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科林·沃爾看到加文和瑪麗從他的書房窗外走過。他立刻就認出了瑪麗的身影,但不得不瞇起眼看了幾秒鐘才弄清她身邊那個細麻稈的身份。他們很快就走出了路燈投下的一小圈光暈,消失在黑暗中,只剩科林弓著腰,目瞪口呆地半立於電腦椅前。
他驚駭不已。他想當然地認為,瑪麗目前肯定是處於某種深閨守寡的狀態中,與人的接觸僅限於在自己家裡接待女賓,特莎就是其中之一,她仍然隔天去探望瑪麗一次。科林從未想到,瑪麗竟會在天黑之後有社交活動,更別提是跟一個單身男人在一起了。他覺得像是自己被背叛了,彷彿瑪麗在某個精神層面上給他戴了綠帽子。
瑪麗允許加文去看了巴裡的遺體嗎?加文是否坐在火邊巴裡最愛的椅子上消磨了晚間時光?加文和瑪麗有沒有……他們有沒有可能是……?畢竟,這種事情天天都在發生。或許……或許甚至在巴裡去世前……?
他人道德低下的程度總是讓科林感到厭惡和震驚。他自我保護的方法就是強迫自己什麼都往最壞的地方去想:勾畫出墮落和背叛的可怕圖景,而不是等待真相如炮彈般撕裂他天真的幻想。生活,對科林來說,就是一場面向痛苦與失望的曠日持久的戰爭,除了他的妻子,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敵人,在他們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以前。
他有些想衝到樓下,把自己看到的告訴特莎,因為她說不定會給出一個不傷害任何人的理由來解釋瑪麗的行為,從而使他放心,他最好朋友的遺孀以前是,現在仍然是,忠於她的丈夫的。不過,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這種衝動,因為他在生特莎的氣。
為什麼她對他的參選表現出如此堅決的漠然?難道她沒有意識到自從寄出申請表後,他的焦慮如大力勒頸般將他卡得死緊?雖然他之前就預料到會焦慮,然而痛苦並不會因預料到了而減弱半分,正如看著火車沿著鐵軌碾過來並不能使真正的撞擊不那麼致命一樣。對於科林來說,那反而意味著雙重折磨:他會在等待中和發生時各經歷一遍。
他新一輪的噩夢均是圍繞著莫裡森一家的,以及他們會如何對付他。反駁、解釋和推諉在他腦海中交替浮現。他看到自己深陷重圍,為名譽而戰。科林日常待人接物中固有的多疑正愈演愈烈,可與此同時,特莎卻故意對此視而不見,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幫助他舒解那可怕的、壓倒性的焦慮。
他知道妻子認為他不應該參選。或許她也害怕霍華德·莫裡森會撕開往事鼓脹的腸胃,暴露出裡面可怕的秘密,讓帕格鎮的兀鷲們來啄食。
科林已經給原來支持巴裡的幾個人打了電話。通話的結果令他驚訝和振奮,沒有人質疑他參選的資格或是就他擔心的問題審問他。無一例外地,那些人都表達了對巴裡的深切哀悼和對霍華德·莫裡森的強烈反感。一個說話更直接的人把霍華德稱為「那自以為是的老混蛋」。還有,「他想把兒子塞進來。」「聽到巴裡的死訊時,他簡直掩飾不了嘴角的笑。」儘管科林事先準備了一頁支持叢地的談話要點清單,打電話時卻一次也沒用上。目前來看,他參選最大的優勢即他是巴裡的朋友,而且他不姓莫裡森。
他的一張黑白小照片在電腦顯示器上衝他笑著。他整晚都坐在電腦前,試圖把競選的小冊子做好,並決定還用溫特登學校網站上的那張照片:正面相,露出開闊光亮的額頭和四平八穩的微笑。這個形象有個優勢是,它已經接受過公眾的審視,且未給他帶來任何譏笑或毀滅性後果,對於那張照片來說,這是一個有力的勝出理由。不過,照片下方留給個人信息的地方卻還只有一兩句話。過去的兩個小時裡,科林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寫和刪上。他會一口氣憋出一整段話來,然後又用緊張的手指戳著後退鍵,把顯示器上的字全刪掉。
直到再也無法忍受這種遲疑和孤獨,他才終於跳了起來,跑到樓下。特莎躺在起居室裡的沙發上,電視還開著,她卻顯然打起了瞌睡。
「怎麼了?」她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
「瑪麗剛剛經過。她跟加文·休斯一起在街上走。」
「噢,」特莎說,「早些時候她說過要到邁爾斯和薩曼莎家裡去。加文一定也在那裡。他很可能是送她回家。」
科林驚駭不已。瑪麗竟去拜訪邁爾斯,那個想要謀取她丈夫席位的人,那個站在巴裡所有奮鬥目標對立面的人?
