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中短篇小說集 中篇小說 剪刀石頭布
    1

    藥劑師蕭客推推架在鼻樑上的玳瑁眼鏡,從門衛室出來,忙了一天,他突然想起中午約好的飯局,便趕緊給叢蓉掛了個電話,讓她五點半直接等在老城隍廟福佑路旁的老飯店門口。他妻子在話筒那頭看了看表,已到五點鐘了,便埋怨通知得太急了點,嘴巴裡說:「怎麼這樣,連化妝換衣服的時間也不給人家。」蕭客嬉皮笑臉地說:「你挺著大肚子,就不要太講究了,反正夏商是熟人,人家知道你從前是個美人的。」叢蓉不高興地說:「我知道你現在嫌我難看了,我不去了,省得坍你的台。」

    蕭客的家在老西門,離吃飯的地方走路只有刻把鐘。叢蓉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我已在那兒等了五六分鐘,她懷孕的樣子還不十分明顯,她終於還是打扮了一番,換了套比較寬鬆的衣服,腹部被很好地掩飾起來,她從出租車上下來,看見我一個人站著,很奇怪。

    「蕭客呢?」她問,「怎麼還沒來?」

    「可能堵車吧。」我說。

    「外面有點雨,我們先進去吧。」叢蓉說。

    我們就走進了飯店,找了張四個人用的小餐桌,一邊喝茶等蕭客來。但是蕭客遲遲未到,六點鐘的時候,我起身小離片刻,到門外與事先約好的常小東短暫會合,交給他幾本他需要的雜誌,隨後我重新回到餐桌旁。我坐下時,發現叢蓉有些不安,她說:「遲到這麼久,不會出什麼事吧。」

    「不會出什麼事的,會出什麼事呢?」我笑了笑。

    「等他來了,得好好罰他。」叢蓉說。

    「對,罰他喝酒。」我說。

    「喝酒,那不等於在獎勵他嗎?」叢蓉說。

    「那罰他給你買套好看的時裝。」我說。

    「那還行。」叢蓉對這條建議頗感滿意,不過她又面露難色說:「我快做媽媽了,怎麼買衣服呀。」

    「那這樣吧,讓蕭客給你買條絲巾。」我說完這句話感覺有點不妥,因為過去給叢蓉買絲巾的不是蕭客而是我,女人一般都會喜愛某種飾件,叢蓉特別鍾情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絲巾。果然叢蓉看我的樣子不對了,她一定是想到了過去的事。

    我的移動電話非常及時地響了起來。花支說明天回浦東,他父母的家和我同在一個新村,我在三村,他們在六村,他問我有沒有空,如果有空的話可以找個地方聊聊天,另外再叫上常小東。

    關上電話,我說:「有點餓了,我們先來客點心吧。」

    叢蓉點點頭,看著我說:「再給我來一杯加奶的紅茶。」

    加奶的紅茶也是叢蓉所喜歡的,我心裡想,我不能再久留了,如果蕭客一直不來,剩下我和叢蓉兩個人在一起算怎麼回事呢。這個局面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本來我約蕭客出來是因為有件事要托他幫忙,當然我知道叢蓉也會來,我的朋友蕭客愛帶著太太出入各種場合,因為他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在我們這個城市,看一個男人有時就看站在他身旁的是怎樣一個女人,叢蓉這樣的女人當然會讓蕭客引以為豪。在我生活的圈子中,叢蓉是最漂亮的女人,每當看到她的臉,我就會產生一絲淡淡的哀愁。已經有好幾年,我們沒有單獨在一起了,而此刻,我們相對而坐,她已成人婦,我也有了妻兒,一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移動電話再次響起打破了沉默,我把翻蓋打開,聽到一個陌生的男聲:

    「請問你是蕭客的朋友夏商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那個人繼續說:「我這兒是第三公安分局,請蕭客的愛人聽電話好嗎?」

    我將電話交給叢蓉,然後看見她的面容慢慢陰沉了下來。

    2

    警察甲乙站在藥劑師蕭客面前的時候,他正從門衛室的石階下來,準備到對面馬路去叫輛出租車。蕭客的醫院在浦東,過了南浦大橋,轉到河南南路,很快就可以到城隍廟老飯店。他看看表,發現時間有點緊,等他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見的卻是一對戴大蓋帽的警察。

    藥劑師蕭客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兩個警察帶上了路,當然他要詢問一下為什麼,所以不無敵意地問:「憑什麼讓我跟你們走?」

    警察甲說:「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蕭客申辯道:「我什麼都沒幹,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警察乙說:「我們並沒有說你幹了什麼,不過是讓你配合一下,瞭解一些情況。如果我們認定你犯事了,就不會用這種方式了,你看你手腕上不是連手銬也沒有嗎?」

    蕭客朝四周瞄了一下,下班的同事們正好奇地(並且充滿懷疑地)朝這兒張望,蕭客用力將腳跟定住,不走了。

    「不行,不給我說清楚,我不能跟你們走。」

    警察乙看出了他的心思,低聲說:「有人把你供出來了,你不能不去。」

    「我幹什麼啦,被誰供出來了?」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蕭客用中指把鼻樑上的玳瑁眼鏡朝上推了推,說:「我一向安分守己,但你們好像懷疑這一點。」

    這一路上,藥劑師蕭客苦思冥想起來。三個人步行了一刻鐘,蕭客越來越覺得冤枉,他根本記不起生活中出了什麼問題,他看了下表,時間告訴他,夏商已經開始在老飯店門口等他了,叢蓉也應該到了,兩個人正朝著福佑路方向望眼欲穿。他心裡有點煩躁,一方面覺得對不起朋友,另一方面又有點不安,他知道今天的晚餐是聚不成了,很可能舉杯對飲的是夏商和叢蓉,他覺得胸口很不舒服,就再一次停住了腳步。這時他們已經站在公安分局的門口,蕭客回頭對後面兩個人說:「我堵得慌,能讓我喊一嗓子嗎?」

    兩名警察有點奇怪地看著他,藥劑師蕭客已經響亮地喊起來了——

    我他媽……

    一旁的兩個人已經從他的口型中看出了後面的內容,警察乙握緊了手裡的警棍,準備在藥劑師喊完那句話後給他一下,然而蕭客的聲音戛然而止了。他朝地上呸了一口,隨即大踏步朝大門走去。

