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四部 精神失常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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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次教區議會委員會議,也是巴裡死後的第一次,將會是針對叢地的長期戰爭中的關鍵一役。霍華德拒絕就貝爾堂戒毒所的問題延期投票,並代表帕格鎮表達了將叢地的管轄權轉交亞維爾的意願。

    於是,帕明德建議:她、科林和凱應該在會議前一晚碰個面,商量一下對策。

    「帕格鎮不能單方面改變邊界,對不對?」凱說。

    「的確不能,」帕明德耐心地說(凱總是暴露出新來者的無知),「但是選區議會在徵詢帕格鎮的意見,而霍華德打定主意要讓他的意見代表帕格鎮。」

    這次見面是在沃爾家的起居室裡進行的,因為特莎向科林稍稍施加了壓力,讓他把另外兩個人請到她也可以傾聽的地方。特莎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葡萄酒,把一大碗薯片放在咖啡桌上,然後默默地坐在後面,聽另外三個人交談。

    她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針對科林的匿名指控引發了他最嚴重的急性焦慮症,嚴重到他無法去學校上班的程度。帕明德知道他的問題——是她為他開了病假單——卻仍然邀請他參加正式會議前的討論,似乎根本不在乎特莎今晚將不得不應付更多的躁狂和壓力。

    「人們對於莫裡森家處理問題的方式頗多微詞。」科林換上了一副高傲的語調,顯得頗有見識,有時他會用這種口氣把自己偽裝成絲毫不知恐懼和偏執為何物的樣子。「我認為他們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整個鎮子的做法已經引起了人們的不滿。在拉票的過程中,我產生了這種感覺。」

    特莎恨恨地想,要是科林偶爾也能為了她調動一下偽裝的力量就好了。很久以前,特莎曾經喜歡充當他唯一的傾訴對像、儲藏他恐懼的倉庫和給予他安慰的源泉。然而,她再也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了。當天凌晨兩點到三點半,他折騰得她一直醒著,看他坐在床邊搖前搖後,聽他呻吟,哭泣,說他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說他承受不了,說他恨不得沒有參選,說他被毀了……

    特莎聽到肥仔下了樓,立刻緊張地繃直了身體。但她的兒子只是在打開的房門外用刀一般的眼神瞪了科林一眼,便走到廚房去了。科林蜷縮在壁爐旁的皮坐墊上,膝蓋抵著前胸。

    「或許邁爾斯得到那個空位子會真的激怒大家——哪怕是莫裡森家的天然支持者?」凱充滿希望地問。

    「我認為有可能。」科林點頭表示同意。

    凱扭頭看著帕明德。

    「你認為議會真的會投票強迫貝爾堂搬出去嗎?我知道人們不喜歡看到丟棄的針頭和癮君子們在街上遊蕩,可戒毒所在幾英里之外……帕格鎮為什麼要在乎?」

    「霍華德和奧布裡沆瀣一氣。」帕明德解釋道。她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睛下方有濃重的陰影。(畢竟,明天在集會上要與霍華德·莫裡森和他那幫擁躉抗爭的人是她,而且沒有巴裡站在身旁。)「選區要縮減開支。如果霍華德能把戒毒所趕出那棟租金便宜的建築,維持它繼續運營的成本就會過高,弗雷就可以說成本增加了,本著節流的原則應該終止它。接下來,弗雷會盡力將叢地重新劃歸亞維爾。」

    帕明德不想繼續解釋,便拿起凱剛帶來的新文件假裝翻看,好把自己從談話中解脫出來。

    我為什麼要做這個?她問自己。

    她本可以跟維克拉姆一起坐在家裡,她出門時,他正在和賈斯萬和拉什帕爾一起看電視喜劇。他們的笑聲刺傷了她。她上次大笑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到底為什麼坐在這裡,喝著噁心的溫吞葡萄酒,為一個她永遠不需要的診所和一群她看見也不會喜歡的人的住所奮鬥?她不是無法在敵人和朋友之間看出區別的巴哈·坎哈雅,她沒有看到神之光照耀在霍華德·莫裡森身上。對她來說,更令人高興的是霍華德的失敗,而不是叢地的孩子們能繼續在聖托馬斯小學讀書,或是叢地的癮君子能在貝爾堂戒毒,儘管,她隱約地、不帶感情色彩地也認為那是好事……

    (然而,其實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她想贏,為了巴裡。他曾對她講過自己來到聖托馬斯的經歷。他的同學們邀請他去家中做客,可以想像,一直和母親與兩個兄弟住在拖車裡的他看到霍普街上整潔舒適的房子有多喜歡,看到教堂街上維多利亞風格的大宅又有多麼敬畏。他甚至還到那棟長著奶牛臉的房子裡參加過一次生日聚會,日後,他買下了那棟房子,在裡面養大了自己的四個孩子。

