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宋沂蒙失眠了,直到凌晨二三點鐘才勉強睡著,睡著了也不踏實,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宋沂蒙夢見陸菲菲來到床前,她繫著白紗巾,飄飄然降臨,她的臉還是紅紅的,呼息均勻而且散發著淡淡的馨香。她用手輕輕撫摸宋沂蒙的額頭,款款地說:「你病啦?」她的動作輕柔,她的手很暖和,她吻著宋沂蒙的臉頰,眼睛裡閃著淚花,她聲音顫抖著:「我也冷,很冷!」
宋沂蒙從夢中驚醒,他朦朦朧朧感到身邊不是陸菲菲,好像是逝去幾年的母親。他的眼眶不覺濕潤了,他很想念母親。母親也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幹部,出身於一個有著濃厚傳統文化的農村知識分子家庭,工作作風極其潑辣,對待家人卻十分溫和。
在兄弟姐妹之間,只有宋沂蒙從小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母親,因此母親最疼愛他。記得在三年困難時期,宋沂蒙也就十四五歲,那時在一個司局級領導幹部家庭裡,也時而會鬧點饑荒。孩子雖小,肚皮卻很大,一個初中生每月定量二十八斤半,照樣吃不飽飯。
一次放暑假,宋沂蒙在外邊瘋跑了一天,回到家裡,肚子餓得發慌。他剛進門,就跑到廚房裡找東西吃,廚房裡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沒有,最後,他只找到了大蒜和黃醬。年幼的宋沂蒙,不顧一切,吃著大蒜就黃醬,辣得合不上嘴。
母親下班回來,看著又黃又瘦的饞嘴兒子,長長歎了口氣:「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母親什麼也不多說,捅著了烽窩煤爐子,給兒子做了一碗掛面,掛面裡放了蔥花兒,還放上了幾滴香油。兒子狼吞虎嚥地吃著,母親靜靜地坐在對面看,看著看著,臉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夢中的母親漸漸消逝,妻子胡煒滿面春風地又來了:「好好幹,幹出個樣子給他們看!」
第二天早上,宋沂蒙匆匆洗把臉,先到街上吃了一些早點,然後乘公共汽車來到黑龍江省專賣外貿公司,見人家還沒上班,他就在傳達室坐下等著,隔著窗戶看大街。
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俄式的建築、狹窄的街道、瀰漫著黑煙的天空,汽車一輛接一輛,自行車一群接一群,人們穿著皮襖、花棉襖、羽絨襖,來往穿梭,好一個繁忙的早晨。
八點整,一個留著小鬍子、大背頭油光發亮的年輕人走進傳達室。
「您是總公司來的宋處長?」年輕人的表情不冷不熱。
「我是宋沂蒙!」宋沂蒙趕緊站起來,從黑色人造革包裡取出介紹信遞給他。年輕人仔仔細細地看介紹信,看完了才勉強露出一些笑容:「請、請,我們科長等著您呢!」
宋沂蒙跟著這年輕人上了樓。
「宋處長,大駕光臨,請坐!」一個爽朗的聲音在宋沂蒙耳邊響起,他定神一看,一個大塊頭中年男子樂呵呵地迎了上來,這就是人事勞資科的科長。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朱光!宋處長不是老北京人吧?」「北京長大的,老家山東德州。」
「巧啊!遇見老鄉啦,我也是德州的!」宋沂蒙見朱科長肥頭大耳、慈眉善目,上來就拉老鄉關係,好像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初次見面,對他的印象還不錯。
這層若即若離的老鄉關係使剩下的工作成了例行公事。宋沂蒙和朱科長雖然談不上一見如故,但也談得頗為投機。辦完了公事,朱光說請宋沂蒙吃中午飯,宋沂蒙連連擺手拒絕,朱光拉著他的胳膊誠懇地說:「嗨,找個小飯鋪兒,十塊八塊的一頓,有什麼?老鄉在一塊敘敘總可以吧!」說著,就把宋沂蒙硬拉了走,宋沂蒙想推也推不脫,只好服從。
說話間,朱光把宋沂蒙拉到附近街上,進了一家掛著「高粱燒」招牌的小飯館。這飯館還真小,只有四五張桌子,十分狹窄,幾乎轉不過身來。
朱光跟老闆很熟,進門找了一張靠裡邊火爐的桌子坐下,扯著嗓子喊:「老閘子,弄個鍋子來,再來點生辣椒!」那名叫老閘子的老闆看見客人來了,趕緊過來招呼,一邊擦桌子,一邊賠著笑說:「行,就給您整一鍋,今兒喝啥呀?」「就你這『二高粱燒』吧!一壇成不?」朱光滿口東北話,宋沂蒙覺得挺逗,就由著朱光,不表示反對,他知道到了這兒,反對也沒有用。
這小飯館很乾淨,松木板子做成的桌子擦得珵亮,炭火爐子燒得旺旺的,火苗兒躥起老高,牆上掛著一張發黃了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標準像,下面還寫著一行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文革」都過去好些年了,居然還有這個!宋沂蒙感到既驚訝又親切,他畢竟是曾經下過鄉、插過隊的人。
「二高粱燒酒」端了上來,這是老閘子自己家釀的酒。朱光一下子撕掉封皮,把罈子抓起來,先給宋沂蒙倒上了滿滿的一大碗:「這是真正的烈性酒,你行不?要不行的話,早說!」
朱光以為宋沂蒙不能喝燒酒,於是得意洋洋地用激將法激他,等著看熱鬧。宋沂蒙想這東北地界兒的人怎麼都會使激將法?馬珊激他,到了哈爾濱,朱光又來激他,就你們這幫人想激倒我!