「她到底去莫裡森家幹什麼?」
「他們陪她一起去了醫院,這你也知道。」特莎坐了起來,輕輕呻吟了一聲,動了動她的兩條小短腿。「那之後她還沒機會向他們正式道謝。你完成你的宣傳冊了嗎?」
「差不多了。有個問題——我是說,關於個人信息——把過去的職務都填上,你看怎麼樣?還是僅限於溫特登?」
「我認為寫上現在的工作崗位就夠了。不過你為什麼不問問明德呢?她……」特莎打了個哈欠,「她自己也弄過這個。」
「好。」科林說。他站在她旁邊等著,但她沒有要幫忙的表示,甚至也沒有提出看一下他目前寫好的東西。「對,是個好主意。」他抬高了聲音說,「我去找明德看看。」
她揉著自己的腳脖子,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科林帶著受傷的自尊心出去了。妻子似乎就是無法明白他現在的處境,他能入睡的時間有多麼短,他的腸胃又是怎樣在噬咬著他。
事實上,特莎只是假裝睡著了。十分鐘前,瑪麗和加文的腳步聲就把她驚醒了。
特莎幾乎不認識加文,他比她和科林要年輕十五歲,但妨礙他們發展友情的主要障礙是科林嫉妒巴裡的其他所有朋友。
「加文在保險的事兒上幫了大忙,」早些時候跟特莎打電話時,瑪麗告訴她,「據我所知,他每天都在給保險公司打電話,而且一直告訴我不用擔心費用。哦上帝,特莎,如果保險公司不付錢……」
「加文會為你解決的,」特莎說,「我相信他會的。」
特莎坐在沙發上,腿腳發麻,口乾舌燥。她想,要是能邀瑪麗到家裡來,讓她換個環境,勸她吃點東西,該有多好。可是,有個難以克服的障礙是:瑪麗覺得科林難以相處,令人緊張。自巴裡死後,這一令人不快卻迄今掩藏完好的事實慢慢顯露出來,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隨著退潮被衝上海岸一樣。再明顯不過了,瑪麗只想要特莎;她回絕了科林任何想要幫忙的建議,並避免在電話上跟他長時間交談。多年來,他們四個人在一起聚了很多次,瑪麗的反感卻從來沒有被察覺,現在想來,只能是被巴裡的好情緒給掩蓋住了。
特莎不得不萬分小心地處理這種微妙的新關係。她成功地說服了科林,瑪麗目前還是最適合女性的陪伴。葬禮是她的一次失誤,因為就在離開聖彌格爾的時候,科林令她猝不及防地伏擊了瑪麗,在痛不欲生的抽泣間隙,試圖向瑪麗解釋,他將爭取巴裡的議席,繼續巴裡的工作,讓巴裡的精神在他死後也能發揚光大。特莎看到了瑪麗臉上震驚和被冒犯的表情,趕緊把科林拉走了。
那之後有一兩次,科林表示想到瑪麗家去,請她看看自己準備的參選資料,問問她巴裡會不會喜歡,他甚至還提到要向瑪麗請教巴裡是怎樣拉票的。最後,特莎只好堅定地告訴他,不能拿教區議會的事去打擾瑪麗。他因此很惱火,但特莎想,他生自己的氣,總好過讓瑪麗更加難過,或者逼她再次嚴詞拒絕,就像上次科林提出去看巴裡的遺體時那樣。
「不管怎麼說,竟然是莫裡森!」科林端著一杯茶重新走了進來。他沒有為特莎也泡上一杯。他總是這樣,在諸多細節處特別自私,永遠只想著自己那些煩心事。「有那麼多人可以共進晚餐,偏偏要去莫裡森家!他們跟巴裡主張的一切都是對立的!」
「你有點誇張了,科林。」特莎說,「況且,瑪麗從來就不像巴裡似的對叢地的事那樣熱心。」
然而,科林對於愛情的唯一理解就是無邊的忠誠和無盡的寬容,瑪麗的形象也就因此在他心裡不可逆轉地一落千丈了。
9
「你又準備去哪兒?」西蒙牢牢地把自己種在了小門廳的正中。
前門開著,西蒙身後堆滿鞋子和外套的玻璃門廊在週六上午燦爛的陽光中亮得幾乎能刺瞎人的眼,把他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如漣漪般浮上樓梯,剛好碰到安德魯所站的那一級。
「和肥仔一起去城裡。」
「作業都做完了嗎?」
「嗯。」
他在說謊,但西蒙是不會費事兒去檢查的。
「魯思?魯思!」
她出現在廚房門口,繫著圍裙,臉熱得發紅,兩手沾滿麵粉。
「怎麼了?」
「我們需要從城裡帶什麼東西嗎?」
「啊?不,沒什麼需要的。」
「你是要騎我的車去嗎?」西蒙問安德魯。
