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耗子揣著殺人的動機夥同劉大牙踏上了旅程,因為目的地明確,他們直接登上了去江邊的長途汽車。坐在臨窗的座位上,蔫耗子的臉像霜打的豌豆莢,萎靡並且憔悴。平地而起的風吹在他的睫毛和瞳仁上,使他睜不開眼睛,他把玻璃窗關上了,可是窗戶上的殘缺並不能阻礙風,他縮了一下身體,風從破洞而入,把力量更集中地送入了車廂。車輪開始滾動,蔫耗子看了一眼四周,他沒有看見九姝,但他相信她在現場,正躲在某個僻靜的暗處看著他。蔫耗子把頭埋進膝蓋裡,風從他的領口順著脊樑長驅直入,把他的汗毛都吹直了。
天氣的突然轉涼使遠走他鄉的蔫耗子更添淒涼之感,一路上他悶悶不樂,不搭理嬉皮笑臉的劉大牙。劉大牙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既有點木知木覺,又有點不知好歹。他隔不久就要拿出嗩吶吹上兩口,扎人耳膜的聲響招來乘客的白眼,可是看他那副我行我素的傻相,別人不敢冒犯他,怕將他點著,把車廂給炸了。
幸好,劉大牙也有折騰累了的時候,他把嗩吶往肚皮上一放,兩隻光腳丫斜插到對座的座位上,隨著車子的顛簸,很快就迷糊過去了。
劉大牙睡得又香又沉,夢裡捎帶著還說些胡話,攪得其他乘客都沒法好好休息。車子在奔波的過程中,有過一回在站點的短暫逗留,乘客可以下車伸伸懶腰出個恭什麼的,同時車內也更替了少量乘客。劉大牙在這個時間醒了過來,提著嗩吶來到車站旁的粥攤,他要了兩塊麵餅,狼吞虎嚥地吃著。蔫耗子沒下車,他心裡空空蕩蕩的,他甚至連眼皮也沒抬一下,而是直瞪瞪地看著前面靠墊上一塊油斑狀的污垢,腦子裡胡亂地飛著夢魘。
車站上發生的鬥毆幾乎沒有任何先兆,蔫耗子就聽到有人喝了一聲:找死吶!他被震得一激靈,直覺告訴他那個聲嘶力竭的傢伙正是劉大牙,他的破鑼嗓門與毛驢無異,難聽卻易於確認。
蔫耗子循聲抵達現場的時候,戰事已塵埃落定,也就是說,這個片段只維繫了二三分鐘。呈現在蔫耗子眼中的畫面是,劉大牙被一個禿頭壯漢踩在了地上,另一個看上去同樣挺敦實的戴舊氈帽的年輕人正在折小孩手臂一群把收繳的嗩吶折斷。
這兩個人就是日後加入種麥隊的趙和尚與王老屁,他們在車站上候車,目的地也是江邊的造橋工地。與劉大牙打架的起因說起來只是屁大的小事,不過是為了一碗粥誰先喝,可憑著年少氣盛雙方就動了手。由於是一對二,劉大牙明顯吃了啞巴虧,不但被飽揍一頓,還被戴舊氈帽的王老屁奪了用來充作武器的嗩吶,王老屁一不做二不休,順勢把嗩吶撅成了兩截,又氣又急的劉大牙看在眼裡,卻被趙和尚踩在地上不能動彈,他嘴裡唾沫星子亂飛,罵著王老屁的祖宗十八代,被王老屁重重踹了一腳,算是回敬他的出言不遜。
長途汽車重新上路之後,劉大牙不再像先前那般囂張了,他的表情有點木訥,光腳丫也不插到對座去了。看得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雖然表面上車廂內波瀾不驚,可是他知道自己成了別人的笑柄,他們沒有在臉上笑出來,不代表心裡沒有偷著樂。
那兩個壯實的年輕人坐在最後,距離劉大牙的座位隔了五六排,他們上了車就開始打盹,好像一直沒有說話。車子在翌晨停在了江邊的站點,蔫耗子和劉大牙下了車,那兩個人也下了車,他們用挑釁的眼光瞥了一下蔫耗子和劉大牙,朝江邊的方向揚長而去。
根據熱心人的指點,車站到造橋工地有近路可抄,那是一條依附著河流蜿蜒向前的羊腸小道,劉大牙垂頭喪氣地跟在蔫耗子後面,從此處往江邊眺望,是空濛的霧氣,同時能感受到琥珀色江風的吹拂。小道旁掛在草葉上的雨水尚未被大地採集,收縮的霽光深處,搖曳的日出正在徐徐開放。
那兩個年輕人再次出現了,但是他們趾高氣揚的神情沒有了,而是倒在地上,壓壞了一大片帶刺的蒺藜。從他們的樣子看,可以判斷出那是癲癇導致的抽風,他們的四肢像抽筋的雞爪,人完全蜷縮著,口角溢出白沫,五官在痙攣中歪斜走樣,已經神志不清。