    警察乙準備追上去,被警察甲一把抓住,警察乙罵道:「這小子,真他媽張狂。」

    「年輕人肝火太旺。」警察甲笑著搖搖頭,示意不必計較。

    藥劑師蕭客聽到了背後的對話,他面無表情,大步流星地往裡走。警察甲說:「錯了,左邊。」

    警察乙終於忍不住罵道:「跑這麼快趕屍呢。」

    藥劑師蕭客回過頭來,生動地笑了:「你這樣一說,我不知道是左邊死人還是右邊死人。」

    警察乙這回沒有聽搭檔的勸阻,衝上去重重地把蕭客推個踉蹌,藥劑師站定了,把頭飄逸地搖搖,那幅畫面真是生動至極。蕭客暗暗佩服自己,沒有想到自己有那麼大的自制力,還能慢悠悠地說:「請你再來一下。」

    警察乙果然聽從了他的吩咐,這一回他使用的不再是推,而是重重的一擊。蕭客覺得胸口像被撞開了,有一隻拳頭探進了胸腔,卡在了骨頭之間。他下意識地用手去守護,人卻一下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站了起來,把目光投向警察甲,問:「剛才你說什麼,左邊走是嗎?行,那就走左邊。」

    藥劑師蕭客返身往左邊走,他知道警察乙要倒霉了,剛才他往右的時候,看見一個中年警官朝自己這邊走來,那張臉好生面熟,他立刻想起來了,幾天前這張臉在電視中出現過,在一個法制節目裡講述新近偵破的一樁謀殺案。他是這個分局的局長。蕭客相信方纔的那一幕已盡入他的視線,果然他聽到了下面的一聲斷喝:「賈小勇,請下班後到我辦公室來一次。」

    賈小勇是警察乙,蕭客再次把頭飄逸地一甩,他瞥見警察乙神情沮喪,似乎欲申辯什麼,卻口齒結巴什麼也吐不出來。

    那個中年人把手一揮,說,我都看見了,真是大開眼界。

    於是,藥劑師從容地朝左邊走去,緊隨上來的警察甲將他領到了一間寬大的房間裡,那兒已經有守候著準備盤問的人了。那是個濃眉毛的小伙,當然邊上少不了一個女辦事員,蕭客在對面坐下來,因為光線有點斑駁,他閉上了眼睛,他又想到了老飯店裡的那一男一女,他想:這叫什麼事呀!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叢蓉打那個電話,這下倒好了,給了一對情人鴛夢重溫的機會。

    3

    公安局打來的電話使叢蓉芳容大變,我從她的眉宇間看出了事情有些不對頭。我問:「發生了什麼事?」叢蓉把頭搖搖,表示她尚不清楚,她說:「公安局只是讓家屬送衣被去,看樣子蕭客犯事了。」我大驚失色,連說:「怎麼可能呢?」叢蓉苦笑了一下,說:「我先走了。」

    「我陪你一塊去吧,幫你拿拿東西。」

    她的一抹苦笑再次顯露,她沒有反對,輕輕說道:「謝謝你。」

    我和叢蓉認識是因為蕭客。那是早些年,我還在浦東的一家化工公司上班,附近一些單位之間經常聯姻搞活動。蕭客是團委副書記,他們醫院那次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舞會,地點在院辦大樓頂樓的多功能廳,應邀的單位除了我們公司,還有港口機械廠和一家幼兒園。叢蓉就是那家幼兒園的教師,她從行知師範學校畢業不久,能歌善舞。雖然那天晚上的漂亮女孩很多(主要是護士和幼兒園教師),但叢蓉仍然顯得很出眾。我雖然不會跳舞,還是情不自禁邀她跳了一曲。進了舞池,我才發覺自己只能來回走走,腳步根本沒有章法。當時,我們把這種跳法叫做:搖兩步,是一種帶點曖昧的親密舞種。我和叢蓉顯然還沒有跳這種舞的資格,所以叢蓉就不高興了,一定以為我在吃她的「豆腐」,本來喜氣洋洋的面孔一下子陰暗下來。一曲甫畢,就離開我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其他的小伙子都把應邀的小姐送回了原處,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樣子肯定有點傻,幸好沒有人注意我,我就灰溜溜地走到陽台上去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麼以後我不大會與叢蓉有什麼關係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叢蓉居然也走到陽台上來了,她剝好了一隻橘子,一邊吃一邊把核吐在掌心裡。她顯然不知道我也在場,不免有點尷尬,我朝她笑了一下,據她事後說,我那一笑非常質樸,她對我的戒心就一下子沒有了,她便也朝我笑了一下,我們就隨便聊起來,她後來終於從我言談中證明了她的猜測。她說:「你不會跳舞卻來請我,膽夠大的。」我無可奈何地說:「沒有辦法,那是認識你的唯一途徑。」她很好看地笑了,說:「你為什麼一定要認識我呢?今天有那麼多漂亮小姐。」我說:「你應該是知道的。」她卻開始逼我:「我不知道。」看著她笑嘻嘻的模樣,我有點兒害羞,只好說:「我覺得你比她們都漂亮。」她的雙腮一下子紅了,雖然她知道我會說什麼,而且是她逼著我說的,可她的臉還是紅了,她那麼嬌羞動人,不由讓我心旌搖蕩。我脫口而出:「我想明天再去跳舞,我和你,我們到浦西去好嗎?」她沒有說不好,也沒有說好,而是說:「你又不會跳舞。」她的意思我立刻明白了,她願意與我在一起,但可惜我不會跳舞。我說:「那麼我們去唱卡拉OK吧,我的歌還唱得不錯。」這一次,她點了點頭,雖然頭點得有點不太情願,但你總得讓女孩子留點矜持的餘地吧。

    所以說,我和叢蓉的認識在某種程度上還算蕭客做的媒。如果沒有他那次組織的活動,我和叢蓉可能就不會認識。當然你可以說如果沒有那次舞會,以後也會有類似的場合,但這種說法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想抹殺蕭客在這一點上所起的作用。當然後來他自己娶了叢蓉做老婆,有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意思,但那是後來的事。

    我認識叢蓉的時候還不叫「夏商」,對外使用的是我的本名夏文煜。這說明我認識叢蓉比較早,我用本名在1989年第5期《劍南文學》發表過一篇散文,那是我真正的處女作。第一次用筆名刊登文章是在1991年第5期《萌芽》上,那是一個叫《年輕的布爾什維克》的短篇,是我耿耿於懷深感後悔的一部劣作。有一度,叢蓉稱呼我的本名,有段日子她甚至親暱地叫我文煜;後來我們之間完了,雖然還是朋友,但她再叫我時,卻又把姓加上了;再後來,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她也像社會上一些陌生的朋友一樣叫我夏商。的確,如今的我被人叫出本名的機會是愈來愈少了,就像我寫作的朋友常小東和花支,誰知道他們原來的名字叫陳小勁和李達新呢?

