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代 正文 一對耄耋夫婦
    宋沂蒙病沒好徹底,就堅持著上了班,胡煒又開始抽空子往大眾居裡跑,她見了龍桂華很熱情,龍桂華見了她也很熱情,兩個女人的話多得很,扯天扯地,把宋沂蒙也搞迷糊了,哪個是真心的,哪個是虛情假意?

    那天胡煒又來了,手裡拿著一瓶花露水,說是魯映映的丈夫從廣東帶回來的,她和徐文每人一瓶,她把花露水遞給龍桂華,龍桂華很高興,把花露水接過去,擰開蓋子,仔細聞了一陣,連聲說好。

    宋沂蒙想說什麼,可胡煒嘴裡叨叨個沒完,不給他說話機會。這時,外邊響起一陣汽車喇叭聲,有人來了,宋沂蒙趕緊到門口迎接客人。23

    從門外走進一對耄耋夫婦。他們進來就望著龍桂華,從眼神兒裡可以看出,他們和龍桂華之間很熟悉。龍桂華見這兩位老人走了進來,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進了裡面單間。兩位老人非常禮貌地向宋沂蒙點點頭,就跟著龍桂華向單間走去。

    宋沂蒙和胡煒都瞪大眼睛瞧著,他們敏銳地覺察到在這三個人中間,肯定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他們一點兒聲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攪了人家。

    「桂華,小紅找到沒有?」這是那位老漢的聲音。「我們也托人找,什麼消息都沒有!」牆壁是用石膏板隔出來的,不隔音,外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煒聽出來了,原來,是兩個老人在和龍桂華商量找朱小紅的事,他們是龍桂華的什麼人?

    只聽見龍桂華低聲說:「爸,您年歲大了別跟著操心了!」說完就是一陣沉默,只聽見兩個老人連聲歎氣:「唉,那孩子呀……」龍桂華仍不作聲。

    「你媽不是還留下一幅陸治的畫兒,要不把它賣了,花錢請人找找看!」龍桂華猶豫半天,終於小聲說:「賣了,剛賣的……」

    老人半天沒吭聲,過一陣才嗚咽地說:「我龍緒民今生今世對不起你們……」

    胡煒先是吃了一驚,原來龍桂華拿來那兩萬元錢,是賣了她媽留下來的古畫換來的,後來,胡煒更加吃驚,她聽見了「龍緒民」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像炸彈一樣在她的腦子裡炸開,她清楚地記得,父親曾經對她說過,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過一件錯事,那就是錯誤處理了龍緒民。原來,龍桂華就是當年西南富商龍緒民的女兒!

    關於龍緒民的事,父親給她講過,父親講得很動情,所以她記得很清楚。

    這位龍緒民,出生名門,早年在京師大學堂攻讀商務,在歐洲留過學,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後,投筆從戎,隨馮玉祥部參加北伐戰爭,直做到了營長。大革命時,他經人介紹參加過西北軍中的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

    「九?一八」事變後,他脫離軍隊,在成都開辦了尚昌工業公司,專門生產各種民用齒輪。他腦子好使,又有國外的經歷,膽識俱佳,因此發展很快,抗日戰爭爆發以後,他在成都的生意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等到抗戰勝利,他已經成為當地頗具影響的民族實業家。

    解放戰爭開始的時候,他受朋友之托,設法營救了共產黨四川省的省委負責人,可是他卻被國民黨軍統局抓了起來,後來家裡花一百根金條買通軍統局的頭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國解放後不久,他把「尚昌」工業公司的資產全部獻給西南軍政委員會,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國家H委員會當了一個處長。

    當時,胡繼生正在國家H委員會主持工作,他和龍緒民雖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錯,他覺得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辦法。可反右運動卻一下把他倆推到了激烈對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運動中,有人揭發,龍緒民曾經多次攻擊共產黨,說共產黨就會開會,開起會來沒完沒了。還有人揭發說他曾參加過馮玉祥軍隊中的「清共」活動,迫害過我地下黨員。

    這龍緒民是個性情倔強、不肯認錯的人,當組織派人找他談話的時候,他找到無數條理由,拚命為自己辯解。

    人家又問他,你參加過「清共」沒有?這一點他倒不否認,說自己不但參加過,而且還指認出一個重要的共產黨人。他說1927年的時候,他還年輕,對形勢認識不清,當時退出共產黨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著退了。他所指認的那個共產黨人本來就是公開身份的,實際上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是他親自送他登上了開往河南的火車,臨別時還給了每人三十塊大洋。在那種形勢下,馮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況他是一個職業軍人。

    龍緒民說的這番話,不但無人理解,反而惹起了眾怒,局機關裡除了個別留用人員,要麼是進城的革命人士,要麼就是剛參加工作的熱血青年,龍緒民是極其特殊的例外,很顯然,他成為革命的目標,一個帶著紅心的靶子。幾輪批判會開過之後,於是有人建議不僅要把他定為右派分子,還應該開除他的公職,勞動改造。

    共產黨開會就是多點,說共產黨開會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繼生猶豫了。他拿著龍緒民的材料仔細看,這人的問題確實不少。可他覺得情有可原,在舊社會,東奔西跑混飯吃,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幾進幾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繼生來說,要不是家鄉黨的農村工作開展得紅火,南昌起義、井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沒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產黨是幹嘛的?共產黨要是不到家鄉來建立政權,他不也就是個普通打鐵的嗎?