「是,我會——」
「把車停在肥仔家?」
「嗯。」
「我們要讓他幾點回來?」西蒙轉過頭,再次問魯思。
「噢,我不知道,西。」魯思不耐煩地說。她對丈夫的不滿走得最遠也常常是在這樣的時候,就是在西蒙儘管總體上心情不錯,卻偶爾純粹為了找樂子而亂定規矩時。安德魯經常和肥仔一起進城,一般來說只要差不多在天黑之前回來就行。
「那麼就五點吧。」西蒙霸道地說,「晚一秒鐘,你就等著禁足吧。」
「知道了。」安德魯回答。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夾克口袋裡,握著一張緊緊疊起來的紙,清楚地感覺到它就像一個滴答作響的手雷。上面有一條小心抄就的代碼和幾個字斟句酌、反覆修改的句子。擔心丟失這張紙的焦慮折磨了他一個星期。他把這張紙隨身帶著,睡覺的時候就塞進枕套裡。
西蒙幾乎沒有挪動身體,安德魯便只好從他身邊擠出去,到了門廊上,手指還死死攥著那張紙。他生怕西蒙以檢查他有沒有抽煙為由讓他把口袋都翻出來。
「我走了。」
西蒙沒有回答。安德魯走到車庫,掏出那張紙,打開,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荒謬,僅僅是在西蒙身邊待一會兒並不會魔術般地讓紙張發生調換,但他仍然需要確認。看到上面的內容完好無損後,他滿意地把紙疊起來,又往口袋深處塞了塞,按緊上面的扣子。然後,他推著車出了車庫,出了大門,來到小路上。他知道父親正透過門廊的玻璃門看著他,也確信父親正等著看他摔下來或是虐待車子什麼的。
帕格鎮就在安德魯的下方,被春日涼爽的陽光照得有些霧意朦朧。空氣新鮮,香味濃郁。到了某一點,安德魯感覺西蒙再也看不到他時,頓時覺得背上的重負一下子消失了。
他一路都沒有碰剎車,快速衝下山坡,駛向帕格鎮,然後拐進教堂街。騎了大約半條街後,他把速度放慢,穩穩地進了沃爾家的車道,小心地避開鴿籠子的車。
「你好,安迪。」特莎為他打開了前門。
「你好,沃爾太太。」
安德魯接受了肥仔的父母一貫可笑這個事實。特莎又矮又胖,長相平庸,髮型總是很古怪,穿衣品位也令人尷尬;鴿籠子則永遠一副滑稽的緊張模樣。然而,安德魯卻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沃爾夫婦是他的父母,恐怕他會不由自主地模仿他們,因為他們是那麼文雅和彬彬有禮。在他們的家,你永遠不會有那種腳下的地板可能突然坍塌、讓你陷入無底深淵的感覺。
肥仔坐在最低一級樓梯上穿著他的運動鞋。一包煙草從他夾克的前胸口袋裡露了個頭,清晰可見。
「汪汪。」
「肥仔。」
「你想把你父親的自行車放在車庫裡嗎,安迪?」
「是的,謝謝你,沃爾太太。」
(安德魯想到,她從來都是說「你父親」,而不是「你爸爸」。他知道,特莎討厭西蒙,而這也是他樂意忽視她毫無線條的衣服和傻乎乎劉海的原因之一。
她的厭惡始於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歷史性時刻。那是個週六的下午,六歲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頂小屋去玩。兩個男孩在車庫裡,踩在一個箱子上面,東倒西歪地想要夠到架子頂上的一對舊羽毛球拍,結果把本就不結實的架子上的東西都碰了下來。
安德魯還記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來,砸在車頂,桶蓋彈開,裡面的東西灑了出來。恐懼瞬間吞噬了他,他怕得說不出話來,無法向他還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釋他們大禍臨頭了。
西蒙已經聽到了響聲。他衝進車庫,朝他們步步逼近,下巴伸著,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哼哼聲,然後開始咆哮,揚言要狠狠懲罰他們。他握緊的拳頭離那兩張揚起的小臉只有幾英吋。