    4

    蕭客在盤問者對面坐下來,他的內心一片混亂,這種場面對他來說畢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可是他的表情仍然很鎮靜,他目不斜視地看著濃眉毛青年的眼睛,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首先將眼鋒避開,這是一場心理戰。他讀過這方面的書籍,他想哪怕真的自己犯事了,也要有個好開場,他似乎有點不自信了,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你什麼都沒幹,幹嗎要害怕。」

    他的瞳仁與濃眉毛青年的對峙著,結果他還是輸了。在對方犀利的逼視下,他那筆直的目光不爭氣地化為了一片亂煙。濃眉毛青年笑了,蕭客也笑了,臉上卻帶著輕蔑之情,翹立的嘴角彷彿在說,你是職業選手,你剛剛做的不過是一門訓練過幾百次的功課,你贏在熟練程度上,有什麼可以得意的呢?

    藥劑師忽然來了個跳躍思維:如果兩名同樣訓練有素的警察來一次目光的較量會怎樣呢?他用食指摸了下鼻子,皮膚上有一層虛汗,他把眼鏡摘下來,用衣角擦擦,再把它放回鼻樑上,這時他聽到濃眉毛青年的第一句盤問:「姓名?」

    「蕭客男1967年5月4日出生已婚浦東第四醫院藥劑師家住老西門金家坊……」

    「沒讓你一口氣說那麼多,問什麼答什麼,慢慢來。性別?」

    藥劑師蕭客說:「女。」

    濃眉毛青年看了蕭客一眼,朝女記錄員點了點頭,蕭客看見女記錄員在紙上寫下了什麼。

    「你現在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你必須負責的。年齡?」

    藥劑師蕭客知道遇上了一個難以對付的對手,他開始如實回答盤問者的提問。

    「1967年5月4日出生。另外我是男的。」

    「我們已經看出來了。」

    「那你們把剛才寫的改過來。」

    「我寫的是男。女記錄員說。」

    「你的家庭住址?」

    「老西門金家坊北三路九號二樓。」

    「單位?」

    「浦東第四醫院。」

    「職務?」

    「藥劑師。」

    ……

    ……

    「你認識這個人嗎?真正實質性的提問終於開始了,女記錄員走過來,遞上一張照片。」

    藥劑師蕭客習慣性地把玳瑁眼鏡朝上推推,出現在他瞳仁中的是一個漂亮姑娘的肖像,她大約有二十歲,或者二十五歲,這個年代,猜測年齡是件很費腦筋的事,蕭客把腦袋抬起來:「我不認識她,她是誰?」

    「你再好好想一想,別這麼快下結論。」濃眉毛青年說。

    蕭客只好再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張照片上,看了半晌,他還是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再想想。」

    「我不認識她,是不是我一定要認識她呢?如果我不認識她,今天是不是就不能回去了?」

    濃眉毛青年看著坐在對面的這個人,神情陰沉下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說:「你再好好想想。他的口氣要比剛才嚴肅得多。」

    「我說過我不認識她,如果你們認定我犯罪就把我抓起來好了,繞什麼圈子。」藥劑師蕭客大聲說。

    「我們當然是因為有人指控你才讓你來的,但我們還是希望你能自己坦白,你說呢?這樣吧,你先下去,好好想一想,我們另外再找時間聊。」

    警察甲從門外走了進來,準備把蕭客帶出去,這時濃眉毛青年跟出來說:「稍等一下,蕭客,這是你的嗎?」

    濃眉毛警察手指間夾著一張淡黃色的名片,蕭客瞄了一下,點點頭表示承認。

    「這是我的名片,兩年前我用過它。是的。」

    「那時你是團委副書記?」

    「是的。」

    「那麼你的社會活動應該很多。」

    「是有一點,但不是很多。」

    「會經常接觸到陌生的女性,比如照片上的這位。」

    「我沒有印象。」

    「她對你卻記憶深刻。」

    「她一定是認錯人了。」

    「那她怎麼會有你的名片呢?」

    「她是幹什麼的?」

    「你猜猜看,你應該猜得出來。」

    蕭客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被恥辱深深地刺痛了,他大聲說:「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你們怎麼可以僅憑一張名片就把我抓起來呢?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我為什麼要認識這種女人呢?」

    5

    我和叢蓉坐在公安分局的門衛室,身邊放著紮成一捆的衣被。出來接待的是一個老警察,他問我們分別是蕭客的什麼人,我說是一個朋友,叢蓉卻說她是蕭客的妹妹,並緊跟著問了一句:「我哥哥犯了什麼事?」

    老警察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插言:「不會吧,蕭客一直是遵紀守法的人,他還是黨員呢。」

    「黨員又怎麼樣?黨員中就沒有壞人啦!」老警察做出一副不屑的模樣,「實話告訴你們吧。弄不好這個黨員就是個流氓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叢蓉問。

    「什麼意思?有個女人把你哥哥供出來了,那是一隻『雞』。」

    我看見叢蓉清澈的眼底湧出了一汪淚水,她站起身扭頭就往外面跑去了。

    等到我處理完那些衣被的事,追出來,叢蓉早已不見了蹤跡。

    我站在分局門口發愣,不知道是否應該再去老西門金家坊叢蓉的家,但我去了能說什麼呢,罵蕭客是個混蛋?在一個過去的情人面前說她丈夫行為不檢點,這有點過分了。這時常小東打電話過來,說我交給他的雜誌有一本錯了,他要的是《漓江》,我拿的卻是《山花》。另外他晚上收到了一封寄自監獄的信,我們的朋友蔣希望我們去看他,他問我:「在幹什麼?」我想了想,說:「我這會兒正愁沒地方去,得了,我先到你那兒坐一會兒吧。」

    常小東的家在虹橋那邊,離空港不遠,我坐下後看了看那封蔣寫來的信,我的這位朋友也是因為女色入獄的。一個暗娼在被收審後供出了他,他被判了三年刑。這使我想起了此刻正在公安局裡的蕭客,我把今天的這個事件跟常小東大致說了一下,他不認識蕭客,但聽我說起過,看得出他也有點為我的這位朋友擔心,我則感慨道,現在怎麼還有這麼多雞巴事呢。

