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代 正文 口蹄疫
    宋沂蒙在部隊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已經把自己和部隊融為一體,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部隊。可是,殘酷的事實還是發生了,而且發生得那麼突然。

    那些天,駐地鬧起了“口蹄疫”,鬧得人心惶惶。天老是陰沉沉的,可就是不下雨。白楊樹的葉子干得發灰,一片片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灰蒙蒙的低雲和遠處的土山連接在一起,籠罩著整個城市。房頂上是土,街道上是土,人們的臉上也好像沾了一層土。穿過城市中心的黃河,默默地流動,沒有了洶湧奔騰的巨浪,沒有了喧囂,巨大的鵝卵石孤零零地裸露在岸邊,饑餓的水鳥站在上頭一動不動。

    人們的心裡都十分緊張,據說這種病可以從獸類傳染給人類,通往郊區的路上設了關卡,衛生防疫人員向過往的牲畜腳部噴藥,大橋上鋪滿了厚厚的草墊子,草墊子上灑了嗆鼻子的藥水,不管是牲畜還是人都必須從上面踏一踏,汽車轱轆也得用藥沖洗一遍。

    外面的氣氛如此緊張,部隊大院裡卻很平靜,官兵們照樣工作、訓練、學習,一切正常。

    半個月以前,政治部副主任偶然在辦公樓旁邊碰見他。副主任問了他許多無關的問題,眉頭一皺,忽然冒出一句話:“小宋呀!你是從哪裡入伍的?哦,年紀不小了,牛郎織女,苦不堪言!”

    宋沂蒙是個聰明人,他立刻敏感地聽出來副主任的話裡有話,這雖然是十分簡單的問話,但實際上是在暗示他,部隊不要他了,准備讓他轉業!

    副主任說完這句話,把手一揮,歎了一口氣,倒背著手走了。

    宋沂蒙果真接到了一紙轉業命令,他想罵人,想好好地發洩一下,可他畢竟是個老兵了,知道鬧別扭沒有什麼好處。他當然懂得轉業命令是不能抗拒的,嚴格地講,從宣布命令那天起,他已經不再是一個軍人了。

    離開部隊那一天,天不晴不陰的,大院裡格外安靜。宋沂蒙呆在宿捨裡戀戀不捨,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裡一陣陣刺心的耳鳴。他的搭擋、朋友、軍需處處長黑胖子趙新都,抄起一瓶子西鳳酒,“咕嘟嘟”倒在一個大茶缸子裡,用雙手端起來敬他。他眼裡含著淚,心情復雜地端起這碗辣喉嚨的白酒,二話沒說,揚起脖子,一飲而盡。趙新都搶了一件最重的行李替他拎著,他們剛走出宿捨,全處的戰友們就圍了上來,跟在遠遠的後面送他。營區裡靜悄悄的,大樓上有不少人打開辦公室的窗子,探著頭向他張望揮手。

    部裡專門派了輛伏爾加牌小汽車送他,宋沂蒙坐在寬敞松軟的沙發椅上,心裡酸痛酸痛的。

    伏爾加緩慢地經過軍職樓,透過車窗,宋沂蒙看見副主任抱著孫子,在門口望著他。他覺得首長一定也很難過,他不明白首長為什麼會突然轉變了態度,部隊那麼多人,為什麼這一個轉業名額獨獨落在他的頭上?他足足想了十五個晚上也沒想通,現在,他不想了,再想也沒用了。

    首長一定有難言之隱!他隔著車窗,看見副主任皺著眉頭,半掩著滿是皺褶的臉,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宋沂蒙的眼眶濕潤了,他直起上半身,扶了扶帽沿,鄭重地給首長敬了個禮。

    他覺得副主任肯定看見了。他的心裡是那樣的不平靜,酸甜苦辣一塊兒翻騰。

    宋沂蒙離開了安轉辦。這時,已經是中午,他覺得肚子“咕咕”響,真是有些餓了。

    他邊走邊想,這回咱和街上的人們都一樣了,那些扛著行李進城的打工者、騎著自行車匆匆忙忙趕路的郵遞員、倒背著手遛彎兒的老人、拎著收錄機游逛的小青年,大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想著,得放開點,稍微放開點,於是他把風紀扣解開,兩只袖子擼起老高,故意大大咧咧走在西單大街上。

    他在小攤上買了包大前門牌香煙,還特地攔住了一位叼著煙卷的路人,裝作老練的樣子,跟人家借火點煙。其實,宋沂蒙根本不會吸煙,可是偏偏要弄支香煙叼在嘴巴上。

    大街上穿西裝的人真不少,溜遛達達逛商場的人,騎自行車的人,還有抱孩子擠公共汽車的人,男人們差不多都穿著國產西裝,扎著五顏六色的花領帶,外面清一色米黃風衣。老少爺們兒的頭發都挺長,老遠看去也分不清男女。街上外國人不少,穿得並不比中國人花哨兒,西服革履的不多。

    他走進一間掛著“什錦坊”的飯館,找了個靠門口的顯要位置,拽過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這是家國營老字號,五六十年代曾經享譽大江南北。

    宋沂蒙坐在硬梆梆的木頭椅子上東張西望,等了老半天也沒人搭理他。已是中午十二點鍾,正是吃飯時間。兩個服務員還在聊大天兒,這是一男一女,歲數都不小了,男的肥得臉上淌油、眉飛色舞,女的干瘦、吐沫星子亂飛。

    宋沂蒙暗想,這國營飯館的服務質量也太差勁兒了,也不為公有經濟爭口氣!於是,他沒好氣地喊了好幾聲:“服務員,服務員!”

    那中年女服務員磨磨蹭蹭地向他走了過來。宋沂蒙盯著女服務員,那女服務員也盯著宋沂蒙,像是一對冤家。女服務員的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冷冷地把菜單往桌子上“啪”的一放:“吃飯呀!”不知是問話還是訓斥。

    宋沂蒙見這個服務員連話都不會好好說,很想批評兩句,可他一看服務員那張鐵青色的臉心裡就虛了,他仿佛覺得這什錦坊的伙計比司令員的架子都大,哪個人也不好惹。

    宋沂蒙一肚子不滿,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吧!於是,他隨便點了個紅燒獅子頭和一大碗米飯。那女服務員扭著肥胖的腰肢,不理不睬地走開,他自己取過一副碗筷,擺放整齊,然後又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飯菜等來。

    飯菜都有些涼了,饑腸轆轆的他不管不顧,悶著頭吃。

    這時,飯館兒裡冷冷清清,只有他一個人在吃飯,女服務員不知溜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個滿臉淌油的男服務員沒有聊天兒的伙伴,就耐不住寂寞,笑嘻嘻地向他走來。這家伙見宋沂蒙一身軍不軍、民不民的打扮,不知出於好奇還是其他什麼目的,搬了把椅子,“撲通”一下坐在他的身邊,兩只髒手撐著下巴,幸災樂禍地小聲問他:“老鄉,要米湯不?免費的!”

    宋沂蒙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氣乎乎放下筷子,閉著眼睛不說話。

    那男服務員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好意思,便又問他:“夠吃不?不夠再加兩碗米飯!”

    宋沂蒙越聽越覺得服務員說的話不中聽,他心裡想,一大碗飯吃不飽,還要再加上兩碗,咱豈不真成飯桶了?他越想心裡越窩火,他的自尊心被嚴重地傷害,他真想給這家伙一拳。

    從對面玻璃窗裡,他看見了一個中年人的身影,兩眼無神,胡子拉茬,一件舊軍裝上衣還敞開著領口,兩只袖子卷著,露出了洗得發黃的白布襯衣。可不是嗎,現在的農民都這副模樣,他的形象也就是個城市農民!他宋沂蒙當過幾天農民,他老子也當過農民,他以前八輩子都是農民,這農民的細胞、農民的基因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

    他看見玻璃窗裡的那個人樂了,於是他也樂了。他很慶幸,剛回到北京不久就碰見了一個能夠看透自己本質的知己。他朝服務員擠擠眼睛,搖搖腦袋,三口兩口把飯菜吃完,把空飯碗往服務員眼前一推,用手抹了抹嘴巴,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十元鈔票“叭”的一聲拍在桌上,抽身就走。

    那男服務員滿面驚愕地站了起來,趕緊追上宋沂蒙,喊道:“嘿!爺們兒,找錢!”