    他愛上了帕格鎮,愛它的小河、田野和結實的房子。他曾幻想有一個能夠玩耍的花園,有一棵可以懸掛鞦韆的大樹,到處是空間,到處是綠樹。他還撿了一些七葉樹果實,把它們帶回了叢地。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從聖托馬斯畢業,後來又成為家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愛與恨,帕明德想,同時被自己的坦誠微微嚇了一跳。因為愛與恨,所以我在這裡……)

    她翻過一頁凱的文件,裝出專心閱讀的樣子。

    看到賈瓦德醫生這麼用心地看自己準備的材料,凱十分高興,因為她在這份材料中傾注了許多時間和心血。她無法相信,任何仔細看過它的人會不認為貝爾堂戒毒所應該繼續存在下去。

    但是,在所有的數據、匿名案例分析和第一人稱陳述中,凱實際上卻只是從一個病人的角度來看待戒毒所的:特莉·威登。特莉發生了某種變化,凱能感受得到,而這讓她既驕傲又害怕。在特莉的身上,出現了些許微光,那是自我的意識終於覺醒,要控制自己的生活。近期,特莉對凱說了兩次:「他們不能帶走羅比,我不會讓他們帶走羅比。」而這,不是對命運的無力抱怨,而是對自我意願的清晰表達。

    「我昨天帶他去托兒所了。」她告訴凱,而後者錯誤地流露出驚訝的表情。「為什麼他媽的那麼吃驚?我不配帶他去那該死的托兒所嗎?」

    凱確定,如果貝爾堂的門在特莉面前關上,他們在一個人廢墟般的人生中勉力搭建的脆弱結構將被吹成碎片。特莉似乎對帕格鎮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凱不明白為什麼。

    「我討厭那個該死的地方。」凱無意中提起時,她這樣說道。

    除了她過世的祖母住在帕格鎮以外,凱對特莉跟這個鎮之間的歷史一無所知,但她擔心,若是讓特莉每週去鎮上拿美沙酮,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控一定會土崩瓦解,連帶著那個脆弱的家庭。

    科林已經接替帕明德,在向凱解釋叢地的歷史。凱不停地點著頭,實際上覺得很乏味,心神早就飛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看到眼前的年輕美女如此專心地傾聽自己說的每個字,科林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自從讀了網站上那個可怕的帖子(現在已經刪除了)之後,他還沒有像今晚這樣感覺冷靜過。凌晨擔心的那些災難一個也沒有發生。他沒有被解雇。沒有憤怒的群眾守候在他家前門。沒有人在議會網站,或網絡上任何地方(他用谷歌搜索了好幾次)要求逮捕或是監禁他。

    肥仔再次走過敞開的門前,他正在往嘴裡舀酸奶。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對上了科林的。科林立刻就忘了自己在說什麼。

    「……還有……噢,是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這樣。」就這樣,他無力地結束了發言。他朝特莎看去,想得到她的鼓勵,他的妻子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科林覺得有些受傷,他本以為,在那個悲慘而無眠的夜晚之後,特莎會很高興看到他感覺好多了,能更好地控制自己。雖然恐懼的浪潮還在他胃裡一陣陣翻滾,但同樣的受害者和替罪羊帕明德近在咫尺,那位漂亮的社工又給予了他飽含同情的關注,科林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與凱不同,特莎一直認真地聽著科林說的每一句話,關於叢地有權留在帕格鎮。在她看來,科林的話沒有絲毫說服力。科林想去相信巴裡相信的;他想打敗莫裡森家,也只是因為那是巴裡想要的。科林並不喜歡克裡斯塔爾·威登,但巴裡喜歡她,所以他就會覺得那女孩一定有他沒有看出來的優點。特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自大與自卑、堅定信念與強烈不安全感的奇特綜合體。

    他們全都在自欺欺人,特莎想。她觀望著其他三個人都湊在一起看帕明德從凱的資料中抽出的一張圖標。他們認為憑幾張數據就能扳倒六十年的憤怒和憎恨。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是巴裡。巴裡就是他們所提理論的活生生的例證:他就是進步的化身;通過教育,從貧窮到富裕,從無助和仰人鼻息到為社會貢獻價值。難道他們都看不出來,跟死去的那個人比起來,他們是多麼沒有希望嗎?

    「人們絕對是對莫裡森家企圖操控一切越來越不滿。」科林說。

    「我真的認為,」凱說,「讀過這份材料之後,他們就無法再假裝戒毒所並沒有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了。」

    「在議會裡,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巴裡。」說話時,帕明德的聲音有些發抖。

    特莎突然意識到自己油乎乎的手指正徒勞地摸索著空氣。在其他人談話的時候,她已經一個人把整碗薯片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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