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流浪記 正文 第一節
    如果你向本能屈服,你將變成一隻喪家犬;如果你向本能挑戰,你同樣會變成一隻喪家犬。

    我寫完這個警句,地震就開始了——墨水變幻成的鼴鼠、蝙蝠和蜥蜴在稿紙上快跑亂飛,很快它們就突破了界面,佈滿書桌,把咖啡杯以及一些書籍和擺件都撞翻了——驚駭之餘我把紙捏成一團扔掉,手忙腳亂地重新換上了一頁。可是它們又折回來,還帶來了破壞力更強的颶風和暴雨。就像神筆馬良,我的筆尖觸及之處,搖晃中的島嶼在遠方浮現了出來,在更近的畫面中,她誕生了。

    這個女嬰的出世具有象徵的意味,人們將她與災難聯繫起來。她來了,所以她的母親死去。而且,還有那麼多殉葬的人,整個街鎮,因為她的光臨而變成了廢墟。在倖存者的眼中,她是一個多餘的孽障,她固然是多餘的,如同她那截從脊椎骨延伸出來的尾巴,可是她不可思議地活了下來,這又使大家對她充滿了敬畏和厭惡。

    現在,她在風雨中*著身體。她的母親,一個貧困的貨擔小販由於失血過多而在作最後的喘息。地震發生在夜深人靜的凌晨,睡夢中的人來不及反應就被埋進了倒塌的房屋。這個比瞬間還要短促的時分,來自地獄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拆碎了整個島嶼。

    與周圍磚瓦結構的建築相比,她降臨人間的這個老木屋傾覆得更迅速一些。她來自一個居無定所的家庭,沒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她沒有名字,臍帶剛剛與母體脫離就成了孤兒。這個場景裡瀰漫著濃郁的煞氣,如同伸了一個懶腰,*的老木屋誇張地舒展開來,所有的骨骼交錯到一起,互相抵制然後產生木頭的骨折,最後它像駱駝一般倒在地上,轟地一聲,塵土四起。空氣中飄著菌蕈及其孢子的霉味。一個過路的醉漢在陰霾的背景中看見了這一幕,他被嚇醒了,他看見一座房子像黑色的龐然大物一樣向自己撲來,在距離數米之遙的地方摔倒了。

    這個人開始奔跑,他完全清醒了,求生的慾望使他想快速逃離,他足下生風,希望能一步踏進空曠的野地。可是他沒有成功,他跑得再快,也趕不上死亡之光。陷落與崩塌使更多的建築消失了,有一隻巨大的手推倒著一切,他被一棵樹擊中了,那棵樹擺脫了泥土,在風中搖搖擺擺地翱翔,用一根鋒利的椏杈挑開了他的肚皮。

    此刻,如果用靈異的眼光觀看,無數靈魂正在從廢墟裡飄逝出來,熙熙攘攘,在磚壘和斷梁間成為孤魂野鬼。

    而轟然倒塌的老木屋下面,除了苟延殘喘的產婦之外,還有一隻在夾縫裡掙扎的狗。一個僥倖脫身的接生婆驚叫著坐在了地上。

    產婦的下半身完全被束縛住了,她折斷的右臂耷拉著,所以只能用左臂摟著女嬰,讓她匍匐在自己的胸前。這個姿勢完成於悲劇發生時的剎那,完全出自於母性的本能。女嬰努力吮吸乳汁,但是她很快就從慢慢變冷的母親身上滑落下來,掉在了一旁。

    那隻狗正努力從夾縫裡擠出來,已經快要成功了。但是,它得到自由的代價是腿瘸了,擴大的傷處在流血。它的叫聲聽起來更像是哀鳴,它來到母女倆的旁邊,看了眼女人,她已經沒有了呼吸,兩隻眼睛瞪得很大,看著塌陷下來的天穹,或者別的什麼。

