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人,你站在大家背後,藏在何處的陰影中呢?
——泰戈爾《吉檀迦利》
1
那天我、童北和樂一鳴在世界公園進行一次送別前的留影。世界公園是為了滿足國內旅游和攝影愛好者的好奇心而建造的。按照濃縮的比例仿摹海外的建築名作:埃及金字塔、法國羅浮宮、羅馬古斗牛場、美國金門橋、瑞典斯德哥爾摩森林火葬場、巴西聖·弗朗西斯教堂……估摸有五六十種之多。我們三個好朋友在這些景致前留下合影或單獨的微笑。慢慢走到“悉尼歌劇院”前,樂一鳴對童北說:“現在這張是假的,等你到了澳大利亞寄張真的回來。”
童北說:“那沒問題。”
現在,游人絡繹不絕,照相機的卡嚓聲此起彼伏。我們三人在“悉尼歌劇院”前站好,讓一位友好的陌生人把我們攝入鏡頭。然後我們又走向下一個景點,直到拍完所有的畫面盡興而歸。
這次活動共拍掉兩個三十六張裝的富士膠卷,得到七十五張照片(多余的部分屬於外快),並且在童北上飛機前及時交到了他手中。兩個半月後,我們收到童北寄自澳洲的信,信上說,他已繼承了舅舅的遺產,准備在當地開一家小型的羊絨制衣廠。隨信他附上了一張照片,果然是以真的悉尼歌劇院作為背景。我和樂一鳴看了,既為童北高興,又禁不住湧起一份相思之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童北去澳洲轉眼已有一個春秋,隨著光陰的推移,我們的聯絡漸漸少了,從前在一起的快樂和悲傷慢慢變成了過眼煙雲,年前的那次游園留影也同樣在腦海中顯得遙遠了,只有那些照片還留在一本相冊裡,卻已不大去翻動它了。
2
和那天拍照時的熱情相比,今天的淡漠可以說是一種對友情的背叛,分離時間久了,逐漸荒廢掉了多年的友誼,這是一種無奈。有時想想,假如當初去澳洲的不是童北,是我或者樂一鳴,那今天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童北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樂一鳴和童北了。所以時間這個東西是不能輕視它的。有一次樂一鳴問我:“有一天童北回來了,我們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好?”我說不會,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樂一鳴問:“那會怎麼樣?”我說我們會很客氣,彬彬有禮地對待對方。說完我打了一下樂一鳴,對他說:“我今天能冷不防揍你一下,說明了我們的友誼。”樂一鳴說:“我懂你的意思,哪一天我們變得客客氣氣了,就不再是好朋友了。”
說這些話後的一個多月,就是今年秋天的某個下午,讀書時的另一位好朋友孟閡冰從新疆來到了本城,一進門他便抱住我,在我身上擂了幾下,然後又和樂一鳴擁抱,拍打著對方的肩和背。這一時刻,我對一個月前發表的那番高論有了懷疑。不過又過了一會兒,我所說的那種景象很逼真地出現了,三個老朋友坐下來,表情都很收斂,客氣極了。
分開有七年了,孟閡冰老了,看上去至少要比實際年齡大五歲。這次來,他帶來了女兒,現在,女孩偎依在父親膝旁,一雙大眼睛警惕地看著兩位未曾見過面的叔叔。樂一鳴問:“你叫什麼?”
“北君,北方的北,君子的君。”女孩說著,露出牙齒笑了,害羞地把目光移開。
我和樂一鳴誇獎著女孩的天真和美麗,孟閡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樂一鳴。
“童北呢?他現在好嗎?”他問。
我們告訴他童北去了澳洲,孟閡冰說:“童北這一去,不知哪一天才能見到他?”
看著他若有所失的樣子,樂一鳴對我說:“呂韓,你不是有我們和童北的合影嗎?給閡冰看看。”
我想起了那些照片,我拿它出來,順手把唱機打開了,屋子裡響起了肯尼·羅傑斯的《故鄉之路》,我把相冊交給孟閡冰。
孟閡冰接過相片翻動,北君也湊過去看,咯咯咯笑了起來。樂一鳴問她:“看見什麼了,笑成這樣?”
北君指著照片說:“你們都在裝怪樣,難看死了。”
樂一鳴逗她:“難看?比你還難看嗎?”
北君小嘴撅起來了:“你剛才還誇我漂亮,一會兒就說話不算。”
三個大人都被她的天真逗樂了,孟閡冰說:“叔叔和你開玩笑呢。”
“我知道,我也在和叔叔開玩笑嘛。”北君說。
這句話把大人們逼入了一個難堪的境地,大家面面相覷。我說:“現在的孩子真聰明。”算是跳出了圈外。
忽然孟閡冰停止翻動,盯著相冊發愣,坐在右側的樂一鳴探過身去。“怎麼了?閡冰。”他問。
孟閡冰用手指著畫面,他的臉色變了。
樂一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著,奇怪地說:“我想起來了,真像。以前沒有發現,被你一指才看出來,怎麼會這麼像呢?百分之百的像。”
聽樂一鳴這麼一說,我忍不住湊上去觀看。“哪兒呀?你們說的是誰?”我問。
樂一鳴用手指給我看。
“這個背影,你看像誰?”他說。
我眼前的這張照片,景點是“悉尼歌劇院”。畫面上,我、童北和樂一鳴攀著彼此的肩膀齜牙咧嘴,在我們身後,有一女孩的背影,正是樂一鳴指向的。我認出來了,我把她認了出來,我知道她不是她,她是那麼小,在照片中顯得那麼不起眼,以至於在以前的瀏覽中我沒有發現她。她的背影,這只是一個逼真的背影,幸好她沒有回頭,否則便不會使我吃驚,她簡真像極了,沒有面容的背影,真像。
3
那是一個夏天,天氣干燥而炎熱,太陽落山後半小時,我踱出了家門,走在沒有路牌的小道上,耳邊沒有風。這是一個住宅小區,有六個新村,我在三村,童北在一村,樂一鳴和孟閡冰(那時還沒回新疆)在四村合租了一套房間。今天是周末,是我們約好玩牌的日子,此刻我走在去四村的路上,耳邊一絲風也沒有,剛沖過澡的我背上又有汗在冒出來,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感到煩燥。
三村和四村銜接的地方,有一塊方形空地,有幾株樹、幾只石凳,平時打拳、下棋和乘涼的人都愛聚在這裡。穿過這片空地,就到了四村,再拐彎走幾分鍾,就到了我們的賭場。
可是現在,空地上人很多,以至於我無法順利地穿行而過,我知道又有一場納涼晚會在這裡舉行了,這種基本上屬於民間自發的活動,已維持了許多年。初中的時候,我和童北也曾作為文娛積極分子被學校推薦來此一展歌喉。那時人小膽大,一點也不怯場,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再遇到這樣的場合卻要退避三捨了。這說明什麼呢?成長的過程是一種倒退的過程?真是不上台面。