朱光沒想到碰上了真正的對手,他面前的宋沂蒙竟然是個酒仙。宋沂蒙在部隊搞軍需工作多年,沒學會抽煙,也沒學會打牌,就是學會了喝酒,哪一回戰友聚在一塊兒不喝酒?而且喝的全是正兒八經的烈性白酒,老白干、汾酒、五糧液什麼的,每人一瓶跟鬧著玩似的。宋沂蒙喝酒有個特點,不管喝什麼酒,頭都是稍微有點暈乎乎的,可就是不醉,而且越喝越上癮。
宋沂蒙端起那碗「二高梁燒」,放在鼻子邊上聞了聞,他瞪了朱光一眼,然後用一隻手端起碗來,「咕嚕嚕」地一口氣喝光。這酒確實不錯,味厚濃郁,沁人心脾,喝到肚裡十分爽暢。朱光哈哈大笑,也用肥大的雙手抓起碗來,他不是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而是緩緩地把酒送進口裡,仔細地品嚐。宋沂蒙看了,暗暗佩服,這才是真正的酒仙!
大碗的燒酒喝下去,木桌上的鍋子早已沸騰開了。朱光用筷子夾著,把鍋蓋取下放在一邊,然後大聲說:「吃,吃,老鄉!你一準沒吃過,這是東北的燴三禽,大冬天的,吃這個養人!」
這鍋裡真正是一鍋燴,有山雞、斑鳩和大雁,還有鹿肉、海參、羊肉丁、羊尾、泥鰍、龜板、山參、枸杞,玉蘭片、蝦仁、磨菇、粉條子、豆腐、紫菜、蘿蔔、酸菜,每樣東西量都不多,可是燴在一起,卻獨具特色,肉菜新鮮,佐料豐富,湯是老湯,又濃又稠,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奇香襲人,讓人食慾大開。
朱光又向老閘子要了兩隻大碗,連湯帶菜,先給宋沂蒙盛了滿滿的一大勺。宋沂蒙也不推辭,先喝了一口湯,又吃了一塊鹿肉,頓時覺得心曠神怡。二高梁燒酒的濃香未散去,再加上味道別緻的一鍋燴,炭火盆烤著,宋沂蒙好像進入了大森林中那迷幻般的世界。
朱光很熱情,也很能說,他的話越來越多,從天上聊到地下,後來竟罵開了人:「媽的,這年頭,開放改革了,人也變了,什麼人好,什麼人不好,什麼人有用,什麼人沒用,都分不清了!有時候心眼兒多的比心眼兒少的吃香,有時候女人比男人吃香,我說的對不?老鄉!」
宋沂蒙有點聽明白了,朱光明明是在指馬珊。當初,馬珊是從黑龍江公司調到北京去的,她原來只是這裡一個普通幹部,關於她的為人,朱光當然會十分清楚。那時從省公司調到北京總公司的人有好幾個,現在都擔任了正科級以上的領導職務,可以說,馬珊陞遷路上的第一步就是朱光給鋪墊的。
宋沂蒙不願議論馬珊,便繞過話題,淡淡地說:「老鄉,俺幫不了你!別說這個了。」真是見了老鄉,情不自禁,連老爺子那裡學來的半句山東話都不由得露了出來。
朱光更加開心,又抓起酒罈子,給宋沂蒙倒上一碗二高梁燒,然後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題,興味頗濃地說道:「不議論女人對不對?我知道這個原則,許多男人都有這個講究,我也有!你聽我說,那人不算女人,也不算男人,男人女人,都不是。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這號人在我們這兒,是一種特產,就像這二高梁燒一樣,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光的話,隱隱約約流露出對馬珊的強烈不滿,顯然他知道馬珊不少底細,但是,又不肯輕易披露一些詳細的內情,只是用看似模稜兩可的話,去描繪一個他所瞧不起的人物。朱光的話,其他人是聽不懂的,宋沂蒙懂,他與馬珊共事過一小段時間,對馬珊這個人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他從另外一個角度上去理解朱光的話,其實馬珊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她也和大家一樣,在人類夾縫的生活中存在、掙扎、奮鬥,惟有不同,她是在為了出人頭地而活著,她用她的聰明捕捉住了機會,她比大家善於觀察、善於利用、善於發揮,僅此而已。這就是馬珊之所以成為馬大處的原因。
宋沂蒙實在不願再談這些,因為他是總公司派下來公幹的幹部,而不是朱某人的私人朋友,在馬珊的根據地談論馬珊,其危險性不言而喻。他奇怪朱光為什麼沒完沒了地議論這些,其中是否有陷阱?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有些怕,他後悔不應該跟朱光來下館子,更後悔與朱光扯上了老鄉關係。後來,他又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人家愛說就說,只要自己不表態,不多說話,盡量避開敏感話題,其實也無所謂,於是他只聽朱光說話,自己更多的時候是一言不發,光吃東西、喝酒。
朱光的酒喝了不少,這人的酒量真大得怕人,三大碗下肚,腮幫子不變顏色,眼珠子不發直,嘴巴越說越麻利。
飯吃得差不多了,宋沂蒙琢磨著,這頓飯怎麼也得百八十塊的,平時,他和胡煒可吃不起。他想來想去,無論如何不能讓朱光付錢,吃人家嘴短,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於是,他借口方便一下,乘機把老閘子叫到一旁,偷偷地搶先結了帳。一算完帳,總共才三十元錢。他心裡踏實了,這哈爾濱的飯館兒怎麼這麼便宜?這樣也好,回去不怕給老婆交不了賬。
宋沂蒙滿意地回到位子上,瞧著意猶未盡的山東老鄉。朱光把酒罈子裡剩下的一點點「二高梁燒」酒統統倒在自己的碗裡,端起來向宋沂蒙說:「老鄉,干了!」宋沂蒙見這頓飯終於吃完了,沒有出什麼事,心裡踏實了,他也端起碗,爽快地說:「干了!」
朱光喝完這最後幾滴酒,咂咂嘴,歎了一口長氣,然後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招呼飯館兒老闆:「老閘子過來,結賬!」老閘子三兩步就跑過來,鼻子眼睛都是笑:「剛才這位同志已經結過了!」
朱光聽說飯錢已經結過,滿臉不愉快,半天沒吭聲。宋沂蒙見朱光不高興了,便親熱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這一舉動生了效果,朱光猶豫片刻,紅著臉對宋沂蒙說:「這頓飯不算,回頭俺請你上大飯店!」宋沂蒙只是笑,不回答。朱光圓瞪著眼晴,盯著他一動不動。宋沂蒙見朱光不依不饒,只好欣欣然:「好,好商量。」
朱光一邊南腔北調地說著,一邊搖搖晃晃地朝外走,老閘子緊緊跟著。出了飯館,老閘子趕快把門掩上,朱光與宋沂蒙也告了別。