    宋沂蒙從什錦坊飯館跑出來,不多遠就走到西單大街,這裡古老而繁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大商店一個接一個,寬大明亮的櫥窗內,各種商品琳琅滿目。

    他不知不覺走到南口,過了長安街,第一條胡同就是教育部街。光緒三十二年,這兒是考廩生的試場,後來成了有名的新華和協化兩個中學。當初,這裡有著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建築。現在,中央一個單位在此蓋起了一座高大的宿捨樓,歷史的遺跡大部分已不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小院兒。

    宋沂蒙過去的家也在這附近,那是一座蘇式建築。現在,那棟紅磚砌成的四層樓還在,只是那麼陳舊。在五十年代,它被人稱作司局長宿捨,很有點名氣。裡面多是三居室,面積九十六平米,人口多的家庭住著很擁擠,到了周末,孩子都從學校回來住,還得打通鋪。

    那時,每天早晨,附近的軍營裡傳來了嘹亮的起床號聲,他來不及洗臉就從樓上跑下來,到前面的小吃鋪裡買回油條、豆漿。父親既慈祥又滿意地笑了,撫摸著他的頭說:“咱們沂蒙真懂事!”

    宋沂蒙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山東德州人,前些年相繼去世,家裡無人居住,房子也就交了公家。他真想回到那套三居室看看,在那裡,他度過了少年時期,可是這個願望已無法實現。

    樓的前邊有塊寬闊的空地,小時候他們親手種下的白楊樹,現在都長高了、長粗了,成了小樹林。現在,宋沂蒙在這座樓前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這才多少年哪!時過境遷,這樓變得又髒又舊,小樹林子裡蓋了一座液化石油氣站,卡車出出進進,鐵罐兒碰撞“叮匡”亂響。

    宋沂蒙漫無目的地走,一走走到復興門路口。這兒曾經有一條護城河,河的兩岸到處是茂密的青草,河邊長著古老的柳樹。河上有一條鐵軌搭成的橋梁,橋的下邊是一圈圈兒漩渦,許多藍翅膀的小鳥在漩渦的周圍嘻鬧。每天上學的時候,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走過狹窄的小橋,搖搖晃晃的身體離水面很高,他好像飛到了天上。

    那時,跨過了這條河就到了郊外,人們把萬壽路叫新北京。

    那一年,他剛剛轉入一所陌生的學校,他很孤獨,經常來到河邊胡思亂想。他吟著無聲的小曲,抒發一個尚未成熟少年的傷感。他想寫詩,一些似詩又似音符的東西從河裡蕩漾出來,他不懂那是不是詩,但是他感覺到了。

    宋沂蒙最喜歡這個地方,結婚以後,他每年從部隊回來探親,都要騎著自行車,帶著愛人胡煒來這兒看看。他很喜歡釣魚,在長滿蘆葦和翠草的河邊,支起魚竿兒,有多麼愜意!他們坐在小馬扎兒上,互相依偎,一坐就坐到了晚上。河水映著月光,泛起許許多多亮著光芒的星星,他從星星裡釣出一條鱗光閃閃的金鯉。每次釣起一條魚,胡煒都會興奮地喊叫。

    如今,那護城河葦叢沒了,那鐵軌搭成的小橋早已被拆掉了,環繞京城的城牆蕩然無存,留給人們的僅僅是記憶。宋沂蒙眼前是一條寬大的柏油馬路,車流代替了河流。一座座高樓大廈矗立在馬路兩側,遮住了陽光。這就是當年的柳林,就是當年的河流,忙忙碌碌的人們就是河水裡的魚兒。

    那條窄窄的一條鐵軌承載過無數人的命運……

    宋沂蒙到了甘家口,這裡有一條林蔭道,街道兩旁是一棵棵老樹,樹上結滿了紫紅色的絨絨球,落在地上厚厚一層,像紫紅色的地毯。他沿著這條路茫然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甘家口甲八號,兵種基建研究院,這是他愛人工作的單位。

    宋沂蒙剛要進門口,不想被衛兵不客氣地擋住:“同志,出示證件!”他兩眼一黑,哪兒來的證件?過去,他進出軍區大門口,不用說出示證件,哪個衛兵不給他立正敬禮?在手持半自動步槍的小兵豆子面前,他看著明晃晃的刺刀,一種心理上的不平衡感迸發出來。他想發洩,可是低頭瞧瞧自己的一身打扮,滿肚子的火,想發也發不出來。他只好沒好氣地回答:“我找門診部胡煒胡醫生!”

    那小戰士居高臨下、滿臉緊繃,不緊不慢地問他:“你找她有什麼事?”小戰士的口音南腔北調,也不知是哪兒的人。

    宋沂蒙一下就火了,高聲說道:“胡醫生是我老婆!”

    一聽說胡醫生是他老婆,小戰士的態度立刻緩和了許多,但還是繃著臉說:“噢,那你等著,我打個電話。”

    衛兵還沒挪動腳步,有一個清脆的女人聲音響起來:“讓他進去,我認識他!”有個黑瘦黑瘦的中年女軍人向他走來。宋沂蒙一看,原來是門診部主任平茹英。盡管平主任發了話,衛兵還是讓宋沂蒙辦了入門登記手續,然後才准他進去。衛兵接過了會客登記單,舉止瀟灑地給他們兩個人敬了個禮。

    平主任滿臉堆笑,陪著宋沂蒙去找胡煒,一路上問這問那,話多得不得了。宋沂蒙覺得這位平主任的態度十分熱情,但這份熱情裡有著幾分做作。胡煒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但她的父親生前是副司令員,因此她也無形中成為重要人物。宋沂蒙看透了平茹英這種人,這種人多了,首長在位的時候,她對待首長的子女就像對待首長本人一樣,可但凡有什麼變動,她立刻像對一個陌生人似地對你。老爺子去世了,平茹英對胡煒的態度有了些變化,可變化不大,這是因為副院長邊九嶺是胡煒父親的老部下,這可比已經去世了的胡副司令重要得多。

    平主任陪著宋沂蒙,一直送他到院務部辦公樓裡頭。到了二層門診部,她朝著不遠處的一個房間指了指,然後輕輕地碰了一下宋沂蒙的胳膊,笑瞇瞇地說:“小胡在等你吶,去吧!”

    胡煒在診室坐著沒事干,拿著根鋼筆在一個小本子上亂畫,桌子上放著一大堆醫學方面的專用書籍,遮住了她的半邊臉。胡煒忽然間發覺丈夫走進門來,十分驚訝:

    “宋沂蒙,跑這兒干什麼來啦?”

    宋沂蒙害怕讓其他人聽見,他是個男人,剛一來就挨訓,這讓別人怎麼看?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了,趕緊擺手噓聲道:“小點聲!”

    胡煒經常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可不顧忌別人怎麼看,也不管宋沂蒙高興不高興。她依舊滿不在乎地高聲道:“你來的正好,我一會兒就下班了。”

    她比宋沂蒙小兩歲,皮膚雪白,身材高挑,到四十出頭了,還是體態豐盈。她長著一副漂亮的鵝蛋形臉蛋,黑黑密密的眉毛,長長的睫毛襯托著明亮的眸子,嘴唇紅潤,風度雍容典雅。她平時總是剪著齊耳短發,穿一身干干淨淨的軍裝,裡外都透著精干、健康和嫵媚。

    胡煒在大院兒裡是出了名兒的人物,她的美貌常常讓不少男軍人們驚羨不已,然而,她的門第又令人生畏。她性情直率、心眼兒不多、工作勤勤懇懇、從不惹事生非,她隨隨便便的,沒有一點特殊感,因此群眾關系不錯。在外人心目中,都以為胡煒是個賢惠的好媳婦,除了嗓門高點兒,其他沒啥缺點。她的那點小脾氣,只在丈夫面前發作一下,單位裡的人誰也想不到,那麼有教養的胡煒在丈夫的面前會發脾氣!還會罵人!