    狗小心翼翼地銜起女嬰,餘震還在繼續,它的每一步都隱藏著重重危機。它一直朝南走,那裡是小鎮中心,它現在也一起給毀了。如果它完美如初的話,會有廣闊的草坪和漂亮的園藝,它是整個小鎮的驕傲,是大人們嘮嗑和兒童放紙鷂的地方。狗知道這個去處,是因為它也常去那兒逛逛,有時獨自前往,有時則跟在陌生人的身後。狗的眼睛濕漉漉的,它知道過去的好時光永不再來。它終於到了鎮中心,那兒聚集著驚魂未定的人們,他們大多衣不蔽體,他們是掀開被窩出來的逃生者。風聲淒厲的雨夜裡,哭聲由此及彼。可憐的狗叼著女嬰來到一個較大的人群中間,很幸運,有幾個人注意到了它的出現。他們圍上來,從狗的嘴裡接過了女嬰,因為寒冷和飢餓,她已凍得發紫,也許再過一秒鐘,她就會斷氣。可是她活了下來,在惡劣的處境中,有好心人把她裹進了一塊珍貴的毛毯裡,貼在胸口用體溫把她焐暖。她就這樣活下來了。她沒有名字。也許是因為滯產兒的緣故,她生下來就有了柔密的褐色頭髮,恍如麝香的軟痂浮在她的髮絲間,她的頭髮異常彎曲,像一蓬亂草搖曳舒張,我把她叫作鬈毛。

    從此刻開始,鬈毛戲劇一般的傳奇剛剛開始。我們不能把她今後歲月中所歷經的苦難都視作不幸,那只是她生命中應當承受的部分,所有苦不堪言的回憶都只是美好人生的贈予,甚至還可以這樣說,人生的真諦正是隱藏在悲劇之間。

    剛剛擺脫了死亡威脅的鬈毛被再次遺棄了,那一小截盲腸一樣多餘的尾巴在她尿濕毛毯之後露了餡,它的出現使周圍陷入了一片恐慌,鬈毛被放回了地上。大家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靈魂,造成這個結果是與正在發生的劫難休戚相關的。假如沒有這場地震,鬈毛的小尾巴就僅僅是返祖現象或者是遺傳的變異,與六指頭與多毛症沒有區別。然而地震使大家成了驚弓之鳥,哪怕是黑暗中飛過來的一隻蝙蝠都可能被視作死神的使者,何況一個長了尾巴的嬰兒。所有的人都嚇壞了,他們躲得遠遠的,只有那只忠誠的狗守在鬈毛的身旁,嗚咽地悲鳴直到力竭而卒。

    那塊珍貴的毛毯包裹著嬌弱的女嬰,使她不至於立刻被凍死,使她的生命能夠維持到救星的出現。她來了,一個鶉衣百結的以乞討為生的老太婆,拄著一根竹杖,趿著破損的布鞋,頭上還有一塊襤褸的紗巾。她看上去灰濛濛的,不知道是皮膚的黑還是身上的髒,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但一切對鬈毛來說是沒有選擇的,她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不祥之物,能夠被收留已是最大的運氣,她不能決定自己的未來和不可知的命運,就像她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一樣。

    老太婆俯下身,將鬈毛抱了起來,放在她隨身攜帶的一隻大籃子裡,對她來說,撿到這個女嬰和撿到別的什麼被人遺棄的東西沒有什麼不同。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她撿到過的活物並不少,狗和貓是最常見的,有時還有從耍猴人那兒逃出來的猴子。老太婆對待它們的辦法很簡單——殺了吃掉。她有一件御寒的袍子,就是用那些可憐的畜生的毛皮做成的。可是因為沒有經過硝化,皮板又硬又僵,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氣味。但是對老太婆而言,它是一件重要的財產,既可當棉衣用,又可當被子蓋,緊急關頭還可以作為儲備糧,撕下一塊聊以充飢。

    她把鬈毛放在大籃子裡,拎著離開了中心廣場,周圍的人看著她消失,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畢竟,女嬰沒有在他們的冷漠中死去,使他們良心受到的譴責要少一些。雖然那是個長尾巴的女嬰,被賦予了不祥的意味。但那是被強加的,是人在突如其來的災難中,由於極度惶恐而強加給自己的暗示。而事實上女嬰是無辜的,如果她真的在熟視無睹中夭折,那麼現場的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產生負罪感。而眼下,女嬰被帶走了,雖然帶走她的是一個流浪的乞丐。但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或者換一種說法,她即便仍將死去,但在離開時至少是活著的。她以後的命運已在這些人的視野之外,毫無疑問,遠去的老太婆的背影讓他們在心靈上都得到了解脫。