空地上聚集了一百多人,一些身手不凡的孩子還爬上了樹。這麼熱的天,居民們仍願意擁在一起看那些並不精致的節目,說明納涼晚會具有某種喜慶的意味。喜慶是中國人崇尚的,還有熱鬧。
此刻,臨時搭起的簡易舞台上,正在演京劇《空城計》,一位中年男子搖著折扇,清唱道:“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下面的節目是少女的舞蹈。一個背影,一個長發女孩的背影,穿著玫瑰灰色的長裙,在音樂中輕盈起舞。音符像羽毛,她像一只優雅的仙鶴,那神秘的玫瑰灰像夢的顏色。她很瘦,瘦長,像《羅馬假日》裡的公主那樣瘦,她的背影,黑色的長發,還有緩緩流動的旋律之河,動人極了。
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張照片,是它勾起了我的回憶,照片上的背影,很小,卻逼真至極,一樣的長發長裙,一樣的瘦,然而她不是她,她沒有回頭,所以讓我吃驚。沒有面容的齊予,讓我吃驚。
4
在那裡我得到了靈感,女孩的舞蹈如同肢體的傾訴,那麼美,那麼抒情,神秘的玫瑰灰色的長裙在無風的夏夜飄起。她的臉,瘦削的面容,美麗而純真,每一次旋轉或跳躍都使我怦然心動,她出汗了,眼睛在說話,表達出一種羞愧、喜悅和自信交織在一起的語言。平心而論,她的舞姿不算完美,但是在狹窄的簡易舞台上,卻能展示出一個遼闊的想象空間,她的專注和投入,加上她詩一樣的容顏,讓人無法抗拒,而這一切正是我所需要的。
兩個月前,我得到了一份報酬很好的合同,為一家內地出版社完成兩組不同題材的掛歷攝影圖片,一組是風景,一組是少女。前者我只花了一個星期便大功告成了,後者卻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模特兒而延誤下來。此刻,舞蹈的女孩帶給我突如其來的創作沖動,她的舞姿在我眼中變成了一幅幅構圖,它們是不完整的,但卻是非凡的,我斷定我找到了她,她就是我尋覓中的模特兒。
我走到後台(那只是一個用布圈成的露天帳篷),等著女孩下場。她下來了,玫瑰灰色的身影一閃,她進了後台,我走到她的身旁,對她說:“你的舞跳得真好,小姑娘。”女孩看著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帳篷裡的一個女子向我走來,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懷疑的神色。她說:“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沒容我分辯,她就下了逐客令:“請你出去。”
我退了出來,十分鍾後,女孩出來了,那個女子也陪同出來,朝二村的方向走去。
我跟隨著,我知道她們對身後的存在終會理會,果然,我沉默的跟蹤使她們停下了腳步。那個女子轉過身(女孩也遲疑著配合了這個動作),不耐煩地問:“你准備干什麼?難道你准備一直跟下去?”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和這個小姑娘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我們洗耳恭聽。”
“我是一名攝影師,剛才看她跳舞,發現她很適合在我作品中擔任角色。”我把名片交給那個女子。
她接過名片看著,“呂韓,職業攝影師。既然這樣,你問問我妹妹願不願意與你合作,我不發表意見。”
女孩搖搖頭說:“不,我不想,我們走吧。”
女孩的姐姐對我說:“這下死心了,我妹妹說不想。”她把名片還給我,“還是另請高明吧。”
我走到女孩跟前說:“請你再考慮一下我的請求,這組作品對我來說很重要,請你一定幫助我。”
女孩被我的認真和誠懇唬住了,看著她姐姐不知所措。
見此情景,女孩的姐姐只好說:“這樣吧,讓我妹妹再考慮一下,我把你的名片留著,如果她願意,再按名片上的地址來找你,好吧?”
話既然已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只好與這對姐妹道別了。看著她們走遠,我想起了約好的牌局,我往回走,經過那塊空地時,納涼晚會周圍的人更多了。我的三位好朋友已經等急了。我沒有將剛才發生的事說給好朋友們聽,我的心裡亂糟糟的,牌也打不好,開局的時候我手氣很旺,但那個穿玫瑰灰色長裙的女孩老讓我打錯牌,漸漸我的手就開始發霉了,面前總是一條又臭又長的牌,我很沮喪,沒有笑容,摸什麼打什麼。我聽見孟閡冰偷偷對下家的童北說:“這小子怎麼了?丟了魂了?”
5
一連幾天我都無精打采,那個穿玫瑰灰色長裙的女孩總在眼前揮之不去,我的熱情一點點被失望覆蓋,已經四天了,女孩不會來了,她也許已忘了那天的遭遇,絕不會來,我必須努力忘掉這個插曲。
又是新的一天,干燥了很多日子,終於下起了雨,雷電交加的雨。窗外,白色的閃電,隨後是草席一樣卷過來的雷聲,恐怖的雷聲,讓人無話可說。
昨天我收到出版社的信,告訴我那組風景已送審通過,希望少女一組也能如期交稿,這使我不得不抓緊手頭的工作,可是令人滿意的模特兒至今沒有著落。我泡在浴缸裡一動不動,肯尼·羅傑斯在房間裡唱歌,雷響了,他的歌聲被瞬間淹沒,然後,他仍在唱《故鄉之路》。
我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的身體,它蒼白無力,纖細的體毛隨著呼吸而飄動,像是風在吹著它們,其實沒有風,風在戶外。
外面響起敲門聲,我把大毛巾圍在腰際,打開門,那個女孩的姐姐站在那裡,閃電來了,把她照得紙一樣白,她的手臂和腿都是濕的,一只手提著雨傘,一只手提著裙子,只有她一個人,女孩沒有來。
“你好,呂韓,我叫齊戈。”她走了進來。
我從背後打量她,她已長成,濕衣服勾勒出她的輪廓,由背至臀,恍若花瓶。
“你妹妹怎麼沒來?”我問。
“所以我來了。”齊戈的回答讓我立刻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而且,看著她被淋濕的半隱半露的軀體,我猜出了她為什麼選擇了雨天光臨。
肯尼·羅傑斯唱完了,我將唱片換成娜娜·莫斯柯莉。
“你懂我的意思嗎?”齊戈轉過身來。
“當然。”我上下打量著她。
她很勻稱,不胖不瘦,漂亮、高挑、性感,但是沒有我所需要的稚氣。和女孩相比,她太成熟了,同樣是美,女孩是鮮艷的花朵,她卻是嫵媚的果實。
“齊戈,你也許誤解了我的意思,我這次要完成的是一組題為少女的作品,你雖然很美,但卻不適合。”我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你也可以拍一組女人風情之類的作品,是不是?”
