件。他不想走進家門,於是滿懷惆悵,冒著寒冷在臥佛寺路口徘徊。他想攀登上山卻毫無力氣,於是順手拔起一把亂草鋪在幾塊碎磚上,他坐下來,獨自在山腳下,欣賞香山雪後的景色。

    山裡飄起了大霧,寒意漸濃,濃得把滿山的枯枝和松柏變成了珊瑚,半透明的山麓裡藏著多少像他一樣忐忑不安的人。大霧漸漸漫上了山頂,石頭和樹木都消失了,分不清哪裡是仙界,哪裡是人間。寒風裡,泉水似乎仍然流著,一直流到了他的腳下,但流得那樣滯重,沒有一點聲響。鳥兒張皇地飛掉了,蛇蟲也不見了,它們在某個窟窿裡冬眠,它們在等,也許會等上整整一個冬天。山裡一切迷濛,黃了,黃了廟宇,黃了半坡,既黃了又淡了,淡了人心,淡了人情,遍地白雪夾雜著萎葉,滿山、滿心的荒涼。

    他整個身心沉浸在隆冬裡,和大山一樣被大霧淹沒了,寒冷把他的腦子凍結了,不讓他沉思,只讓他癡愣愣地欣賞、觀望,他的血液還在流動,餘溫尚存,他的心裡充滿了空空的眷戀。他懶得動彈,靜靜地坐著,即使凍成了冰塑,他也會這麼坐著。

    短暫的秋紅已經被風吹走,取之而來的是雪霜、雪霧。香山被風剝去了盛妝,依稀只見低垂著的枝頭,說它是枯影,一片片晃動,說它是山的靈魂,活的山,活的生命,它到底是什麼?

    寂寞的枝頭那麼高,高得讓人夠不著。枝頭那麼高,山坡如此遙遠,他像那些冬眠的小生靈一樣等著、等著,可他又不甘心,他想快一點獲得答案,不然到了某種年紀,一切就遲了,對於他來說,冬天就是晚年。冬天過去了,人生也許就結束了,豈能到晚年再品味人生?39

    宋沂蒙凍得渾身哆嗦,耳朵痛,他實在忍受不住,剛走下山坡,就發現一輛黑色寶馬轎車正好停在他的面前。他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就聽見有人喊:「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原來是廣東人吳自強,他這幾年跑哪兒去了?

    其實他哪兒都沒去,當宋沂蒙等人在海南島折騰的時候,他一直就在北京,莫名其妙真的就發了。有人勸他到香港發展,他不以為然:「香港嘛!地方太老,老人老生意,能做的人家都已經做啦,哪有我發展的餘地?」

    他認準了北京好,北京的財氣旺。在他的眼裡,北京是個新地方,新人新生意,該做沒人做的實在太多。他開始籌劃房地產,他在亞運村北邊搞了一塊土地,大約三十畝。他從鄉政府把地搞過來,然後花了不少錢,把農業用地改為城市用地,而且規劃批了商品房建設。正當破土動工的時候,他的錢用光了,他想起找銀行。

    吳自強拿著一大堆批文,跑遍了所有的銀行,幾乎沒人理他,於是他就去求劉白沙。兵改工辦公室的人告訴他說,劉白沙已經到W省擔任省長助理,不日還可能高昇。吳自強聽說劉白沙當了省長助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拎著一皮箱子鈔票趕到W省。

    劉白沙一聽吳自強來了,馬上吩咐秘書說:「跟他講我不在,任何時候都不在!」面對荷槍實彈的警衛戰士,吳自強想喊又不敢喊,只好拎著箱子灰溜溜地回到北京。

    劉白沙到W省的三年裡官運亨通,接連升了兩級。苗梁子也跟著去了那裡,她的工作性質比較自由,使她有充足的理由到外地采風,她的稿酬足以讓她滿天飛。

    劉白沙覺得自己到了人生轉折時刻,省長助理距離副省長不遠了,僅僅差了半級。他升了官,他覺得身上的官袍越來越不適合自己,他想再換一件更寬大的官袍,他想把那張皮脫下來,就像蛇蛻一樣,被風吹著,掛在樹上飄。

    可他脫不下來,只好任那皮箍著,箍著不安的靈魂。朝朝夕夕,他漸漸地有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彷彿是天生的,在有了使命感的同時,他也產生了危機感,有了苗梁子在身邊,路薇就成了他脖子上的一塊贅肉,他決心把這塊贅肉割掉。

    他想起,當年毛欣如的母親帶著警衛員到農村找他,連威脅帶利誘勸他和毛欣如離婚,他想起了掛在那警衛員腰間的手槍,他幻想著省政府給民政局下一道指示,民政局一分鐘也不耽誤,馬上就替他們辦好了離婚手續。路薇哭著來找他,可是他偏不見。後來他就和苗梁子走進了教堂……

    幻想畢竟是幻想。

    出乎意料之外,路薇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沒有多餘的話,只有五個字:我同意離婚。

    平平淡淡,連個驚歎號都沒有。劉白沙沒有來得及像當年毛欣如她爸壓他一樣,使用特殊手段強迫路薇離婚,路薇也沒有重複劉白沙當年的下場。拖了多年的離婚問題居然一下子解決了,劉白沙的心裡並不輕鬆。