    我們後來又聊到些別的事,我的眼前卻一直在晃著叢蓉的面孔,她一直在哭。這使我心煩意亂。假如當初理智一些,我現在的老婆應該是叢蓉。當然這沒有什麼好說的,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根本就沒有可能重來一遍。

    叢蓉曾經暗示過蕭客在追她,我一直也沒在意,基本是一笑了之。這不是表示蕭客沒法跟我比,事實上蕭客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一直是很敬重他的,我之所以不慌不忙,是基於一個很私人化的事實:叢蓉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想大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叢蓉是個很傳統的姑娘,她和我有了那件事以後哭了。我本來想早點結婚算了。可是結婚需要很多錢,雖然叢蓉說可以簡單一點,但我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所以這件事就拖下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想到叢蓉居然去和蕭客看了場電影,而且被我撞見了,那天我剛好經過離她家不遠的銀河電影院,看見散場的人流中叢蓉和蕭客正結伴而來,我愣住了。

    叢蓉事後的解釋是,蕭客拿了電影票站在幼兒園門口等她,她實在不好意思,就只好陪他去看了。我大發雷霆,我說:「你怎麼可以單獨和別人去看電影呢?你怎麼讓我相信這僅僅是一次偶然呢?」叢蓉哭了,後來她說:「如果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他了,可是……」

    常小東見我在出神,就提醒我一句:「你準備好了嗎?去還是不去?」

    他是問我去不去蔣所在的那個監獄。

    我說:「去,去看看他吧。」

    離開常小東家,我就回浦東自己的小巢了。一路上我給叢蓉家打了幾次電話,都是通後沒人接,我想叢蓉應該回娘家了,出人預料的是,她竟然出現在了我們家那幢房的樓下。

    和我想像中一樣,她淚流滿面。我就找了個鄰近的咖啡館,坐下來,看著她一個勁地哭,我想我能說什麼呢,說什麼都是廢話。

    6

    蕭客被關起來了,他扯著喉嚨罵了幾聲,但四周沒有人理睬他,他只得蹲下來。這時他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也戴了副玳瑁眼鏡,衣著神態也與自己一般無二,他愣了一愣,用手去扶眼鏡架,那人也做了這個動作,走過去一瞧,原來是一面鐵皮做成的窗戶。叢蓉現在在哪裡呢?蕭客斜靠在牆壁上又開始想這個問題,從他這方面來講,擔心是有一些道理的,畢竟夏商是叢蓉的第一個戀人。夏商和蕭客是朋友,但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相互間還有情敵這層關係,朋友便不會好到哪兒去,這是通常的情況。這次是夏商有事要托蕭客幫忙,因為蕭客他爹是浦東新區衛生系統的負責人,夏商後來辦了個廣告公司,有個外國奶商委託將一種嬰兒奶粉打進醫院,這比在超市裡跑更好,只要把醫生搞定,向產婦推薦此種奶粉,效果比電視廣告好得多。一旦嬰兒吃了,以後就不大再會換其他牌子,所以夏商來找蕭客幫忙。當然事成之後,蕭客也可以得到一筆佣金,利益當頭,蕭客答應了,但還沒坐下來談,他卻被關了起來。

    藥劑師蕭客重新打量了一下四處。房間很小,那張鐵皮窗戶給人搖晃不定的錯覺,房間的門不是封閉式的木結構,而是鐵質的柵欄。蕭客吸了口冷氣,直起腰板抓住柵欄門使勁搖。他又開始罵起來,這次真的有人來了,是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後面跟著警察。鐵柵欄被打開了,禿頭的中年人走路的樣子有點搖晃,可能是因為體形肥胖的關係,他坐下來,朝蕭客苦笑了一下,外面已經黑了,蕭客看著那個禿頂,他好像閉著眼睛,又過了一會兒,這個胖子還打起了呼嚕。蕭客心煩意亂地在屋子裡走動,房間太小了,幾步就要來個轉身,蕭客走個不停,他品嚐到什麼是困獸的滋味了。

    蕭客收到我們送去的衣被時已是當天晚上九點,他沒有看見叢蓉,這時他已經吃過了晚飯,那是一盒蓋澆飯,上面有一塊肉,一隻醬蛋和一些蔬菜,市價大約五塊錢。截至上半夜,就是凌晨十二點之前,小房間裡陸續被關進了六個人,連同蕭客,一共七個,後來從交談中知道他們都是因為那個照片上的女人而被羈押的。這七個人除了藥劑師蕭客外,名單如下:文學編輯宋,那個禿頭的中年人;發電廠廠辦秘書張,一個伶牙俐齒的滑頭小伙子;炒貨食品廠業務員王,此人話不多,喜歡咬指甲;大學講師葛,口若懸河,好為人師;商標廠採購員唐,剛出差回來,一進門就哈欠連天,抱著一條不知誰扔下的破棉被就睡;船老大於,皮膚黢黑,聲若洪鐘,但表達常詞不達意。

    這七個人在夜晚的光線下神情各異,然而在走進這間房間的一刻,曾無一例外地流露出沮喪之態。很快,他們開始互相打聽別人為何被關進來,當他們聽說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時神態開始變得大不一樣。藥劑師蕭客的臉抽動了一下,他注意到別人的神態也有各色表現,有人驚訝,有人冷漠,最讓他意外的是有張臉居然在幸災樂禍,那是講師葛。

    眾人面面相覷,因為他們聽到了講師葛的笑聲,他們不明白講師葛為什麼要笑,他們不覺得被稀里糊塗關起來有什麼好笑的。

    講師葛一邊笑一邊用手一個個指過來,他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說:「我看你們怎麼這麼面熟呢?原來我們早就見過面啦!」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秘書張,他心領神會地對講師葛說:「我也認出了你,簡直難以相信,我們會在這兒見面。」

    「我們真的認識嗎?」船老大於仔細辨認著講師葛,摸摸後腦勺說,「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藥劑師蕭客忍俊不禁,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你怎麼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呢?他們是說咱們的雞巴見過面。」

    船老大於這才回過神來說:「我是個大老粗,哪聽得懂這麼高級的下流話。」

    講師葛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知道你粗。」

    大家轟地大笑,船老大於也隨之傻乎乎地笑起來,臉漲得通紅道:「還是你粗,你粗。」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這鬼地方,連個月亮都看不見。」有人說了這麼一句。