    老太婆拎著女孩,如同拎著一籃子殘羹剩飯。這樣說,不是一種暗示,不過是指出了老太婆對女嬰的態度。儘管如此,我們也不必有過多的憂慮,鬈毛是一個女嬰,而非貓狗,老太婆尚不至於吃人。她之所以要撿回鬈毛,不過是要日後多一個乞討時的道具罷了。

    穿過殘垣斷壁的鎮中心,穿過一個已不復存在的市集,老太婆來到了田野。這裡有她的棲居地,一座廢棄的碉堡。

    一路上,突如其來的倒塌與癱陷讓老太婆心驚膽寒。整個世界就像紙糊的一樣弱不禁風,每一次餘震都會增加新的廢墟,而廢墟中傳來的鬼哭狼嚎與風聲交織在一起,聽起來就像把黑暗撕成了一片片布,揮撒在無邊的絕望裡。

    而跟前的這座碉堡,這座戰爭遺留下來的固執而封閉的水泥軍事設施,卻在飄搖中像癩蛤蟆一樣匍匐著,絲毫沒有要一躍而起的樣子。

    老太婆爬進頂部正方形的孔,順著一把竹梯下到碉堡內部。由此可見,雖然她年已老邁,但身手仍然利落。碉堡外壁原本有數個洞,打仗的時候可供伸出槍管。老太婆住進來後,保留了一個洞,將剩餘的都用泥巴封死了,這樣做的好處是空氣不能對流而過,冷天可以御寒。而到了夏季,只需將那些泥巴推倒,風就可以長驅直入,吹掉悶熱與暑氣。

    老太婆將女嬰從籃中取出,擱在她的那件毛皮袍子上。一枝點燃的蠟燭使碉堡內有了光明,因為雨水的濡濕,鬈毛身上的毛毯有些發潮。老太婆將它展開,把它從鬈毛身下抽走。*的女嬰暴露出來,她牙關緊咬,已陷入昏迷。老太婆用手指摁住她的人中,少頃,終於令她啼哭。老太婆鬆了口氣,女嬰的哭聲不止,她用這種方式提醒老太婆自己正飢腸轆轆。

    老太婆將毛皮袍子兩邊一搭,蓋住了鬈毛。她看了一眼四周,狹小的空間裡沒有轉身的餘地,各種各樣的垃圾見縫插針地擁擠著。但是也有幾件生活用品,一隻陶質的缸,上面架著木頭的圓蓋子,放了一個顯眼的台式煤油爐。爐上架著一口通體墨黑的鋁鍋,老太婆蹲下來,往一個暗處掏著什麼,起身時她的手裡捧出了一些米。她小心翼翼地把米丟進鋁鍋裡,移開圓蓋子的一部分,直接用鋁鍋去舀裡面的水。離碉堡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水庫,老太婆隔幾天去那兒一次,拎回一桶水。她有一塊明礬,用它打一下,水就變清了。此刻,老太婆點燃了煤油爐,她要熬一些米湯給啼哭中的女嬰喝。

    可是鬈毛已經等不及了,她餓極了,只是她還有力氣哭,她居然把毛皮袍子給踢開了,四肢朝天地擺動著,如同一隻掙扎的青蛙。

    老太婆回過頭來,對女嬰說,別鬧了,以後有你餓的日子呢。

    鬈毛並不理會她的話,她聲聲不斷地大放悲歌。在她蹬動的雙腿中間,粉紅色的尾巴滑稽地抽搐起來,使老太婆嚇了一跳。

    哎喲,你怎麼還長著這麼個東西。老太婆將女嬰抱了起來,舉到頭頂看那截肉做的細繩子。她的表情樂不可支,她被這個發現逗得笑了起來。

    鬈毛重又被放回毛皮袍子上,老太婆去把煤油爐點燃。相比於外面,碉堡內要暖和很多,藍色跳動的火焰彷彿舞蹈著的夢魘,投影在斑駁而骯髒的牆上,與濃郁的霉味混合出陳腐的氣息。