“可是,目前我沒有這樣一份合同。”我察覺到了齊戈眼中某種攝人心魄的神色。
“只要你願意,你能得到這樣的合同。”齊戈的聲音像絲一樣柔軟,這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聲音。
“你憑什麼這樣肯定?”我大惑不解。
“閣下是走紅的青年攝影家,什麼合同不能得到呢?”齊戈的話背後有話,那就是她已知道了我的背景,在什麼報刊上看到了關於我的報道。
我語塞了,確實有幾家單位找過我拍成熟女性題材的照片,但我拒絕了。因為此類題材稍稍掌握不好尺度便會流於色情,圈子裡也有幾位資深攝影家因一時疏忽而使多年積累起來的好名聲毀於一旦,所以對於此類題材的作品大家都避之不及,此類的約稿也一向是婉言謝絕,更不用說是自投羅網了。
閃電晃過,雷聲接踵而至。齊戈背對我開始解襯衫的紐扣,寬大的襯衫具有質感的銀色,在我眼中瀉落下來,然後是同樣銀色的短裙、玉色的長絲襪。
她轉回身,高跟鞋令她的腿更加修長,她嫵媚的體態,充滿了攝人心魄的魅力,像一匹良種小馬。她的力量,占據了整個房間。
“我美嗎?”她說。
“很美,很少有的美。”我說。
“這樣的美在鏡頭中會如何?”她說。
“齊戈,”我說,“也許我沒有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我不從事成熟女子題材的創作。”
“為什麼?”她問。
“我沒有把握,沒有把握的創作是危險的。”
聰明的齊戈聽懂了我要表達的內容,她笑了。
“你是擔心自己的名聲?”笑容在她臉上像水一樣湧動。
“如果拍出的照片真的超出了藝術的局限,你不同樣感到尷尬?”我說。
“我要拍的並非裸體。”
“問題並不是穿不穿衣服,照片是敏感的藝術,有時候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也會使畫面違背原來的意圖。”
“你是一個沒有冒險精神的人。”齊戈說,“那麼我們用另一種方式來對待這件事。”
她從銀色短裙的插袋內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她是名時裝模特,是酥手時裝表演隊的隊員。
“我們做筆交易,你用你的名聲使我成功,作為交換,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她終於將身份和意圖顯露出來,“我們都是成人,不用拐彎抹角,如果你認為合適,我們立刻成交。”
上帝賦予她美貌,給人以震撼,面對這樣的女人,理智像一只小皮球在她的注視中離開了我。現在,什麼都在離開我,只留下我的身體,她的呼吸吹動我的頭皮。“你願不願意和我成交?”她的聲音攝人心魄,裸露的身體在閃電中一覽無遺。在她手中,我的大毛巾飛了起來,把我的面具和羞恥一起帶走。她的眼睛看著我,明媚的眼睛,盛滿酒的顏色。
“看著我,會產生靈感。”她一絲不掛,做出各種姿勢,使房間裡充滿女人的身影,她的身影,赤裸的尤物。我上前擁抱她,吻她,緩慢而有力地與她做愛。“沒有靈感,只有欲望。”
6
我們在涼席上躺了兩個多小時。中午外面的雷雨還在繼續,她穿好衣服要走了。她的形體,已經留在我的腦海裡,她身體的味道,留在我的身上。晚上,她還要來,帶來她的妹妹。我沒有送她,我開始後悔,煙消雲散的欲望之後我開始後悔,我將為今天的事付出代價。我不恨齊戈,她絲毫沒有騙我,她和盤說出她的打算,以身體引誘我,卻沒有逼我成交,我理智的小皮球回來了,但已太遲,我與她已成交。
娜娜·莫斯柯莉換成了肯尼·羅傑斯。雨到晚上才停,整個下午我在床上仰臥著,像詩人裡爾克說的:“眼睛裡有些東西,絕非天空。”我的眼睛裡沒有天空,房間裡飄滿的是空虛和女人的氣息。我什麼也不想,渾身赤裸,張著眼睛,外面的雷電沒有了,我睡著了,直到敲門聲把我喚醒。
孟閡冰來找我,他的臉色灰暗,文聯的錄用通知書仍沒有來,他的情緒低落,准備回新疆一次,他的父母來信說,祖母身體不好,可能過不了這個夏天。他准備回去,順便把詩集出版的事落實下來,他小學時的一位同學在當地的一家出版社任編輯。說到詩,他的臉上才有點興奮,詩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就像攝影對於我。
我對他說等一會兒將有兩位美人光臨,是我新找的模特兒,一對姐妹,姐姐叫齊戈,妹妹叫齊予,很美,是兩種不同的美,截然不同的美,就像詩和攝影,一種是抽象的美,一種是具體的美。
聽到了敲門聲。我說:“她們來了。”
我趿著拖鞋去開門,玫瑰灰色的長裙女孩,她站在門口,一個人,齊戈沒有來,她很害羞,害羞的眼睛,不敢看我。
“歡迎你來,齊予。”
“我姐姐淋了雨,發燒不能來了。”女孩說。
“沒關系。”我說,“認識一下我的好朋友,孟閡冰,他是一位詩人。”
孟閡冰伸出手,女孩縮了一下,伸出手,他們握了一下,女孩笑了,害羞的笑容,她的手臂又細又長。
我們重新回到房間,肯尼·羅傑斯就在我們旁邊,他的歌聲語焉不詳。女孩站著,不知所措,手指在互相玩弄,這樣的畫面,讓人怦然心動。
“你很愛跳舞?齊予,你的舞跳得很好。”我說。
“我愛跳舞,小時候就喜歡,但總跳不好。”女孩的手指交錯在一起。
“齊戈說你是小鷹藝專的學生?”
女孩點點頭。
“那是一所好學校,我的一位好朋友在那兒教書。”我說。
“原來你在童北的那所學校上學。”孟閡冰說,“那是不會差的。”
女孩笑了,詩一樣的笑容,讓人怦然心動。
“我知道童老師,他不教我,但人家都說他的表演課上得很好,原來你們都是好朋友。”女孩說。
“他是一個好老師,還是一個好演員。”孟閡冰說,“我們是同學,又是多年的賭友。”
女孩笑了:“你們也賭博,搞藝術的人也賭博?”
“偶然玩幾局,消遣而已。”我給女孩一罐飲料。
女孩吸著吸管,乳白色的液體升起來,她的羞愧又出現在眼睛裡,她垂下眼瞼。
“齊予,你是不是經常拍照?”我注視她,她的眼睛裡出現了迷茫的神色。
“我不常拍照,不要緊吧?”她問。
“那你是不是喜歡?”
“喜歡。”她說,“可我照片裡不好看,你會失望的。”
“你很美,照片裡會更美的。”我說,“跟我來吧。”
我的工作室是一個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女孩跟了進來,孟閡冰站在旁邊,靠在牆壁上,看著女孩。
我鏡頭中的女孩不知所措,沒有笑容,沒有自信(目光中的倔強也不翼而飛),與納涼晚會上的女孩形成對比,肢體構不成美感。“我不行,我知道你會失望。”她笑了,勉強、自嘲的笑容,她咬著嘴唇。
“不要緊張,這只是試拍。”我說。
她的姿勢仍舊僵硬,沒有張力,她不再笑,已白費了十幾張照片,她越來越緊張。孟閡冰說:“要不要音樂?”
我被提醒。“差點忘了。”我對女孩說,“齊予,我放一支舞曲,像那天一樣你來跳舞好嗎?”
女孩點點頭,音樂來了,她便跳起來,旋律中,她的局促慢慢消失了,玫瑰灰色的長裙款款飄起。我又看見了她,她的黑色的長發,纖瘦的身影,她笑了,眼睛裡是喜悅之光。我按著快門,把她的舞姿連同她詩一樣的容顏記錄下來,她化作了一只鶴,她的瘦削的面容,表現出一種優雅與超然,她細長的手臂變成了翅膀,寬大的裙子在旋轉中翻飛。她笑了,與剛才的笑完全不同,在她的舞蹈中,鏡頭消失了,我和孟閡冰也不復存在,空氣中充滿了她的身影,將她不算完美的舞姿漸漸淹沒。此刻她就是納涼晚會上的那個女孩,她出汗了,她笑了,她的稚氣,她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少女的美,正在成為圖畫。我聽到詩人說:“她是天生的舞者,你的鏡頭裝不下她。”
7
又是周末,齊予的照片洗出來了,除了前面的十幾張,其他的效果都不錯,作為試拍,能得到這樣的一些照片是令人滿意的,我在其中挑選了六張尤其好的,做了進一步的加工,晾干放在桌面上,我聽見齊戈在一旁說:“真棒,真的很美。”
“是很美。”我說,“美是一面鏡子,人人都想照一下。”
齊戈是晌午來的,她換了裝束,與上次的妖艷不同,她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素雅而寧靜的淑女,一襲白袍,扎一根紫色腰帶,還在頭上戴了一頂香蕉形的寬簷涼帽,一雙白色高跟鞋,讓我吃了一驚。
她等著我洗出那些照片,一直到中午,我們共進午餐。她解下帽子,把頭發放下來,我看著她,和她干杯,酒杯裡是泛著泡沫的冰啤,她一飲而盡,這已是第三杯,她臉上湧起了紅霞,我注視著她,白袍裡面的軀體全被衣服覆蓋,卻仍在我眼中。她笑了,看透了我的心,站起來,把袍子脫掉,她看著我,問我:“怎麼不說話?”這使我想起一句蘇格蘭格言:你從不與風說話,又如何向情人傾訴。我笑了,看見她一覽無遺的乳房。很美的乳房,一對乳房。我站起來,她為我裸身,我的衣服在她手中變成一堆地上的雲朵;她為我裸身,使我一絲不掛,可以與她做愛,進入她的身體。我這樣做了,她是一個尤物。
下午,我們離開涼席,走進工作室,我為齊戈拍照,她在鏡頭前做出各種造型,她的白袍及香蕉形涼帽都已回到身上,她又變成了淑女。她笑了,絡繹不絕地笑,抿嘴而笑、露齒而笑、側身而笑、如水一般湧動的笑,我把它們攝入鏡頭,我的情人的笑容。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從工作室出來,繼續我們的午餐,很快,我們又回到涼席上做愛。然後,齊戈裸著身體站起來,取來桌上的照片,六張照片,齊戈一張張欣賞著,贊不絕口。
“齊予看見會很高興的。”她說。
照片上的女孩,優雅、迷人,有一種孤寂的美、稚氣的美、與世俗不相干的美,她就是齊予,少女齊予。“真的很美。”齊戈說。
“你也很美。”我說,“你是一個美人。”
齊戈笑了,親吻我的臉頰,她的乳房在我肩頭擦過,她問:“喜歡我嗎?”