肥仔嚇尿了褲子。尿液順著他的短褲流到車庫的地板上。聽到吼叫聲的魯思連忙從廚房跑來阻止:「不,西——西,不——只是個意外。」肥仔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他想馬上回家,他想找媽媽。
特莎趕到了,肥仔拖著濕嗒嗒的褲子,哭著撲向媽媽。那是安德魯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親手足無措、畏縮不前的樣子。不知怎的,特莎沒有提高嗓門、沒有威脅,也沒有打人,就表達了自己白熱化的憤怒。她寫了一張支票,硬塞進西蒙的手裡,儘管魯思一直在旁邊說:「不,不,沒有必要這樣,沒有必要這樣。」西蒙跟著她走到她的車邊,試圖將此事一笑帶過,特莎卻只輕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駕駛座上,對著西蒙賠笑的臉摔上了車門。安德魯看見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隨身將什麼東西帶到山下的鎮上去了,平時好好地藏匿在山頂小屋的某樣東西。)
最近肥仔總對西蒙大獻慇勤。每次到山頂小屋來,他都會特意去給西蒙逗個樂,作為回報,西蒙會歡迎肥仔的到來,欣賞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聽他講他幹過的那些蠢事。不過,單獨和安德魯在一起時,肥仔百分之百地贊同西蒙是個A等24克拉的王八蛋。
「我看她肯定是個蕾絲邊兒。」肥仔說。他們正走過牧師老宅,那棟宅子掩映在歐洲赤松的樹蔭下,前牆爬滿常春籐。
「你媽媽嗎?」安德魯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幾乎沒有在聽。
「什麼?」肥仔叫道,安德魯看出他是真的生氣了。「滾!我說的是蘇克文達·賈瓦德。」
「哦,是,對的。」
安德魯笑了,一秒鐘之後,肥仔也笑了起來。
去亞維爾的公交車上人很多,安德魯和肥仔只能並肩坐在一起,而不能像通常那樣各佔一排雙人座。路過霍普街街尾時,安德魯朝街上看去,卻沒看到任何人。自從那天下午在銅壺咖啡館求職成功之後,他再也沒有在校外碰到過蓋亞。咖啡館下週末開業,每次想起能近距離接觸蓋亞,他就會感到一陣陣狂喜。
「西餅的競選運動步入軌道了吧?」肥仔一邊忙著做煙卷,一邊問。他把一條長腿舒服地伸到公交車的過道上,來往的人都直接跨了過去,而不是讓他把腿拿開。「鴿籠子已經開始忙活了,不過還是在做他的小冊子。」
「是,西餅也在忙。」安德魯說。一陣恐慌突然在他的肚子裡炸開,但他控制住自己,沒有表現出來。
他想到過去一周裡父母坐在廚房桌邊的樣子,想到那盒西蒙上班時偷偷印好的愚蠢的宣傳冊,想到魯思幫西蒙整理的談話要點,讓他打電話時用,因為每晚他都會給選區範圍內每個他認識的人打電話。西蒙特別費勁兒地在做著這一切。他下班之後幾乎完全待在家裡,對兒子們也比平日更凶,似乎他承擔了什麼他們逃避的重擔。餐桌上唯一的話題就是選舉,父母兩人一起估算將要對付西蒙的敵對力量。他們把其他參選人對巴裡·菲爾布拉澤之位的競爭視為對西蒙個人的挑戰,而且似乎認為科林·沃爾和邁爾斯·莫裡森大多數時間裡都在仰望著山頂小屋,狼狽為奸地密謀如何擊敗住在裡面的人。
安德魯又檢查了一下那張紙還在不在口袋裡。他沒有告訴肥仔自己的計劃,因為他害怕肥仔會將它廣而告之。安德魯不知如何才能讓他的朋友明白絕對保密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如何讓他明白,那個會把小男孩嚇尿褲子的瘋子還好好地活著,並且就住在安德魯的家裡。
「鴿籠子倒不是很擔心西餅,」肥仔說,「他認為他最主要的對手是邁爾斯·莫裡森。」
「嗯。」安德魯說。他聽到過父母討論這個問題。他們倆都認為被雪莉背叛了,她就應該禁止她的兒子挑戰西蒙。