    老太婆一邊咳嗽一邊捲著煙卷,煙絲是從撿來的煙頭裡剝出來的,去掉燒焦的煙蒂,剩下的收攏到一塊,積少成多,擱在薄紙片裡,一推一卷沾上唾沫,就是一支煙了。

    煙的造型呈錐形,一頭大一頭尖,可並不影響口感。老太婆將它叼在嘴上,從她吞雲吐霧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的陶醉。

    可是女嬰仍然在不屈不撓地哭,老太婆望了一眼通體墨黑的鋁鍋,火舌正舔著它的底部。揭開鍋蓋,米粒沉積在透明的水中,距離煮成米湯的乳白尚遠。女嬰的啼哭讓老太婆有點心煩,她活了那麼多年,最大的經驗便是飢餓,她也有些為手舞足蹈的女嬰著急,可總不至於喂涼水給她喝吧。

    老太婆煩惱地坐在了地上,看著毛皮袍子被女嬰再次踢開,女嬰屁股上那根調皮的肉繩子紅蚯蚓般扭動著。老太婆一邊咳嗽一邊笑個不停,這時她看見有個人把頭從上面探下來,老太婆直起了身子,把笑停住,問道,來福,幹嗎呢?

    那個人沒吱聲,從上面跳下來,雙腳落地後,一張哭喪著的臉轉向了老太婆。這是個男孩,*歲光景,穿著件破襯衣,袖子捋得很高,下擺拖到膝蓋上,身上手上都是血淋淋的。面對著老太婆吃驚的臉,他把嘴一歪,眼淚流下來了——

    鼻涕蟲給砸死了,我把她拖回來了。

    老太婆腮部哆嗦了一下,踩著梯子上把頭探出洞外,看了看,又將頭頸縮了回來——

    人都死了,你把她拖回來又有什麼用呢?

    我們把她埋了吧。這個叫來福的男孩紅腫著眼睛,毛皮袍子上的鬈毛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問,哪兒來的小毛頭?

    老太婆說,路上撿的,先養著玩吧。

    來福說,外面都給毀了,死個人跟死個耗子似的,要不是逃得快,我也給壓在房子下面了。

    老太婆說,爐子上燒著米湯,待會兒熟了,你餵給她吃吧。

    來福說,我可不會,怎麼喂呀?

    老太婆說,你沒見過喂小孩嗎?

    來福說,我是說我沒弄過。

    老太婆說,那就讓她餓死吧。

    來福說,好吧,我來想辦法。

    老太婆說,我出去看一下,待會兒回來。

    來福說,鼻涕蟲怎麼辦呢?

    老太婆說,現在黑燈瞎火的,等天亮了再說吧。說著,她就攀著那把小竹梯慢慢爬出孔外,來到黑夜裡。

    鼻涕蟲瘦小的屍體離開碉堡僅五六米之遙,她滿身血污仰面而臥,差點絆倒了老太婆。從遠處傳來的號啕聲和建築物轟然倒塌的聲音依稀可辨,把週遭的世界變成了地獄。老太婆看了鼻涕蟲一會兒,她其實看得並不真切,雨一直在下,四野已變得十分泥濘。在依稀的光線下,老太婆看到的毋寧說是一具人形的泥塑,但是她確實是鼻涕蟲,一個永遠處於傷風之中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個天生的乞討高手,她擺出一副要把鼻涕往人身上蹭的姿勢,就會讓不願施捨的人乖乖就範,當然,她也曾因此被人揍得鼻青臉腫。