一陣涼風襲過來,宋沂蒙感到這風就是和關內不同,它冷得像把割肉的刀子,打在臉上,鑽進衣領兒裡,它把人的心搗碎,像冰塊一般,渾身都涼,裡外都涼。他在冰窟窿般的街道上,頂著寒風,走了好長一段路,才乘上一輛公共汽車,回到友誼飯店。15
飯店裡很熱,暖氣管子又粗又大、熱得燙人,宋沂蒙剛剛被涼風一吹,又「呼」的一下被暖氣烤,渾身覺得不舒服。他剛剛躺下,就覺得頭有些發漲,暈乎乎的、昏昏欲睡。
他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串電話鈴聲響起,他下意識地去摸電話。電話裡是一個動聽的年輕女子的聲音:「您是宋同志嗎?」這聲音有些沙啞而甜美,稍微帶點天府之國的口音。宋沂蒙很詫異,此地他並不認識什麼女人,更何況是四川人。那年輕女子嬌滴滴地說:「怎麼不說話呀?」宋沂蒙疑惑地說:「您是誰,我不認識您。」那甜美的聲音接著響起:「我可認識您呢!」
宋沂蒙不是那種見了女人就來精神的男人,可那女人偏偏咬定認識他,他的嘴上否定,心裡也犯嘀咕,這一位到底是何許人也?
「真的認識,不信,我還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宋沂蒙,對吧?」那年輕女子相當準確地說出了他的姓名,這叫宋沂蒙大吃一驚,也許真的是一位想不到的熟人?漸漸地,他放鬆了警惕。
「我去您房間裡吧!見了面,您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是個老熟人,一點生疏感都沒有,說話的聲音是那樣親熱。不知為什麼,疑慮未消的宋沂蒙竟產生了一種遠離家鄉的孤獨感,於是他被這甜美的聲音俘虜,拿著電話筒保持了沉默。
沒過多少時間,他房間外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宋沂蒙懷著好奇拉開了門,沒等他看清楚,一個穿著單薄、身材不高,胖嘟嘟的年輕女子就從門外閃了進來。
宋沂蒙揉揉眼睛,使勁一看,果然很陌生。這女子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白白的臉上有些隱約的雀斑,額頭上留著齊整的劉海兒,厚厚的嘴巴上塗抹著紅色胭脂。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女子。
「是你找我?」宋沂蒙看著陌生女子,驚異地問。沒等他緩過神來,那陌生的女子像條泥鰍,一下子鑽到房子最裡邊,非常老練地坐到小沙發上,小沙發的背後拉著窗簾兒,一盞小檯燈映照著女子的臉,她臉上有些蒼白,眼窩略略發暗,還流露著含蓄、鎮靜、又有些企求的笑容。
宋沂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告訴他,現在社會上出現一種有著特殊身份的女子,在酒店裡賣身,這現象在東北、在南方一些城市很普遍。現在已經進了房間,坐在自己面前的,難道就是這種女人?
宋沂蒙想到這兒,剛才還有些模糊的意識漸漸清晰,他的心裡有些怕,因為這是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窗子關著,門鎖著,哦,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想起自己一輩子沒做過違法的事,他宋沂蒙是個正人君子,有時,男人們在一塊兒議論女人,說得亂七八糟,他只是在一旁聽,從不發表言論。不能說他一點也不好色,偶爾動過一兩次歪心,可是他一次也沒做過。
假如遇上今天這種情況,關著門兒,沒有笫三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又該怎麼辦?他是個男人,挺普通的一個男人,從不打野食的一個男人,可今天有一個長得還說得過去的女子白送上門來,他怎麼辦?也許她只是想隨便聊聊,聊聊有何不可?人家已經進來了,又不好轟人家出去。宋沂蒙反覆思考,像在一堆亂草叢裡尋找自己的位置和走出去的路。
正遲疑著,那白胖的年輕女子彷彿看出了他的心事,嬌媚甜蜜地笑著說:「沒啥子事,能不能隨便聊聊?」這女子說的和自己心裡想的一模一樣,他糊塗了。宋沂蒙今天有點反常,不知被什麼力量驅動著,他猶猶豫豫地說:「聊什麼?」
這句話很短,只有三個字,他剛說完就知道事情壞了,他被絆住了,已經走不出亂草叢,他頭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軟弱。這句話就等於答應了對方,讓那胖女子堂堂正正地坐在房間裡。
宋沂蒙的脖子後頭出了些汗,一邊說著一邊坐立不安,有一種危險慢慢地向他迫近。他意識到了這種危險,可又沒有叫女子離開。其實他真有點想跟這陌生的女子聊聊,這年輕的女子,雖沒有花容月貌,卻有著迷人的聲音,她的性情也動人。在這只有兩個人的房間裡,彷彿就是一個扭曲了的世界,古人詩文中常描寫某某哲人酒後與女人野合於某地,疾風驟雨般的野合,不論情感,不評品容貌,無節制的亂性行為,使人忘我。
猛地間,他想起一個奇妙的道理:人的身上癢癢了,於是就手或者用其他工具去撓,撓得舒舒服服,越癢越舒服,這叫做以癢制癢。一個心理正常的男人,獨自一人離家在外的男人,誰不願意和一個不期而遇的女子聊天,聊聊天也就等於解解癢,聊聊就聊聊,有什麼了不起?他心存僥倖,想著只聊兩句,一會兒就讓她走。
於是,宋沂蒙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對胖女子說:「你哪兒的人?」他的聲音像大哥,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是那麼親切,說完了暗自吃驚。他覺得原本很強的那股自制力消失了,人家沒向他開槍射擊,他就被人家征服了,憑什麼?他忽然想起他是個共產黨員,還沒有解放全人類,就被人家把武裝給卸了,他又想起《霓虹燈下的哨兵》裡面面那個排長,他剛進十里洋場,就被資產階級香風吹糊塗了。
眼前這個胖女子,根本不能與老婆相比較,長相不怎麼樣,氣質也差,只是年輕些,聲音好聽一些,可這胖女子竟公然走進他的房間向他挑戰,此時只要他一點頭,這胖女子就會躺到他的床上。這是為什麼?為了這女子的新鮮、野性、放蕩?難道所有的男人都有接觸一個從未接觸過的女性的慾望?