    龍緒民是個大學生、舊軍人,在歷史的風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環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後,人家不是把全部家產獻給人民了嗎?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過於追究人家的過去,一個革命者的過去,除了貧雇農、工人階級,有幾個是純而又純的?何況,人們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馬克思主義的。

    胡繼生很想放龍緒民一馬,來個從輕發落。可是群眾不幹,甚至直接把矛頭對準了他本人,一天給他提了十幾條意見,批評他是在搞階級調和,機關黨委也派人找他談話,說他是個一貫忠誠的老紅軍幹部,要注意和一個反對傳達中央文件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環境下喪失了老紅軍戰士的鬥爭性。這句話狠狠地打中了胡繼生,難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繼生終於戰勝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會上做了嚴肅的自我批評。

    很快,龍緒民被正式開除公職,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東北勞動改造。

    龍緒民去東北的當天上午,他的妻子來到胡繼生的辦公室,進門「撲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龍緒民不是反革命,他熱愛共產黨,熱愛新中國!」胡繼生目瞪口呆,一時也說不出話,他參加革命這麼久,還沒見過自己手下的幹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別是一個女幹部。

    胡繼生毫無思想準備,只是不住地寬慰龍緒民的妻子,他渾身顫抖地對她說:「千萬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有話慢慢地講……」龍緒民的妻子邊哭邊說,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然而聲音還是那麼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動員傅作義起義的!」

    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可是胡繼生聽得清清楚楚,這又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傅作義將軍起義的過程在報紙上登載過,中央也有內部文件進行過總結,怎麼沒有提到這一段?莫非龍緒民的妻子急於為自己的丈夫解脫?莫非她急糊塗了?

    胡繼生感到無能為力了,這樣大的事情,他解決不了,恐怕部裡也解決不了,於是他只好耐心地勸龍緒民的妻子:「起來,起來,這件事,我看可以向組織上反映一下,對龍緒民的問題,你作為家屬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黨組織會公平解決,你不要太傷心,有困難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龍緒民的妻子沒有賴在這裡,她起來抹著淚說:「胡局長好,胡局長好……」胡繼生想扶她一下,可是遲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讓面前這個受傷的女人平靜下來,只有不安地說:「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著離開,胡繼生不知道她以後將面臨多麼大的災難。

    龍緒民離開了機關,上火車的時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後舒展雙臂,高聲喊了兩句:「共產黨萬歲!共產黨萬歲!」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產黨都把你流放了,你喊這個啥意思?龍緒民見人們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夠了,不笑了,他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地對人說:

    「告訴你,當初劉伯堅離開西北軍的時候也這麼喊過!」

    瘋了,看來這個死不悔改的龍緒民徹底瘋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幹部把他搡到火車上。汽笛響了,剛愎自用、屢經風波的龍緒民離開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兒,被送到了既荒涼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繼生調回部隊工作,後來他聽說龍緒民的妻子也沒逃脫劫難,結局比丈夫更慘。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後的第八年,她被懷疑為國民黨特務,被關進了北京市笫一模範監獄,兩年後死在那裡。

    1980年,在胡繼生的直接干預下,龍緒民的問題得到妥善解決。龍緒民妻子的問題也平反了,經過核實,說她是軍統局特務純係子虛烏有,她只是在幫助丈夫營救四川地下黨省委副秘書長慕翰元的時候,到軍統局二處去過一趟,在那裡偶然遇到一個舊相識,聊了一會兒天,別的什麼都沒有。可就這一次,她被二處的另外一個人記住,解放後,這人從香港派遣回大陸搞破壞活動,不久被捕了,由於急於立功、減輕自己的罪責,於是那人就檢舉了她。

    可龍緒民一家的遭遇卻始終成為胡繼生的一塊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後,還是常念叨起這事。其實,在胡繼生幾十年的生涯中,經他手處理的幹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這龍緒民讓他後半生耿耿於心,難以釋懷。

    龍緒民和劉葆珍兩位老人愁容滿面走了,過了好半天,龍桂華才紅著眼睛從裡間屋走出來。雖然她仍然穿著熨燙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可在胡煒的眼裡,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個人彷彿變了一種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個名門之後,一個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女人。

    父親在女兒心目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胡煒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認為完美的父親也曾經傷害過人,然而父親給她說過,說他曾經傷害過龍緒民一家,事實給了她一次殘酷的衝撞。想起由於父親的過失給這個家庭帶來的苦難,想起龍桂華死在獄中的母親和失蹤的女兒,胡煒的內心充滿了歉疚。在龍桂華面前,她似乎是個負罪者的後代。雖然在那動亂的年代裡,她自己也曾被人罵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覺得自己罪不及贖。那是歷史的誤會,那誤會也曾經與她和自己的家庭擦邊而過,可那僅僅是一代,而且時間不長,對於龍家來說卻是三代甚至更長。

    龍桂華見無人說話,屋裡的空氣有些緊張,也不知屋外的人聽見了什麼,於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後對胡煒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胡煒聽龍桂華說對不起,鼻子發酸,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嗚咽地說:「桂華姐,你別這麼說,是我們對不起你!」龍桂華驚愕地望著哭喪著臉的胡煒,一時無語。胡煒突然上去拉住龍桂華的手,鼓起勇氣說:「當初,是我父親錯誤地處理了你的父親……」說完,胡煒小心地抬起頭去看龍桂華。

    她等著龍桂華發火,罵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樣,如果再嚴厲一些,她都心甘情願,一個受傷害的家庭成員去恨一個傷害了人的後代,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胡煒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情會是這樣衝動,她原先還有著星星點點的猜疑,好像龍桂華真的與丈夫之間有點什麼,可是現在一下子,這些無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覺得實在是冤枉了人家,這無辜的龍桂華。她又禁不住落淚,這是真誠的歉疚,是一種情緒轉移,還是一陣妒火燃燒之後的宣洩?幾種複雜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態。

    龍桂華聽了胡煒的話,並沒有感到特殊的震動,她早就知道胡煒是胡繼生的女兒。龍桂華的心裡只是被過去的記憶觸動了一下,絲毫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震怒,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是你爸爸一個人的錯?在那些歲月裡,傷害是一個輪迴,一些人傷害一些人,這些人翻過來更加嚴重地傷害別人,最後大家都是受傷害的人。」

    龍桂華接著說:「假如,請那些當年批評過共產黨,自己又挨了整的人來上台,給他們執政黨的地位,他們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個政治傾向十分強烈的人,甚至連國民黨員都不是,可他在舊軍隊裡,不也做過傷害共產黨人的事?」

    龍桂華說著,迅速瞧了一眼胡煒,瞬間她覺得兩人之間彷彿有一種共同的命運連接。她說:「如果因為我的父親被處理過,我就恨你的父親,恨她的女兒,果真如此簡單?歷史不是某一個人的責任,更不是後代的責任!」

    龍桂華思考了很長時間,只有這一點她清楚了,她不會恨胡繼生的女兒。

    她告訴胡煒和宋沂蒙說,父親回到北京以後,被安排到政協掛個名,這時,他已經快七十五歲了,可他閒不住,辦起了保定講武堂研究會,人們都尊敬地稱他龍緒老。剛才陪他一道來的女人叫劉葆珍,是父親五十年前的戀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劉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後是中國科技大學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動權威、洋買辦,下放西北農場勞動,病逝函關。劉葆珍曾被掃地出門、遣送農村,直到1978年才落實了政策,返回北京後還當選過區裡的一屆人大代表。父親與劉葆珍舊情覆燃,保持著密切的來往。現在,一切不是挺好!