“喜歡。”
“喜歡什麼?”
“你。”
齊戈的提問沒有用“愛”,而用了“喜歡”。而我的回答用了“你”,而不是“你的身體”。我們都笑了。
“晚上干什麼?”齊戈問。
“賭牌,沒有特殊情況,每個周末我們都賭牌。”我說,“四村有我的一個賭場。”
“我也去好嗎?”
“你要去?”
“去看看你的賭場。”齊戈說。
8
我們來到賭場,像上次那樣,我繼續輸牌,齊戈坐在我身邊,嘲笑我的輸。可是並非我一個人輸,童北和樂一鳴也在輸,一個勁地輸,不懷好意地輸,把孟閡冰弄得面孔通紅,他終於站起來,一推牌,把贏的錢都扔在桌子上。
“你們是賭錢還是送錢?太瞧不起人了。”敏感、激動的詩人說。
“何必呢,閡冰。”童北說,“一點賭品也沒有。”
詩人臉上的紅潮漸漸隱退,面色變得蒼白:“你們這樣,不是逼我去了不回嗎?”
樂一鳴把他勸進了裡屋,片刻,詩人的哭聲傳出來,像女人的哭聲,也像時續時斷的排簫。
我很吃驚,把臉轉向童北。
“文聯沒有錄用他,白白等了一年多,太陷害人了。”童北說。
我看著童北,無話可說,連苦笑也沒有。
“現在他要留下來的唯一機會就是讀博士生了。”童北說。
樂一鳴走了出來,對我們說:“閡冰說他下個禮拜回新疆。”
我不吃驚,因為我事先已知,我故意輸錢也是因此。我想知道的是,我們的詩人在此刻回家,不知還會不會重返本城。
9
若干年後的今天,孟閡冰已是一位文學教授,他沒有留在本城,回到了新疆,他不再寫詩,人已老了,其實我們都是四十不到的人,他的年輕的老(相對老人的年輕)是真的老。這次來,他帶來了女兒,他翻著照片,女兒在旁邊觀看。他發現了那個背影,先是樂一鳴,隨後是我,都湊過去看,我們把她認了出來,沒有面容的齊予,她不是齊予,不會是,但是像極了,一模一樣的像,她出現在照片裡出人意料。
那年夏天,孟閡冰在失望中踏上了回鄉之路,我們都認為那將是一次長別,大家都去火車站送他,就像後來我們送童北去澳洲時一樣,一樣的囑咐,一樣的憂傷,一樣的難捨難分。詩人走了。剩下的三位好朋友一起離開月台,一路無話。
晚上,齊氏姐妹來看照片,齊戈又換了裝束,粉紅色襯衫配淺綠長褲,漂亮女人穿什麼都是一種美,何況她又是時裝模特?齊戈進了房間,齊予也跟進來,她也換了衣服,雖然長裙依舊,顏色卻改成淺綠色,和齊戈褲子的面料一模一樣。她們在沙發上坐下,手裡都有一把折扇,檀香木扇,她們輕輕搖晃,因為遠,我沒有聞到香味。我從冰箱裡取出飲料,調整了一下電扇的方向,把易拉罐給她們姐妹,電扇的風吹過來,姐妹倆收起手裡的折扇,謝了我的飲料。
我把弄好的照片給她們看,她們都笑了,贊美我的手藝,其實是贊美自己的美麗,我和她們一樣高興。她們看完自己,又交換著對方的照片,齊予只有六張,齊戈有十七張,齊戈在照片裡同樣美麗,而且在鏡頭前的造型十分舒服,表情也很自然,所以她的照片有很大的選擇余地。但是欠缺的是,它們只是常見的美人照,任何稍有鏡頭感的攝影師都能得到它們,作為藝術家的攝影,這些作品中看不到性格,它們是一些會立刻被注意又立刻被遺忘的照片,和齊予的那些完全不同,齊予的照片,在形體之外,有力量存在,它分布在每一塊陰影裡,這種力量與鏡頭吻合在一起,構成簡單而豐富的美,這樣的美,不會被迅速記住和遺忘,它屬於永恆。
照片又從姐妹倆的手中調換過來,她們看著自己的照片,愛不釋手。齊戈說:“這些照片除了編本掛歷,余下的是不是可以拿到報刊上去發表呢?”
我注視著她,我說:“上次玩牌時你見到的樂一鳴,他是《南方人間》的記者,這事讓他去辦吧。”
“實在好極了,謝謝你。”齊戈說。
“這下你可以出名了。”我說,然後我把頭轉向女孩說,“齊予,明天你換上那件玫瑰灰色的長裙,我們把照片拍完。”女孩點點頭。
第二天午後,女孩來了,如同夢中的仙鶴,我們來到工作室。女孩在舞曲中起舞,玫瑰灰色的長裙恍如夢的衣裳,相比試拍,女孩的拘謹幾乎消失,她非常美,她的舞姿掛滿了牆壁和大花板。正如孟閡冰所說,她是一個天生的舞者,我的鏡頭並不能容納下她全部的身影,她舒展的長臂又細又長,揚起的黑發仿佛煙塵,她的剪影,神秘而朦朧,在悠揚的旋律中,她笑了,她的美同樣神秘,同樣朦朧,讓人怦然心動。
我得到了我所要的照片,可以向出版社履行合同了。第二次照片洗出來後,我進行了篩選,在第一次的六張中挑了兩張,在第二次的二十三張中挑了十張,一本掛歷的原始照片便大功告成。我想,出版社一定會喜出望外的。
10
我和好朋友們都忙於自己的事,周末的玩牌便成了聚首的方式。孟閡冰一走牌玩不成了,齊戈提出她可以替進來。幾天不見,童北剃了個光頭,最後一個走進來,讓我們吃了一驚,他樂呵呵地說:“我在《鴛鴦蝴蝶夢》裡的角色定下來了。”樂一鳴說:“演一個和尚?”童北說:“演一個秀才,要上頭套。”大家恍然大悟,童北說:“反正天也熱,不在乎。”樂一鳴摸了摸童北的光頭,說:“還是像和尚。”童北說:“我已請了半年假,攝制組要去北方,過幾天出發。”我問:“什麼戲要去這麼久?”童北說:“二十集電視連續劇,我演男一號,一個清朝的壞蛋秀才。”樂一鳴問:“怎麼壞法?”童北說:“壞極了,簡直太壞了。”
我們都笑了,我把齊戈的照片交給樂一鳴(事先已給他通了電話),樂一鳴對上家的齊戈說:“這事我會辦妥,作為回報,今天你應該多給我吃牌。”齊戈笑著答應了,我們開始玩牌。
八圈下來,已過了十一點,我們散了牌局,在樓下道別,童北走了,樂一鳴上樓。我送齊戈回家,天熱,村裡還有不少納涼人,齊戈問我:“童北是哪個劇團的?”我說:“他是小鷹藝專的表演課老師,拍戲只是他的業余愛好。”齊戈說:“那不是我妹妹的學校嗎?”我說:“是那個學校。”齊戈說:“真巧。”我說:“其實街上就這麼些人,很容易就碰到了。”
齊戈家到了,齊戈對我說:“呂韓,有件事忘了告訴你,酥手時裝隊要去南方巡演,後天就走,可能會有較長日子的行程,我們要分開一段日子了。”我說:“那麼預祝你演出成功。”齊戈吻了吻我的臉頰,踏上樓梯,我對著她的背影說:“和齊予說一聲,讓她有空來我家取她的照片。”齊戈說:“我會告訴她的,再見,晚安。”“晚安,再見。”我說。
11