蔫耗子和劉大牙面面相覷,劉大牙的眼中放光,他激動得都快撒尿了。他真的把他的玩意兒掏了出來,用拇指和無名指夾著,一股濃重的膻味在空氣中蒸騰。蔫耗子想要阻止也來不及了,茶黃色的尿液已經澆濕了兩個癲癇病患者的面孔。並且,隨著敞開的口鼻進入了氣管,真是雪上加霜,他們都被嗆得夠嗆,厭惡地把頭回來擺去。然而他們的昏厥尚未結束,因此瞳孔中不會留下任何影像。蔫耗子拉著劉大牙就跑,他不想惹事,報了仇的劉大牙興奮極了,他對自己的惡作劇方式十分滿意,他掙脫了蔫耗子,一邊做鬼臉一邊手舞足蹈,他的舌頭從兔形門牙間垂出來,活像一個無常。
又走了一程,終於到了造橋工地,空曠的營地上有十幾排平房,隔一段,又有十幾排。兩個人在四周兜了一圈,看見了一張告示,歪歪扭扭地寫著毛筆字——招工處。蔫耗子粗識幾個字,但只認出中間的「工」字,他戰戰兢兢地推開那扇門,問,你們在造橋嗎?要人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他回首吆喝了一聲劉大牙,說,別晃了,這兒就是。
在辦理用工手續的時候,蔫耗子順便打聽了一下阿旦的下落。辦事的人愛搭不理地說,工地那麼大,阿蛋狗蛋山藥蛋經常碰到,沒法查。
蔫耗子討好地笑了笑,說,我也是隨便問問,找人的事回頭再說。
履行完必要的手續,蔫耗子和劉大牙領到了一隻籐制的安全帽和全套工作服,他們被分配在後勤班,這是單純的體力活,全無技術可言。安頓他們住的地方是一溜平房中的某個空房間,屋內至多只有十平米方圓,空蕩蕩的,散發著新鮮的水泥味。帶他們過來的人說,這裡的工人很多都打地鋪睡覺,因為招工數量龐大,來不及備齊那麼多床,考慮到地氣較重,為防止工人染上風濕,所以每人可以領一副木質的床板。
蔫耗子和劉大牙對視了一眼,臉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一切得來的全不費工夫,這有點出乎他們的預料。
臨近中午的時候,工地辦事的人又帶了兩個人過來。真是冤家路窄,即將成為他們同屋的正是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已恢復了常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癲癇發作時的痛苦似乎從未在他們身上逗留過。
劉大牙看見他們有點緊張,把頭掉過去了。蔫耗子的神情也不大對頭,但他沒有迴避來者的目光,他感覺到對方只是對再次邂逅產生了稍縱即逝的詫異,而眼神中似乎並無惡意。他注意到,兩個年輕人的頭髮都是濕的,上衣也換過了,他們一定是在醒來後跳進河裡洗了澡。蔫耗子可以想像當時他們暴跳如雷的樣子,屈辱使他們發狂,透著涼意的河水在他們的捶胸頓足中被掀起了驚濤駭浪。想到這兒,蔫耗子感到有點心虛,但是讓他暗自慶幸的是,對方的眼神中真的沒有惡意,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懷疑到劉大牙,這也是有可能的,因為他們當時正處於昏厥狀態,喪失了辨識的能力。想到這兒,蔫耗子忐忑的心情稍許放鬆了一些。
然而蔫耗子的猜測只是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矇混過關。對方即使沒有確鑿的證據,也會從他們的舉止中看出蛛絲馬跡。如果你沒有心懷鬼胎,目光何必閃閃爍爍,表情又何必慌慌張張。蔫耗子和劉大牙都不是會演戲的人,說到底,他們已經在有意無意間漏了餡,把自己給出賣了。
正因為輕信了自己的直覺,蔫耗子對兩個年輕人解除了戒心。所以當暗算降臨之刻,他和劉大牙落了個束手就擒的下場。月黑風高之夜,封閉的房間內,四個男人躺在地鋪上,吐著渾濁的呼吸。一切看上去並無異樣,只有影影綽綽的光線在漆黑的窗外飄浮著。這時兩個年輕人把眼睛睜開了,他們已等了很久,一直挨到屋裡的另兩個男人睡熟了,他們便翻身而起,用了一個橫跨的腿式,一下子就控制住了蔫耗子和劉大牙。被驚動的兩個人立刻醒了過來,可是他們已被緊緊勒住了咽喉,既發不出聲,又使不出力,就像遇到了鬼壓床,巨大的恐懼讓他們的意志幾乎崩潰了。
為了不至於被活活勒死,源自身體本能的抵制挽救了蔫耗子和劉大牙。可是也可以有另一種假設,那兩個年輕人並不想真的置他們於死地,所以在不懈的反抗之後,在奄奄一息的關頭,卡在他們喉嚨上的像鉗子一樣有力的虎口鬆開了。
剛剛從鬼門關脫身,劉大牙就殺豬般地嘶叫起來,殺人啦!