    胡醫生的愛人來了,這在平靜的門診部裡是件蠻新鮮的事,立刻引起不少人的興趣。好些同事找了不同的借口,紛紛好奇地到診室看熱鬧。特別是那些小護士,探頭探腦、嘰嘰喳喳、品頭論足,把宋沂蒙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這時,有兩個女醫生走進診室,宋沂蒙都認識,一個叫魯映映,父親曾經在空軍訓練基地當過司令員,大校軍銜。另一位叫徐文,父親原先是總政內部通訊雜志社社長,上校軍銜。她們都是胡煒在衛生學校的同期同學,又都是干部子女,所以彼此之間的關系特別要好。

    徐文十五歲就上了301護校,二十幾年軍齡,資格夠老。這人長得高挑白淨,眉目清秀,說話聲音渾厚低沉,一個挺好的女中音。她的丈夫是老大學生,現在中國國際法律事務協調委員會擔任要職,據說夠得上副部長了,他們有一個獨生子在加拿大讀書。

    只聽徐文嚷嚷:“看什麼看?該干嘛干嘛去!”

    一群小護士被轟跑,屋裡只剩徐文和魯映映陪著胡煒兩口子。徐文的性情率直,言語爽快,心裡有話一點也憋不住:“轉業啦?好!我他媽也該脫下這身軍裝啦!再晚就變成老太婆了,哪兒還要咱呀?”

    魯映映個頭中等,皮膚黑黑的,長得端莊大方、優雅文靜,平時總是含著微笑,待人很隨和。她的丈夫在國防大學當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教員,她受丈夫的影響很深,平時辦事穩重,說話像是大姐姐。她略帶沉吟,誨爾諄諄地對宋沂蒙說:“安排工作的事要抓緊,去過安轉辦了吧?”

    宋沂蒙點點頭。他記得這兩個女軍醫,在十年前都單純、漂亮得可以,可是,她們現在都成為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為人妻,為人母。他覺得徐文現在狂得像個半瘋兒,魯映映則好為人師,兩個女人都遠不如以前可愛。

    女人和女人湊到一塊兒,老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這時,徐文和魯映映把宋沂蒙扔在一旁,聊起了兵種最近的人事變動。徐文大驚小怪地說:“聽說兵種司令部新調來一個作戰部長,今年才四十六歲,沈陽軍區來的。”

    魯映映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一個作戰部長,湊合著是個副軍級,有什麼稀奇?她不但知道剛調來一個作戰部長,而且還知道即將調來一個五十歲的副司令,這位新任副司令的夫人是位電影導演,過去曾拍攝過一部故事片,電影裡說在四十年代的蘇北小城,一個國民黨少尉救了一個新四軍女兵,又愛上了一個美貌的日本女間諜的故事。魯映映想起這部電影就惡心,三角亂愛,居然亂到我軍內部裡來了,純屬捏造,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她平平淡淡地對徐文說:“跟你啥關系?”

    徐文聽出魯映映的話裡似乎有點兒別的意思,便“嘎嘎”笑道:“這位作戰部長剛到職,到處說自己沒老婆,四十六了沒老婆,誰相信?你信?”說著,她不再搭理魯映映,她暗地裡覺得魯映映是假正經,一個女人徐娘半老,大家都差不多,干嘛裝腔作勢的?她掩著嘴巴笑。掃了一眼在一邊呆呆發愣的宋沂蒙,然後詭秘地對胡煒說:“胡煒,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說罷,她又擠眉弄眼地笑起來沒完。

    胡煒不愛議論這些,她從來不感興趣什麼人上任了,什麼人離職了,扯鹹淡的事她連聽都不愛聽,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蘭州大瓜子,“嘩啦”撒在桌子上。

    “看堵不住你的嘴!”徐文上去就搶了一把,順手揣在自己衣兜兒裡,手裡還捏著五六顆,只見她飛也似地,一顆接一顆嗑著吃,動作飛快,吃進去的是仁兒,吐出來的是皮兒,不一會兒地上落了一片。

    魯映映從散落在桌子上的瓜子堆裡,翻了一陣兒,才揀起了一顆個大的,放在嘴裡嗑,她嗑瓜子的動作又慢又優雅,兩片嘴唇兒微張微合,露著潔白整齊的牙齒。她嘗了嘗蘭州大瓜子的味道,慢慢說:“好吃!”

    三個女人一邊嗑瓜子一邊東拉西扯,熱熱鬧鬧,眼見到了下班時間。

    徐文忽然想起宋沂蒙,便嘻嘻哈哈地對胡煒說:“怎麼著呀,把沂蒙小伙兒借給我們一晚吧?”玩笑越開越沒譜兒,自從丈夫升了高職,徐文的腰仿佛粗了一大截兒,說話底氣更足,開起玩笑口無遮攔。

    魯映映嫌徐文開玩笑開得過火了,就狠狠打了她一拳,嚴肅地說:“越說越沒邊兒,人家胡煒兩口子都是正人君子!”

    胡煒沒那麼多心眼兒,也許是由於這幾個女醫生之間,平時胡說八道慣了,所以毫不介意。她看了看手腕兒上的上海牌小手表,見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就興沖沖地拉著宋沂蒙就朝外走,邊走邊回頭喊:“再見啊!”

    跟這些女醫生在一起,宋沂蒙幾乎一句話沒說,剛才這幾個女人的話,讓他感到了十分不快,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是個丈夫,而這幾個女人卻仿佛沒把他放在眼裡,她們的眼裡似乎只有她們自己。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部隊單位,而是某一條胡同的大雜院兒裡,散散漫漫、亂糟糟,是是非非。這些清閒自在的女人,難道也算軍人?在門診部呆的這一會兒工夫,搞得他挺不自在,聽胡煒說走,他就默默地跟著走,剛一出門,就聽見屋裡一陣放肆的笑聲。

    路上,宋沂蒙悶悶不樂地走著。他已經走了一天的路,可是一點兒也不累,他只是想這樣沒完沒了地走,走著走著,就會把不愉快忘記。他越走越快,把胡煒拉下一截兒。胡煒先是在後面跟著,可一會兒就趕上宋沂蒙,兩人並在一起。胡煒大膽地依偎在丈夫的身邊,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沂蒙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來,兩人在便道上緩緩地走。

    丈夫回來了,兩口子團聚了,妻子的心情特別好,眉飛色舞,滿臉都是甜甜的笑容,她喋喋不休地跟丈夫說最近碰到的新鮮事。

    胡煒心滿意足,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在這座城市裡,像所有的愛人們一樣共享恩愛之情,盡管這一切來得晚些。過去,他沒有享受過多少愛人們應該享受的甜蜜,那麼多年以來,他們之間的盼望和思念編織了他們的愛情,他們依靠書信來加深彼此的感情,太少了,在一起的時候太少了。

    宋沂蒙的心裡空蕩蕩的,他像是在天上飄著,一會兒在山上,一會在雲裡,他無法從西北高原的環抱中擺脫出來。他的精神世界還在軍區大院裡,還是一個過集體生活的單身男軍人。

    畢竟二十一年的軍旅生活!在戈壁灘上,在十八盤山上,在岷山腳下的竹林裡,他喝著軍用水壺裡冰涼的白水,吃著老鄉給的玉米面餅子,披著雨衣,指揮上百輛解放牌軍用汽車組成的運輸車隊,緩緩行進在黃河之濱,黃河奔騰的濤聲,發動機震天動地的轟鳴,那氣勢讓他振奮。

    大西北的雲彩是那麼低,伸手就抓住一把,可這裡的雲卻那麼高遠、模糊、稀疏,可望不可及。

    柳絮在半空中紛飛,在街道的兩側也堆起簇簇絮團。夕陽灑在胡煒的身上,她的臉龐呈現出一種美妙的顏色,好似羊脂玉般的白色,還含著淡然暈散、桃子般迷人的紅色。風從樹梢兒上吹過來,把紫色絨花帶了下來,那花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她的頭上,她顧不得揀,只是緊靠在丈夫身邊,一心想把自己的體溫傳輸給丈夫,讓丈夫的心裡更暖和。

    妻子感覺到丈夫的失落,她用一種女人最動聽的語言,深情地問:“想啥呢,你?”短短的幾個字眼,語調委婉、柔和、多情,像高山上的雪水緩緩流下,滋潤著丈夫的心。宋沂蒙漸漸有了感情的沖動,他不覺把一只手臂伸向妻子的腰間。妻子的肌膚暖烘烘的,宋沂蒙好像第一次感到永遠地擁有了自己的女人。

    不過,宋沂蒙心裡還是有點發虛。周圍的大樓是那麼高、那麼重,在樓群的陰影裡,自己卻顯得那麼渺小。那樓、那街道、那車輛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都屬於另外一群人,城裡人、北京人,而自己則像個鄉下人、外地人。他從小在這座城市長大,但從來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五六十年代的時候他太小,七八十年代的時候他在外邊奔波,按說現在的他應該有一點自尊了,可是這裡的空氣仍然給他以壓力,使他迷茫,使他底氣不足。

    宋沂蒙略微與妻子拉開了一點距離,他不由自主小聲地說:“新環境對我來說,實在太生疏了。不知道人家給安在哪座廟裡,我能干些什麼呢?”