新村旁淌過一條護城河。護城河旁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咖啡館,只能坐十來個人。女孩第三天中午來取照片,然後她邀請我上咖啡館。我們坐下來,女孩要了芒果汁,我要了冰啤。女孩把手裡的照片放在茶幾上,它們用一張牛皮紙整齊地包著,像一只沒有落款的信封。女孩的手掌撫摸著它,輕聲說:“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多好照片,我不知道怎麼謝你。”我笑了,注視著她詩一樣的面容,我說:“這些話應該是我說給你聽的,是你幫助了我。”女孩笑了,手從紙包上移開,說:“我姐姐昨天走了,去南方演出。”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女孩說:“姐姐讓我提防你,讓我別來。”我看著她說:“那她根本不用告訴你來取照片。”女孩說:“那是另一回事。”我說:“你也可以不來。”女孩說:“那些照片吸引著我。”我說:“很像是一個懸念。”女孩說:“不然你可以讓我姐姐帶給我。”我說:“真成了一個懸念了。”女孩的手又回到紙包上說:“我要走了。”我說:“我送你。”女孩笑了:“不用了。”
她站起來,穿著玫瑰灰色的長裙,身體像鶴一樣瘦長,她要走了。我端起啤酒,讓它靠近嘴巴,眼睛裡是女孩轉身離去的背影,但是這時,一個人走過來,用聲音阻止了她。“齊予。”那人的聲音明亮而飄逸,我看見那是個美貌少年。
少年身後,站著四個同樣俊美的男孩,高大、纖瘦,非常年輕。說話的少年顯然是他們的頭,此刻他正被烘托著,驕傲的面孔轉向我,我看見他漂亮的臉上瀉出邪氣的眼光,和他伙伴們的眼光如出一轍。女孩的腳步停滯下來,面對這支從天而降的隊伍,她的動作有點遲疑,她重新在我對面坐下來,端起尚未喝完的芒果汁,用吸管吸著。
男孩的隊伍松動了一下,為首的男孩笑了,他的同伴們也笑了,他們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開始撤退,他們魚貫而出,腰板挺直,像樹一樣走出了咖啡館。
“你出不去了,”女孩說,“他們在門外等著。”
我沒有說話,目光移向戶外,那裡有樹一樣的人影在走動,做著吸煙的姿勢。
“送送我吧。”女孩說。
“他們是誰?”我問。
“我學校裡的同學。”
“為首的那個呢?”
“他一直在追我。”
“明白了。你走吧,我不能送你。”
“求求你,送送我吧。”
我搖搖頭,站起來,以很快的速度走出咖啡館,還沒等女孩趕來,我已被美少年們團團包圍,我沒有還手,我的身體被饑餓的拳頭飽餐一頓。女孩奔過來,卻被男友和另一個少年拖開,他倆拉著掙扎的女孩,如同帶走一縷玫瑰灰色的煙,女孩裸露的小腿在我眼中漸漸遠去,她失去了一只皮鞋(少年撿起了它),然後她的身影連同呼叫在新村裡完全隱遁。對我施暴的三個少年停下拳頭,以賽跑的速度逃離現場,留下受傷的我倚在牆上,許多看客以懷疑的神色端詳著我,使我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之感。
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小心翼翼地在涼席上躺下,上樓的時候,我取出了信箱裡的報紙,裡面夾有一封寄自本城美術出版社的信,我把它打開,信是一位熟悉的副主編寫的,他對我前幾天寄去的十二張成熟女性照片贊不絕口,認為它們是難得的掛歷素材,很快會列入出版計劃,並且他認為《嫵媚》這樣一個標題也頗吸引人,他唯一不滿意的是我沒有署上自己的真實姓名,而用了一個“秦人”代替。在信的末尾,他笑嘻嘻地對我說,“秦人”是不是“情人”的意思?這樣玩笑式的提問使我驚歎男人在這方面的領會力是何等驚人。
報上照例是些不冷不熱的消息,一則簡短的新聞引起我的注意:本城著名酥手時裝表演隊前往南方巡演,已於昨日啟程。
傷痛又開始提醒我,太陽的光暖洋洋的,我被揍得不輕,陽光照在我的手臂上,那兒有一處淤血,如夢如幻的陽光照著它。我爬起來,把窗簾關上,再小心翼翼地躺下,我睡著了,沒有音樂和陽光的下午,我遍體傷痕,睡在涼席上,仿佛經歷一場噩夢。
夜深人靜時分我才醒來,身上的疼痛有所緩解。我感到了饑餓,就去廚房找食物,冰箱裡有半只西瓜,我用調羹把它吃完了,准備把瓜皮扔進門外的塑料桶裡。我剛打開門,看見黑暗中有個人影向我走來,她是齊予,她瘦長的輪廓如同仙鶴,她站在我眼前,眼睛裡閃爍著淚光,她哭了。
女孩的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來。“我是逃出來的。”她說。
“你為什麼不早點敲門?”
“我怕連說聲對不起的勇氣也沒有。”
“你就一直等下去?”
“呂韓,對不起。”
“你來了,我很高興,我以為再難見到你。”
“你是因我被打成這樣,我不能不來看你。”
“沒關系,沒傷到筋骨。”
“你疼嗎?”女孩細長的手臂伸過來,冰涼的小手撫摸我臉腮的傷處,她的小手如同一片冬天的雪花,在我皮膚上留下寸寸柔情。“很疼是嗎?”女孩說。
“已經好多了,忘記這件事吧。”我說。
“我害怕。”女孩的手離開我的臉腮,“他們出手這麼重。”
“他對你的愛是有點過了頭。”我說。
“陪我說說話好嗎?我真是怕極了。”女孩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蠟黃,她在發抖。
我讓她坐在沙發上,轉身去開唱機,是娜娜·莫斯柯莉的歌聲,寂靜的夜晚,她的歌聲如同天籟。
我在涼席上盤腿而坐,看著女孩,她已經睡著了。
12
女孩常來我這邊找我說話。她是個嗜睡的女孩,常常說到半途就睡著了。在閒聊中我知道了她父母在她很小時就在一次火災中喪生,她和姐姐相依為命,是齊戈把她帶大的。說到這裡女孩的眼淚流了下來,她這麼容易哭泣,和外表的倔強完全背道而馳。
“我給你拿罐飲料。”我說。
“不用,只要一杯水。”女孩在低聲啜泣,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想跳舞。”
我給她倒了杯水,把娜娜·莫斯柯莉換成舞曲,女孩跳了起來,風從窗外吹進來。天氣開始轉涼了,女孩的玫瑰灰色的長裙在風中緩緩飄起,她瘦長動人的身影如同剪紙。她旁若無人地舞蹈,直到疲倦,她把一杯水一口氣喝了,她笑了,回到沙發上問我:
“我跳得好嗎?”
“你是為舞蹈而生的。”我說。
“明天我又可以回學校去了,我又可以學到新的舞蹈了。”她說。
“是呀,暑假過去了,你要走了。”我說。
女孩走到我的涼席上,在我身邊躺下,她說:“我喜歡你,喜歡你為我拍的照片。”
“我可以為你拍許多照片。”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她的眼睛有很淡的憂愁。她對我說:“明天我要回學校了,我有點害怕。”
“那個男孩?”
“我什麼也沒有答應他。”
“他愛的方式的確沖動。”
女孩的表情平靜而率真,她把頭轉向我,看著我,她說:“你不是也以同樣的沖動愛上了我姐姐?”