    龍桂華望著質樸的胡煒說:「我們現在不是已經成為朋友了嗎?」龍桂華的話讓胡煒的心裡暖融融的,她看見了龍桂華的眼睛,那裡淡淡的海水蕩漾,那是一片寬闊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納了進去,那是一個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傷害過自己的人都容納了進去,融化了分歧,彌補了錯位,讓她和人們一起共同生活。父輩與造就了父輩的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世界,一個和諧的社會?

    胡煒還在難過,眼圈兒紅紅的,龍桂華她覺得這是一個樸實、善良的女人,已經是中年了,還天真得像個孩子。她覺得胡煒和胡煒的家庭背景,距離自己並不十分遙遠。不久前,她認識了陸菲菲,最近認識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認識了胡煒,他們和許許多多的老百姓一樣,有猶豫,有甜美,也有掙扎和說不清的憂怨,他們也是老百姓。

    她想起從天上到地下的巨變……

    二十多年前,那些戴著大紅袖章,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瘋跑,到處抄家的紅衛兵小將在她的記憶裡漸漸地模糊了,那不過是一群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麼的小孩兒,一群中了邪的小孩兒,一群做完了夢就很快醒來的小孩兒。

    龍桂華忽然覺得胡煒好像是自己那個最小的妹妹,從小就喜歡跟在姐姐的屁股後面,姐姐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小妹愛聽姐姐講的故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賣火柴的女孩兒》、《紅海軍和小黑熊》,許多許多,永遠也聽不夠。想著想著,龍桂華不由得心裡一熱,把胡煒半摟在懷裡。

    胡煒在家是個獨生女,沒有享受過有姐姐的幸福,她見龍桂華如此寬容大度,根本不計較父親的過去和自己的幼稚,如此和藹可親,也真的把她當作了姐姐。

    這輕輕的擁抱說明了一切,龍桂華敞開了胸懷,讓三個不同經歷的人在心靈上得到溝通,一天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三個人,現在都是社會上不大起眼兒的人,他們都像有著褐色翅膀的螢火蟲,到了晚間,它們從不同方向飛到一起,與別的螢火蟲們彙集了,融合了,穿梭在山裡,它們越聚越密,漸漸地變成了火。這火滾動著,翻騰著,把大山都照亮了。這是沒有種的火,無法把山林燒燬,它照亮了小路,也照亮了人的心。兒歌裡的螢火是田園式的,然而大山裡的螢火會把岩石映透。

    人們說它是野火……

    晚上還要值夜班,得先走了,臨走之前她還不忘對龍桂華說:「那兩萬元錢,再等等,等等再還你吧!」胡煒說這話是真心的,她是覺得虧欠龍桂華的太多,可直截了當地就來了這麼一句,讓人聽了疙疙瘩瘩的。龍桂華笑笑,什麼也不說,她原諒了胡煒的率真,雖然這股率真有時讓人不可思議。

    胡煒風風火火的走了,冷冷清清的小飯館兒裡,只剩下了宋沂蒙和龍桂華兩個人,他們的心情都是萬般惆悵。良久,宋沂蒙懷著真誠的歉意說:「桂華姐,對不住你!」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龍桂華感到說不出來的激動,這其中飽含著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對另一個感情細膩的女人的尊重,她深深地領悟到這一切。

    宋沂蒙說「對不起」,這其中有著多重的含義,那陪男人吃花酒的女孩兒,他模模糊糊聽見那女孩兒的名字叫朱小紅,可他不知道那女孩兒是不是真的叫朱小紅,也不知道那女孩兒是不是龍桂華的女兒。

    有一次,龍桂華偶然談起女兒,說女兒從小就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孩子。那天,他見到的朱小紅卻是一個會調情,雖不過分,但挺老練的那種,怎麼看也不像乖孩子,他很難把那個朱小紅與龍桂華聯繫起來,他不敢想,因為那樣太殘酷。宋沂蒙拿不準主意,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龍桂華,他擔心龍桂華知道了會經受不了打擊。

    龍桂華被命運捉弄,經過了那麼多磨難,她的心像一根屋簷下的冰柱,被煙囪裡滾燙的油煙熏烤著,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下,攪拌著黑黃交雜的灰塵,在地上它又重新凝結了,骯髒的冰坨子漸漸積聚得高高的,它還是不斷從屋簷上流淌下來。龍桂華的心是禁受不起熏烤的。她的心是溫暖的,包裹她的卻是出奇的寒冷。

    宋沂蒙的不安,讓龍桂華無限感慨。通過這半年多的共事,她瞭解了宋沂蒙,覺得這個男子的確是個好人。他為人善良、熱情、感性,他對女人有一種情不自禁的體貼。這種體貼細膩而又正派,積極而又主動。她不是那種多情的女人,可她也渴望得到一個理想中的男人對她的體貼,其實,這就是女人的本能,是一種純潔似水的愛,人與人之間的愛,一個男人對女人,一個強者對弱者的愛。

    瞬間,龍桂華終於懂得了陸菲菲為什麼愛他,為什麼為他獨身苦守了二十多年。龍桂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爽朗地說:「沂蒙,又說對不起,你愛人說了好幾遍,老說它幹啥?過去就過去吧!」

    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沂蒙,宋沂蒙聽著,心裡甜甜的、美滋滋的。他與這個女人天天在一起,她的性格爽朗,襟懷坦蕩,她的頑強、真誠、勤奮,以及她高於所有常人的品質,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在她的面前,讓人感到了愉悅,感到了激情。假若時光倒流,假若她是個年輕的女人,也不能讓人有非分之想。