年輕的胖女子見宋沂蒙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她見過的這種男人多了,平時想過可是沒幹過,現在讓他干了,他又不敢。於是她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轉來轉去,繼續用那十分動聽的聲音,來完成她的誘惑。她一隻手放在腮部,另一手向宋沂蒙伸了過去,然後雙眉一挑,鼓著小嘴巴,操著成都一帶的口音說道:「大哥,我看你人真有意思!」
宋沂蒙有點糊塗了,見她向自己伸出了手,不懂她要做什麼,他不由嚇得後退了兩步,心想這是幹什麼?來真的?那可不行!他的眼前一片灰濛濛的,他很害怕,心臟劇烈地跳。可他不知道應當怎樣對付這個胖女子,只好六神無主地坐在沙發裡。
胖女子把手縮了回去,一邊抿著嘴笑,一邊不時地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瞥他,宋沂蒙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敢動,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來僅僅是想跟這胖女子隨便聊聊,可總共沒聊上兩句話,眼見性質就要發生變化,這胖女子果然要來真的了!人家根本沒有時間跟他聊天,說實在的宋沂蒙什麼都明白,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裝傻。他的腦子裡滾過好些想法,到這般光景啦,還聊啥天?不行就搞她一回?反正在這酒店裡又無人知曉。可他又想到,這妓女的身上一定很髒,弄不好有啥病呢!他甚至還想到自己染了一身楊梅大瘡,回家讓妻子抽了好幾鞭子。
宋沂蒙明白了,他的一隻腳已經到陷阱的邊上,拔出來還來得及。此時,他只要打開客房門叫來飯店的工作人員,只要他下一個簡單的逐客令,一切就能結束。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做。
片刻沉寂之後,那年輕女子扭動著腰肢進了衛生間。宋沂蒙無法阻擋她,他想再拖拖看,等到她從衛生間走出來,跟她講清楚,然後再請她從客房離開。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著。在等的幾分鐘內,他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電視機,電視裡播送的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雄偉鏗鏘的音樂掩蓋了衛生間裡「嘩嘩」的流水聲。
突然,這寧靜的世界被強大的外力破壞,屋頂彷彿塌了下來,門被人撞開,從外面擁進好幾個人,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宋沂蒙的魂兒嚇飛了,他被兩個警察摁住,一動也不能動。他畢竟是當過兵的人,不一會兒,他就平靜了,他想自己什麼違法的事兒都沒幹,有什麼可怕?
有一個強悍的老警察問他:「幹什麼的,你?」宋沂蒙努力掙扎著說:「我幹什麼啦?你們……」那老警察一揮手,就抽了他一個大嘴巴,惡狠狠地罵道:「態度老實點,你這個流氓!」
宋沂蒙平白無故挨了一個大嘴巴,發起火來:「我是從北京來的,有工作證,你們為什麼打人?」老警察理都不理他,從他的口袋裡取出工作證,看也不看,甩手扔給身後的助手。
這時,一個中年女警察,把那自稱四川人的年輕女子從衛生間裡拽了出來,那女子光著身子,披著浴巾,哆哆嗦嗦地與宋沂蒙面對面面站著。宋沂蒙傻了。
女警察從年輕女子的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扔在宋沂蒙面前,宋沂蒙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宋沂蒙與那個年輕女子一起,被帶到了派出所。老警察問他姓什麼叫什麼,老婆叫什麼,老婆在哪兒工作,問了他的個人簡歷,還問到他父母的情況。老警察審問了他半個小時,他招了,事情明明擺著,有什麼好隱瞞的?反正他任何壞事兒也沒幹,只是和那女子聊了一小會兒,有一點他講了瞎話,老婆的名字和工作單位是胡編的,老警察也沒有過於追究,他好不容易混過去了,心裡不住地暗自慶幸。
關於事情具體經過,老警察問都不問,很快把他關了起來。
在鐵籠子裡,宋沂蒙凍得夠戧。一碗結了冰的水和一塊乾硬得像鐵塊兒似的玉米麵餅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盯了那食物整整一個晚上,他吃不下也睡不著,只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心裡充滿了懊悔,這算什麼呀!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一個小小的胖女子把他搞成這樣子!成了一個囚犯,成了一個被人唾棄的男人。
拘留室的玻璃窗上冰花厚厚的,像小時候玩的萬花筒。長長的冰稜一排排懸掛在屋簷上,如同窗上的欄杆。宋沂蒙穿著舊軍大衣伏在木板上,嘴裡冒出的哈氣立刻在袖子上形成一層薄薄的冰膜。街上的燈光微弱地掃進來,照在宋沂蒙的身上,忽明忽暗,他覺得他的手凍僵了,變成鐵灰色的,低低地垂到了地上。
宋沂蒙看著地面,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在他的腳下就存在骯髒的陷阱。他突然想起馬珊,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覺得馬珊正面目猙獰地向他撲過來,齜著燎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嘴裡發著「咯吱吱」的響聲,不一會兒,就把那些碎肉碎骨頭噴出來,污血沾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也沾了腥紅髮臭的骨頭渣子。