    此言的潛台詞是,我們被關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中,卻還像沒事一樣地笑,說話的是文學編輯宋。

    說實話,講師葛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你們中間誰認識照片上的那個女人?」

    大家面面相覷,都表示否定。

    「你自己呢?老實交代,是不是和她有一腿?」秘書張問講師葛。

    「我就知道你們會反過來問我,別說,我還真認識她。」

    講師葛這麼一說,大伙都把頭探過來,講師葛說:「實際上那女的過去是我們學校裡的一個學生,我曾經給她上過課。」

    「原來如此,那你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一直沒說話的採購員唐蒙著被子說。

    這傢伙腦袋睡了,耳朵和嘴還不閒著。講師葛看了眼牆角,說:「我就是有這心,也沒那個膽,老師和學生睡覺,那還了得。」

    「老師和學生睡覺的事不是太多了嗎,你這樣說真矯情。」秘書張說。

    「要是你和那娘兒們一點事沒有,怎麼也關進來了呢?」船老大於說。

    「還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名片。」

    「名片算什麼,他媽的只要不是總理,大街上什麼頭銜都能印。」

    「問題是,那些名片真是我們的,而且那個女的口口聲聲說和你睡過,你又有什麼辦法,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兩個人暗地裡的交易,她死咬住你,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7

    在憂鬱的咖啡館裡,我和叢蓉沉默相對。的確,我不能說出什麼,因為我對她並無企圖,也不能有什麼企圖。雖然我曾經是她的戀人,但那已成了難以回頭的過去,她也同樣能明白這一點。可是即便我仍對她有所愛戀,我也不能譴責她的丈夫,我假如那樣說,意思就成了叢蓉你嫁錯了人,你的婚姻是一個錯誤,因為蕭客是混蛋,可是我又算一個什麼東西呢?我不能在這樣的背景下把我塑造成正人君子,我也有慾望,甚至就在此刻的咖啡館裡,在這略有情調的幽暗的燈光中,看見她楚楚動人的身姿,我依然會想入非非。可我還是明白,她已經永遠不可能屬於我了,我和她之間已經不可能再用絲巾聯繫起來了。某種程度上,愛情和電影或者文學一樣,是充滿遺憾的。毫無疑問,叢蓉選擇我作為傾訴的對象是找錯了人,我不是不想幫她,也許我比任何人都想在這種時刻幫她一把,但我真的不知如何言說,我甚至顯得比她更加羞愧,更加不安。

    叢蓉是個聰慧的女性,她一定是洞察了我沉默的原因,所以她並沒有要求我說上幾句,同時她自己也保持緘口不言,後來,她的抽泣終於停止。「我想清楚了。」她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警惕地盯著她的臉。

    她卻把眼鋒避開了,說:「謝謝你,夏商,陪我這麼久。」

    我這時才注意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了。

    她離開了沙發,朝外走去,我便快速地結了賬,跟出來。路上空曠極了,人非常的稀少,在月色中,我發現她的背影特別孤獨、特別單薄,不知怎麼,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來。我跟在她身後,低著頭,她的投影在路燈光中被拉長又被縮短,走出去一段路,她停下了腳步,對我說:「你先回去吧。」

    「太晚了,我送送你吧。」我說。

    「不用了,我能行。」她揚手招來了一輛計程車,鑽進了車廂,她朝我揮了揮手。「我沒事的,你快點回去吧。」她說。

    就這樣,計程車駛遠了。

    8

    蕭客他們這些人在說話的時候,有幾次被外界打斷,有人被叫到名字,然後是登記後抱著一團衣被進來,這說明他們要在這兒待下去了,這使房間裡的各位都很沮喪,並且導致後來發生的一個小插曲,大致如下:炒貨食品廠的業務員王是唯一沒有收到家人送來被褥的人,所以他尤其顯得不安和煩躁,所以當警察給船老大於送來衣被時,他忍不住和警察吵了起來。他在這裡運用了一條法律,他說拘留是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他希望在明天傍晚時分可以被送出去,對此,警察的回答是肯定的,並且他立刻做出一個讓人吃驚的決定,他對業務員王說,你現在就可以走了,我送你出去。但誰也沒猜出警察的用意是什麼,結果是秘書張拍了下腦袋,說了他對此事的看法,大家覺得有理,就安靜下來靜候事情發展。估摸過了半個小時,業務員王果然又出現在大家面前,他描述了被帶出去後的情節,果然與秘書張預測的差不多。

    「那個警察把我帶到了分局的大門外,對我說:『你現在自由了。』我看看他,他說:『你愣著幹什麼?你可以走了。』於是我開始往前走,走出去一段路,我以為自己真的自由了,就開始奔跑起來,可是後面摩托車追來了,在我前面停下,還是那個警察。他對我說:『上來。』我只得上了他的三輪摩托車,他又循原路開回來,下車後他對我說:『你已經出去過了,從現在開始,你在24小時內失去自由,在你的問題沒有弄清楚之前,你仍有理由提出出去的要求。』」

    ……藥劑師蕭客一直在想心思,有幾個念頭攪得他情緒不安,他試圖去發掘與那照片上的女人的關係,哪怕只是一面之交,他設想了好幾個場面:咖啡館、音樂茶座、某個小飯店、地鐵車站,甚至百貨商店的自動扶梯,但他都不能把那姑娘搬到相應的地點,他的腦海中根本就沒有她的影像,他的頭都快裂了。

    此時此刻,叢蓉又在幹什麼呢?她也許已經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被關進來的。蕭客彷彿看見叢蓉站在眼前,朝自己怒目而視,他的手插進頭裡,他不知道怎麼對叢蓉說,她會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嗎?也許他已經沒有機會解釋了。

    藥劑師蕭客打量著身邊的這些人,他對他們並不瞭解,他認為他們當中肯定有人同那照片上的女人有染,不過他不能瞎做判斷,一切總會水落石出的。可是在真相暴露之前,任何人都是值得懷疑的,包括他蕭客自己。

    這天夜裡,他們七個人躺成一排,開始睡覺。文學編輯宋對大家說,他早幾年採訪過睡在街道上的外地盲流,他們把這種睡法叫「晾鹹帶魚」,沒想到自己今天也會被晾上一回。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翻了個身像是睡著了。