    他覺得身上裹著的那張皮越裹越緊,當年被人欺侮的劉白沙已不復存在,當年軟弱溫情的路薇也不復存在。他和路薇一起走出民政局大門的時候,他覺得路薇高大堅強了許多,他的兩條腿很軟,幾乎走不下十三級台階,甚至好後悔。

    箍著身子的那張皮繼續收縮,他的肌膚變成了密密麻麻的顆粒,那張先天的皮是完整的,可是,裹在裡面的人卻沒了,他,劉白沙成了一個空有其殼的人。

    走出了民政局的門,劉白沙名正言順地與苗梁子結了婚。W省的公民們所見到的省長助理高大魁偉、風度翩翩、年富力強,他的夫人年輕美貌,婀娜多姿,而且還是一位著名的攝影師,他們的出現,在W省引起一場轟動。

    所有的男人都羨慕劉白沙,所有的女人都羨慕苗梁子,這兩個人成了W省的明星。

    吳自強在劉白沙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後來,他想方設法,通過一個醫院的外科大夫認識了蘇行長,這外科大夫給蘇行長的丈母娘開過刀。吳自強提著原本打算送給劉白沙的禮物,去見蘇行長,一路無人阻擋。蘇行長是個年輕有為的金融專業研究生,說話很有水平。吳自強把箱子放在他的大班台旁邊,他看都懶得看一眼,冷漠地說:「研究研究……」

    啥叫研究研究?吳自強是何等人,一聽就明白了,他用手指指放了二十萬現金的箱子。那蘇行長仍然是一眼沒看,也用手指了一指,讓吳自強把裝錢的皮箱子放進了書櫃裡。蘇行長把書櫃的門關嚴實,然後親自打電話把信貸科長叫來,讓他聽吳自強介紹項目情況。起初,那蘇行長還在旁邊聽,聽著聽著人就沒影兒了。行長一走,科長也就開始和吳自強聊天,還聊到了湛江的娛樂城。吳自強聊這個是內行,把科長逗得捧腹大笑。

    吳自強以項目做抵押,獲得了一筆三千萬的貸款。從此,他的房地產事業如日中天,沒等北郊的項目完全售出,他又在西郊搞了一項更大的項目。吳自強再不是小打小鬧的廣東仔,而是一個腰纏億萬的富翁。

    那三千萬貸款到期,他偏不還,北京人有句話,欠債的是大爺,放款的是孫子。那姓蘇的行長打電話嚇唬他:「你不還貸款,我們就到法院去告你!」吳自強根本沒拿蘇行長的話當回事,他知道蘇行長不敢到法院告他。為了預防萬一,他找了個大律師,據說是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的博士。博士從密西西比州立法談到聯合國憲章,聽了大半天,他一句也沒聽懂,最後他聽清楚一句話,就是要按訴訟標的收取百分之三作為律師費。他掐指一算,三千萬的百分之三就是九十萬元,這不是要殺人嗎?什麼哈佛大學的博士,簡直是個屠夫!

    他想到,律師也不是為人民服務的,而是乘人之危的買賣,於是他嘿嘿一笑,你賺錢賺瘋了,宰到我頭上了!他滿面笑容,一口答應,當天晚上就簽委託協議,還請洋博士到國際大廈28樓旋轉餐廳,代他預定一個高級單間兒,說要好好吃頓海鮮,慶祝一下此次合作成功。那博士高高興興地走了,懷揣著九十萬元的希望,跑到國際大廈訂單間兒去了。

    可吳自強根本就沒去,他很快就把吃海鮮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下午抽空兒到法院裡轉了一圈兒,見裡面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有告鄰居抽耳光子的,有告街上小孩兒放狗咬人的,也有走道兒崴了腳脖子告市政的,不管告誰都是索要精神損失費,法院也不嫌煩,啥都受理。吳自強興高采烈地從法院走了出來,法院忙乎的事情太多,咱那三千萬官司還不拖它三年五載的?到時候早就翻好幾倍了。

    晚上,他去了天倫王朝酒店找樂子。

    吳自強原本是從廣東鄉下走出來的人,他懂得有了錢以後,不能把錢放在銀行裡讓銀行掙錢,他聲稱要把房地產業做到全國第一,不久將在北京修建一座城中城。吳自強懂得把資金投向信息通訊行業,因為那是新興產業,潛力無窮,而且能賺更多的錢。他成立了一個「向世界科技公司」,還請了兩個俄羅斯人給他打工,中國人管著外國人,小個子管著大個子,他瞧著兩個金髮碧眼的大老外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禁不住得意地發笑。

    吳自強還懂得有了錢以後應當怎樣快活。

    在天倫王朝酒店大堂,他看見一個白領女郎擦肩而過。那女郎高高的個子,細細的腰肢,長長的黑髮,白白的皮膚,明媚的眼睛,走路的時候流光四盼,他的心裡不住癢癢,他趕忙叫手下人代表他去和女郎談談。那人是他從廣東村兒裡帶出來的老鄉,有點傻,不敢去。吳自強說:「怕什麼嘛!別看她洋裡洋氣的,那都是裝的,北京話裝孫子!女人沒有不愛錢的!」那手下人只好奉命行事,縮頭縮腦跑上前對女郎說:「吳總愛你,我代表他愛你!」