「嘩啦啦」一陣亂響,鐵籠子上的大鐵鎖被人打開,宋沂蒙捂著軍大衣被帶到辦公室。屋裡燒著一個一米高的大爐子,藍火苗、綠火苗、紅火苗騰騰地向外冒,宋沂蒙的身上馬上暖和起來,爐火烤著他渾身酸懶,一會兒就出了汗。
那老警察滿臉鐵青坐在椅子上喝茶。
那女警察站在老警察身邊,面無表情地指指前邊的凳子,意思是讓他坐下:「感覺怎麼樣?以後不來了吧!」女警察口吻裡滿是嘲諷,宋沂蒙聽出來了,她的話中有話,以後不來了,這等於告訴他,這件事情可能就這麼了了,意味著要放他出去。宋沂蒙低著頭整理了一下衣服,撣去身上的塵土,然後含混不清地說:「不想出去!」宋沂蒙覺得冤。
老警察伸著脖子喝茶,不理會這個沮喪的人。他見得多了,只要關上三天,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會跪著求他。他們不搞刑訊逼供,費那麼大勁幹啥?零下二十度的寒冷會讓所有意志堅強的人屈服。對於他來說,像今天這類事情,實在是小事一樁,一巴掌就解決了問題。
玻璃茶杯裡冒著騰騰熱氣,虛虛緲緲地罩著老警察的一張臉,宋沂蒙隱約感到他是在得意地發笑。他在得意什麼?冤枉了人還在嘿嘿笑,他把一個還沒有來得及犯錯誤的老實人當作流氓抓起來凍了一夜,他的心情竟然如此輕鬆,難道他經常會做這樣的事?
老警察眼睛瞧著牆,彷彿在自言自語:「貓呀,狗呀,被人寵人養,到頭來反而要咬人,可笑可笑!」
宋沂蒙聽老警察念叨什麼貓狗,他心裡猛然一驚,他覺得這話裡大有嚼頭。老警察是在把他當作被人養、被人喂的寵物,還是當作寵慣了動物又反被咬傷了的人?宋沂蒙想也想不清楚。人們總是裝成很理解寵物的樣子,老是在判斷狗兒們想什麼,還說狗的辨色力不強,很差,在狗眼裡一切都是黑白的,你怎麼會知道?
老警察還想把故事講下去,這時,門外邊「梆梆」響了兩下,一個人走了進來,宋沂蒙抬頭一看,原來是哈爾濱專賣外貿公司的人事科長朱光。
老警察只是輕掃了朱光一眼,依舊坐在椅子繼續喝著茶水。朱光見老警察的架子挺大,忙上去向他遞過香煙,替他點著,然後獻慇勤地說:「給你們公安部門添麻煩了!其實我們這個同志平時表現挺好的,這次是我的過失,我的責任,都是那『二高梁燒』鬧的,酒這玩意兒真不是東西!」
老警察連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嘩啦」一聲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張紙,放到朱光眼前,冷淡地說:「簽字,交二百塊錢罰款,把人帶走!」
「好,好!」朱光連忙答應,掏出一管鋼筆,在那張紙上飛快地寫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後又從口袋裡取出二百塊錢雙手交給老警察,動作那麼輕快,好像早有準備。
朱光領著宋沂蒙匆匆朝外走,連張收條也沒要,宋沂蒙緊緊跟著他,心裡老覺得不踏實,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等他們到了門口,剛剛踏上門坎兒的時候,那個老警察突然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女的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
這句話,宋沂蒙聽得清清楚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朱光也聽見了,但他不吱聲兒,只管拉著宋沂蒙朝外走,宋沂蒙看他一臉陰沉沉,像是有話想說又不說的樣子,心裡很奇怪,這個保人的朱光怎麼比被保的人還緊張?
宋沂蒙度過了一夜牢籠生活,被朱光千辛萬苦保了出來,他能說些什麼?當然只能表示感激,別的他什麼也不能問,不能說,說多了弄不好會把恩人當仇人。宋沂蒙跌跌撞撞地進了局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局子,滿肚子冤屈,滿口說不清,那裡還顧得多想什麼?
他想的是回北京以後怎麼辦?他想回去應當向人們解釋,但又不知道解釋什麼。他自我安慰,覺得自己只被關了一天就被放了出來,也沒有人給他定罪名,朱光這人又哥們兒義氣,說不定會替他瞞著,他以為這件事,興許就算到此為止了。16
宋沂蒙又一次想錯了。回到北京總公司以後,他曾經被公安部門關過一晚的消息很快傳開,幾乎無人不知。每當他走在樓道裡的時候,全公司的人們都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在他的身後不遠處戳他脊樑骨,說他是嫖客,是流氓分子。這回他算是徹底完了,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恥笑的人物。
在領導班子會上,戴學榮著重提到,像綜合處這樣重要的崗位,人員調配一定要謹慎,這句話暗示著,上面可能馬上就要調換宋沂蒙的工作。
消息不脛而走,傳到宋沂蒙的耳朵裡,他想,假如調到基層門市部工作,那可完蛋啦!好好的一個副處長,這才幹幾天就下台了,他怎麼向妻子交待?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件丟人的事,將會發生什麼?他將怎樣在老朋友堆兒裡混?他只是和一個陌生的女子聊聊天,其實也沒怎麼聊,還沒聊就被扣起來,難道為了這麼一件還不算太荒唐的事,就把前途斷送啦?什麼理想、抱負全都完啦!