    9

    目送著計程車遠去,我在想,叢蓉為什麼要冒充是蕭客的妹妹呢?難道她事先預感到了什麼。如果不是,她的舉動又做何解釋呢?叢蓉是敏感的,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就像當年,為了一封寄自本市的信,她最終離開了我。那封信其實並不是她想像中的性質,但它確實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我之所以故意不讓她看,不過是為了要對她上次的違規來一個小小的報復。既然你可以與一位男士去看電影,又怎能要求我不與其他女性保持交往呢?我的確想造成這樣一種效果,可是不久我便發現犯了一個錯誤。她當真了,或者說,她不認為它是假的,是逗她玩的。那封信其實只是一位文學編輯的約稿便箋,我偏偏在她在場時,偷偷將它鎖進了抽屜,還故意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她察覺了,認定我有了別的女人,因為自己跟一個男人去看了場電影,所以男朋友就要去勾引別的女人。她的邏輯是這樣的,後來她就漸漸疏遠了我,乃至有一天她打電話來對我說:「我要去法國了,我們分手吧。」

    我吃了一驚,但已回天乏術,放下話筒,我的心中一片虛空,要知道,我是多麼愛她,但我卻失去她了。

    我以為她在法國定居了,後來才知道,她只是去法國探了一次親。她的一位叔父在巴黎當土木工程師。兩個月後她回到了上海,但是再也沒有與我聯絡。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請柬,她和蕭客在揚州飯店已訂好酒席。在那樣的場合中,我「渡」過了兩個多小時,我為什麼要用「渡」這個字?是的,就像在無邊的水中,我奮力地朝時間的另一頭游去。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多麼想早點離席而去,可那樣我又何必前來,我為何而來?我是為了羞辱而來,不是新娘的羞辱,也不是新郎的羞辱,而是自己對自己的羞辱。這樣的場景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應該經歷一兩次,它對今後的人生大有裨益。

    10

    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從上午開始,這七個被羈押的男子陸續被提出去問話。直到中午,大家才重新回到了小房間,從彼此的表情中,誰都可以看見自己的疲憊和沮喪。大家都在罵那個照片上的女人,他們眾口一詞,都說自己是無辜的,詛咒那個女人為什麼要誣蔑他們。如果僅僅是因為她破罐子破摔,不在乎多加幾位,那也實在是太混蛋了,要比她幹的那件活還要混蛋一百倍。商標廠的採購員唐捎回來一個消息,他在被問話的過程中上過一次廁所,聽到兩個坐在抽水馬桶上的警察說,那個賣淫的案子已經有二十多個人被抓進來了,局裡也感到很頭疼,那個暗娼包裡有一大摞名片,三教九流什麼都有,且都是男性,那個女人承認她和所有名片上的男人都上過床,等於要把剩下的人都要一個一個弄來關一關,這不變成笑話了嗎?

    大家聽了這個插曲,都默不作聲,臉上卻是憤憤不平的。後來講師葛說:「反正這件事真真假假搞不清楚了,你們想,有那麼多名片,當中肯定有人真的和她幹過,但肯定也有冤枉的,那女的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個職業選手,那麼多雞巴在她身體裡進進出出,她能記得住?就像守水果攤的女販子,怎麼能弄得清大街上的男人中誰曾買過她的香蕉呢?」

    秘書張笑了起來,說:「說不定那個女販香蕉沒賣出幾根,自己倒吃了不少。」

    房間裡的人一陣大笑。

    秘書張繼續說:「你說,那女人是你的學生,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人民把一個女大學生交給你,你卻將她培養成一隻雞,你難辭其咎。」

    講師葛說:「如果你和一隻雞睡覺的時候,你不會問她是不是大學生的,我相信雞也不會用大學生的名義去招攬顧客。」

    秘書張懷疑地問:「你真的沒和那妞上過床?」

    講師葛說:「沒有,我他媽的為什麼要騙你?」

    秘書張說:「反正我們中間肯定有人跟那女人有過關係,我很想知道是誰害得我們被株連進來,等到事情查清楚了,我非把他的雞巴搞掉。」

    「對,把他廢了。媽的,可把老子害苦了,沒吃到腥反惹了一身騷。」船老大聲若洪鐘的言語在房間裡升起。

    講師葛說:「你們何必氣成那樣,我給你們講個關於幼兒園老師的笑話吧。」

    在講師葛興致勃勃地講他的黃色笑話的時候,蕭客的目光與文學編輯宋不期而遇,他們注視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將目光移開。藥劑師蕭客一直在觀察誰是這些人中真正的嫖客,他猜測文學編輯宋也在做同樣的判斷,最後他們相視一笑,因為彼此心照不宣,笑得有點尷尬。

    但在這個特定的空間裡,誰不在互相猜疑呢?蕭客想。

    蕭客和文學編輯宋跟著大家一起笑起來,他其實對這種笑話並沒有很大的興趣,他之所以笑,完全是為了掩飾掉方才自己的內心活動,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區別於他人。

    但是他的笑非常短促,因為講師葛笑話裡幼兒園教師的職業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此刻叢蓉在幹什麼呢?他的眉峰漸漸聚集起來,這時,秘書張提議大家來做一個遊戲。

    11

    蕭客在那個房間裡滿懷愁緒的時刻,我和常小東在一江之隔的浦東某中餐館對花支描述著上午去周浦看望蔣的經過。當然在講到蔣的時候,我也想到了蕭客,隨即又立刻看見了叢蓉傷心的模樣,我有點擔心蕭客也會像蔣一樣被判刑,我有點走神,常小東手裡捲著我上午交給他的《漓江》,把探監的情景講了一遍。

    常小東說:「為了看蔣,我早上六點鐘就起來了,從虹橋那邊趕到浦東南碼頭,再坐班車直達周浦。那兒有個平板玻璃廠,蔣就在那兒服刑。蔣的父親和我們一起去,七點鐘夏商準時出現在車站邊,他家離那兒不遠。然後大家就上車,大約開了一個小時,在一個安靜的沒有車牌的站我們下了車,蔣的父親在前面帶路,我和夏商跟在後邊,大約走六七分鐘,中間要經過一條窄長的甬道,然後是大片的莊稼,最後我們就看到了很高的有電網裝置的圍牆,這是後門,是接待犯人親友的地方。我們先用身份證登了記,然後站在一邊等著被叫到名字。」