    胡煒不以為然地說:“你生疏啥?你是北京生北京長的北京人,把腰桿子挺起來,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兒,心虛啥!反正咱是副團職,現在各單位對轉業軍人的安排都很重視,你不用擔心!”

    妻子把宋沂蒙的心理看得透透的。胡煒是個說話不會繞彎子的女人,她本想鼓勵一下丈夫,可把話說出來卻像敲敲打打,宋沂蒙朦朦朧朧覺得站在身邊的是個司令。

    盡管這樣,宋沂蒙還是覺得受了啟發,他忽然想起他還是個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的北京人,他有聰明的腦子,有健壯的體魄,人家能辦到的他也可以辦到,不比這城市裡的任何一個男人差。新的環境意味著新的開端,這麼大的一座城市,怎麼會沒有他施展才華的余地?

    靠著老婆溫暖的身體,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宋沂蒙的腦子裡忽悠悠的,不知不覺又飛回到軍區大院裡。

    1974年,在部隊內部的一些干部子弟之間,傳抄著一份小道消息,說是中央准備重新起用一批“文革”中倒台的老干部,例如原總政干部部部長甘渭漢出任沈陽軍區副政委兼旅大警備區政委等等。當時在部隊當助理員的宋沂蒙也挺關心這方面的事,於是,在私底下抄了一份,藏在床底下,一不小心讓同屋的一個寶雞籍的干事告發,保衛部門查來查去,竟然弄成了一個影響頗大的政治事件。結果,宋沂蒙被關了起來。後來,軍區政治部組織專人調查,經過甄別,證明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最多屬於無組織無紀律行為,沒過十天半月,他就被解脫出來。

    這件事似乎對他以後職務的升遷沒有什麼影響。他從團助理員、財務股長、後勤處長、軍區後勤部供應部助理員、直升到軍需副處長,都沒有發生什麼障礙。可是,正當他一帆風順的時候,部隊考察干部的工作開始進行了,在一次碰頭會上,上級干部部門有位關鍵人物說了一句:“當初不守規矩的人,以後也不會守規矩!”

    人家一句話就給定了性,他再往上升困難了,升不上去就不得不轉業。干部部裡的那些普通干事都很厲害,他們掌控著營、團級甚至師職干部的生殺大權,不管是老首長還是其他人,都得考慮他們說話的分量。

    妻子發現宋沂蒙無緣無故走神,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嗨,宋沂蒙,又走神兒了!”

    宋沂蒙被胡煒一掐,腦子裡清醒了,在短短的幾秒鍾內,他從千裡之外飛了回來,就像孫悟空翻斤斗。他瞟了一眼胡煒,妻子的臉上充滿了幸福和企盼,妻子的情緒一再感染了他,他不禁覺得自己實在太愚昧,過去的事老琢磨它干什麼?回家了,身份已經變化了,再也變不回來了,有妻子就等於一切都有了,有何它求!他離妻子近了些,把頭偏向妻子的一邊,享受著妻子頭上柔發的香氣。

    大西北已經成為歷史。摟著妻子上大街,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他摟著妻子的腰,努力把胸脯挺起來。最初,他還覺得這種動作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後來,他看看周圍有不少男女這麼做。於是,他漸漸地有了自信,這有什麼生不生熟不熟的?這又不是新兵訓練,有什麼條令規范?還用得著有人在旁邊喊一、二、一?

    胡煒舒舒服服的,她發覺丈夫會摟老婆了,才一會兒功夫,就從生手變成老手了,她漸漸滿意起來,滿意之中還有幾分得意。胡煒把嘴唇貼近丈夫的耳邊悄悄地說:“有我在你身邊,你還不踏實?”妻子的柔情讓他那顆紛亂的心得到稍許的慰藉。

    一個穿軍裝的漂亮中年文職女軍官,挽著一個穿著軍裝卻沒有任何標志的轉業男人,走在還算繁華的街道上,路人向他們遞過詫異的目光。

    天漸漸黑了,月亮光透過樹梢灑了下來,就像一張密密的網,把兩個人捕捉到一塊兒。

    月光的巢穴,這是生活的開端還是歸宿?4

    禮拜天,宋沂蒙跑到劉白沙家去赴老同學聚會。

    劉白沙的老爹是“文革”前的副部長,家住在府學道胡同。這從明代起就存在著的街道上,一溜兒灰磚高牆,住著好幾戶部長家。關於他們家裡的事,什麼誰跟誰不和,什麼添丁加口,什麼前頭老婆、後頭媳婦,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民警一般不到他們家查戶口,街道居委會的老太太布置個除老鼠、計劃生育什麼的,也只是在門房裡嚷嚷兩嗓子,就算完成了任務。

    劉白沙家的大門虛掩著,宋沂蒙輕輕一推門就進去了。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前院中央有棵老桑樹,足有幾百年了,枝干稀稀拉拉,樹皮疙疙瘩瘩的,但也和其他的樹木一樣,冒著嫩嫩的枝條。幾只小鳥撲騰著翅膀從遠處飛過來,它們很累了,想歇息,它們在老桑樹的上面繞了幾圈兒,終於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然後又飛了。

    樹下,一個高個子婦女正在晾曬衣服,她背朝著大門,專心致志地把一件件濕衣服掛在尼龍繩上。聽見有人進來,她就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笑瞇瞇地望著宋沂蒙,客客氣氣地問:“同志,請問您找誰?”

    宋沂蒙抬頭一看,心裡暗吃一驚,這不是那天遇見的龍桂華嗎?她怎麼到劉白沙的家裡來了?龍桂華還是穿著那件藍色方格子維尼綸上衣,熨得筆直的的確良褲子,陽光從樹冠上灑下來,映射在她的身上,有許多花花綠綠的斑塊晃動,分不清是葉影還是水漬。

    “是找白沙吧?”龍桂華的口吻十分客氣,她的聲音略略沙啞。宋沂蒙猶豫片刻,仔細看了一陣,那挺直的身材,缺少血色的臉,深陷的眼窩,這真的是龍桂華!不知龍桂華是這家裡的什麼人,莫非她是劉白沙的親戚?宋沂蒙的心裡不禁漾起了一種莫名的妒忌,他見龍桂華詫異地望著自己,等待著回答,便只好裝作很鎮定的模樣,有禮貌地說:“您好,我是白沙的老同學,他在嗎?”

    龍桂華含著笑,用手指指裡邊的院子,這意思是說劉白沙在家,你可以進去了,很顯然,龍桂華並不認識這個當年的小校友。宋沂蒙有些失望,只好按照她指的方向走去。

    這時,一個大塊頭中年男子跑了出來大聲喊:“誰呀?”宋沂蒙睜大眼睛使勁一看,好不容易才認出來,他也激動地喊:“白沙!”