他越想心裡越發怵,覺得與其等著被人罷官,不如自己主動跑吧!他考慮再三,終於鼓起勇氣去找馬珊,試探性地談了自己想調離專賣外貿公司的想法。
馬珊的表態很乾脆,說什麼也不肯放!她說不就是芝麻粒兒大小那麼一丁點事兒嘛?有啥大不了的,公安機關又沒有正式處理你,領導也還沒說什麼,你擔心什麼?哪兒也不去,就在綜合處呆著!
聽起來馬珊的話很順耳動聽,可是仔細一琢磨,宋沂蒙越琢磨越覺得信不過,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誰知道馬珊的腦子裡想什麼?
果然,馬珊的實際作為和她所說的不一致、她開始動用權力,從那天起,馬珊不再讓宋沂蒙負責思想政治工作了,別的事也不給他安排,從此他成了處裡的閒人兒,連個跟他說話兒的人也沒有,他每天閒得慌,只好趴在桌子上看報紙、練毛筆字。
宋沂蒙不甘心落得這般下場,一邊趴在桌子上寫毛筆字,一邊思考,他覺得一定是馬大處在設計陷害他。東北之行完全是馬大處一手安排的,還有那個冒充老鄉的朱光,更是個神秘的人物,像個幽靈。他忽然想起老警察說過的那句話:「那女的怎麼知道你的名字?」
宋沂蒙越想越感到可怕,他覺得這女人著實厲害,一邊把別人玩了,一邊還鞏固了她的地位,他完全認識了馬珊,也認識了自己的無能。在馬珊的面前,他絕對不是對手。
他左思右想,覺得壓力太大,在專賣外貿公司呆不下去了,只有主動辭職一條路!
要辭職,這事兒不跟胡煒商量是不可能的,繞天繞地也繞不開他老婆,在這世界上,沒有比老婆權力更大的人!可怎麼對老婆說呢?老婆的性情一陣風一陣雨的,要是惹她不高興,說不定會鬧個天翻地覆。
宋沂蒙思前想後,覺得還是小心從事為妙,於是他想到劉白沙,想找他幫著出個主意。
下午,剛到上班時間,宋沂蒙跑到S部去找劉白沙。門衛毫不客氣地把他擋住,他再三講他是劉副主任的老朋友,可門衛還是不准他進去。宋沂蒙心裡罵著,媽的,這劉白沙的架子真大,見他一面這麼難,便不耐煩地說:「那麻煩你打個電話,說宋沂蒙找他!」
門衛面無表情,抓起電話就打:「劉主任嗎?我是門衛,這兒有位同志找您,叫宋沂蒙。」
說著,那門衛還不住地用眼去瞥宋沂蒙,宋沂蒙知道這是防止他偷偷溜進去。電話裡嘰哩哇啦說些什麼,宋沂蒙聽不清楚,只見那門衛放下電話,從牙縫兒裡吐出幾個字:「請您進去吧!」
劉白沙的辦公室不大,桌子也不大,一大兩小三張舊的牛皮沙發,一字擺開,很氣派。
劉白沙「撲騰」一下躺在寬大的沙發裡對宋沂蒙說:「我們這裡確實存在官僚主義殘餘,連門衛也是這樣,真是應該整頓一下!」宋沂蒙心事重重,沒精神頭兒跟他鬧著玩:「官僚主義嚴重到連老朋友也見不著的地步,還說什麼殘餘?」
劉白沙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他心裡很煩,這兩天,他正為了和路薇離婚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他好說歹說,路薇死活不肯吱聲兒,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地鬧。他也覺得自己理虧,當初他落魄的時候,路薇給了他許多溫暖和支持。當時,他說過許多山盟海誓的話,現在想起來都心驚肉跳。他最怕路薇揭他老底,他知道不能把老實人逼急了,老實人急了比誰都厲害。一旦路薇真的急了,上部裡捅上一狀,那可不得了,光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罪名就夠他一戧,如果再加上亂搞男女關係,那他的這個司局長還幹不幹啦?