    那白領女郎不聽則罷,一聽那吳總的手下人說代表吳總愛她,不由劈頭怒喊:「我代表他扇你!」

    吳自強眼睜睜看著那漂亮白領婀娜而去,急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好歹他也是見過些世面的人,等他喘過氣來,仰天哈哈大笑。手下人問他笑啥,他也不說話,心裡自己跟自己斗開了氣。他不甘心,這次出師不利,在天倫王朝碰了一鼻子灰,這叫他下定了決心,他更加羨慕北京的白領女郎美麗和潑辣,他心裡想,潑辣,潑辣,不潑不辣,老子有錢,就得玩個又潑又辣的。

    北京有個香格里拉夢咖啡廳,許多高檔女性經常在哪裡出沒,尋求性刺激。那天吳自強西裝革履地坐在那裡,不多會兒,就有一個女郎婷婷裊裊向他走來,一看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白領兒。她說認識他,也許是真的認識他,如今的吳自強是頂呱呱的商界名人,頂呱呱,不是嗎?

    白領女郎請他喝了咖啡,然後,一起坐著他開的寶馬轎車,到高爾夫俱樂部玩了一回高消費,完了……

    完了,那艷絕了的白領兒女郎就消失了。

    吳自強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這一次他真正見識了白領女郎。

    吳自強的性生活像開了閘,他的野心一旦暴露出來就比天大,他像發了情的公狗一樣沒有夠,決心玩遍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

    他每週都到香格里拉夢去一趟,一坐就是兩個小時,他幾乎不會撲空,捕捉率達百分之九十。他捕捉住的不光是白領兒,有服裝模特兒,有演藝明星,甚至還有一位來自阿根廷的妙齡少女。後來,他玩得上癮,直到發了狂,每週一次的銷魂,遠遠滿足不了他的需求,於是他就開始涉足色情場所,歌廳、桑拿浴、髮廊那些有嫌疑的地方他都去,而且每次都能帶走一個漂亮女子。

    吳自強從不掩飾,他到處吹噓他的輝煌戰果,他說他一個晚上能連續和三個女人上床。那些女人不知是在恭維還是在嘲諷他:「吳總,你好厲害呀!」吳自強聽了更加得意忘形,他說他走的就是桃花運,不玩白不玩。他不想想,要不是因為他有鈔票,哪個女人肯和他玩呀?

    有一個據說是名模的女郎,架子很大,多少有錢的大爺圍著她要玩她,可她就是不讓玩。吳自強聽說了,提上一箱子美金去找她。當著她的面,吳自強把兩沓子美金燒了,還說這是打倒美帝國主義。吳自強要接著燒,名模說:「大哥你別燒了!」說著就倒在他懷裡。

    吳自強和那名模睡了三天三夜,花了十萬美金。

    自從吳自強和名模睡了覺,他的心裡老是鬧得慌,憋不住還想玩。有時,他也覺得這樣做不對,這不跟抽大煙一樣嗎?抽著抽著就上癮了,想到抽大煙上癮,他害怕了,於是就問手下人咋辦?手下人勸他去看看心理醫生,他乖乖地去了,可是,只聽了幾分鐘就跑出來。他越聽越像上小學時政治老師的說教,心理治療和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回事兒,不過前者更時尚些,什麼時尚?換湯不換藥!於是,他只好接著玩。

    除了玩這個,他幾乎什麼都不會。吳自強這人不講時尚,人家上健身房鍛煉、打高爾夫,互相攀比貴族享受,他說那是花錢買罪受,人不是那個活法兒!人必須會享福,但完全沒必要假模假勢裝紳士,爬山、跑步、翻斤斗,上哪兒都行,花錢買什麼VIP!他是個商人,明知道開健身房和高爾夫球場的人都一樣是騙錢的,何必上他那個當!

    人家給他弄了幾個卡,他嫌累嫌麻煩。他從來不使用任何卡,包括銀行卡,他就是覺得那玩意兒玄。他說那玩意兒會吃錢,還會算錯了賬,開銀行的最不好對付,對於他們只長不短,對於客戶只短不長,真理永遠在銀行家手裡。

    有一段,他忽然信佛了,每個月都要到潭柘寺燒一柱香,同時捐上一筆錢,以表示誠心。

    後來他又喜歡收藏了,他對人吹噓自己是收藏世家,經常出沒於古玩城。古玩商人都很油,自從吳自強到古玩城逛的頭一天,人家就把他的老底偵察得一清二楚。人家問他:「吳總,聽說您眼力好,您給掌掌眼!」說著,人家就取出一件大瓶子請他看,吳自強抱著瓶子左看右看,覺得那瓶子紅紅綠綠的十分漂亮,於是不加思考、脫口而出:「好,真好!這是大清宣德年的!」人家聽他說是大清宣德年,捂著嘴笑:「有您的吳總,您讓我們長見識……」

    吳自強以為自己蒙對了,愈來愈得意,他又開始吹噓,說家鄉發現一座西周漢墓,墓主人官居兩廣總督。還說他爺爺是民國初年廣東督軍,他爺爺的爺爺是清朝按察使,家裡寶物很多等等。他說幹部子弟算啥!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幹部子弟!