    宋沂蒙聽了她的聲音,不禁想起那座度過少年時代的學校。學校屋簷下有一串風鈴,雨裡風鈴淒淒,霧裡風鈴迷離,晨曦風鈴催人,夜晚風鈴悠悠,風鈴的歌給少年驅趕煩惱,夢裡的風鈴讓孩子們長高了許多。他時常蹲在屋簷下傾心聽著優美的音樂,風的敲擊,自然的韻律,讓他沉浸於無止境的猜想。

    龍桂華的聲音就是那美妙悅耳的風鈴,她讓宋沂蒙享受了一段輕鬆、自然的美妙時光。她是女媧,鈴聲補上了宋沂蒙心靈上坍塌的一角。龍桂華給了宋沂蒙最大的同情,她的溫暖不只一次打動了他,她是女人,她是用水做成的,溪水伴著風鈴聲清澈流動,形成了一個極高的境界。

    她的美貌,應當屬於一個完美的男人,這個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有時,宋沂蒙幻想著,自己也許會變成那個人,可他一到了龍桂華的面前,就覺得這種幻想是癡人說夢,他自慚形穢,無論在人品或者是其他方面,他與龍桂華都差得太遠,他怎麼會變成那個男人?

    不過,有一點他是和龍桂華想到一塊兒去了,兩個人都有了一個共同的感覺,不可避免的現實擺在他們的面前,「大眾居」氣數已盡,無以挽救。生意越來越難做,再做下去只有虧本。他們商量了一下午,終於下決心把「大眾居」轉讓出手。兩人把錢分了,宋沂蒙堅持著償還了那兩萬元錢。

    24

    飯館兒的生意結束以後,宋沂蒙只好像以前一樣,在家裡呆著沒事情幹。胡煒仍然在門診部上班,她的技術職稱晉陞為主治醫師,級別是副團職,如果能在部隊門診部一直幹到退休,她很知足,將來她的退休金夠她和宋沂蒙兩口人的飯錢。

    她本想就這麼湊合著過日子,可是,一件事情出乎她意料地發生了。

    那天傍晚,她剛剛脫下白大褂兒,準備下班回家,突然,魯映映和徐文慌慌張張地跑來找她。

    「幹嘛這麼緊張?」胡煒見兩人緊張的樣子十分可笑,便輕輕地給了她們每人一拳頭。

    「出大事啦!你不知道?」魯映映的表情告訴她,果真出了大事,特別是徐文,她緊張得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胡煒意識到她們所說的大事情肯定與自己有著很大關係,於是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

    徐文伏在她的耳朵上低聲說:「咱們門診部有個轉業名額,上面排來排去,哪個人也不好安排,於是平主任就提到你,聽說上面已經定下來了!」

    胡煒聽說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她的精神幾乎崩潰了,她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爸爸去世了,她連個普通的軍人也當不成了,主張讓她轉業的人,竟然是以前最關心自己的平茹英!

    以前,胡繼生在世的時候,平茹英對胡煒十分關照,沒事就跑到醫生辦公室跟胡煒聊天,問寒問暖的不間斷,值班排班、上大醫院進修等等也都盡量給照顧,嘴巴上左一句胡副司令,右一句老首長,讓人聽了肉麻,門診部的那些女同志聽了都撇嘴,有人甚至說她是胡煒的姑姑。

    胡繼生去世之後,平茹英見了胡煒的面仍然笑嘻嘻的,表面上一點變化都沒有,後來,她跑到邊九嶺那兒去摸情況,慢慢地她察覺出邊院長對這老首長的女兒也就那麼回事兒,人走了,時間長了,不但茶涼了,連人的心也都涼了。邊院長都那個啦,她平茹英可犯不上。於是,她幾乎不再和胡煒聊天,除了通知開會、發學習材料就很少到胡煒的辦公室去。有一個月,平茹英給胡煒接連安排了兩個大禮拜值班。這次院裡討論幹部轉業問題,當政治部主任徵求她意見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就提出胡煒,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胡煒家住得遠,上下班不方便,組織上應該考慮胡煒的實際困難。

    這個消息來得這麼突然,胡煒實在接受不了。她從小當兵,現在快四十歲了,讓她上哪兒去?

    她想起宋沂蒙轉業以後的遭遇,心裡一陣陣發毛。

    兩個好朋友左一句右一句,勸她抓緊時間,往上邊找人告狀,不可拖延,否則一切可就晚了。找誰呢?人家還給不給面子?胡煒憂心忡忡。

    「找寧部長!」徐文和魯映很同情胡煒的遭遇,對平茹英的兩面三刀的行為,簡直氣憤到了極點,於是,一個勁兒地給胡煒出主意。胡煒聽說要找寧部長,悶著頭不吭聲,她的心裡反覆思量,顧慮重重。

    寧先,曾經是胡繼生將軍的秘書,後來不斷得到提拔,這幾年,其他幾位年紀大點的幹部全都退了,只有這位寧先,不但沒退反而升了職。現在已經是中將了。他這人作風扎扎實實、脾氣隨和,辦事穩穩當當、為人謙虛謹慎,不惹事生非,平時也不怎麼幫別人辦事。

    爸爸不在世了,人家是在職的大首長,能不能接見自己都不好說,更別說為自己說情幫忙啦!說心裡話,胡煒真不樂意求人家,可她無路可走,實在沒法子了,情急之下,決定硬著頭皮去找一回寧部長,準備著碰一鼻子灰。

    沒想到,寧部長見了胡煒,態度十分熱情。他滔滔不絕地談起胡老將軍,說老首長是位好司令,是位有著赫赫戰功的老前輩,是他參加革命的引路人,還說他的文化全是老首長一手教的。他說,老首長打起仗來是員猛將,可平時脾氣卻很好,最喜歡和普通幹部、戰士交朋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老司令。說著說著,就為之動容。