    記得多少年以前,劉白沙還是一個瘦麻桿兒似的人物,學習成績一般,人長得又齷齪,女孩子們都不喜歡他。

    劉白沙小時候有點好色,經常跑到女孩子扎堆兒的地方咧咧,有一次讓幾個漂亮女孩子打了出來,原因沒別的,就是嫌他長得太丑。沒想到十八年沒見面,怎麼一下子“換了人間”?這家伙胖多了,變得高大偉岸、滿臉肥肉,額頭上冒著油光,頭發黑黑的,只是一對煽風耳和一雙丹鳳眼沒有變化。

    劉白沙也認出了他,這不是那個臭老九嗎?整天搖筆桿子、舞文弄墨的那個,當年,他都寫了些什麼呀?什麼天下烏鴉一般黑,池淺王八多,還有,誰要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現在看,統統是胡說八道,虧得當初工宣隊還說他是“保皇派”!劉白沙想起當初宋沂蒙那文縐縐的小模樣兒,興奮得哈哈大笑,一拳頭打在他肩膀上:“哈,兄弟,一猛子扎了二十多年,你可冒出來啦!”說著,劉白沙就拉著宋沂蒙進了裡面院子。

    這是劉白沙他爹和家屬們住的地方。院子四周一圈平房,大約共有十幾間,滿院子都是花盆兒,種著等待盛開的月季花,每只花盆兒前都插著一塊小木板兒,上面寫著月季花的品種,有瑪瑙黃、伊利莎白,還有太陽紅。

    劉白沙身軀胖大,像個統兵的大將,摟著宋沂蒙就像摟著一根權杖,讓宋沂蒙明顯地感到一股子不平等。劉白沙只顧摟著宋沂蒙的膀子往裡走,邊走邊嘻嘻哈哈說:“老爺子他們都沒在,今天咱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

    說著,就到了大客廳,推門一看,好家伙!滿滿一屋子人。他立刻嗅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劉白沙是今天聚會的東道主,乘著熱鬧,他眉飛色舞地向宋沂蒙說:“這些都是咱們的老同學,來,那就不用我介紹,請你來一個一個地認!”二十多年過去了,人的變化怎麼這麼大?宋沂蒙挨個看、挨個認,竟然沒有認出來幾個人。

    這時,一個謝了頂、小個子、瘦瘦的男子主動站起來,含著神秘的笑容說道:“兄弟,我是崔和平!”宋沂蒙馬上去握住他的手,高興地說:“哎喲喲!這麼多年還這樣兒,沒變化!”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他現在是官倒!”崔和平滿腹委屈:“倒什麼倒?都倒大街上了!”大家聽罷,紛紛會心地笑起來。

    宋沂蒙聽說過“官倒”,現在這名詞兒實在時髦,沒想到今天他真的見到了“官倒”。大家還想刨根兒問“官倒”的事,可劉白沙卻不讓說了,他摸著崔和平的禿腦瓜子,笑著說:“你們看崔和平比從前帥多了,是吧!”

    這一堆人裡,只有崔和平一人知道劉白沙為啥怕提“官倒”的事,那時,劉白沙死乞百賴要通過他調到總公司,而且他也已經給辦了,上面准備給劉白沙弄個正局級,可劉白沙不知從哪聽到風聲,突然變了主意,不來了。劉白沙這小子,太精!

    崔和平的父親早年在延安是很有名的人物,在延安開展“搶救運動”的時候,他是中央社會部派出的工作組的一個負責人。在追查“國民黨特務”的活動中,他曾經是一個很積極的活躍分子。可是隨著運動的深入,特務越查越多,,最後,連負責這次肅反運動的專案組成員也都成了特務,崔和平的父親也被關了起來。

    肅反擴大化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引發了中央的注意,及時糾正了肅反中的錯誤。毛澤東還親自出面安撫,在中央黨校大會上脫帽鞠躬,對被錯抓錯整的同志表示歉意,崔和平的父親和許多被打成特務的人一起,感動得痛哭流涕。

    全國解放後,崔和平的父親曾任東北局經委副主任,“文革”中死在沈陽。崔和平曾經在一家大公司工作過,那是一家被人稱為“官倒”的公司,去年被撤消了,現在,他連個固定的工作單位都沒有,東游西逛的,自稱是干部子弟中間的破落戶。崔和平自幼崇拜劉白沙,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後頭跑,人家都說崔和平是劉白沙的基本隊伍。

    “這位是S部兵改工辦公室副主任劉白沙劉大人,局級吶!”說這話的是一位燙著大花兒頭發、鼻子上有塊黑痣,長相極一般的女人,她仰靠著沙發背上,拿手指著劉白沙的腦門兒,語氣裡充滿了挖苦。

    宋沂蒙與這女人很熟,她叫馮萍,她媽曾經是一個工廠的黨總支書記。文革時她媽挨斗,斗怕了就設法跑回家裡躲著,一些工人造反派就天天到她家裡搗亂,從早到晚沒完沒了。於是馮萍就打電話請求宋沂蒙幫忙。宋沂蒙二話沒說,立刻找了幾個中學紅衛兵沖到她家,在幾個孩子的保護下,她媽乘機跑到青島三姨家躲著去了,一躲就躲到了軍宣隊進駐。

    宋沂蒙以為自己幫過她們家的忙,起碼應當算個朋友,可是沒想到這女人後來還是把他給害了。

    1983年,部隊按照中央統一部署開始整黨,對黨員進行重新登記,整黨小組的人找到宋沂蒙,請他提供兩個人的姓名,以便方便了解情況、登記過關。人家也是好意,宋沂蒙不知深淺,就隨便提供了兩個人的姓名,其中一個就是這位馮萍。

    不料,馮萍對外調人員說,在“文革”期間,宋沂蒙曾經帶人到家裡吵鬧,還害得她媽得了心髒病。這兩句話真叫宋沂蒙吃不了兜著走了,部隊差點沒把他列為在“文革”中打砸搶的“三種人”。

    宋沂蒙得知此情況,連呼冤枉,這可真是百口莫辯的無妄之災。幸虧整黨小組的同志沒有輕信,後經多方查證,宋沂蒙終於獲得解脫。

    那是在學校的一次批斗會上,馮萍正慷慨激昂地炮轟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校長亢冰之,一大群反對者沖了上來,去搶她的話筒,講台上亂成一鍋粥。宋沂蒙覺得馮萍孤身一人難抵數十眾,就挺身而出,上前解救。混亂中,他不知如何舉措,竟然摟了一下她的腰。這一摟不過千分之一秒,可讓馮萍十分惱火,因為他看見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眼光比對仇敵還狠。

    也許就是這一摟,就讓這女人在十幾年後,還把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齒。起初,宋沂蒙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後來終於有人告訴他,說這鼻子上長著黑痣的女人是性冷淡,性冷淡什麼意思,那就是不准男人摟,摟一下,那怕是千分之一秒,她都要記恨你一輩子!

    後來宋沂蒙曾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怎麼得罪了馮萍,令她恩將仇報,血口噴人。想來想去,只有一件事或許能算是原因。

    這會兒,馮萍見了宋沂蒙也不打招呼,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宋沂蒙也不理她,連瞧都不瞧她一眼。事隔多年了,宋沂蒙覺得她仍然那種尖酸刻薄的樣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俗氣。

    想著,他不禁同情起劉白沙來,他想,老同學之所以能夠聚一聚,還虧了劉白沙出面,否則怎麼能聚得起來?人家劉白沙誰也沒得罪,這是干嘛呀!他很想幫劉白沙一把,於是他恭恭敬敬地給劉白沙敬了個禮說:“敬禮!向劉副主任報到!”

    這個禮敬完了,他就後悔了。他是個比較內向的人,平時不大與人開玩笑,也從不無緣無故巴結人,可是今天當著許多老同學的面,給劉白沙敬了一個禮,會不會讓人家看成是一種巴結?