看著我迷惑的神態,她笑了,那是一種沒有笑的笑容,她說:“其實那天的事是我背後指使的。”
“哪天的事?”
“那天在咖啡館,那些男生打了你。”
“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相信地看著她。
“為了能和你在一起。”女孩說,“為了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
“我不明白。”我說。
“我知道你和姐姐的交易。”女孩說。
“什麼交易?”我說。
“她要出名,所以當你的情人。”女孩說。
“就算這樣,也是成人間的游戲。”我說。
“沒有愛情就睡在一起是卑鄙的,所以應該受到懲罰。”女孩說。
“你的懲罰開得有點過了頭。”我說。
“假如沒有那天的懲罰,我怎麼能說服自己和你在一起。”女孩說。
“你想試圖找到某種可笑的心理平衡。”我說。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以為那樣可以抵消你們之間的骯髒交易。我錯了。”女孩沒有笑的笑容變成了哭泣,她的眼淚順著臉腮滾落在涼席上。
我用手指拭去她的淚珠,她一味地哭著,無聲地流著淚,我的手指一遍遍拭去她的淚珠,終於她哭出聲來,靠近我,讓我擁抱她發抖的身體。
她說:“我冷。”
我不說話,將她抱緊。
她說:“要我。”
我的手臂松開了,我聽到女孩說:“我十七歲,沒有姐姐那樣好的身體,卻有童貞。”
她脫去衣服在我身邊躺下,她瘦長纖細,幾乎沒有乳房,皮膚像臉一樣細膩,她撿起我的手,將充滿汗水的手掌放在她的胸前,使我能感覺到她短促的心跳。她的呼吸,像花一樣綻開在我的耳朵裡,我的手在她的骨骼和皮膚上移動,她的眼睛睜開著,我掌心的汗越來越多,弄濕了她的皮膚。
“我不能這樣。”我說。
我離開涼席走到窗前。初秋,風從遠處的樹間吹過,跌落在牆下,月亮懸掛在枝頭,雲遮住了它,使它半明半暗。女孩的聲音傳過來:“你接受姐姐,卻拒絕我,因為我是一個男孩一樣的女孩。”
我走回床邊,女孩倔強的眼神變成悲傷,她的細長的手臂從雙腿間離開,手指上沾著鮮紅的血跡,她說:“我想給你,你卻不接受,一切也同樣完成了。”
她的此舉令我目瞪口呆。
13
秋天孟閡冰回來了,和樂一鳴一起來我這邊,他臉色蠟黃,袖上套著黑紗。我問:“奶奶去世了?”他搖搖頭苦笑了。“是父親。”他說。
“怎麼會這樣?”我說。
“看病路上,馬驚了,將他翻下來,拖了足有三裡遠,就死了。”孟閡冰垂下眼簾。
他父親是草原上的醫生,年輕時是本城一家醫學院的高才生,畢業後返回新疆行醫。死時才五十九歲。
“馬是怎麼驚的?”我問。
“被土匪的槍驚的,腿上還中了彈。”孟閡冰說,“那馬今年才四歲,要換成一匹成年馬,或許就能逃過劫難了。”
大家無語。
“這次回來怎麼打算?”我問。
“我准備讀博士生,另外去一鳴的雜志社幫忙看點文字稿。”孟閡冰說。
“這樣我們幾個又能在一起了。”我說。
“童北有消息嗎?”孟閡冰問。
“沒有,也許他拍戲很忙吧。”我說。
樂一鳴把最新一期的《南方人間》遞給我,封面是齊戈的肖像,內頁還附有簡短的人物介紹。樂一鳴說:“這下齊了,四報一刊,五張照片都刊用了。”
我在寫字桌的抽屜內取出一只紙袋,其中已有早先出版的四份報紙,我把《南方人間》也塞入,聽見樂一鳴說:“齊戈去了一個多月了,快回來了吧?”
“齊戈走時沒說,誰知道呢?”我說。
“她沒給你寫封信?”樂一鳴說。
“她或許已把我這個人忘得干干淨淨了。”我不無自嘲地說。
“你說的那個小女孩呢?”樂一鳴說。
“暑假結束後她回學校去了,周末才回來。”我說。
“這樣的故事發生在一對姐妹身上,是殘酷的浪漫。”孟閡冰說。
“她是個善良而倔強的女孩,與她姐姐完全不同。”我說。
“她是為舞蹈而生的。”孟閡冰說。
“她的舞蹈不會殺人,和她的愛相比,舞蹈是刀鞘,愛卻是匕首。”我說。
“你被刺中了。”樂一鳴說。
“我被刺中了。”我說。
我們笑了。
樂一鳴說:“這個周末我們雜志社有一場化裝舞會,這是兩張請柬,你和你的小女孩一起來吧。”
14
周末,女孩來了,她已換上了秋裝,一條黃色的格子長裙,頭發束起來,紫色的發夾仿佛蝴蝶,上樓時她從信箱取出了報紙,邊走邊看,一進門她對我說:“呂韓,姐姐回來了。”
她把報紙給我,我看到這樣一條標題新聞:著名的酥手時裝表演隊南方巡演載譽歸來,已於今晨抵達本城。
“我要回去了。”女孩看著我。
“晚上有場化裝舞會,我已答應好朋友一定去。這樣,我們早點離開,然後我送你回家。”
女孩點點頭。
晚上七點,請柬要求的時間,我們出現在城市中心的“麋鹿城堡”門口,這是一家專門的化裝舞廳,在本城青年中很有影響,我第一次來,女孩說她也是第一次來,看得出她很興奮,她畢竟是個孩子。
孟閡冰在入場口等我們,他看見了我們,招呼我們,然後我們三人一同入場,我問:“一鳴呢?”
“他很忙,今晚你要什麼?”孟閡冰問。
“什麼什麼?”我問。
“要什麼角色,這兒什麼面具都有。”孟閡冰說。
我們走進了場內,這是一個人工山洞,很大很深,燭光搖曳,已經有各種角色在起舞:阿波羅、阿凡提、嫦娥、關公、埃及艷後、卓別林、孫悟空、鐵臂阿童木,還有形形色色的鬼,氣氛神秘離奇。
“我要一個鬼。”我說。
“我也要一個鬼。”女孩笑著說,“最好是青面獠牙的。”
孟閡冰把我們分別引入男女道具室,侍者為我換上鬼的衣服,套上鬼的頭。現在,只有眼睛是真實的,我來到舞場中間,一個搖搖晃晃的女鬼來邀我跳舞,我們攀談起來,她的聲音不是女孩,但是我們的談話輕快有趣,彼此交換了幾個無聊的笑話,在一曲終了之後告別了。我准備去找女孩,但馬上又有一個女鬼纏上我,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居然舞者中的絕大部分都成了鬼,男鬼、女鬼、丑陋的鬼、迷人的鬼。“鬼太多了,為什麼都要當鬼呢?”我問舞伴,她說:“人也同樣很多,可依然要做人,道理是一樣的。”我們不再說話,舞曲將盡時我說:“我猜出舞廳為什麼叫麋鹿了。”“為什麼?”“那是迷路的諧音。”“對了。”女鬼說完離開了我。就這樣,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沒有在群魔亂舞的舞廳中找到女孩。孟閡冰和樂一鳴也同樣因為不能識別他們的真面目而未能被我找到。我去道具室卸了面具,把道具服也脫了,再回到舞場時,我看見了女孩,她也除去了身上的偽裝,站在女道具室門前四處張望,如同一只孤立無援的仙鶴。
“走吧。”她走過來對我說。
我們出了舞廳,女孩悶悶不樂,我問:“齊予,你怎麼了?”