    可如今她死了,她不必再冒著被毒打的危險去低三下四了。

    老太婆踩著稀爛的泥巴重新來到中心廣場,她兩手空空,披著那條毛毯,目的是為了找到那條狗,那條在女嬰邊上死去的狗,那可是美味豐饒的大餐。在損失慘重的天災之後,尾隨而來的就是食物短缺。作為一個從未離開過島嶼的人,老太婆對地震並不陌生。可是對於一個乞丐來說,地震帶來的破壞對她生活產生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她原本就一無所有,所以也不至於失去什麼。然而她仍然需做食物囤積。雖然這是個地震頻繁的島嶼,但這一次仍然非同尋常,它暴發出的摧毀力是空前的。老太婆雖然飽經滄桑,但她看著面前悲慘的一幕,鼻子也不禁一陣陣發酸。然而感傷之餘,她首先想到的是聊以果腹的食物。如此大規模的災難,重建是相當困難的,必然會產生饑荒和瘟疫,很多無助的人將在無助中死去。只有早作準備,才能避免成為野地裡的餓殍。

    雨比方才小了一些,瑟瑟的風卻沒有絲毫減弱,老太婆蜷縮著身體出現在鎮中心。此刻,這塊廣闊的平地成了最好的避難地,人們相互擁擠著,在驚嚇中承受著飢寒交迫,可比起那些廢墟下面的人,這樣的磨難又算得了什麼呢?

    老太婆像一張單薄的剪紙,佝僂的輪廓比黑暗的背景還要深一些。她來到那只死去的狗跟前,提起它的一對前爪,從背後馱起它。老太婆看起來有點吃力。那張毛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滑到了地上。她握住兩隻耷拉在胸前的狗腳,背很低地彎著,狗的尾巴垂在地上,腦袋隨著老太婆的步伐而顛簸甩擺。遠遠看去,像一隻後面偷襲的狼在一口口啃著老太婆的脖子。

    很多人都在沉默中注視著老太婆,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喂,你不能拿走那隻狗。

    老太婆慢慢把頭轉過去,她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踩水而來。

    你不能拿走它。那人說。

    這是你的狗嗎?老太婆問道。

    狗不是我的,可是狗肉是大家的。中年男人說。

    這條狗死在那兒好長時間了,你怎麼一直沒去撿呢?老太婆說。

    中年男人攔住老太婆的去路,罵道,臭要飯的,我讓你把它放下。

    老太婆冷笑道,從一個臭要飯的嘴裡討食吃,你算什麼呢?

    說著,她讓死狗從背上滑落在地,看著中年男人說,狗在這兒,你敢拿嗎?

    老太婆的口氣陰森森的,眼光裡潛伏著隱約的殺機,中年男人看著老太婆,他在暗自掂量著對方,最後他敗下陣來,轉個身走了。

    老太婆離開之後,來福也爬出了碉堡。鼻涕蟲的死讓他傷心極了,他們一起生活了多年,是行乞時的搭檔。因為比他小,鼻涕蟲叫他哥哥。雖然他們都是老太婆撿來的棄兒,彼此沒有血緣的關係,但看上去和真正的兄妹也沒有什麼不同,雖然時常鬥嘴賭氣,卻把對方視作最親密的人。不過天有不測風雲,一塊飛翔的瓦片就把他們分開了。拉著鼻涕蟲逃命的來福突然發現掌中的小手離開了他,他驚慌地回過頭,看見鼻涕蟲撲倒在地上,天靈蓋被瓦片掀開了,可憐的小女孩連叫都沒叫一聲就死了。

    悲傷代替了恐懼,雖然蝙蝠般暗藏的危險仍會撲稜稜地飛來,但是來福卻倔強地把鼻涕蟲拖了回來。不知道他從何而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和決心,眼淚汗水和雨滴交織在他的臉上,泥濘和拖力均沒有讓他放棄,他不願讓鼻涕蟲一個人橫屍街頭,最後被垃圾一樣地處理掉。