於是,劉白沙告訴宋沂蒙一個新聞:「你知道嗎?我在拯救大自然基金會兼了個副秘書長,崔和平也到我們基金會幹了!」宋沂蒙聽說崔和平到基金會幹了,心想崔和平這小子最終還是賣身投靠了,崔和平是個走半步都得先算一步的精明人,他要去的單位肯定差不了!他跑到劉白沙手下了,那麼,我宋沂蒙是不是也得投奔劉白沙?他著急地問劉白沙:「崔和平上你哪兒幹什麼?」
劉白沙見宋沂蒙問起崔和平,心裡不住盤算,這平時那麼靦腆的人也會氣勢洶洶的,肯定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劉白沙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他站起來把辦公室的門關緊,然後才壓低聲音對宋沂蒙說:「他能幹什麼?跑跑腿兒罷了!」
宋沂蒙忙又問劉白沙:「你們這基金會是個什麼樣的單位?」
宋沂蒙的語氣急迫,劉白沙愈發感到他肯定有事兒,這傢伙是不是來幫著路薇說合來了?路薇急了,什麼人都找,居然會找到這個缺心眼兒的宋沂蒙,宋沂蒙懂得什麼?就知道怕老婆!他來說服我,他配嗎?劉白沙擔心宋沂蒙直接問起路薇的事,於是就趕緊扼要地把基金會的情況介紹一遍,他說,這個基金會新成立不久,有幾位退下來的部長同志擔任該會的掛名領導,知名度挺高。他心裡有些想法是不可能告訴別人的,基金會是一個社會團體,沒有實權,他加入這個基金會,並不是因為熱心拯救大自然,而是為了跟幾位老部長掛上關係。這也算是他仕途上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十分看重這業餘的副秘書長。
劉白沙十分認真地對宋沂蒙說:「我剛去,千萬別跟其他人說啊!」
宋沂蒙聽說基金會是個群眾性社會組織,工作性質挺適合自己的,心想,這種單位安排個把人工作可能不太困難。於是,宋沂蒙懷著僥倖心理,忐忑不安地問:「你們那兒還要人不?」劉白沙頓時提高了警惕,小心地問:「怎麼,有誰也要去?」宋沂蒙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想動一動!」
劉白沙不相信真有這麼回事,就拍著大腿哈哈大笑:「你他媽也要來基金會?開什麼國際玩笑?你在專賣外貿幹得好好的,動啥動?」宋沂蒙心裡虛又不好直接講,只是覺得抬不起頭來。劉白沙一看這架式馬上就明白了,原來,這宋沂蒙決不是在開玩笑,他恍然大悟指指宋沂蒙說:「這麼著,我不問你,你也不必跟我講,發生啥事,我也不管,你就告訴我一句話,到底真動還是假動?」宋沂蒙十分堅決地說:「真動!」
劉白沙的心裡反覆琢磨著,宋沂蒙這個人還是挺忠厚老實的,工作能力比崔和平強多了,把他弄到基金會,就算安插個嫡系,這樣也挺好。他只是個掛名的副秘書長,沒人事權力,能不能辦成是問題,不過,管它辦成辦不成,先把他糊弄住再說。
劉白沙心裡一陣得意,於是笑得更厲害了,他又倒在牛皮沙發裡,把兩隻手朝沙發扶手上猛地一拍對宋沂蒙說:「媽的!你來基金會好,這回咱們幾個又湊一塊兒啦!」
宋沂蒙聽說劉白沙是十分歡迎的態度,「撲撲」跳動的心馬上平靜了下來。兩人雖然自幼就認識,原先,他對劉白沙這個大塊頭印象不怎麼好,這人經常故作深沉,對人熱情但不誠懇,說實在的,他並不信任劉白沙,可調動工作是他的當務之急,除了跟劉白沙走,幾乎沒有別的選擇餘地,何況這基金會又是個相當不錯的單位。
他還是有顧慮,不知道馬珊會在他檔案裡搞什麼名堂,他不想帶檔案。不帶檔案就得辭職,現在,有人把檔案放在某一個單位,實際並不在那裡工作,他想,只有走這一步才能避免更多的是非。作為一個辭職的人,不知人家要不要?他思前想後,覺得不能瞞著劉白沙,於是吱吱唔唔地說:「我們單位不放怎麼辦,我們單位不放呀!」
劉白沙比誰都乾脆:「不放?就他媽辭職!」「辭職的,不知你們要不要?」劉白沙幾乎不假思索,馬上熱情洋溢地說道:「辭職也沒啥,現在這種情況多啦!乾脆搞個聘用,特聘!檔案放哪兒都成!咱們聚在一起吧!好好幹他一番!這樣吧,你來擔任基金會的宣傳部主任,人盡其才嘛!」
聽劉白沙說得痛快,宋沂蒙簡直不敢相信,基金會的宣傳部主任,這個職務對宋沂蒙來說,實在太有吸引力了。他實在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略微有點緊張地對劉白沙說:「有這麼容易?」劉白沙見宋沂蒙不踏實,就笑嘻嘻地向他說:「你不信?過兩天上班,行了吧!」
老朋友對他的關照,讓宋沂蒙十分感動。這回,是他從部隊回來工作中遇到的第一個坎兒,幸虧有「貴人」相助,使他從專賣外貿公司那個泥坑裡跳出來,否則真不知道今後該怎麼活?想到這兒,他心裡不禁湧起一股團隊般的自豪感,幹部子弟之間有著勝似親人的感情,這就是階級感情!