話音剛落,他的嘴便被手掌死死摀住了。騎在他身上的王老屁說,再瞎嚷嚷就要了你的命。
可是外面已經有人來巡邏了,一個聲音問道,哪兒在叫,出什麼事了?
王老屁應聲道,沒事兒,做夢遇到強盜了。
外面嘟囔了一句,深更半夜的不好好挺屍,叫什麼魂,睡個覺也不安穩,真他媽遭罪。隨即腳步聲便走開了。
劉大牙嘴巴雖被捂上了,鼻孔卻在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他的腰背僵硬地使著蠻勁,想把王老屁掀下去,卻沒有成功。
那邊,蔫耗子卻沒有大喊大叫,禿頂的趙和尚一巴掌打在他靠近下巴的位置上,把他的腮幫子打腫了,疼痛像水藻一樣瀰漫開來,蔫耗子覺得牙床被擊碎了,他口齒不清地說,這位老弟,你讓我說兩句。
趙和尚沒聽他的,又在他另半邊臉上扇了記耳光,才惡狠狠地說,有什麼話,快說。
蔫耗子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幹嗎出手這麼狠。
趙和尚說,你們在找死,竟敢在老子臉上撒尿。
蔫耗子說,話可不能瞎說,得有個真憑實據。
趙和尚說,看你們賊頭賊腦的樣子,就不像好人。
蔫耗子說,你要這樣說,只好由你,反正你們人也打了,要還覺得不解氣,乾脆就把我們弄死。
趙和尚說,殺人得償命,幹嗎弄死你們。
王老屁在旁邊說,我們不要你們的命,只想報仇。
他邊說邊站了起來,把褲子脫下來,看架勢是準備弄泡尿讓劉大牙喝。
劉大牙一骨碌翻到邊上,指著王老屁說,你他媽的敢尿到我身上,下回等再發羊角風,我非把你的*搞下來不可。
他這樣一說,還真管用。王老屁傻站在那兒,昏沉中他的表情有點犯暈。
劉大牙接著說,這事今天就這樣完了,我們以後就交個朋友,你發病的時候我還能幫你掐掐人中。
趙和尚把腦袋掉過來,朝劉大牙啐了一口,罵道,你他媽的還敢威脅我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劉大牙看著趙和尚凶神惡煞的臉,把脖子一梗,大嗓門再次擊破了黑夜的靜謐——
有人要扒我的皮!
王老屁再想堵住劉大牙的嘴巴已經不可能了,因為他正在忙著提自己的褲子。這時劉大牙已經朝門口跑過去了,騎在蔫耗子身上的趙和尚敏捷地跳了起來,出手抓住了劉大牙的後襟,但他拉不住劉大牙的暴發力,猶如脫韁的野馬,劉大牙一下子把門撞開奔到外面去了。這個畫面的產生基於劉大牙衣服被撕開了一大片後背,而被撞開的門上只有一把簡易的鐵皮插銷。
劉大牙扯著嗓子繼續喊,有人要殺人啦,要扒我的皮!