    來福守在鼻涕蟲的身邊,碉堡內鬈毛在嘹亮地啼哭。老太婆對鼻涕蟲死亡表現出的冷漠讓來福暗生怨恨,雖然老太婆是收養他的人,但也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刻薄的人。她把任何好吃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稍不順心就會打人,他和鼻涕蟲沒少挨她的揍。有一次,他偷偷抽了一根老太婆卷的煙,結果差點被老太婆用那條毛皮袍子悶死。還有一次,他和鼻涕蟲得到了半隻燒雞,他們經不住饞蟲的誘惑私下把它吃了,可是老太婆從他們的嘴巴裡聞出了真相,老太婆把他們捆在了一起,直到用一盆髒水把餓死過去的他們潑醒。

    來福知道鼻涕蟲和自己在老太婆眼睛裡不過是一文不值的破爛,鼻涕蟲死了,她連一滴眼淚也沒落下,她真的是鐵石心腸。可是來福雖然一肚子氣,又能怎麼辦,他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小要飯花子,老太婆至少給了他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住,使他看上去有家可歸,不至於像個孤兒。

    來福開始挖土,他要在肥沃的田野上挖出一口天然的棺材,把鼻涕蟲放進去。他用來挖掘的是把斷柄的破鏟,在空曠而死寂的夜色中他認真地掘著,進度很慢,卻一刻不停。

    然而碉堡內傳來的鬈毛的哭聲干擾了他,從來福的主觀來說,他懶得理會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嬰兒。他沉浸在剛剛失去密友的悲痛中,哪有心情去管一個陌生女嬰。

    但是來福的心腸硬得並不徹底,他終於扔下了手裡的破鏟,朝碉堡走過去。因為他聽到女嬰的哭聲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微。他人性中基本的同情心被喚醒了,他鑽進了碉堡,聞到了久違的香味。米湯已熬好多時,可惜的是由於無人看管,溢出了不少,但也因此澆熄了煤油爐,沒讓火苗將鍋底燒穿。

    藉著奄奄一息的燭光,女嬰嗷嗷待哺的嘴巴讓來福犯了愁,他看到過女人用*喂嬰兒,可他是一個男孩,他用什麼來喂呢?

    來福拿了一枝蠟燭,將那枝快要用完的換掉。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來福和鼻涕蟲合作後得來的果實。鎮上的雜貨店他們都曾光顧過,而且在這方面從未失過手,蠟燭每次可以撈上兩大盒,火柴亦是。比較費事的是煤油,因為它貯藏在大鐵桶裡——島上經常停電,所以家家戶戶都備有煤油燈——可難不倒來福,他借助一根橡皮管,用虹吸法就能將煤油傳輸到店外的鼻涕蟲那兒。他們的分工就是這樣,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大功告成之後,來福還會順手撈上些米餅或者糖果,在回程中與搭檔一起解解饞。不過他們可不敢吃完,而要把大部分留給老太婆,老太婆就像一個可怕的女巫,什麼都別想瞞過她。

    來福用筷子挑了些米粒嚼起來,他一邊往下嚥一邊想,平時老太婆看得最緊的就是她的米。今天捨得拿出來,真是西邊出了太陽。來福端起鋁鍋喝了一口米湯,他將鬈毛抱了起來,摟在懷裡,用嘴堵住她飢餓的嘴,讓滑溜的液體慢慢流進女嬰的喉嚨。女嬰止住了啼哭,翕動著雙唇,來福的嘴一離開,她便咧開了嘴,擺出又要哭的架勢。來福忙又往嘴裡續了一口米湯,再去餵她。女嬰嬌嫩的舌頭用力地吮吸著,那種濕乎乎的吮吸使來福全身癢癢的。一絲來歷不明的溫柔使他的皮膚浮起了顆粒,他哆嗦了一下,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米湯,去迎接女嬰迫不及待的嘴巴。

    這一口還沒有喂完,來福聽到了老太婆氣喘吁吁的叫喚,來福,快,出來。

    來福將嘴巴從女嬰唇上移開,攀上梯子把頭探出洞外,他沒看見老太婆,老太婆的聲音在稍遠處的一塊黑色裡,他慌忙把口中的米湯嚥下去,大聲問,你在哪兒?