    古玩城的商人們傳開了,說咱這兒來了一個傻大款。於是吳自強又成了名人,商人們一邊捧他,一邊朝他面前放東西,龍山文化玉器、青銅器、宋代五大名窯、宋元名畫等等全都來了。他也不管真的假的全都要,不管花多少錢。有人勸他別上當,他說我情願,沒這點風度還能交朋友?於是,他周圍的「朋友」越來越多,他儼然成了一位心甘情願上當受騙的「大哥大」。

    那些古董商們拚命鼓動他出名,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其實他有了錢之後也特想出名,可從未有過機會。手下人介紹他認識了幾個記者,這些記者問他想上哪種媒體?是平面媒體還是立體媒體?吳自強連什麼叫媒體都不懂,更不懂什麼叫平面媒體,於是,他把幾個記者轟跑了,他知道這幾個記者是在耍他玩。

    他給一所大學捐了一百萬,算買了個客座教授頭銜,可他根本上不了講台,只是在小小的名片上增添了一行燙金字。一百萬買了一行小字,他很得意。後來,他見好多人都有同樣的名片,又見人們接過他的名片,都只是一番冷笑,漸漸地,他終於明白是什麼意思了。燙金字是印上去了,可沒人相信,他覺得這座大學實在太黑,此錢花得不值,於是就不捐了。那所大學也把吳自強這三個字從花名冊上剔除。一百萬只能買個臨時教授的名號,要想當終身教授,指不定要花多少錢呢!

    吳自強並沒有因為自己成了大老闆就小看了宋沂蒙。他發自內心地管宋沂蒙叫大哥,恭恭敬敬地給宋沂蒙端茶倒水。宋沂蒙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已經今非昔比了,可萬萬沒想到他能做得那麼大。兩人在家裡聊了一會兒,吳自強忽然想起了岳山水,當初,還是岳山水照顧他一筆大生意,沒有岳山水哪有他吳自強?於是他正正經經地說:「大哥你回北京這麼久了,也不去看看岳山水?」

    宋沂蒙猛地想起,真的應該去拜訪一下岳山水,這些年風風雨雨,忙得一塌糊塗,居然把岳秘書忘了,岳山水給他們家幫過好大的忙,好幾年沒見,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宋沂蒙對吳自強的提議十分贊同,他先找了個塑料布,偷偷地把陸菲菲的信嚴嚴實實地藏在房樑上,覺得穩妥了,才和吳自強一起去華夏賓館,去看望岳山水。

    乘坐吳自強的黑色寶馬轎車,到了前門地區,車子不讓開進去,他們只好把車子停在前三門大街的停車場。

    落滿黑色灰塵的積雪被清潔工人掃在路邊,堆得整整齊齊,小冷風裡空氣十分新鮮。他們走過繁華的街道,向東拐進一條胡同,這裡是打磨廠,華夏賓館就在這兒。

    華夏賓館就是一個中等規模的招待所,專門接待部隊有關人員。

    宋沂蒙向服務台的工作人員打聽,說要見見岳山水總經理,服務台的小姐們都說不認識。這下子把宋沂蒙搞蒙了,岳山水明明是這兒的總經理,怎麼會不認識?這時,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聽說客人是找岳山水的,就操著山西口音,半陰不陽地說:「岳山水,找他別上這兒,他年初就打報告轉業回家啦!」

    宋沂蒙還沒來得及說話,吳自強就急著問道:「岳總怎麼會轉業呢?他不是寧先寧部長的秘書嗎?」那男子聽了吳自強的話,冷笑著說:「你說的沒錯,你難道沒聽說?寧部長去年過世了!」

    寧先部長去世,這一消息實在突然,像這樣一位高級領導幹部去世,為什麼不見報道?

    宋沂蒙想了想,覺得這也不奇怪,中央電視台只報道1955年以前的中將或近年來的上將去世的消息,其他的部隊領導幹部去世的消息,只在《解放軍報》上登載,而宋沂蒙幾乎是看不著《解放軍報》的,他那裡會知道?奇怪的是,胡煒也不知道,邊九嶺等人當然知道,可就是不通知胡煒,不然的話,他們兩口子一定要去參加寧部長的遺體告別儀式。

    宋沂蒙特別注意到,那男子剛才說岳山水是主動打報告要求轉業回家的,這就是說,寧部長去世不久,他就打報告請求轉業,可見,他在採取這一行動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是不是想迴避一些矛盾?或者是寧部長在臨去世的時候,曾經向他做過什麼特殊的交待?到底實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寧部長是好人,岳山水也是好人,他和胡煒夫婦兩人這麼久也沒有與他們聯繫,這樣做實在說不過去了,宋沂蒙心裡充滿了愧疚。

    宋沂蒙和吳自強兩人灰不溜丟地走出華夏賓館。吳自強見對面走來一個臉蛋俊俏、長著一副水蛇腰的漂亮女人,他拚命地盯著人家,從頭上盯到腳板兒底下,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

    宋沂蒙看他那副好色不要命的樣子,諷刺他說:「哎,我的款爺,你是有錢燒的吧!」

    那長著水蛇腰的女人漸漸走遠了,吳自強才把目光收斂了回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款爺!我這就當一回孫子,你下午沒事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好嗎?」宋沂蒙心想,吳自強如今也算是個人物,他想當一回孫子,吃飽撐的?