他的聲音在空曠中具有穿透力,就像銳利的獵刀把黑夜的心臟刺中了,刀刃上挑著血淋淋的脈搏。在廣漠貧瘠的灘涂上,淒厲的尖叫讓驚醒者膽戰心寒,好奇心誘使他們出來看個究竟。陸陸續續,睡眼惺忪的人們從各自的房間裡出來了。由於寒意的侵襲,他們都是畏頭縮腦的模樣,表情介於迷茫與懷疑之間,似乎期待著什麼,又似乎擔心著什麼。可是無論是什麼,他們均一無所獲。既沒有追殺的實況,也沒有血腥的現場,甚至於連那聲尖叫也不知源自何處——因為造橋工地剛剛開工,宿舍區的配套尚不完善,用來照明的路燈還沒豎起來,只有巡邏的工人手裡握著幾束手電筒的光線。實際上,除了黑黝黝的隱約背景,四周並不能看清什麼——大家盲目地聚攏過來,互相詢問,但彼此間只有用搖頭來回答對方。當然誰都無法否認聽到了尖叫聲,然而這只能使人懷疑自身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雖然霜氣氤氳,光影斑駁,卻可以看出人們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大家又站了一會兒,嘴裡罵罵咧咧的,然後就不甘心地散開了。
肇事的王老屁和趙和尚一直在人群中站著,他們沒有吱聲。當巡邏的工人用手電筒來回亂照的時候,他們神態自若,裝作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慢慢晃到邊上去了。
而蔫耗子和劉大牙卻已經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不見了蹤影。
——劉大牙破門而出的同時,蔫耗子用力把身上的趙和尚推開了,他站起來說,這下我們的飯碗都砸了,剛住下來就打架,工地上肯定立馬讓我們滾蛋。
蔫耗子歎了口氣,走到門口朝外面張望了一下,劉大牙已經跑遠了,而聞聲而起的人們正在慢慢形成嘈雜。蔫耗子的話對兩個彪悍的年輕人起了點作用,顯然他們並不想被工地掃地出門。趙和尚說,只要我們誰都不說,就沒人知道。
蔫耗子看著快沒人影兒的劉大牙,說,我得去追他,你們穩著點,別讓人家識破了,我可不想把活兒給丟了。
說完,他就朝劉大牙逃跑的方向一路趕過去了。
可是黑咕隆咚的大地上,哪兒還有劉大牙的蹤跡。
尋覓了大半個時辰,蔫耗子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宿舍區。在一排排平房前,他辨認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住的地方。他看見那兩個年輕人正蹲在門口吸著煙,他沒跟他們說話,直接進了房間,在地鋪上躺下來。劉大牙的失蹤使他心事重重,灘涂上時有神出鬼沒的河流的分汊,他害怕劉大牙一腳踏空,成為溺水而亡的冤鬼。
門口的兩個煙頭像一對停在手指間的螢火蟲,微紅的亮光忽明忽暗。趙和尚吐了一口煙出來,問,你那個兄弟呢?
蔫耗子沒吭聲,眼睛看著房頂。
趙和尚繼續說,你那個兄弟挺倔的,有他的苦頭吃。
蔫耗子還是沒吭聲,突然放了一個屁,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中一片空洞,好像靈魂在別處。
趙和尚討了個沒趣,把煙蒂摁滅了,也躺回到地鋪上。
王老屁還在抽他的煙,他沒回頭,隨口一問,睡啦?
趙和尚用鼻子嗯了一聲,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剩下王老屁一個人守在門口,腳下扔了好些個煙屁股。
距離天亮不遠的時候,劉大牙回來了,他光著上身,提著用衣服做成的布袋——他把兩隻袖子紮起來,往中間一兜,被撕壞的後背攏成漏斗狀,就能裝東西了——樂呵呵地提著一片蛙聲站在門外。
他徑直走進屋內,像根本沒有王老屁這個人一樣,從他的腿上大步跨了過去。劉大牙朝著發愣的蔫耗子說,可了不得了,青蛙多得造反了。他的大嗓門把趙和尚給弄醒了,他支起胳膊像看一個怪物一樣地看著劉大牙。
劉大牙衝他笑笑,說,回頭等燒熟了,你們一塊來吃吧。
趙和尚和王老屁被弄得哭笑不得,他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沒心沒肺的人。
但是,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劉大牙用一大鍋噴香的青蛙肉和兩個年輕人棄了前嫌,這看上去有點不可思議。但實際上,仇恨和友誼往往就在一念之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到底,他們都是古道熱腸的混世魔王,目中無人,吆五喝六,是天生的酒肉朋友。隨著歲月的蹉跎,他們之間的義氣也愈加牢固,成了兩肋插刀的兄弟,江湖從來就是如此,有時候看上去真像一個笑話,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麼寡廉鮮恥,卻又是那麼鮮活可愛。
而蔫耗子既不與他們過分親近,也不與他們存有隔閡,他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雖然偶爾也會像兄長一樣嘮叨幾句,更多的時候則保持著旁觀,他像一隻蛛網邊緣的壁虱,似乎趴在那兒,又似乎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