    給上級敬禮,給下級還禮,這種動作在部隊的時候,天天不知多少回,他敬禮敬了二十年,胳膊肘的肌肉都練硬了,於是他就成了習慣。所以他見了官階高的,腿肚子自然而然地挺直,不覺想行禮,這種習慣延續下來,一時還改不掉。

    宋沂蒙給劉白沙敬完禮,敬完了又後悔,內心裡一片淒涼。

    其實,宋沂蒙的舉動和言語,所有在場的人都能理解,因為誰都明白,對於一個從部隊轉業回來,正在找工作的人來說,任何一個有職有權的人都可能是他投奔的對象。

    劉白沙當然也明白這個意思,只見這從小就油滑的劉白沙,懶散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隨意向大家擺擺手,煞有介事地說:“什麼副主任呀?就這麼回事兒,干不好瞎干!”劉白沙的幽默,使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劉白沙笑得最開心,他的謙遜是言不由衷的,他在說干不好瞎干的同時也在想,你們懂得屁!老子今天是副主任,將來就是正主任,或者更高。他的笑是那種得意的笑,有著壟斷真理的感覺。小的時候,他就不只一次壟斷過真理,學校組織看電影,裡面描寫了法國18世紀的戰爭,孩子們都說奧匈帝國的一半是奧地利,他非說不是奧地利而是澳大利亞,還說是他爸說的,人家聽說是他爸說的,於是就相信了,還誇獎他懂得多。

    今天的聚會是他安排的,他這幾年仕途平穩,很早就當了司局級干部,他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到過去的老朋友、老同學,他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放松地吹一吹、聊一聊,這種快感是在辦公室裡得不到的。

    他精心選擇了聚會的參與者,選擇崔和平是因為他曾經在一家大公司呆過,這家公司的背景十分特殊,裡面有好多能量極大的人,這家公司雖然被撤消了,影響卻不小。選擇宋沂蒙是因為看中了他的軍方背景,他的岳父雖已去世,但他的老婆卻在軍隊高層裡有熟人,這在自己的關系網裡可算是弱項。

    說話間,劉白沙從人堆兒裡拽起一個白胖子,笑不可遏地對宋沂蒙說:“沂蒙,這位你不會不知道,1968年,不但敢跟軍宣隊頂嘴,還踹了人家一腳的那個,祁連山,知道吧?”這個人個子不高,又白又胖,四方臉,扁平鼻子,頭頂上也剩不下幾根毛了,宋沂蒙模模糊糊還認得出。

    “祁連山吧?當然知道,當年,我是服從了偉大領袖教導,到農村接受再教育去啦,還是老實人吃虧!後來你上哪兒去啦?”

    祁連山聽了宋沂蒙的話,似乎很得意,他捂著嘴不住地笑,過了一會兒,自己貶自己說:“個體戶,沒出息!”

    劉白沙上去就捅了他一拳,然後誇獎道:“這可不是一般個體戶,當代著名文物鑒定家,他擅長古瓷器鑒定,很有兩下子!”

    這祁連山也是三裡河一帶的子弟,父親是國家計委的老處長。當初他的頭發長得又濃又密,後腦勺兒上長著三個漩兒,孩子們都說,一漩兒橫,二漩兒愣,三漩兒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種調皮搗亂,打架不要命的小霸王。

    “文革”後期,祁連山就是不肯上山下鄉,誰拿他都沒辦法。一直到1975年,才在街道辦事處的幫助下,到歷史博物館當了司機。在博物館那種地方,耳濡目染,見得多了,熏也熏出來了,漸漸地,他喜歡上了文物這一行。祁連山這家伙有心眼兒,每逢節假日,就開著公家的車到農村收古董,十多年以來也就有了些好東西,眼力也大有長進。有了點資本以後,他就辭掉公職跑單幫,專門倒騰古董,發沒發財不清楚,有多大名氣也不清楚,說“當代著名”那是開玩笑,說他是半個行家還差不多。

    今天的聚會,還有個不服氣的,這是個女性,協和醫院的主治大夫林小嶠,當年痛打劉白沙的一群女孩子中間,帶頭的就是她。

    林小嶠長得細皮嫩肉,五官端正,鼻子鼓鼓的,平時一群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喜歡尋找制高點,俯視看人,像個高傲的公主。1968年底,她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到內蒙插隊落戶去了。剛到錫林郭勒的當天晚上,生產隊長就往女知青睡的蒙古包裡鑽,幾個女孩子嚇得嗷嗷亂叫。惟獨林小嶠不害怕,她抄起一把鐵鏟子要和生產隊長拼命。生產隊長嚇跑了,林小嶠決心不再和貧下中農相結合了,第二天就帶著三個女知青跑回北京。

    這時,劉白沙正在張牙舞爪地給宋沂蒙介紹老同學,林小嶠不時嘰嘰喳喳地同旁邊的女同胞聊天,故意制造點不良氣氛,以表示她對劉白沙的蔑視。

    跟她聊天的女同胞叫許虹,那些年在紅衛兵“西糾”宣傳隊當過獨舞演員,現在在電視台當編導。這兩個女人,一位傲氣十足,性格潑辣,一位沉默寡言、穩穩當當,兩人聊得十分投機。

    宋沂蒙主動走到兩個正在聊天的女同胞面前,親熱地打招呼。許虹見他如此謙虛,連忙站了起來,不由得向對方伸出了手,她的小手肥肥的,濕乎乎的,完全被宋沂蒙攥在手裡,不知為何,宋沂蒙有一種重新見到了親人的的感覺。

    這種感覺許虹也有,這種感覺一點也不虛偽,仿佛是天生的,十分自然。

    男同學的裡邊,她就屬對宋沂蒙的印象深,因為他是個秀才。當初在成立北京新市委的時候,紅衛兵集體朗誦的充滿激情的長詩就是出自他的手筆。因為他的才氣出類拔萃,說女孩子喜歡他也不假。自從被罷免大隊委員的職務後,他就奮發努力,讀了不少文學方面的書籍,而且還在《少年報》上發表了一首詩歌《家鄉蟈蟈兒》,在校園蜚聲一時。他的階梯式長詩《紅色的火》登載在學校《青春報》上,整個學校跟炸窩似地轟動了,都說他是學校的馬雅柯夫斯基,連一些青年老師都自愧不如。一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每天老早就在校門口等著他,就為看他一眼,看完就跑,個個滿臉通紅。直到現在,宋沂蒙在這些女同胞心目中仍然有著一種特殊的好人緣。

    沒有等宋沂蒙和女同胞敘舊,劉白沙一手一個就把祁連山和林小嶠兩個人拉了起來,然後嘻嘻哈哈地給大伙兒說:“向大家透露一下,他們是兩口子,已經結婚十年啦!”大家又是一陣掌聲,接著又是一陣不絕於耳的哄笑聲。

    宋沂蒙大吃一驚,他知道祁連山與林小嶠有表親關系,這對表兄妹怎麼結婚的?在學校裡,林小嶠的功課極好,曾經是優良獎狀的獲得者,這位品學兼優、容貌端莊、喜歡拔尖的小公主,怎麼會跟當年的“小混混兒”組成了一個家庭?這簡直不可思議!5

    角落裡,坐著一位穿了件乳白色風衣、留了披肩長發、脖子上系著白紗巾的女性,剛才,人們嘻嘻哈哈開玩笑的時候,她一聲不吭,難怪宋沂蒙沒注意到她。兩對眸子相對,宋沂蒙覺得血液一下子湧了上來,這不是陸菲菲嗎?他第一個女友。那年,十九歲的他和不到十八歲的她,是“私訂了終身”的。兩人一塊兒看大字報,一塊兒到南方“串聯”,一塊兒……反正什麼都干過了,僅僅是保持往了彼此的童貞。

    這時候,劉白沙不吭聲了。房子裡的空氣頓時凝固住。

    大家知道他們之間的那些事,便都靜靜地看著他們,等待可能發生的事情,沒想到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陸菲菲自己站了起來,很大方、很自然地握了宋沂蒙的手。

    宋沂蒙的腦子裡“嗡嗡”直響,陸菲菲的出現很突然、很意外,是個奇跡!