    寧部長說了一大堆,就是沒讓胡煒講自己的事情,完了,只留下一句話,有事可以去找岳秘書。胡煒見寧部長務虛不務實,說了一大堆空話,以為這事準保吹了,頓時,她的兩隻眼睛紅了,忍不住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滿懷委屈地出了寧先部長辦公室的門,正朝外走著,沒想到一位年輕的少校男軍官走了過來,少校和氣地做自我介紹:「胡煒同志,你好!我姓岳,叫岳山水,寧部長的秘書。」

    胡煒擦擦眼淚,跟著岳秘書走進會客室。

    這岳秘書中高等個子,胸脯挺直,臉龐紅撲撲的,雙眼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他和寧部長不同,乾脆開門見山問道:「有事兒就跟我說吧?」當著面前這位年輕的少校,胡煒又掉下了淚,她抽泣著,把單位讓她轉業的事訴說了一遍。岳秘書真是快人快語,起初,他還在耐心聽著,聽著聽著,火就上來了,他氣憤得拍案而起:「不像話!老首長過世了,就讓人家轉業。為什麼這樣做?還講不講階級感情?別急,這事我來辦!」

    這岳秘書三十出頭,一副行俠仗義的樣子,他片刻都不耽誤,立刻打電話叫來寧部長的司機,開著專車,和胡煒一塊兒到了基建研究院。路上,岳秘書不斷地說著笑話,逗得胡煒的心裡好受多了。

    寧部長的大皇冠轎車,駛進研究院的大門,門崗見了車上的牌子,攔都沒敢攔,「啪」的一個持槍敬禮。車離辦公大樓老遠,胡煒就讓司機停下車,自己打開車門先溜了。她不想看熱鬧,也不想被人從背後指指點點。

    幾位大校、上校軍官見岳秘書來了,紛紛不由自主地起立。岳山水應付這種場面很有經驗,於是,他趕緊主動先給各位首長舉手敬禮。邊九嶺是個大胖子,吃得滿臉流油,從上個月起,他已經是正院長了,成為大院兒的一把手,整天趾高氣揚的,凡人不理,俗人不睬。他當然明白岳秘書來到研究院的目的,於是,他把其他人趕走,然後把門關嚴實,私下和岳秘書交談。

    岳秘書身子筆直地站著,他畢竟是一個少校,肩膀只扛了一顆星,比邊院長要少三顆,如果在野戰軍,像岳秘書這種級別的軍官,頂多是個營長,在大校軍官面前也就是個拎包兒的資格。

    岳秘書當然懂得這種差距,他本能地在邊院長面前立正站著,就是邊院長讓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他規規矩矩站著,目不斜視,沒有等邊院長問他,他就搶先客客氣氣地說:「寧部長讓我問候邊院長,你們不是老戰友嗎?」說著一雙明亮的眸子盯著邊九嶺,這句話說得平平靜靜。這不是岳秘書的語言,而是高層首長原話的傳遞。邊九嶺和寧先同在兵種司令部工作過,先後都是胡副司令的直接部下。當邊九嶺還是個普通參謀的時候,上面就曾經有意調他到青海省軍區的一個武裝部工作,後來,還是由於胡副司令的干預,讓他繼續留在了兵種機關。岳秘書之所以說寧部長問候他,實際上是對他的諷刺。

    岳秘書十分瞭解邊九嶺,之所以能從普通戰土一直升至正師職軍官,其主要原因就於他的圓滑。他能力不強、文化不高,但是他有他的絕招兒,那就是沉默。弄不明白的時候沉默,上面爭權奪利的時候沉默,沉默也可能被上面視為老練、成熟,他官做得不算大,可是很穩,為此他心安理得。這次,門診部提出讓胡煒轉業的時候,他又沉默了。

    他沒吭聲,是因為怕別人反映他搞山頭主義。他曾是胡副司令的部下,胡副司令去世了,他的頂頭上司也換了好幾茬兒,他不願意人家一成不變地把他固定在「胡副司令的部下」這樣一個極小的範圍內,於是,他拿定主意要避嫌。

    看來胡副司令的女兒當真不好惹,胡煒竟然說動了寧先寧部長!這可是一位鐵面無私的首長,從來沒有為哪個幹部轉業問題出面講過話,這次把秘書派來,其用意之明確,大大出乎邊九嶺的意料,雖然寧部長沒有親自到來,可誰都懂得,秘書比部長本人厲害!

    岳秘書來得如此迅速,讓邊九嶺更是始料不及。岳山水畢恭畢敬地說了一句話:「寧部長還讓我瞭解一下胡煒同志表現如何?您看……」邊九嶺急忙說:「工作上那是一貫很好的,沒問題!」

    岳山水覺得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已經達到,不想再多費口舌了,於是就站起身來,跟邊九嶺敬個軍禮,然後就要出去,邊朝外走邊說:「寧部長很關心胡煒同志!」

    一句不鹹不淡的話,讓邊九嶺院長的心裡有了譜,原來這是首長的工作藝術,自己不出面,反而由秘書問候他,還表示了對胡煒同志本人的關心,其背後的含意那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後悔,怨只怨那多事的平茹英,讓誰轉業不行,非得讓胡煒轉業,這不是找麻煩嗎?

    岳秘書來過以後,一切都好像是沒有提過一樣,沒有任何人再議論這些,胡煒在門診部照常工作,一切風平浪靜。平茹英又變回去了,對她格外的好,又開始每天到她的醫生辦公室去探望一趟,一連三個星期天沒給她安排值班。後來,那轉業的名額安排給了院務部直屬隊,一個農村來的車管助理員被命令轉業回了原籍。

    胡煒和宋沂蒙認識了岳秘書,為了表示感謝,兩人把他約了出來,請他到香山的家裡做客。岳山水也不拒絕,他獨自開著一輛軍用北京吉普車,來到香山。一進院門,他看到房子如此簡陋,又聽說宋沂蒙至今沒有固定工作,感慨萬分,不住地歎氣:「老首長一世英名,許多人還以為你們早已是飛黃騰達,或者是家財萬貫了呢!說出去,誰能相信呢?」