    「反正沒事,你說上哪兒,咱上哪兒!」宋沂蒙很想看看他怎麼當孫子,於是就連連點頭。吳自強順手擋住一輛面的,和宋沂蒙兩人一起鑽了進去。他為什麼不開自己的黑寶馬轎車而去打最廉價的出租車?宋沂蒙來不及細想,車子就「呼啦拉」地開動了。

    只聽吳自強對司機說:「建國飯店!」司機是一個又黑又粗,蓄著絡腮鬍子,長著滿臉肥肉的年輕人,只聽這司機甕聲甕氣地說了聲:「好勒!」

    面的猛地哆嗦了好幾下,才發動起來。兩人搭乘著這輛破爛車子,沿著前三門大街,經過建國門立交橋繞了一個彎,在長安街上沒走多遠,就來到了建國飯店。司機把車停在離大門老遠的地方,邊打計價器邊自卑地說:「咱這車破,人家不叫停門口,您二位勞駕多走兩步!」

    吳自強領著宋沂蒙進了飯店大門,乘電梯來到三層客房,逕自走向319號房間。摁了好一陣電鈴,才有一位頭髮略微有點散亂、身材頎長豐滿的年輕女子把門打開。這女子見了吳自強,不耐煩地說:「大哥,你怎麼才來?小儉等了你半天啦!他一會兒還有個活動呢!」雖然是埋怨,但這女子的聲音還是又甜又美。她招呼兩人坐下,自己扭動著細腰,「咯吱吱」上了木製樓梯。

    吳自強瞧著這女人的細腰肢,一個勁兒向宋沂蒙擠眼兒。宋沂蒙也覺得這女子長得的確不錯,挺性感也挺有風韻,可是他自己已經是四五十歲了,對這類事情聽得,也看得,就是不應該喜形於色,於是他把頭扭向了別處。

    他們等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從樓上下來好幾個人,那年輕女子也在其中。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走在前邊,顯然是這些人中間的地位最尊貴者。這年輕人,體態中等,略欠強壯,臉龐稜角分明,表情很嚴肅,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符。他穿著一身普通的卡嘰布夾克,腳上穿一雙棉拖鞋,下樓的動作有些遲緩,讓人覺得像英國紳士。宋沂蒙猜想,這傢伙一定是強裝出來的,不然就是剛出了瘋人院,好好的年輕人拿那股子深沉勁兒做什麼!

    那些人下樓以後,畢恭畢敬地向年輕男子告辭,在這些人裡有三十多歲的也有五十多歲的,在年輕男子面前都規規矩矩,像跑堂的夥計。只見那年輕男子一揮手說:「別動我的600,其餘幾輛車,你們隨便開!」說著一扭臉,便不再搭理那些人了。他對著宋沂蒙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沙發上,接過年輕女子遞上的茶杯,隨便瞥了一眼吳自強說:「不好意思,久等了!這些人真唆,匯報起來沒個完,真煩人!」這年輕人好像知道宋沂蒙是吳自強的大哥,便主動地向他自我介紹道:「我是小儉!請問您是那位?」吳自強趕緊介紹道:「這是胡繼生胡司令的女婿,宋處長,宋沂蒙!」

    處長在這年輕人的眼裡自然是個小角色,吳自強居然還把老丈人的名字亮給人家,老人家去世這麼多年了,提這個有啥意思?宋沂蒙不滿地瞪了吳自強一眼,心想自己這點老底兒有啥可抖摟的,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哦,胡副司令,知道。」小儉乾巴巴地說著,似乎是一個與胡副司令同時代的人,讓人感到與他之間產生了距離。這表情差一點就使人對他的年齡誤會了,小儉說著又是微微咧嘴一笑,瞬間又變得毫無表情了。

    小儉滿頭黑髮,穿著大紅襯衫,還灑著香水,老遠聞著嗆鼻子,還叼著老樹根制的煙斗,戴著祖母綠戒指。宋沂蒙很奇怪這年輕人沒帶手錶,光溜溜的手腕上戴著一條紅珊瑚珠穿成的鏈子,這是不是故意要裝著老氣橫秋的樣子?這時代果然變了,年輕人卻越來越會扮老,年紀大的越來越會扮小,怎麼一切都倒過來了?吳自強冷不丁看見那女人戴了一塊手錶,表蒙子上、表鏈上閃著無數顆金星,這塊表把吳自強的眼情晃得花了,後來他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塊價值一百幾十萬元的世界名牌伯爵表。

    小儉反應十分機敏,他發現吳自強看著那女子的手腕子發怔,好像很不樂意的樣子,便突然轉身向站在背後的年輕女子吩咐道:

    「馬上給王部長打電話,說我晚上請他吃飯!就在貴賓樓吧!」

    小儉說話的口吻相當沉穩、自然,彷彿他經常下這樣的命令,請部長吃飯不費力,招之即來,一下子就讓人感到這是一個極有背景的人。女子姍姍地走開去打電話,這時,小儉又把身子和臉都轉了回來對著宋沂蒙和吳自強,一張嚴肅的臉立刻又變得笑容滿面。這舉止足以證明他的身份,據說某個階層的人都會這樣表演,他們每天要面對許許多多不同目的、不同處境的人,面色不變就不能從容面對,不變行嗎?宋沂蒙覺得這人小小年紀就會皮笑肉不笑,這一手,一般人是學不會的,可是這年輕人會,他的年紀雖輕,但應付官場的手法卻十分嫻熟得體,看起來這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

    小儉瞥了一眼吳自強,漫不經心地說:「上回你跟我說的那個項目呢?」吳自強略微思忖了一會兒說:「搞那麼大的一個項目,恐怕還要計委批准立項才行,而且要先落實一部分資金!」小儉擺弄著手裡的一件小玩意兒,那是產自美國洛杉磯的鐵兵玩偶。他玩了一會兒,把鐵兵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然後大大咧咧地問:「哦,不得了啦?多少錢呀?」

    吳自強瞪大了眼說:「第一期至少要兩個億!」小儉聽了,雙手在空中劃了個大零蛋,滿不在乎地說:「不就兩個億嗎?不成個問題,呆會兒老三他們回來,哥兒幾個商量一下,投進去就是啦!計委和地方政府那裡由我去說,這行了吧!」

    哥兒幾個商量一下,就拿出兩個億,怎麼跟黑社會似的?他又說親自去找地方政府,好像地方政府就聽他的一句話,宋沂蒙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兒,他心裡一陣不安,覺得必須立刻離開這種地方。

    沒過多長時間,幾聲清脆門鈴響,那年輕女子「咯登登」忙著去開門,原來是剛才離開房間的那些人又都回來了。小儉也站起來,兩手一攤,意思好像是說,哎,你們倆該走了!這比下逐客令還靈,吳自強趕緊拉上宋沂蒙,一塊離開了小儉的臨時官邸,連頭也不回。

    路上,宋沂蒙奇怪地問吳自強:「小儉是什麼人?」吳自強神秘地說:「這是高幹子弟,新貴!懂嗎?」宋沂蒙心裡「咯登」一下,他活到這把年紀了才頭一次開了眼,原來,這才是高幹子弟!這年頭兒,村長的兒子是幹部子弟,工頭的兒子是幹部子弟,而且準保不比將軍的兒子遜色,他、胡煒、包括狗日的劉白沙,都狗屁不是,瞧瞧人家,那才叫派!宋沂蒙不再吭聲,不論吳自強的話是不是真的,反正讓他真正長了見識。

    一個二十幾歲的孩子,一揮手就能調動幾個億的人民幣,能隨時請部長赴宴,能讓政府官員聽他的指揮,看這架勢,不是騙子就是瘋子!什麼新貴?誰信呢?

    折騰了一天,下午,宋沂蒙回到家裡,才有時間去看陸菲菲幾年來寫下的厚厚的一摞子信。菲菲在信中記述了她生活中每一個單元的心境,她的脈搏像音樂符號一樣,在宋沂蒙的眼前跳來跳去,宋沂蒙把文字中影影綽綽的信息,聯繫在一起,彷彿看見了她本人,看見了她跳動的心。

    信中的陸菲菲,言語中幽幽怨怨,淒淒楚楚。她說她每調換一次工作崗位,都要難過好幾天,她怕不知從何時起,風箏斷了線,從此與宋沂蒙失去了聯絡。可能出於外事紀律的考慮,她的每封信都很簡短,但是每一個字,每一行,都可以看出她對以往感情的懷念。

    信裡很少描述風光,沒有借助景物抒發情感。陸菲菲是個不俗的女人,她對宋沂蒙的感情有著三十年的沉澱,她的愛在心裡凝聚,在血液裡流動,已經沒有任何諸如風花雪月之類的詞藻能表達她極為複雜的情緒。

    比如她說夢,那就是在夜間,她在與宋沂蒙在某個角落裡相會;比如說燈下,那就是說她又在哭了;比如說漫步,那就是說她的內心空蕩蕩的;比如說影子,那就是說她又在憑弔過去,向月光傾訴歷史的不公正。這些話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夠懂!