劉白沙一下就看出宋沂蒙想要調換工作單位的迫切性,於是,他立刻意識到可能會出了什麼事情。他不去掘根問底,相信宋沂蒙頂多也就是鬧點上下級矛盾之類的問題,要不然就是讓人家陷害了。在他眼裡,宋沂蒙是個老實人。崔和平可不一樣,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天生狗腿子料。
說著,劉白沙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拉開一截兒。宋沂蒙明白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便也連忙站起來,來不及說幾句表示感謝的話就猶豫不決地說:「好是好,不過,我還沒有跟老婆商量呢!」
劉白沙知道他有點怕老婆,便攤開雙手說:「這我無能為力,不過你放心,咱準保滴水不漏,多一句話也不會說!不過老婆那兒總是瞞不住的,說服工作一定要你親自去做!」17
劉白沙接待完了宋沂蒙,坐上他的桑塔納小汽車,直向正西方向駛去。小汽車屁股後頭冒著煙兒,威風凜凜的開進真武廟八條,這是他以前的家,好久沒回來了。
劉白沙是來找他的妻子路薇的,原來約好了下午兩點鐘見面,可是他偏偏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他看看手錶,嘴裡嘟嘟囔囔地罵道:「全都是宋沂蒙這小子,真夠唆!」正罵著,他上了二樓,在單元門口恰好遇上路薇。路薇在家裡等了他一個小時,還以為他故意不來,於是拿起手包出門,準備到單位上班。
這是一套三居室,面積九十多平方米,他老爹當年挨整倒台,被人家從小院子攆到這兒,後來老爹重新走運,搬回了東城府學道胡同,這套房子就留給了劉白沙。兩口子鬧離婚以後,他以孝敬老人為名跑到父親家裡,於是真武廟的這套老式房子就歸路薇住著。
「路薇,咱們那事兒你想好了嗎?」劉白沙開門見山,他沒有直接提「離婚」二字,這兩個字,他已經說過好幾遍了。這次見了路薇的面,他原本想不客氣再一次地提出來,可他面對路薇,反而覺得說話的底氣不足,畢竟他是有愧疚的。
路薇的脾氣好,兩人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也從不與他吵鬧,任他訓斥、任他辱罵,總是能忍則忍。此時,儘管她思想上早有準備,知道劉白沙找她談話沒好事兒,可她見劉白沙剛走進家門,屁股還沒坐穩就急火火地提起離婚的事,心裡一陣委屈,她想落淚。她低垂著眼簾,不急不慌地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進門就說這些?」
路薇慢慢地走到茶几前,兩手提起一隻大暖水瓶,十分費力地給劉白沙沏了一杯西湖龍井,輕輕地放在茶几上,杯子底下還墊上一塊雪白的毛巾。路薇有意把那杯茶水放在距離劉白沙最近的地方,然後倚在一個草花梨木花架子旁邊。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大半個房間裡,照在路薇瘦弱纖細的身上,她的氣質嫻靜,舉止端莊,臉上帶著淡淡愁雲。她身後的花架子上放著一盆龜背竹,充足的陽光和養分使它長得十分茁壯,寬大肥厚的葉子沉重地垂了下來,好幾條粗粗的氣根爬到了水泥地上。
劉白沙吃驚地望著路薇,一隻暖水瓶竟然用了她那麼多的氣力,路薇肯定是病了。他想問候一下,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拿起那只貴重的醴陵粉彩的茶杯,這還是在兩人談戀愛的時候,他偷偷地從老爺子那裡拿來送給路薇的。
路薇是一位年長的阿姨介紹給他認識的。那天,兩人在馬路邊小樹林裡見面,他對路薇的印象相當好。年輕時的路薇,有著一副中等微瘦、弱弱的身材,梳著兩條不長不短的辮子,額頭上散散地留著一束頭髮,她的眼睛細細的、長長的,皮膚很白,圓圓臉,尖下巴,臉頰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紅暈,一見到她,就讓人聯想起中國古代的仕女。
當時,劉白沙沒有工作,獨自帶著個孩子在老爺子家白吃白喝。他沒有向路薇隱瞞自己的婚姻史,見面沒說別的,先把痛苦的往事向路薇傾訴一番。路薇是個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對劉白沙的遭遇十分同情,從見面的第二天,她就上劉白沙家裡幫他洗衣服做飯,幫他看孩子。劉白沙感動得不行,他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那些年,失去母愛的小妹身體不好,老是鬧病,路薇堅持不把他的女兒送幼兒園,而是由她親自照料和教育,為小妹的成長,吃了很多苦。她開了一個小小的服裝店,起早摸黑的,掙了錢就替女兒攢著,有了這些錢,小妹才能到加拿大讀書。到今天,她仍然在資助小妹。
路薇對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天天想方設法做好的給他吃,把他喂得又白又胖,天天把衣服熨得整整齊齊的,讓他穿戴體體面面。劉白沙在家就是個甩手大爺,連一回炒菜勺也沒動過,一件衣服也沒洗過,一次地也沒掃過,甚至連自己的洗臉毛巾放在哪兒都記不得。
劉白沙看著路薇,看著看著,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心裡想,路薇呀,路薇,你為什麼對我劉白沙這樣好?他挑不出路薇的缺點,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可是不離婚又有什麼辦法?
「道橋公司的工作忙不忙?」劉白沙忽然問起了路薇的工作,他繞了個圈子。一邊問,一邊握著那只醴陵瓷杯,他懂得路薇的心思,路薇是個好女人,她不願意把好容易維護起來的小家庭打碎,她在做最後的努力。劉白沙覺得那只醴陵瓷杯很親切,他翻來覆去地看著,就是喝不下那冒著香氣的茶水。濃濃的茶水裡映著許許多多的往事……
劉白沙抬頭看著路薇蒼白的臉,微微彎著的身子,覺得她確實和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了,她瘦多了,也更加弱了,她為這個家獻出的太多,她的青春,她的美貌,還有數不盡的喜悅和辛酸。劉白沙覺得很對不起她。
路薇聽見劉白沙問她道橋公司的事,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幾滴眼淚,她隱隱約約感到劉白沙的心裡似乎還有著她的位置,她萌生了一絲幻想,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哪怕僅僅是一點點兒也好。
她是一個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娘家居住在南城,自古以來,那裡就是平民和窮人居住的地方,東城、西城,後來又加上海澱,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居住地成為身份的象徵,這是歷史形成的,歷史成了一種鏈條,會讓某些人傳上好幾代。父親曾經在琉璃廠古玩店做店員,解放後,在文物公司當業務員。父親最喜歡一件玉質的小橋,那是四十年代一位前清翰林送給他的古董。他把小橋擺在床頭,天天欣賞。小橋是羊脂白玉的,玲瓏剔透,油光細膩,古代工匠仿照古代趙州橋的樣子,賦於它藝術想像,用縷空的方法製作橋身,用淺浮雕的方法在橋身雕刻了繁縟的卷草和雲紋,點綴了仙鶴,讓人看了會產生對天上人間的遐想。「文革」的時候,父親不敢再把小橋放在床頭,他把小橋藏在床底下埋了起來,他只把小橋的埋藏地點告訴了路薇一個人。
路薇從小就喜歡各式各樣的小橋,她讓父親帶她去頤和園看玉帶橋、十七孔橋,到後海去看銀錠橋,她看了很多的橋,天天夢想著親手造一座好看的小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