    胡煒聽著岳秘書的話,心裡十分感動,不禁眼眶又紅了。宋沂蒙看了一眼妻子,覺得妻子的性情變了,一天比一天軟弱。宋沂蒙心想,當著外人,不能狗熊,於是,他努力顯出一副好漢的樣子說:「此一時彼一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首長的時代早過去了,混好混不好的,還不得靠自己?」

    岳山水聽了宋沂蒙的話,真心真意佩服,不由得豎起大拇指來,連連點頭說:「老哥好樣的!」宋沂蒙一邊給岳山水斟茶,一邊不停地說:「慚愧、慚愧……」

    岳山水把茶壺拿過來,仔細看了好一陣兒,深沉地說:「這把壺是老司令的!」胡煒和宋沂蒙吃驚地望著他。岳山水乘機為他倆斟滿了茶水,然後激動地回憶道:「我還跟著老司令到下邊視察過好幾次呢!」

    岳山水對老司令充滿了感情,這實在出乎夫妻二人意料,胡煒忙站起身,笑容滿面地對岳山水說:「岳秘書,你們聊著,我給你們弄點吃的!」岳山水一把攔住胡煒,用一種既是朋友又是小兄弟的口吻說:「大姐,你叫我小岳,不許叫秘書,當年老司令就叫我小岳!你先別忙,聽我講個故事,好吧!」

    他在宋沂蒙和胡煒面前稱自己為小岳,一方面是由於自己年輕,一方面是為了保持對老司令後代的尊敬。岳秘書出生在大別山一個普通農民家庭,但他長期在領導幹部身邊生活,對這個圈子很熟悉,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讓宋沂蒙夫婦感到十分親切。

    岳山水紅撲撲的臉上泛著光,看起來內心很激動。他喝了口茶水,望了望屋內狹小的空間,眼睛裡閃著淚花兒。

    「我1975年入伍,一入伍就在兵種司令部直屬隊警通營當戰士。我當了五年兵,1980年領導上內定了我提干,就在這時候,我家屬來隊探親。」

    岳山水在胡煒兩口子面前一點也不拘束,一開頭就說到家屬探親。說到這兒,他抬頭望望宋沂蒙又望望胡煒,表情略顯沉重。他苦笑著說:「我家屬是鄉里宣傳隊的,長得挺好看的,人家見了都這麼說。她一來隊把全連都給攪亂了,有一個副連長姓寇,整天圍著她轉,還開著輛破嘎斯51吉普車,帶她到外頭逛,一去就大半天,咱心裡不痛快呀!一個大頭兵能有啥辦法?你們猜這位寇副連長是誰的兒子?」

    胡煒一聽就笑了,她當然知道,岳山水所說的寇副連長叫寇展成,寇展成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兵種寇副參謀長。

    據說,寇副參謀長是綠林出身,曾經在舊政權當過警察隊長,抗日戰爭初期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隊伍參加了中共領導的地方武裝,被任命為冀東獨立師的營長,後來一直做參謀行當兒,而且都擔任副參謀長,到了兵種司令部還是副的。

    在胡煒印象裡,這位寇副參謀長是位挺不實在的人。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曾經帶著夫人到家裡看望,一堆安慰話剛說完,突然冒出一句:「胡煒呀!你應該向雷鋒學習,把老人的存款捐給貧困兒童!」當時,胡煒想,好話都讓你說了,你怎麼不捐呢,你做個榜樣看看!冠副參謀長在部隊是有名的老粗,講話、報告淨出洋相。有人說,寇副參謀長不是真粗而是假粗,要是真粗,也當不了副參謀長。

    岳山水見兩口子十分注意地聽他的故事,於是接下去說:「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找寇展成談話,他是副連長,我是兵,啥結果,你們自然知道。我說:『她是我家屬,你幹啥整天帶著轉?』寇展成說:『你家屬樂意。』我說:『我家屬不樂意,她不敢反對!』寇展成說:『那是你不樂意,帶你家屬轉轉有啥了不起?』」

    「我當時火冒三丈,就嘟囔了一句。副連長非說我罵他,上去就要揍我,我當然不服,就抵擋了一下子。其實,我只抵擋了他一拳,他就趴下了。這下子麻煩了,他是寇副參謀長的兒子,打一拳頂一百拳!」

    「寇副參謀長專門為這個事兒,到直屬隊來過一次,他問直屬隊政治處主任:『這個岳山水打我兒子打得好!』政治處主任不知道首長的真實想法,規規矩矩地站著不作聲。寇副參謀長又說:『這暴露了一個問題,有人要打倒我!』」

    「一個兵怎麼打倒兵種的副參謀長?寇副參謀長氣乎乎地走了,政治處主任很為難,他對咱挺欣賞,不忍心處分咱,如果背了處分就提不成干,提不了干就得回大別山種地,他捨不得咱走!他說,一個堂堂的副連長,總帶著人家家屬亂跑,放誰頭上不惱火?還不讓人嘟囔,嘟囔兩句就還要揍人,自己沒本事叫人家擋趴下了,還賴人家打他,豈有此理!當時有好幾個人在旁邊看見了,要處分就處分寇展成!」

    「寇展成的所作所為惹起了民憤,於是,有人把這件事反映到兵種黨委。胡副司令建議開個生活會討論一下。」

    「生活會上,寇副參謀長一言不發,胡副司令說:『這個事兒本來不大,可寇副參謀長到直屬隊去過了,這一去把事兒搞大了,我們這裡就要管管,不管不好!先別說那個戰士,先要管管我們的子弟,因為他既是我們的後代,又是我們的幹部,辦那種欺壓群眾,妄自尊大的事兒,他不要面子,我們還要面子!這種事情傳出去,部隊的幹部、戰士會怎樣看我們?』胡副司令一席話,說得首長們連連點頭,寇副參謀長沒等生活會開完就走了。」

    「本來,寇展成就是個劣跡纍纍的公子哥兒,群眾反映很大,直屬隊黨委決定給他一個黨內警告處分,轉業了事,也算給寇副參謀長一個面子。我呢?好歹也屬於動粗了,當眾批評,也算個處分吧!」

    「關於我的提干問題,胡副司令專門做了指示,他說主張正義,無妨大礙!直屬隊是胡副司令主管的,他的話當然管用!」

    岳山水的目光裡充滿了對胡副司令的感激之情,沒有胡副司令的干預,那他岳山水早回歸農村了,現在的岳山水,至多是個生產隊長。

    他的言談話語當中有報恩之意,胡煒想,老人做的好事與子女有什麼關係?她覺得岳山水幫她是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要報恩,你給老爺子燒柱香得了,做兒女的可沾不起這個光。有子承父業的,哪有子承父恩的?