    我插了一句:「有點像唱票。」

    常小東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這個等的過程比較長,大約有三刻鐘,我和夏商便只好溜躂,但地方本來不大,溜躂不到哪兒去。後來我們看到了一塊大黑板,上面是張表格,給犯人打分。我們找到了蔣,他的分數很低,可能說明他工作得不是很好。夏商還找到了一個叫李連新的名字,開玩笑說一定是李達新的哥哥。」

    花支在一旁罵了一聲:「媽的。」

    常小東又笑了一下,再說下去:「那塊黑板旁邊又有一塊,比較小一點,上面也是一個表格,寫著犯人的經濟情況,干的活折算成錢,然後除去開銷,我們發現蔣的賬面上有兩百多塊錢,也是比較少的,就嘲笑他肯定是不好好勞動。夏商讓我注意那堵圍牆,圍牆旁有座哨塔,上面有個荷槍的士兵,我們對著那堵牆比劃著,算計著從這頭爬到那頭的可能性。那個士兵警惕地注意著我們。蔣的父親跑過來說蔣馬上要出來了,讓我們準備好,我和夏商各拿了兩百塊錢交給看守,看守給了我們收據,接著就聽到唱蔣的票,我們就進去了。接待分三個等級,最好的一種是一張桌子面對面講話,時間比較長;次一等也是一樣,但時間短些;最差的第三種,隔著一層玻璃,中間有一段鐵絲網,我們就是這種。蔣出來了,長髮沒有了,留了個板寸頭,看到我和夏商,他尷尬地笑笑。我們就開始說話,無非是問問彼此的情況,我們希望他好好改造,反正刑期已過了一半,自由就在眼前了。他說他現在又開始寫小說了,已經寫了幾個中篇,準備還要寫長篇。我和夏商都勸他暫時不要寫長篇,現在長篇太多,如果不是特別好,不太好賣。顯然他看見我們很激動。他比過去瘦了些,皮膚有點蒼白好像還有點發綠。不能盯著對方久看,因為那層鐵絲網使臉變成歪歪扭扭的,眼睛很容易花。這樣說了十分鐘,就結束了,蔣被帶走,但他有點不甘心地看著我們,像是要和我們一起回家,我和夏商不太好受,就忙把臉別過去了。」

    花支說:「那裡面還能寫小說倒是蠻好的。反正他還年輕,出來也不過30歲,一切還能從頭開始。好了,我們換個話題聊吧。」

    常小東問我:「你那個關進去的朋友放出來了沒有?」

    我說:「不知道,還沒有消息。」

    花支問:「又有誰被關進去了?」

    我說:「一個朋友。你沒有聽說過,是我另一條線上的朋友。」

    12

    秘書張的遊戲是「剪刀石頭布」。當然他有一個說法,秘書張說:「這個遊戲採用輪番淘汰制,最後一個出局者將被假設為那個嫖客。」

    他的主張得到了大家的響應,沒有人反對這個遊戲。因為那樣會被認為是做賊心虛。

    比賽從秘書張和講師葛開始,秘書張出了把剪刀,講師葛則是一塊石頭,秘書張輸了。

    但秘書張還有機會,因為業務員王和採購員唐那邊也決出了勝負,業務員王用一塊布包住了採購員唐的石頭。於是採購員唐和秘書張又比了一場,這次秘書張贏了,他用一把剪刀撕開了採購員唐的布。但採購員唐還可以與輸給文學編輯的藥劑師蕭客比一次。總之他們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最後剩下了兩個失分最多的人,在這兩個中將有一個假定的嫖客會「脫穎而出」。

    這兩個人是業務員王和船老大於。而最終被淘汰出局的則是船老大於,結果一出來,大家就開始起哄,要船老大於說和那照片上的妞幹起來是不是夠味。

    船老大於憨厚地傻笑著,臉憋得通紅,分辯道:「我明明沒和她睡過,怎麼知道夠不夠味嘛。」

    「不行,你得老實交代,看不出你年過半百還有這心思。」秘書張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彷彿船老大於真的成了那個嫖客。

    旁邊的人則一律在看笑話。

    忽然船老大於一蹬腿說:「不來了,我明明沒幹過,非要讓我說,你們看看我可像是能編故事的人?」

    大家見船老大於紅了臉,就過來勸,船老大於說:「我不是輸了發急,我也想編一通瞎話讓大伙樂樂,可我太笨,弄不成,我急的是這個。」

    吃過午飯,大伙又開始閒聊。蕭客沒有加入說話的隊伍,蜷縮在牆角閉目養神,他的心裡其實亂極了,他有種不好的感覺,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他的頭垂在膝蓋之間,使人看不到他苦不堪言的表情。這時,他聽到有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他把頭抬起,看見有人打開鐵鎖,說:「於大海出來。」

    船老大於直起腰問:「叫我?」

    「是你。」後面又補充了一句,「別忘了把自己的東西拿好。」

    「你說我可以走了?」船老大於傻愣在那兒。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船老大於就開始收拾東西,隨後就被帶走了。

    ……船老大於剛一離開,大家就湊在一起嘀咕,船老大於是這個房間裡第一個被釋放的人,接下去又會是誰呢?毫無疑問,每個人都希望下一個就是自己。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船老大於是「剪刀石頭布」這個遊戲的最後出局者:一個假定的嫖客。他的被釋使人們產生了荒誕之感,大家面面相覷,各懷鬼胎。

    而藥劑師蕭客則再次將腦袋藏在膝蓋間,他以這種姿勢抵制著內心不安的預感。

    13

    在那個中餐館,常小東、花支和我邊吃邊說著話,打聽一些朋友的近況和彼此間進入小說的方式。此類聚會機會並不多,因為平日大家都很忙,忙並不是壞事情,但會有一些副作用。但忙比不忙要好,不忙會更容易出毛病,什麼地方都會出毛病,賦閒在這個時代裡可不是什麼好詞語。

    我的BP機震動起來,使我腰間的一小塊皮肉有點發麻。我把機子摘下來,按了顯示鍵,屏幕上說:你的手機打不通,請收到尋呼後打我家裡電話。叢蓉。

    我查看一下手機,發現電池沒電了,我就換了一塊,然後往叢蓉家打電話。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我只好等了一會兒,大約五分鐘後再撥,通了,還是沒有人接。這樣,我在一個多小時裡打了五六次,每次都通,但卻沒人接,我感到很奇怪,又去看BP機上的內容,這時我反應過來,叢蓉說的可能是她的娘家。我連忙撥了一個,通了,有人摘了話筒,我聽到叢蓉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我還比較熟,畢竟差點成為我的丈母娘,她也聽出了我的聲音,問我怎麼這麼久沒有音訊,是不是把她忘了?我只好糊弄了幾句,然後問叢蓉是不是在?話筒那邊說:「叢蓉剛走不久,說是出門散會兒步,你找她有事嗎?」我說:「沒有什麼事,回頭她來了讓她給我打個電話。」