問了幾次,她才輕聲說:“有個人糾纏我,還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
“誰呢?說了些什麼。”我問。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是陌生的,他化裝成阿裡巴巴,他說從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我,我無法擺脫他,你又失蹤了。”女孩說。
“也許你遇上了一個愛惡作劇的人。”我說。
“可是,他從面具裡露出的眼睛我卻似曾相識,我也許在哪兒見過這雙眼睛,可是我實在回憶不起來了。”女孩的眉頭緊鎖著。
“你說那人化裝成阿裡巴巴,如果你想弄個水落石出,我們可以回去。”我說。
“不,已經很晚了,送我回家吧。”
15
半夜,女孩又來到了我的身邊,她推開我的房門,把肯尼·羅傑斯的音量倏地增大了一下,將躺在床上閱讀的我嚇了一跳。
“看什麼?”女孩問。
“杜桑的畫。你怎麼回來了?”我說。
“姐姐沒回來。”女孩說。
她把我手中的畫冊抽出,隨手翻動。
“齊戈沒有回來?她會上哪兒呢?”我問。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這麼難看的畫?這不是蒙娜麗莎嗎?怎麼裝上了胡子?”女孩說。
“杜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畫家,他作品誕生的時代很早,有些東西在今天看來是嘩眾取寵的,可是他的原創精神卻值得稱道。”我說。
女孩將畫冊還給我,脫掉長裙,飛快地鑽進我的毛毯裡,她說:“呂韓,我怕。”
“什麼?”我問。
“面具裡的眼睛。”女孩抓住我的手臂。
“阿裡巴巴的眼睛?”我問。
“那雙眼睛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卻實在想不起來了。”女孩說。
“那就不要去想,不早了,睡吧。”我說。
女孩閉上眼睛,我下床關掉唱機,忽然女孩從床上坐起來對我說:“差點忘了,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的身體從毛毯裡生長出來,伸手取過長裙,在口袋裡摸著。
“看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她說。
她的手中有一張一寸小照,黑白的,已經泛黃。
我接過來看著,笑了,這是一個看不出性別的嬰兒,赤身裸體。
“我的第一張照片,滿月照。”女孩說。
“非常可愛。”我朝沖著我微笑的女嬰眨眨眼。
“像不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女孩問。
“不像也像,她就是你。”我說。
女孩把毛毯掀起來,她的身體上沒有衣物,她細膩的皮膚在燈光中飄動,纖長的手臂舞動起來。她說:“我現在會跳舞,她不會。我會生育,她不會,我是女人,她是一無所知的小孩,而我卻由她而來。”
她的手臂在我眼中做著各種優美的姿勢,使我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裸體少女在一大堆樹枝前,舞動的手臂如同樹林。
“手臂上的樹枝。”我心念一動。
“什麼?”女孩停止了舞蹈,回頭問我。
“如果我的靈感沒有錯,我會得到一幅傑作。”我說。
女孩鑽進毛毯,問我:“你想拍什麼?”
“手臂上的樹枝,你願意與我一起去撿樹枝嗎?”
“為什麼?”女孩說。
“為了即將得到的傑作。”
“那我們現在就去。”女孩說。
“這麼晚,別人會把我們當作賊的。”
“有偷樹枝的賊嗎?我要去。”女孩說著跳下了床,黃色的格子長裙很快回到她的身上。
“好吧,當一次賊。”我只好起來穿衣服。然後我們出了門。
穿行在夜晚的街道上,我們去護城河邊的一條小路,女孩說放學回家時看見綠化工正在修理那兒的梧桐樹,弄得滿地都是樹枝,到了那條小路,果然和女孩描述的一樣,路邊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樹枝,我們抬了一些抱在胸前往回走。
路上有稀疏走動的人影,但彼此交錯而過,沒有人把我們當作賊。
我和女孩往返三次。
我的工作室有了一大堆樹枝。
它們在鏡頭裡成為雜亂的布置。
女孩裸露的軀體在樹枝堆中翩翩起舞,音樂從隔壁的房間傳過來,她瘦長的手臂,小而嬌嫩的乳房,倔強的眼神,與鏡頭融為一體。
“太美了,這樣的美,只有死亡才能忘記它。”我按下了快門。
“不多拍幾張嗎?”女孩問。
“不用,傑作只有一張。”我笑了,“它來自上帝之手,而不是工具。”
女孩笑了。“我有些冷,我要睡了。”她說。
此刻的窗外,有了隱約的曙光,天快亮了,我和女孩相擁而眠。
朦朧的睡鄉中,樂一鳴和孟閡冰在叫門,我和女孩起來,發現已是午後。我下床後的第一個動作是讓肯尼·羅傑斯唱歌,然後我把兩位好朋友請進了屋。我和女孩找了些餅干啃著,大家在沙發邊圍成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樂一鳴問我:“昨天忙著招待來客,沒來得及關照你們,玩得還好嗎?”
“開心極了。”我說。
“你昨天裝什麼了?”樂一鳴說。
“鬼。”我說,“我和齊予都裝了鬼,你呢?”
“我是阿裡巴巴,昨天裝鬼的太多了,我就來了個阿裡巴巴。”樂一鳴說。
我暗自一驚,回頭去看女孩,她吃著餅干,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樂一鳴,表情惺忪而傲慢,看上去十分迷人。
“那閡冰你呢?”我問。
“也是阿裡巴巴。”
女孩的眼神移到了孟閡冰臉上,嘴巴裡一刻不停地嚼著餅干。須臾,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說:“呂韓,我回家看看姐姐回沒回來,你們聊吧。”
女孩說完,離開了房間,我們聽到了一記很響的摔門聲。
“齊戈沒有回來?”樂一鳴問。
“不知道,昨天報上說酥手時裝隊已回城了,晚上她卻沒有回家。”我說。
肯尼·羅傑斯唱完了,我去換了一張娜娜·莫斯柯莉。
“對了,這次回新疆,詩集的事怎麼樣了?”我回頭對孟閡冰說。
“總算定下來了,但標題被換成了《愛情童話》。”詩人有點走神。
“原來的那個題目多好,《手臂上的樹枝》,可惜了。”我說。
“沒有辦法的事情,在出版這個方面,征訂數是唯一的標准。”詩人說。
“我有幅作品倒很適用這個題目。”我沒有把先斬後奏的真相告訴詩人。
“那就送給你吧。”詩人說。
16
深夜,我在工作室裡擺弄照片。女孩來了。“姐姐沒有回來。”她心思重重地說。
“她可能順路去什麼地方旅游了,總要回來的。”我回頭對女孩說,“來看看你的照片。”
“這麼快就好了?”她說。
我把照片放大成十六吋,用白色卡片襯好,放在立架上,並已貼上標簽:《手臂上的樹枝》呂韓中國女孩在立架前站著,目光在照片上凝聚。
“真好。”她說,“真是一張好照片。”
我從背後摟住她,欣賞著自己的傑作,這是一張黑白照片,光線、層次和距離掌握了很好的分寸,但這不是主要的,最讓人滿意的是作品的構圖。那一瞬間,女孩充滿張力的手臂在鏡頭中停頓,紛紛揚揚的長發遮住了她的面容,女孩瘦長的軀體與地上的樹枝在陰影中疊合,一雙倔強的眼睛在頭發中顯得孤傲而神秘。
“它不但是一張好照片,更是一幅傑作,就像你一樣。”我說。
“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女孩說。
在這個秋天的夜晚,我們擁吻在一起,美麗的吻,充滿激情,我抱起女孩,為她裸身,將她放在床上,吻她。
“這兒有一塊皮膚特別淺。”我發現女孩耳垂左側有一小塊白斑。
“哪兒?讓我看看。”女孩說。
她拿出小鏡子照著,看見一分幣大小的色差在皮膚上顯示,她重新睡了下來。
“要我。”她說。
我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把毛毯扯過來,蓋住了兩個人,我們自始至終親吻不止,毛毯終於從我的背脊上滑了下來。
我們平躺著,毛毯再次回到兩個人身上,女孩好奇地問我:“你在照片上寫了中國還有自己的名字,為了什麼?”