    岳山水彷彿看出了胡煒的心思,啜了一口茶說:「我就是覺得胡副司令人好!前幾年,我陪同胡副司令到下邊視察,確實受教育。老人家很注意遺散老紅軍的撫恤問題,連他們家屬的生活困難問題,也要細緻地過問。他對下邊的要求是發現一個解決一個,不許拖。那些老紅軍家裡真是慘!胡副司令,多麼剛強的一個人,可他幾次落淚。為了那些老紅軍的問題他幾次發火,把當地武裝部的頭頭訓得規規矩矩。哎!我看得出來,老人家從那次視察回來以後,身體就不行了,下邊那些事情對老人家刺激太大……」

    說著,岳山水的眼睛裡淚花花的。宋沂蒙想勸勸他,可他還在說:「我們這些人都記得,老人站在岷山腳下,望著山上密密的竹林說,大家和和氣氣的多好!這話的含義很深,老人的心思,我們都懂。」

    岳山水停住,先看看宋沂蒙又著看看胡煒,然後,把目光移向窗外。院子裡兩棵柿子樹,樹幹枯瘦、稀稀拉拉,枯枝背後是昏黑的天空,遙遠的天空上飄著一兩縷沉雲,還掛著一兩顆模模糊糊的星星。

    岳山水又掃視了一遍屋裡,四面牆上空空的,他想,這家裡也真是的,連張老人的相片也不掛!想著,心裡又歎了一口氣。只聽他意味深長地對胡煒說:「跟你們說實話吧,這次是寧部長讓我來的,首長特地讓我看看你們,他說,有困難儘管說,他能做的一定做,力所不能及的,他可以替你們向上邊反映。」

    聽說是寧部長讓他來的,而且說得那麼熱情、誠懇,胡煒和宋沂蒙兩人都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上邊有人還想著他們,這就行了,哪裡還有什麼困難述說?

    胡煒想起了小時候,寧先來過家裡好幾次,每次來的時候,都是怯生生地站著。寧先參加過幾次學校的家長會,老師問他是不是胡煒的爸爸,他說不是,老師說既然不是,那你回去吧,讓胡煒爸爸來!寧先的臉紅了,滿屋子的家長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這裡面全都是當爸爸和媽媽的,只有他一個年輕的秘書。

    胡煒覺得眼前這個岳秘書,那麼像當年的寧先,寧先和岳秘書兩人提起爸爸來都非常崇拜。她想想,又覺得慚愧,她要是有爸爸的千分之一就行了。當年,她與許多狂熱的毛孩子們嚷嚷,老子英雄兒好漢,可現在她長大了,已經變成了中年人,老子在後人的心目中照舊是英雄,而她呢,不但沒成為好漢,反而越來越草雞了。照「時尚」的理解,就是混得不咋的!

    小屋裡的空氣越來越融洽了。岳山水習慣性地學著首長們的樣子,一擺手說:「不說那些了,告訴你們吧,我要離開機關了,部長已經派我去籌建一座賓館,華夏賓館。」

    胡煒覺得這個工作調動挺不錯的,放單飛總比老呆在首長的身邊好:「原來,你要當總經理啦!」岳山水含笑不語。宋沂蒙也很為他感到高興,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岳秘書別忘了,有好事拉兄弟一把!」岳山水一聽就樂了:「自己人,有啥說的?以後有機會,一定合作!」

    宋沂蒙見岳山水如此爽快、仗義,覺得真是碰上了好人,有岳山水這樣既有背景又仗義的人做朋友,當然求之不得。他想留岳秘書在家吃晚飯,彼此再痛痛快快地談談,進而加深一下感情,於是,他忙向胡煒說:「到了吃飯的時間了,是不是弄點東西吃?我想和岳秘書多聊聊!」

    胡煒想起早就該做晚飯了,剛才是讓岳山水的一通兒神侃給搞忘了。她生怕怠慢了客人,聽了丈夫的吩咐,就飛快地跑到街上,在副食品商店裡買了二斤切面,還有一隻燒雞,半斤豬頭肉。她讓兩個男人先喝酒,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裡忙活做飯。

    平時,宋沂蒙在家常吃麵條,因為妻子操持家務的本事有限,除了煮麵條只會煮麵條,可是,今天岳山水來了,人家貴客臨門,也要跟著吃麵條,他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於是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彎著腰,從櫥櫃裡找出一瓶放了二十年以上的精裝茅台酒,先拿著它聞了又聞,然後打開密封,給岳山水倒了一大碗。「這可是老爺子珍藏的佳品!」

    陳年的茅台酒,冒著沁人心脾的香氣,人不喝就先醉了。岳山水也是個能喝、會喝的行家,可喝這麼好的陳年茅台酒,還是頭一次,他心裡美滋滋的。宋沂蒙見他有幾分拘謹,便撕下了一條雞腿,遞給岳山水說:「也就是你來,其他人想喝這茅台,沒門兒!」

    「不敢當!不敢當!」岳山水樂得嘴都合不攏,連說不敢當。宋沂蒙從內心感激岳山水,他幫了胡煒就等於救了宋沂蒙,也可以說,如果沒有岳山水就沒有他們兩口子的活路。於是,他拿出在部隊學的本事,像老戰友和老戰友一般,一個勁兒地勸岳山水喝酒。

    岳山水見這情景,也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連隊裡,不再客氣,端起碗,「咕嚕」喝了一大口。宋沂蒙見岳山水海量,覺得酒逢知己,瞬間,他忘記自己只剩下半個胃,也喝起來,邊喝邊伸手拍拍岳山水的肩膀高聲說:「好!」他們喝著茅台酒,一邊乾杯,一邊撕著燒雞吃,喝得高興,喝得酣暢,有點梁山泊聚義廳裡的樣子。