    女嬰的哭聲也在幾乎同時響起,來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女嬰四肢亂蹬,哭得十分悲慘,好像要背過氣去。這一剎那,來福看見了她的尾巴,他傻了一下。老太婆又在催促他,他不敢多加懈怠,爬到外面,左右巡視著往前走。你在哪兒?他問。

    他終於看見了老太婆,她躺在地上,被什麼壓著。來福走近一些,他看見一隻像狼一樣的毛茸茸的動物將老太婆撲倒了。他嚇壞了,撒腿就往回跑。他跌跌撞撞地爬進碉堡裡,仍然驚魂未定。他找了根木棒,緊緊地攥在手裡,任憑老太婆呼喊再也不敢答應。他畏縮在角落裡,他確實被嚇壞了。他想一定是地震把狼從丘陵上趕下來了。老太婆叫了一陣,聲音越來越輕,最後消失了。這更肯定了來福的猜測,他想老太婆肯定是被狼咬死了。而在這個過程中,女嬰的哭聲卻沒有終止過。來福十分惶恐,他擔心聲音把狼招來,他緊張得真想把女嬰掐死。可他一動都不敢動,而是警惕地盯著碉堡的入口,他怕一閃身狼就會瞬間撲進來。他就這樣在女嬰的啼哭聲中擔驚受怕地熬到了天色泛白,直到近處傳來嘈雜的人聲,才小心翼翼地爬出碉堡向外面張望。他看見了很多人,中間還有不少警察在走動。一隻龐然大物伸出鐵爪挖著泥土,使地上正在形成一隻大坑,來福來到田野上,他在一個拐彎處看見了老太婆。

    老太婆匍匐在地,身上那只毛茸茸的動物還在,那是一條死去的狗,它的頭耷拉在老太婆的肩上。然後來福就看見了一大片血,他分不清那是老太婆的還是狗的,那些血早就凝結了,像一大片紫紅色的霞光蔓延在草葉間。

    來福走到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他發現了導致老太婆死亡的罪魁禍首,那是一塊帶鈍角的石頭,它的上面血跡斑斑。來福直起腰來,腦海裡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黑暗中老太婆背著死去的狗往回走,沉甸甸的負重使她體力不支。她終於在鄰近碉堡的地方跌倒了,她的臉遭到了躲在草叢中的石頭的致命一擊。她當即昏厥過去,鮮血順著石頭汩汩地往下流,她醒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碉堡大聲呼救,但壓在她身上的狼形狗屍嚇跑了趕來的來福。因為失血過多,她根本沒有力氣把狗掀下去,最後就在絕望的哀號聲中慢慢斷了氣。

    淚水在來福眼眶裡打轉,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死神帶走了他最親近的兩個人。朝夕相處的鼻涕蟲自不用說,平日裡凶神惡煞的老太婆也讓他難過。老太婆縱然萬般可惡,但至少讓他的生活中有了一個背景,一個類似於家長的角色。有了這樣一個背景,來福就不再是無根的浮萍。而眼下,他又重新變成了孤兒。來福的嘴一歪,臉變成了一朵秋後的茄子,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碉堡內的哭聲讓來福驚覺,他這才想起了飢餓中的女嬰。他哆嗦了一下,那種嘴對嘴的異樣感觸使他的皮膚浮起了顆粒。他回到了碉堡之中,米湯已涼,他點燃爐火將它回熱。這一次,他喂得更專心致志一些。他用嘴餵著女嬰,讓熱乎乎的米湯流進她的喉嚨。來福覺得懷中微涼的身體在慢慢回暖,他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又下來了。就這樣,他一邊哭一邊餵著女嬰,表情有點迷離,也有點木知木覺。他用這樣奇特的方式將女嬰哺育長大,使她從嬰兒變成女孩,這個奇跡是難以想像的。然而,鬈毛確實活下來了,而且除了那條已轉成肉色的尾巴之外,她與正常的小姑娘沒有什麼不同。她整天跟在來福後面,就像當年的鼻涕蟲一樣。對這對小乞丐而言,生活是動盪的同義詞,因為後來他們離開了那座碉堡,不再有固定的居所。他們在島上到處流浪,時隱時現,成為自己真正的主宰與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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