「要知道,參選對鴿籠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場他媽的聖戰,」肥仔用食指和拇指搓著煙卷,「他撿起了死去戰友的旗幟。巴裡·菲爾布拉澤萬歲!」
說完,他開始用一根火柴往煙卷的一端塞煙絲。
「邁爾斯·莫裡森的老婆有一對大奶子。」肥仔說。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扭過頭來對肥仔怒目而視。安德魯又笑了起來。
「跳上跳下的巨無霸,」肥仔衝著那張皺著眉頭、滿是皺紋的臉大聲說,「F罩杯的海咪咪。」
老太太慢慢轉過氣得通紅的臉,重新看向前方。安德魯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們在亞維爾的中心下了車,靠近商業區和步行街,然後抽著肥仔的捲煙,在購物的人潮中鑽出一條路來。安德魯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霍華德·莫裡森發的工錢將會是雪中送炭。
遠處網吧的亮橘色招牌簡直像是在燃燒,招呼他前去。他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肥仔在說什麼。你要這麼做嗎?他不停地問自己。真的要這麼做嗎?
他不知道答案。他的腳還在往前移動。招牌越來越大,引誘著他,挑逗著他。
要是我發現你們把家裡的事說出去一個字兒,我就活扒了你們的皮。
然而剩下的選擇……任由他向世界展示他是個什麼東西,丟他自己的臉,也丟全家人的臉,還有,當數周的期待和愚蠢過後,他必將失敗。尾隨而至的會是他的怒火,他的怨恨,以及讓周圍每個人為他這一愚蠢決定買單的決心。就在昨晚,魯思還高興地說:「男孩們可以到帕格鎮去,為你張貼宣傳冊。」安德魯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保羅驚恐的表情和他想和自己做眼神交流的意圖。
「我想進這裡。」安德魯咕噥了一句,轉身向右走去。
他們買了兩張上面帶密碼的票,坐在了不同的電腦前,中間隔著兩個人。安德魯右邊的中年男人散發著體臭和陳年的煙味,而且在不停地哼著鼻子。
安德魯聯上了網,輸入了網站地址:「Pagford…Parish…Council.co.uk1」。
1帕格教區議會網站的網址。
主頁上有議會藍白兩色相間的紋章和一張山頂小屋附近拍的帕格鎮的俯瞰圖,凸顯了天空映襯下帕格修道院的剪影。在學校電腦上瀏覽時,安德魯就知道這個網站看起來既陳舊又業餘。他不敢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看,因為雖然他的父親幾乎是個網盲,但也不敢排除這事一旦做成之後,西蒙會不會找單位的什麼人幫他調查……
即使在這亂哄哄的、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也無法避免讓今天的日期出現在帖子上,或是裝作出事的時候他不在亞維爾。但西蒙這輩子從來沒有進過網吧,有可能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存在。
心臟的快速收縮讓安德魯覺得痛苦。他飛快地拖動留言板的滾動條,發現上面幾乎沒什麼人氣。留言的標題都是「垃圾收集——一個疑問」及「克蘭普頓和小曼寧的學區」之類。每隔十條左右,就會有管理員的帖子,公告上次議會委員會議的記錄。這頁的底部有一條標題是:議員巴裡·菲爾布拉澤去世。這個帖子被瀏覽了一百五十二次,收到了四十三條回復。接著,在留言板的第二頁,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者發的帖子。
兩個月前,安德魯選修的計算機課來了一個年輕的代課老師。他想表現得酷一點,讓學生喜歡。他壓根兒就不該提到什麼SQL2插入,安德魯確信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回到家後就立刻把它查清楚的學生。他掏出口袋裡的那張紙,上面抄著他在學校裡見縫插針查到的程序代碼,然後點開了議會網站的登錄界面。一切都建立在議會網站是多年前某位業餘人員創立的這個前提之上,網站連最經典的黑客程序都防不住。