    那麼多年了,從外表看,她仿佛還是以前那個輪廓,只是成熟了許多。她皮膚保養得很好,還是細致粉紅的顏色。她的身材還像當年那樣婀娜纖巧、楚楚動人。可是,宋沂蒙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個天真無邪、愛哭鼻子的漂亮女孩兒,在氣質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變得矜持、沉靜,她有著冷冷的眼神兒,這眼神兒看得人心裡發冷。

    宋沂蒙腦子空空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支撐,好似落入了一個無形的深淵。他的表面上很鎮定,但心裡卻亂了。這紛亂的情緒只有陸菲菲能感覺得到。

    劉白沙見兩人都很能控制,沒有出現意外,便放下心來說:“菲菲,北京大學西語系畢業,現在接她爸的班,在外交部工作,中國駐外使館的二秘,這次回國來參加一個培訓班,今天專門請假和大家相會。”聽罷,大家又是一片善意而熱烈的掌聲。

    掌聲像耳光,狠狠抽打在宋沂蒙的心裡,他見了陸菲菲,禁不住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虧欠。這些年來,他經常負罪感深重地想起她,那畢竟是初戀。陸菲菲的嬌憨,身上活潑溫馨的氣息,閃爍著歡悅和憂郁的淚花,甚至每一個習慣性動作,都給他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今天,宋沂蒙真的見到了陸菲菲,一下子又沒有什麼話好說。

    劉白沙見他倆都不說話,於是,趕緊想辦法轉移注意力,大聲嚷道:“哎,有件事你們還記得不?1966年那會兒,咱們這些人一塊兒保我爹,誰表現最好?”林小嶠一聽說起“文革”中的事兒,就感到起勁兒,她還像當初那樣張揚:“那次是地院東方紅的造反派來鬧事的,是吧!好像來了一百多號人呢?對,對,就是在這個院子,咱們也找來好幾百個‘老兵’,哪個學校的都有。造反派要抓白沙他爹,咱們就手拉手擋著。宋沂蒙的胳膊上被劃了個大口子,為保衛白沙他爹獻出了鮮血。可祁連山,你說你跑哪兒去啦?大家說說看!”

    所謂“老兵”,就是在“文革”初最早那批紅衛兵,那時“血統論”盛行,這批紅衛兵成員之中,個個都是“紅五類”,革干子弟是組織的核心。沒過兩三個月,隨著運動深入,這批人的老子大都成了走資派,軍代表、工宣隊進校以後,哪裡容得他們!於是乎組織紛紛解散,代替他們的是“四三派”和“四四派”,這些十幾歲的孩子也就在恍惚間成了歷史,成了“老兵”。提起那段熱火朝天、風風光光的過去,他們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

    林小嶠一點也不給丈夫留面子,反而揭他的老底。大家見狀就又熱鬧起來,跟著林小嶠起哄,紛紛說:“老實交待,上哪兒去啦?”祁連山起身要跑,被劉白沙一把拉住。他見躲不過去,只好捂著半邊臉說:“不瞞各位,那天正好鬧肚子!”

    林小嶠毫不客氣地揭穿他說:“胡說!那會兒他正和初二的一個小女孩兒軋馬路那!”

    一陣開心的笑聲。祁連山滿臉通紅,只好跟著大伙兒強作笑顏。

    這時候,身為電視台編導的許虹,細聲細氣地說:“你們誰還記得去蘇聯大使館看熱鬧那一回,祁連山給每個女孩子都送了一個燒餅,表現得不錯嘛!”眾人又哄起來,祁連山臊得沒辦法,只好站起身來,借口到街上給大伙兒買點吃的,溜了。

    崔和平聽許虹提起蘇聯,頓時引發了感慨:“啥蘇聯呀!好好的一個國家沒了,列寧的後代,什麼結局?戈爾巴喬夫、葉利欽都曾經是列寧的後代,還有那些個什麼斯基,當年有多火呀!有個蘇聯存在,好歹美帝國主義不敢呲毛,現在可好了,天平向一個方向倒了,美帝國主義沒對手啦,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劉白沙見有人議論起政治來,趕緊說:“我們這些人當然是列寧的後代,咱們的歷史任務更大了,這塊陣地可千萬要守住,社會主義江山把緊點兒!”

    崔和平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來一個自認為了不起的想法,他說:“蘇聯這麼大一個共和國,怎麼還沒有來得及解放全人類,它自己就先碎了,解體了還不是碎了?”眾人聽了崔和平的話,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這人的話簡直是奇談怪論,要是倒退幾年,還不把他當反革命抓起來?

    許虹思忖了一陣:“誰知道?馬克思也不知道,馬克思要是活著,也許快二百歲了吧?”

    大家默默無語,紛紛把目光集中在外交官陸菲菲的身上。

    陸菲菲依舊平平穩穩的樣子,臉無表情,一副冷冷的樣子,她只是平淡無奇地說了一句:“不奇怪。”

    大家失望了,陸菲菲的話等於啥也沒說。這時,思維十分敏捷的許虹卻盯住了陸菲菲,她突然想起陸菲菲的個人生活問題,很想問可又不好問,過了一會兒她實在忍不住了,終於猶豫地小聲問:“菲菲,你現在還是一個人過日子?”許虹這個人,別看是個慢性子,可說起話來挺尖刻的,一張嘴就是一個敏感話題。

    大家都瞪著許虹,覺得有宋沂蒙在場,真不應該提這樣的問題,大家為陸菲菲擔心,可是她卻沒有一點尷尬的感覺,只是淡淡地一笑:“一個人挺好!”

    陸菲菲的一句話不輕不重地敲打了宋沂蒙一下,他感到這個話題與自己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陸菲菲至今還沒有結婚,這其中會不會是由於他的原因?假若是這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他的心裡不禁一陣接一陣地亂跳,臉上不住地發燙。

    大家聽了陸菲菲的話,不禁紛紛把目光集中到宋沂蒙的身上,當初,陸菲菲的美麗讓男孩子妒忌宋沂蒙,有多少男孩子想打陸菲菲的主意,結果讓宋沂蒙這個半拉子病號捷足先登,那些人一直到現在還憤憤不平。宋沂蒙的才華又讓女孩子羨慕陸菲菲,馬雅柯夫式的階梯詩讓她們想起來臉就紅,過了二十多年還略略有點醋意。

    作為東道主的劉白沙見勢不妙,他不想讓這些頭腦簡單、直腸子的家伙們惹事生非,從而破壞了聚會的好氣氛,於是,趕快把話題轉移到宋沂蒙的工作問題上面。他關心地問宋沂蒙:“工作問題解決得怎麼樣啦?”宋沂蒙害怕人家問他這類問題,因為他目前的處境是四六不靠,可他知道劉白沙有意救他,便乘機趕快說:“看看再說吧!剛在安轉辦報到,結果還不清楚。”

    許虹對這個事兒也有些興趣,又搶著問:“聽說現在軍人轉業以後,地方安置要降半級是嗎?”這又是個挺刺激人、使人心煩的問題,宋沂蒙聽了也不知說什麼好。

    劉白沙干咳了兩下嗓子,他叼著中華煙一邊抽著一邊說:“現在,軍事工作只是地方整體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面,省軍區主要領導人只能進入省委擔任常委,因此軍區司令相當於同級單位的副職。你這個副團職大體上相當於地方的正科級。”

    劉白沙說的這一套,著實地給宋沂蒙的頭上潑了一盆涼水。正科是什麼官兒?在北京連個芝麻粒兒都不是,街道辦事處的司法科、鄉鎮政府的企業辦、環保局的綠化隊都是正科。

    林小嶠察覺出宋沂蒙的沮喪,便十分熱情地對他說:“沂蒙別急,你這二十年兵也不是白當的,不行就到白沙這兒來,白沙你說行不行?”劉白沙覺察出林小嶠表面是在捧他,實際上有點起哄的意思,他所在的“兵改工”辦公室沒有人事權,調出調進的都得呈報部裡,而且早就超編了,宋沂蒙進來根本不可能。林小嶠誠心是要讓他下不來台,他知道這個女人很厲害,嘴巴跟刀子似的,他肯定斗不過她,於是他只好低著頭不作聲。

    宋沂蒙也覺得林小嶠將了劉白沙一軍,這樣可不好,好容易才見一回面,弄個不愉快,何必呢?宋沂蒙把話題轉向崔和平:“哎,和平,聽說你們原先那個公司裡的干部子弟特多,是嗎?”這又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大家都豎起耳朵聽著。

    崔和平唉聲歎氣起來:“唉,我他媽也算高干子弟?老爹早死啦!”劉白沙怕崔和平言多必失,所以緊去解崔和平的圍:“干部子弟扎堆兒,搞得影響太大,虛火上升,我看不扎堆兒好!”