    宋沂蒙從她的最後一封信裡,看出了微微淡淡的一點不和諧,她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埋怨,她的心底堤防溢出了愁苦的水,她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她對老之將至的未來,流露出了惶恐。

    宋沂蒙在信紙的一角,發現一塊淡黃色的淚痕,宋沂蒙在那淚痕上吻了又吻,像是在吻一個愛哭的女孩兒。從那淚痕上,他依稀看到了陸菲菲的臉頰。

    當年,他可不只一次這麼做過,兩個少年摟抱在一起的時候,女孩兒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女孩兒臉上的淚,把淚水吞嚥到肚裡,然後又無休無止地吸吮著那溫潤、潮濕的紅嘴巴……

    宋沂蒙懷著複雜的心情,給陸菲菲寫了一封回信,他講述了自己這幾年的經過,從搞公司破產到海南島經歷過的風風雨雨,講述了這幾年遇到的種種坎坷。

    他說風箏飛了老遠、老遠,可它沒有斷了線,它從它飄過的地方又回來了,帶著蒼茫,帶著泡沫兒,帶著依戀,它又回來了。飛得高了,飛得遠了,又繞回來,望著地上的人們。它又回來了,這塊難捨難分的地方,到處是高樓大廈,到處是綠茵樹木,哪裡都不是它的棲落處。它不肯落下,它懷著幽怨徘徊。

    大風又刮起來,把天都刮黑了,那風箏還在飛,它還在飛,它搖搖欲墜,慌慌張張,它沉重地飛著,不知始終……40

    慶祝完了香港回歸,門診部主任平茹英退休了,誰來接替她的職務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胡煒在門診部屬於老同志了,上面原先準備提拔胡煒當門診部主任,後來考慮到她和魯映映、徐文這三個人的位置不好擺,於是,就從兵種部調來一個有高級職稱的人,當了門診部主任。

    新來的主任姓仇,據說在兵種衛生部時生活作風不太檢點,鬧得滿城風雨,這才調到研究院門診部來。可別看門診部單位不大,特殊人物不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仇主任來了以後,果然引起了一陣風波。一些有資歷、後台又硬的醫生自然不把他放在眼裡,像徐文和魯映映,她們經常在底下用鄙夷的口吻議論著新主任的種種傳聞。

    胡煒也從心底裡瞧不起這個新主任。近幾年來,魯映映還是像從前那樣好為人師,徐文還是那麼大的嗓門,可一向活潑、歡樂、爽朗的胡煒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的內心漸漸滋生了自卑感,當年那種自然而然的優越感早已蕩然無存。她比以前老成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張揚,有什麼想法總是藏在心裡,從不隨便發表意見。

    不過,這位新主任的優點跟他的缺點同樣突出,雖然名聲不太好,可確實有些能力。上任沒多久,他就根據幾位主治醫生的特長,把門診部劃分了三個科室小組,還設了個臨時小病房。不久,又從衛生部爭取到一個副高的名額,這一招確實高明,引起醫護人員的歡迎,轉移了人們的興奮點,重新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

    消息一傳出來,不少人都躍躍欲試。胡煒、魯映映和徐文都是軍區衛生學校畢業的,同樣是大專文憑,同樣是主治醫生,其中徐文是1965年的兵,資格最老。論工作經驗湊活著還行,論學術成績,三個人都是半瓶子醋,實際工作能力也都是半斤八兩。她們雖說是老朋友,平時跟親姐妹似的,可是較起真來,從內心裡講,誰也不服誰。

    胡煒不是不想獲得這個副高,因為職稱和工資是直接掛鉤的,可是她不相信這個名額會給自己,也不願意與其他人去爭這個名額。她覺得大家平時的關係都挺不錯的,為了一個副高,彼此傷了和氣多不好。她還覺得什麼事都得順其自然,現在,你撕破臉去爭,也不一定屬於你,該屬於你的,到時候自然會屬於你。由於她想得開,泰然處之,所以與同事的關係依舊,沒有出現一點裂痕。

    徐文和魯映映就不同了,兩人都有擔任高官的丈夫,因此都想利用這個機會,在丈夫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和獨立性。她們把這次評職稱看得份量很重,生怕這頂桂冠落到別人的頭上。從第一次評議會以後,兩個人就互相不說話了,多少年的友誼付之東流。私下裡,她倆都分別找胡煒訴苦,抬高自己,貶低別人,目的都是想拉攏胡煒,以取得她的支持。

    胡煒見這種情況,十分痛心,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副高職稱就鬧得老友不和,整個門診部雞犬不寧。於是,胡煒下定決心,誰也不支持,誰也不反對,在門診部召開的第二次評議會上,她公開表態,放棄競評副高的機會。徐文和魯映映見胡煒如此大度,驚愕了好一陣子。她們對胡煒這突然的舉動,十分不理解,她們與門診部其他的工作人員私下議論,說胡煒是傻了還是瘋了?胡煒心裡想,讓你們議論去吧!去爭吧!

    宋沂蒙聽說門診部在激烈地評職稱,猜想頭腦簡單的妻子肯定爭不過人家,擔心妻子氣壞了身體。那天,他早早地來到研究院,獨自一個人在大院門口等著。站崗的兵已經換了好幾代了,他不禁想起那年頭一次在這兒見到的那個年輕的兵,當初自己剛從部隊轉業回來,一進門就受了一肚子氣,現在那個兵在哪兒?算算日子,如果不退伍很可能當連長了。

    他正在胡亂琢磨,終於看見妻子下班出來,胡煒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緊張或者沮喪,只見她邁著年輕女人般活潑的步子,飛快地來到丈夫的身邊。見了宋沂蒙,就高興地說:「哎!你怎麼來啦!」

    宋沂蒙發現妻子格外歡快、輕鬆,還以為她真的評上了副高職稱,半信半疑地說:「咋這麼高興?有喜事啦!」胡煒一臉無所謂:「有屁喜事!我不幹了,我已經表態放棄競評副高啦!」