    通完話,我們三個人又繼續神聊了片刻,然後就分手了。

    我獨自一個人走在東方路上,這是浦東比較繁華的一條商業街。浦東有很多路採用了山東省的地名,如濰坊路、即墨路、臨沂路、嶗山路等。東方路剛辟通時叫文登路,後來之所以改為現在的名稱,緣於滬語中「文登」與「墳墩」諧音,再加上浦東開發,「東方」這個詞非常熱門,一下子湧出了諸如東方電視台、東方人民廣播電台、東方明珠電視塔、東方城鄉報、東方商廈、東方航空公司、東方醫院等單位,作為當時浦東的龍頭商業街,東方路也就順理成章地應運而生了。

    離開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我走進了一家商店,到玩具櫃買了把槍。我兩歲的兒子還沒有一把槍,他有很多車,這小傢伙看見車就發瘋一樣地大叫,但我覺得適宜男孩的玩具是槍,我們小時候誰沒有玩過槍(或者彈弓)呢?

    我去賬台結賬的時候,經過了一個專櫃,許多花花綠綠的絲巾懸掛在那裡,我的腳步就停留在那裡了。那些絲巾在我眼中模糊起來。終於,我看中了其中一條,它有湖泊似的淡藍的顏色,上面有類似肌理的隱影,它的質地有點垂墜,和皮膚有著相知相親的觸感。我把它買了下來,連同那把槍一起放進包內,走出了店門。

    可是這一天我並沒有接到叢蓉的電話。晚上我拿槍逗兒子玩的時候,家裡的電話響了,我連忙抓起了話筒,但裡面傳來的卻是表哥嘹亮的嗓音。我有點失望,當然不是對表哥失望,在那段時刻,只要不是叢蓉,任何人的電話都會讓我失望的。

    14

    從前天傍晚被關進來到現在,蕭客他們迎來了第二個早晨。這天下午,又有兩個人被釋放了出去,一個是炒貨食品公司的業務員王,另外一個是商標廠採購員唐。需要指出的是,在此之前,這兩個人恰巧也輸了「剪刀石頭布」的遊戲,業務員是上午輸的,採購員唐則輸在被釋放前一個小時的那一局上。他們的態度比船老大於要好,沒有抵賴,而是牛皮烘烘地各編了一個故事,業務員王編得尤其好一點,但涉及的內容過於下流,這裡就不贅述了。

    這樣,房間裡就剩下了四個人:講師葛、秘書張、文學編輯宋、藥劑師蕭客,他們的臉上都有點掛不住,特別是前兩位,明顯沒有以前活絡了,先後重獲自由的三個人給他們的心理壓上了沉重的負擔,就如同一個漸漸縮小的包圍圈,真正的違法者即將原形畢露,緊張與不安不言而喻地逗留在殘餘下來的四個人臉上。「他媽的。」秘書張罵道,「連根煙也沒有,我操他媽。」

    這天晚上,講師葛突然發起了高燒,冷得縮成一團,看守叫來了一個大夫,是位同樣穿警服的中年人(與一般警察不同的是外面披了件白大褂)。他給講師葛初步診斷後發現了早期肺炎的症狀,為了避免傳染,講師葛被抬了出去。這樣屋裡就只有三個人了,空間不再顯得那麼侷促。

    三個人說了一宵的話,誰都沒有心思再睡覺。凌晨四時左右,一隻老鼠鑽進了秘書張的褲筒,秘書張像被引爆的鞭炮一樣被炸得老高,他降落的時候一腳踩在文學編輯宋的腳踝上,這次意外導致了文學編輯宋的骨折。藥劑師蕭客異常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恍若一根竹筷的破損在靜謐的夜晚刺穿了他的耳膜。他驚坐而起,看見一條黑影在眼前掉下,那是跌倒在地的秘書張,而文學編輯宋的慘叫幾乎在同一時分劃破了四周的黑暗和岑寂。

    15

    蕭客被關進去的第三天下午,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剛被放出來,給家裡打電話,給叢蓉娘家打電話,她都不在,問我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兒。

    我說:「我不知道。」心裡在想,我知道她在哪兒不是怪嗎?再說,即便我知道她在哪兒,我怎麼又會對你蕭客說呢,我不是惹事嗎?

    「你還是去問問傅建玲吧,她說不定知道。傅建玲是叢蓉幼兒園的同事,也是她最好的小姐妹。」

    蕭客就在電話裡與我道了別。

    我把電話壓在叉簧上,思忖,叢蓉到哪兒去了呢?心裡隱約覺得有點不妙。

    ……過了些天,我在街上遇到傅建玲,問起叢蓉的情況。傅建玲說叢蓉和她住在一起已經有段日子了。蕭客曾經來過一次電話,後來就沒有了消息,我問:「為什麼呢?」傅建玲說:「叢蓉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了。」我愣了一下,說:「叢蓉怎麼可以這樣做呢,真是沒有想到。」

    其實我是想到的,但這個得到證實後的結果依然讓我吃驚。傅建玲說:「很久沒有看見你了,你的小孩很大了吧。」我說:「是的,會叫爸爸了。」傅建玲說:「小孩叫什麼名字?」我說:「夏周,夏周。」

    忽然,我的臉紅了,我想起了那塊藍絲巾。它有湖泊似的淡藍的顏色,上面有類似肌理的隱影,它是那麼漂亮,但它現在不知道被我放在什麼地方了。

    16

    一些陽光的片斷折射進了這個小房間,藥劑師蕭客看著秘書張,離他們不遠的坐便器裡漂浮著一隻死去的老鼠,像秋天裡凋零的最後一片葉子。

    在這個無聊的午後,藥劑師蕭客和秘書張再次玩起「剪刀石頭布」的遊戲。

    不過他們沒能玩出結果,整整六七分鐘,他們的手勢完全相同,當他們即將決出勝負的時候,藥劑師蕭客看見鐵柵欄門外,那個三天前抓他進來的警察乙正在把門鎖打開。

    寫於1997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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