    「嘗嘗我的手藝!」胡煒端著一大盆麵條走了進來,這是她的拿手傑作。她看見宋沂蒙捧著碗喝酒,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岳山水不明內情,見麵條來了,便放下酒碗哈哈大笑說:

    「嫂子如何知道咱喜歡吃這個?」

    胡煒乘機把宋沂蒙的酒碗收了。宋沂蒙假裝沒看見,聽岳山水說他喜歡吃麵條,便笑得前仰後合,仗著一股子酒勁兒,指著老婆:「她就會做這個!」

    三個人吃了一鍋撈面,西紅柿雞蛋鹵,都吃得痛痛快快。他們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半夜。

    岳山水摸著黑離開了胡家,他搖晃著身子,爬上了吉普車,迷迷糊糊開著吉普車往城裡跑,跑著跑著,速度就慢下來,沒到三環路就睡著了,吉普車緩緩地停在路邊。

    當天,宋沂蒙也嘔吐了,把吃的東西都吐光,差點把腸子吐了出來。吐了半天,最後只吐出一些黃水,胡煒發現那裡面有血絲,驚慌地叫了起來:「不叫你喝酒你偏喝,再把那一半胃切了?找死你!」宋沂蒙不以為然,睜開眼苦笑著一句話也不說。

    胡煒給他揉著胸口,扶他躺在床上。他沒有醉,頭腦很清醒,他雖然吐得夠戧,但是還有一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畢竟四十多歲了,胃也缺了一大塊,跟年輕的時候就是不一樣,過去不管喝多少酒,從來不吐,只是多上幾回廁所罷了,可是現在呢?他傷感地想,好日子都過去了,一天不如一天。25

    岳山水在華夏賓館上任了,他上任不久就派人通知宋沂蒙,說賓館已經蓋好,就差裝修了,要宋沂蒙幫賓館採購一些燈具。宋沂蒙明白,這就是像人家所說的,拉兄弟一把。

    這可是個難得的掙錢機會!上哪兒搞燈具去?宋沂蒙聽說在廣東的許多地方都生產燈具,樣式多,價格便宜,宋沂蒙想起吳自強,於是打長途電話到他的家裡,說有生意,請他趕來北京。

    吳自強是個見縫兒就鑽的人,聽說有生意,一點也不耽誤,迅速飛往北京,剛下飛機,就趕到香山。吳自強一進門就把兩大包東西放在地上,宋沂蒙見都是海螃蟹,足有二十多斤,忙吃驚地說:「拿這麼多螃蟹做什麼?哎呀呀!」

    外邊很冷,屋子裡也不太暖和,吳自強一邊搓著手一邊滿不在乎地說:「刷刷水嘛!」宋沂蒙聽他說刷刷水,宋沂蒙不禁想起那回弄彩電的事,他越想越後悔,覺得當時不該去找謝庚和,人家謝叔叔是多規矩的一個人,恐怕除了老宋家的兒子,就沒給別人開過後門兒。

    宋沂蒙看看吳自強,覺得他比以前胖了,皮兒白了,腦門上油亮亮的,宋沂蒙帶著諷刺說:「小吳呀!你發財啦?」吳自強在宋沂蒙面前恭恭敬敬,他聽了宋沂蒙的話,彷彿不好意思:「哪裡呀!這些天沒事情做,當『坐家』啦!坐坐就胖啦!」

    宋沂蒙越看越覺得他和以前不一樣了,神態、穿著都有變化。他的眼光亮亮的,一舉一動都穩重了許多,脖子上的金鏈子粗了,手腕子上還戴著一塊大金殼勞力士手錶,莫非發財啦?

    吳自強這段時間真的沒閒著,他辭掉了公職返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沿海地區,這裡的海岸線很長,給走私分子創造了條件。有段時間當地走私行為十分猖獗,幾乎家家都在搞,大到汽車,小到冰箱、彩電、煙酒、計算器,什麼都搞。吳自強神神秘秘地跑回鄉下老家,不足半年就像換了個人。他在湛江郊區蓋了三層小樓房,辦了一個公司,主要經營五金交電和化工產品。

    他把片子掏了出來,上面印著「富順達商貿公司總裁」一行黑體字,宋沂蒙一看就服了,心想,這小子果真發了,搖身一變成為大老闆了。

    宋沂蒙把採購燈具的事一說,吳自強著急地說:「宋處長,還說什麼?趕緊走嘛!找岳總去!」吳自強還像從前那樣稱呼宋沂蒙為處長,他擔心去晚了,有別人把這筆生意搶走,一個勁兒地勸宋沂蒙趕快行動。

    宋沂蒙帶著吳自強去找岳山水,雙方一談,原來這筆買賣還不小,各式燈具五百多套,幾十萬元的營業額,吳自強隨即表示,這東西,湛江有的是,而且美觀耐用、樣式繁多、價格便宜,保證供應、免費安裝。岳山水很滿意,當下就簽了供銷合同。

    回家的半路上,吳自強暗自盤算,這回的生意不小,著實能發一筆財,也不能叫宋沂蒙白幹了。想著想著,就掏出一萬元錢交給宋沂蒙:「大哥,這是你的部分,先預支一半,以後生意做完了再支那一半好啦!」宋沂蒙連忙往外推,他結結巴巴地說:「還不知道咋樣,怎麼好收你的錢!」吳自強望著面前這位傻大哥,心裡有點兒難受,愈發覺得他實在,便安慰道:「唉!你平時又沒有收入,人總是要吃飯的嘛!沒有錢吃什麼?」

    宋沂蒙看著這厚厚的一沓子鈔票,猶豫該不該拿這個錢。吳自強是什麼來路他不知道,假如吳自強提供的貨全是殘次品又該怎麼辦?他擔心為了這一萬元錢害了岳山水,人家好心好意幫助他和胡煒,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好人背黑鍋!可他實在缺錢用,吃飯、穿衣、取暖、看病那一項不需要錢?目前,家裡只有胡煒一個人掙錢,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老是靠妻子養活?宋沂蒙不得不揣起這些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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