    這時,只見祁連山抱著兩箱子啤酒和一口袋香腸、面包之類的食物,喘著粗氣,踉踉蹌蹌跑進來。吃的東西來了,大家紛紛上去搶,眾人一通兒吃喝。

    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陸菲菲移了移地方,坐在宋沂蒙的身邊。她打開一罐啤酒遞給宋沂蒙,然後細氣細氣地問道:“這些年來,生活得怎麼樣?”陸菲菲說這話平平淡淡,內心卻微起波瀾,本來她是不想來參加聚會的,她對這個干部子弟圈子不感興趣。可當她聽說宋沂蒙也要來,於是決定也來會一會,她想看看這個男人變成什麼樣兒了。

    這男人還是那麼癡癡的樣子,半羞澀。他的肩膀寬了,眼睛大了,神色露出了慌張。

    宋沂蒙見陸菲菲問他生活得怎麼樣,頓時,他感受到了來自陸菲菲身上那股強烈、溫暖而又熟悉的奪人氣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覺得渾身不自然,他不知應當如何回答,他被一種奇妙的力量驅使著,去取陸菲菲遞過來的啤酒。

    陸菲菲見宋沂蒙遲疑著不肯說話,以為他在拿老婆與自己相比,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很快就把曾經海誓山盟的戀人忘了,何況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陸菲菲帶著幾分妒忌的口氣說:“知道你妻子很漂亮!”

    這句話顯然是怨他,是在罵他。一個愛過自己,以後又獨身生活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她身上會有多少說不清的內容?

    宋沂蒙的心跳得更厲害,他與陸菲菲的這段情史要是讓妻子知道可不得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跟妻子交待過。陸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說:“她叫胡煒,是軍隊的,對不對?”

    菲菲一下子點出了妻子的名字,宋沂蒙嚇蒙了,菲菲是不是要和他過不去?在這種時候,菲菲要是揍他兩耳光子,他也得忍著。多少年不見面,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現在可到了喝酒裝糊塗的時候了,反正就這麼回事兒,豁出去了!

    說時間,宋沂蒙“咕嘟嘟”一連喝下好幾口。他這人能喝酒,一喝酒膽兒就變大了,平時不敢想的事敢想,平時不敢做的事敢做。只見他一邊喝酒,一邊大膽地瞧著這位初戀人,這位當年迷倒一大片、現在四十多歲仍不失美貌的陸菲菲。陸菲菲也大膽地與宋沂蒙對著瞧,瞧著瞧著,眼神兒就漸漸地軟和下來,一直瞧著他把滿滿一罐兒啤酒喝光。

    “好樣兒的!要是當初你有這氣魄就好了!”想著,陸菲菲的雙眼濕呼呼的,胸前起起伏伏,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她當著宋沂蒙的面兒,接連打開兩罐兒啤酒,“咕嘟嘟”統統喝光,然後,隨手把啤酒罐兒“當啷”扔在地上。

    陸菲菲喝下整整兩罐兒啤酒,身體有些搖搖晃晃。林小嶠和許虹兩位女同胞發現陸菲菲的眼神兒不對頭了,不好,要出事兒!一段消逝了二十多年的愛情並沒有結束,她們聽說過一根火柴能把二鍋頭點著,火苗藍藍的,明亮亮的,難道啤酒也能點得著?

    她們見狀不妙,就想把陸菲菲拉開。陸菲菲奮力掙脫了她們,獨自一人跑到屋外。

    宋沂蒙透過玻璃窗,看見陸菲菲蹲在地上“哇哇”大吐,他想過去安慰她,但又覺得不方便,只好束手無策地坐著。

    宋沂蒙徹底地明白了,陸菲菲沒有變,她一點不厲害,只是比從前更軟弱,痛苦在她心裡積攢著,無法傾洩,無法掩飾,陸菲菲還愛著他!他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段戀情竟成了陸菲菲感情生活的句號。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害了一個純真、美麗的女性,然而這已經成為無可挽回的事實。他承認自己的罪過,但沒有勇氣面對。

    他有點懷疑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朋友們肯定是好意,但其結果是重新喚起了陸菲菲的痛苦,同時也給他這個早已經有了歸宿的人增加了煩惱。

    就在這些人聊得熱鬧的時候,龍桂華輕輕地走了進來,她提著暖水瓶,給客人們的每一只茶杯裡加水,她不是劉白沙家裡的保姆,只是來幫他家洗衣服的,可劉家來了這麼多客人,她很願意主動幫忙。

    劉白沙的這些客人們大多是被保姆照顧過的,所以龍桂華在他們的眼裡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嘰嘰喳喳地嚷著喊著,誰也沒有注意到龍桂華。龍桂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屋裡的這些人,她反反復復到客廳來過好幾次,靜靜地進來又靜靜地消失,像個影子一樣沒有聲音。

    龍桂華零零星星地聽見屋裡的人們在議論什麼老爹老媽、省軍級副團級之類的話題,這些東西對她來說簡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厭其煩地競相褒貶和議論著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樂此不疲,爭先恐後,個個像噴燈,呼呼冒火。

    這些人談起了國際共產主義命運、蘇聯的解體,這麼嚴重的話題,他們竟然也能支離破碎地點評一番。這是一群說大話說慣了的人群,當主人當慣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儀一樣,自上而下,俯視山河,四萬公裡大小的天下一攬就攬進了懷裡。這是一個狂妄的人群!

    這些關心世界命運的人與她不屬於同一個階層,她覺得自己與他們之間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所關心的不是19世紀的經典理論,更不是某某人的級別待遇問題,她想的是如何掙錢養家糊口。在她的周圍,像她這種人實在太多的,她的幾個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們放在今天這個環境裡,他們會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來。

    龍桂華看見許虹和林小嶠咬著耳朵,她聽見兩個女人小聲說:

    “宋沂蒙老婆叫胡煒,家裡是軍隊的,你知道嗎?”“她爸爸是誰?”“胡繼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幾年了。”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可龍桂華聽見了,她當時正俯下身子給林小嶠倒水,屋外刮進一陣微細的小風,把宋沂蒙和胡繼生兩個名字吹進了龍桂華的耳朵裡。宋沂蒙這三個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繼生,她聽媽媽說過,胡繼生曾經是爸爸所在單位的領導,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龍桂華聽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時候,兩只手不禁顫抖了一下,把開水灑了些在林小嶠的褲子上。林小嶠不滿地瞥了龍桂華一眼,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嶠目光犀利刻薄,還帶著冷漠和蔑視。她覺得自己就像戲裡的丫環,伺候著一群高貴的客人。

    龍桂華昂著頭走了出去,她回到劉家最外邊的小院兒,把熨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劉家,她想以後再也不會進這家的大門了。胡繼生的後代在那裡,胡繼生後代的圈子在那裡,她似乎看見了一個對立的人群,心裡一片蒼涼。龍桂華離開了劉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覺地與這座四合院兒拉開了距離。6

    龍桂華的女兒小紅不姓方也不姓龍,她讓女兒姓朱,是為了紀念死去的媽媽。龍桂華為了把這個獨生女兒培養成人,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無論她怎麼嚴加督促,女兒就是不愛讀書,一讀書就犯困。她叫女兒從小學習畫畫兒,女兒學不進去,掰斷了好幾根筆,撕碎了不少張紙。她叫女兒學習拉手風琴,女兒不愛音樂,如果媽媽在自己的面前,她還能湊合拉著,可媽媽一扭臉兒,她就跑到外邊街上去了。這孩子從小就愛打扮,愛穿花衣裳,每逢過年,她都要拉著媽媽的袖子羞答答地說:“媽,要花衣服……”

    長大後,小紅考上了護士學校,畢業後在裕民醫院當護士。龍桂華一片心早已經涼了。她不再指望女兒當什麼畫家、音樂家,她只想著多掙點錢,給女兒攢下一份嫁妝,等女兒成家後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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