    宋沂蒙一聽,並不感到突然。他太瞭解自己的妻子,胡煒是一個性格矛盾的人,她有爭強鬥勝、好佔上風的一面,同時還有自知之明、嚴以律己的一面,歲月的磨難,把她強的一面磨光了,剩下的是弱。如果要她與別人去奪,與朝夕相處的自己人去爭,她辦不到,這也是父母賦於她的品質。母親曾經遇見好幾次提拔的機會,可是她都讓了,她說她是胡副司令的愛人,不能搞特殊化。胡煒今天也讓了,讓得那麼乾脆,讓了以後,心裡痛痛快快。

    宋沂蒙見妻子如此超脫,漸漸地放下心來,他陪妻子乘公共汽車,倒換了三次,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剛進院門,就看見祁連山和金秀香。

    冬天過去了,香山的春天來了。山上的桃花開了,在半綠的樹木中間,粉紅的一簇一簇。山坡滿是桃紅,被迎春花的綠色枝條襯托著,還有草叢間淺紫的、金黃的、雪白的、深紅的小花。古老高大的松柏半遮住春天的驕陽,櫻桃溝的溪水流了下來,纏繞著桃花叢。風把山吹活了,到處是濃郁的幽香。

    祁連山和金秀香兩口子來香山賞桃花,順便看看胡煒和宋沂蒙。見院子的大門半掩著,他們毫不客氣地推開門進去,坐在院子裡的石凳子上耐心地等著,兩人一邊等著,一邊喝著從櫻桃溝取來的山泉水,兩個人卿卿我我,像一對新戀人。

    胡煒見是這兩口子,十分高興,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沒等她張口,金秀香就跑過來拉著她的胳膊,「嘻嘻」笑著:「妹子,真想你啊!」

    祁連山二話沒說,招呼幾個人離開院子,鑽進一輛半新不舊的轎車,這是他從海南回來之後買的美國原裝克萊斯勒「太陽舞」。祁連山拉著他們跑到西三旗的中機公司宿舍。

    祁連山領著他們下車以後,在大院裡七繞八繞來到一所高層樓旁,沒有上樓,而是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裡有一條長長的、昏暗的過道,沒有燈光,他們僅藉著從外照射進來的一點兒剩餘光線朝前走,走了好長時間,才發現過道的一側有幾間簡陋的房屋。

    祁連山敲開了其中一間,開門的是一個花白頭髮、身材削瘦的老頭兒。宋沂蒙一看怔住了,這人有點像多年不見的劉放。那男人看見宋沂蒙也發愣,眼光呆滯、手指沒有目標地比劃了兩下,宋沂蒙終於看清了,這人就是老同學劉放。在他的印象裡,劉放是一個聰明過人、很具才華的人,就是有點神經質。祁連山一拳打在宋沂蒙的肩膀上,笑瞇瞇地說:「不認識啦?這是劉放啊!」

    宋沂蒙心裡想,果然是劉放,他曾是中機公司的工程師,他爹媽是老資格的紅軍幹部。前些年老兩口感情上出了問題,離了婚,這劉放本人沒結婚成家,孤零零像個老棄兒,可是怎麼會鬧到住地下室的地步?宋沂蒙實在想不通,可眼前活生生的現實告訴他,劉放確確實實就住在這裡。

    房子倒也不算太小,大約有十四五平方米,屋裡雜亂無章,有幾隻老式樟木箱子佔去了好大一塊地方,上面堆滿了被子、衣服,就這麼亂七八糟的,堆起老高。一張老式的彈簧床,一張普通的寫字檯,一把椅子,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什麼其他多餘的東西了。

    劉放認出了宋沂蒙,一下子變得異常興奮,他「哦、哦、哦」地,說不出話來。祁連山和宋沂蒙擠坐在一把椅子上,金秀香挽著胡煒就坐在床上。劉放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這兒,很狼狽,老爺子犯錯誤啦!」

    祁連山趕緊替他解釋:「什麼犯錯誤?瞎說!」祁連山趕緊把宋沂蒙叫一邊,小聲說:「他爹是位一貫艱苦樸素的老幹部,從五十年代起,就住在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裡,前些年,組織上多次要按副兵團職待遇給他調整住房,可老爺子都沒同意。老人離婚後還沒來得及組成新的家庭,就患病去世了。組織上說是要繼承優良傳統,動員劉放搬了出來。他也表示不要房子,兩邊單位的房子都不要,心甘情願住在自己單位分配的地下室裡。

    慢慢地,中機公司的新人漸漸多了,同事新,領導也新,大夥兒把以前的事忘了,都拿他與現任領導幹部的子女比,現在,當頭兒的子女,誰沒有一套好房子?劉放是老高幹的兒子,說他住地下室,大家就是不相信,有人眼睜睜的看見了也不信,他們覺得他爹媽那麼大官兒,難道都沒有留下房子來給他住,他爹媽肯定犯錯誤了!

    管房子的人說,你住地下室,願住就住唄!所以,好幾次分配新房子都不考慮他,現在,中機公司撤消了,劉放的工作問題老是解決不了,基本生活也成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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