“我准備送它去參加法國的金獅國際攝影節。”我說。
“你會得獎嗎?”女孩問。
“我會得獎,可能還會得一個比較大的獎。”我說。
“你在吹牛。”女孩說。
“我不吹牛,我相信它是一幅傑作。”我說。
女孩笑了:“它的確是一張好照片。”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找到那雙眼睛了。”
“什麼眼睛?”
“阿裡巴巴的眼睛,他今天還來過這裡。”女孩說。
“你說一鳴和閡冰?可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呢?”我問。
“我不會告訴你,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說出來對誰都不好。”女孩說。
“可是你不說出來,必定有一個人是受冤枉的。”我說。
“那就等於兩個人都受冤枉,又都不受冤枉,你們還是好朋友。”女孩說,“明天一早我要回學校,我要睡了。”
女孩睡著了,我卻一夜難眠。
17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了。周末,女孩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她帶來了齊戈失蹤的消息。
“姐姐還是沒有回來,我抽空去了酥手時裝隊,隊裡說她根本就沒有去南方巡演。”女孩說。
“那她會去哪兒呢?”我說。
女孩搖搖頭,她的樣子非常傷心。
“不行的話,我們登尋人啟事。”我說。
“那會有用嗎?”女孩說。
“試試吧。”我說。
我給樂一鳴掛了電話,讓他幫忙辦這件事,樂一鳴答應了。
“沒問題,保證各大報紙都發消息。”他說,“對了,今天中午童北給我們雜志社掛過一個長途,讓我代問你好。”
“是嘛,他的《鴛鴦蝴蝶夢》拍得怎樣了?這麼久沒有音訊。”我說。
“戲剛過半,要到冬天才能完成。”電話那頭說。
“那就這樣,尋人啟事的事拜托了。”我說。
“放心吧。”樂一鳴掛上了電話。
我回頭看著女孩,她的臉上滿是憂傷,她注視著我,臉色蒼白。“她會回來的。”我說。
女孩一聲不吭,脫去長裙,鑽進毛毯裡。
她蒙住頭,我聽到了她的哭泣聲。我來到床邊,坐下。
“陪陪我。”她的聲音像草一般從毛毯裡鑽出來。
我脫去衣服,在女孩身邊躺下,毛毯蓋住兩個人。女孩抱住我,她的手冰涼冰涼,撫摸著我的身體,她順著小腹探下,握住了我的陽具。
“它要過姐姐是嗎?”她說。
我萬分尷尬。
“它鑽進過姐姐的身體,姐姐在哪兒呢?”女孩說。
“她不會有事的。”我說。
“我一點也不恨你和姐姐,姐姐是個美人,從小就美,她有一對很好看的乳房,不用說男人喜歡,我也愛把手放在上面。我和姐姐相依為命,睡在一起,把手放在她的胸前,我就睡著了。”她說。
女孩滿臉是淚,趴在我身上睡著了。
18
那些天,本城的各大報紙陸陸續續刊登了這樣一條尋人啟事:齊戈,女23歲,身高173厘米,皮膚白淨,本城口音,於夏天離家出走,有知詳情者請與《南方人間》雜志社或酥手時裝表演隊聯系。定酬。但是一直到秋天過去,仍沒有任何關於齊戈的消息傳來。
“我見不到姐姐了。”女孩哭了,“姐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她會回來的,她不會有事的。”我自欺欺人地說。
孟閡冰來向我告別,他要回新疆去一次,母親來電報說,祖母去世了。孟閡冰走了,我們絕對不會料到這一別竟會是七年。更無法預料的是,幾乎與詩人離開本城的同時,女孩也離奇地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女孩失蹤前一個半月,已不來我這邊,只是經常打電話來,說她最近很忙,問她忙什麼,她支支吾吾的。我便不再追問,後來她的電話少了。有一天深夜,我在看書,電話鈴響了起來,我去聽,對方掛了。放下,它又響了起來,再聽,又變成忙音。這樣,至少重復了五次,我才聽到了那邊有人的聲音,卻始終不說話,我一連串地問:“你是誰?你是誰?”我聽到了話筒那頭有人在哭,然後電話掛了,再沒有響起。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接到女孩的電話。
女孩失蹤後不久,出版社陸續寄來三本掛歷,一本《風景》,一本《嫵媚》,還有一本自然是女孩的,卻沒有擬一個標題。從發行數量看,《嫵媚》把另外兩本遠遠扔在後頭,這是我預先想象到的。
冬天降臨了,齊戈突然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面前,她說:“我們又見面了。”我說:“你上哪裡去了?齊予都快為你急瘋了。”齊戈說:“我妹妹人呢?”我說:“我已很久沒有見到她,虧你還記得有個妹妹。”齊戈說:“我還以為她在你這兒,既然這樣,我走了。”我叫住了她,把刊有她照片的報刊給她,把那本《嫵媚》也給她。
晚上我從樂一鳴電話裡知道童北也回來了,我隱隱明白了其中的奧秘。
幾個月後,二十集電視連續劇《鴛鴦蝴蝶夢》在本城隆重上映,童北是男主角,扮演一個清朝的壞蛋秀才,女主角卻是齊戈,她在劇中扮演一個俠女,竟是女二號的角色。
19
現在,相比七年以前,我的事業有了更大的成功,我的聲譽遠遠超出了本城的范圍,在全國的同行中也頗有影響。女孩失蹤後的第二年春天,我的攝影作品《手臂上的樹枝》在法國金獅國際攝影節上獲得大獎,我專程去了巴黎。
我是這樣發表自己的演說的:
“女士們、先生們,我感謝能夠得到來自法蘭西的這份榮譽。在激動之余,我要說,在悲傷的愛情故事面前,我的作品是自私的、淺薄的。我本來可以把這份榮譽與我心愛的女孩一起分享,可是她卻走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就像仙鶴一樣飛到我的身旁,又像仙鶴一樣飛走。她是一個天生的舞者,各位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她走了,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把獎杯高高舉起。我懇求金獅獎組委會能保存這只浸透了攝影師和他的女孩的純真愛情的獎杯。有朝一日我心愛的女孩回來了,我們共同來接受這份榮耀。”
我走下頒獎台,場下掌聲不絕,我哭了。
我在巴黎僅逗留了兩天,第三天便飛回了祖國,我回到我居住的城市,在護城河邊的小路上走著,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女孩撿樹枝的場面,我哭了。
20
孟閡冰當年的離去是不近人情的,我和樂一鳴都以為他是去奔喪,事後還會重返本城,不想他一去全無音訊,半年之後才寫來了一封信,隨信他附上了新出版的詩集《愛情童話》。他說他已留在了新疆,在一家大學裡任教,不准備再返回了。
樂一鳴說:“閡冰那年的走至少放棄了兩個機會,第一放棄了攻讀博士學位,第二放棄了可能留在《南方人間》當編輯的機會。”
而他是多麼想留在我們這個大城市呀!
於是,詩人的走成了一個謎。
七年後,他帶著女兒來解謎了。他到達本城的第二天,單獨約了我去護城河邊的那家小咖啡館。
“呂韓,知道我當年為什麼走嗎?”我說。
“這正是我們一直費解的事。”我說。
“為了齊予。”他說,“還記得那次化裝舞會嗎?那天夜裡,我向齊予表達了我對她的愛慕。”
“你就是那個阿裡巴巴?”我問。
孟閡冰點了點頭。
“齊予當時患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臉上長出許多白斑。她是一個愛美的姑娘,她知道一個攝影師絕對不會容忍美被破壞,她就這樣離開了你,和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她現在好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生下北君後不久就死了。”
“北君是齊予的女兒?”我驚呆了。
“應該說是你和齊予的女兒。”
“我的女兒?”
“是你的女兒,齊予生下她後,割開了自己的靜脈,白斑在半年時間內爬滿了她的面孔,她死時已失去了她的美貌。”孟閡冰的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寫於1994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