2SQL(StructuredQueryLanguage),結構化查詢語言。
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鍵入那行有魔力的字符。
輸完後,他又小心地檢查了兩遍,確定每個省字號都在該待的位子上。他又猶豫了一秒鐘,呼吸又輕又淺,然後按下了回車鍵。
他倒抽一口氣,像小孩子般欣喜若狂,恨不得大叫幾聲或是揮上幾拳。只試了一次,他就突破了網站的脆弱防線!在他眼前的屏幕上,赫然出現了巴裡·菲爾布拉澤的用戶信息:他的名字、密碼和全套資料。
安德魯把那張在枕套裡藏了整整一周的紙展平,開始工作。輸入下面那段畫了無數道線、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的話的工作量顯然要大得多。
他盡可能地採用了一種客觀的、難以辨識寫作者身份的風格,模仿了報紙記者不帶個人感情的口吻。
志存高遠的教區議會參選人西蒙·普萊斯希望能登上為議會節省不必要開支的舞台。普萊斯先生對於節省成本絕不陌生,且應該能利用其許多有用的人脈關係使議會受益。他用偷來的物品添置傢俱以省錢——最新的戰利品是一台電腦——而且,若是您想低價印些東西並願意現金支付,他也是合適的人選。普萊斯先生會利用哈考特-沃爾什印刷廠的主管下班後的時間為您完成。
安德魯把這段話從頭到尾讀了兩遍。事實上,他已經在腦子裡想了好多回。有很多可以針對西蒙的指控,然而,在安德魯真正想要控訴父親的那些方面,在他打算把自己的記憶、那些他經受過的生理上的恐懼和心理上的侮辱當作證據遞呈時,法庭卻並不存在。他能利用的只有他聽西蒙親口炫耀過的那些微小的違法行為,從中選取了這兩個具體的例子——偷竊的電腦和偷偷摸摸的私活——因為這些都和西蒙的工作密切相關。印刷廠的人們知道西蒙幹過這些勾當,而那些人有可能跟任何人提起,比如他們的家人和朋友。
他覺得自己的腸子在劇烈地顫動著,就像看到西蒙真正失控、逮到誰拿誰出氣的時候一樣。看到自己的背叛白底黑字地出現在屏幕上令他膽寒。
「你他媽的在幹嗎?」肥仔輕輕在他耳邊問道。
臭氣熏天的中年男人已經走了。肥仔挪到了這邊坐,他正在看安德魯寫的那段話。
「操!」肥仔說。
安德魯口乾舌燥,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鼠標上。
「你怎麼進去的?」肥仔悄聲問。
「SQL插入。」安德魯說,「網上都有。議會網站的防火牆像屎一樣爛。」
肥仔看上去興奮得不得了,甚至露出了佩服之色。安德魯看到他這個反應,又是得意又是害怕。
「你必須保密——」
「讓我給鴿籠子也來一個!」
「不!」
安德魯手握鼠標,迅速滑到一邊,避開了肥仔伸過來的手指。這一背叛父親的醜陋行為源於他記事以來便從身體內湧出的由憤怒、挫折和恐懼彙集而成的一鍋爛粥,可他卻無法向肥仔解釋清楚,只能說:「我不是為了好玩兒才這麼做的。」
他又把那段話看了第三遍,然後加上了標題。他能感覺到旁邊肥仔的激動,就好像以前他們擠在一起看A片一樣。安德魯被進一步表現自己的慾望攫住了。
「看。」他說著把巴裡的用戶名改成了「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肥仔大聲笑了起來。安德魯的手指在鼠標上動了動,把它滑到一邊。他永遠也不知道,若是沒有肥仔在一旁看著,他還能不能進行到最後一步。隨著鼠標輕輕一點,一條新的標題出現在帕格教區議會的留言板上:西蒙·普萊斯不適合參選議會。
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們面面相覷,笑得喘不過氣來,雖然對剛剛發生的事情還心有餘悸。然後安德魯向肥仔借了火柴,點著了那張寫著字的紙,看著它燒成黑色的灰燼,飄到骯髒的人行道上,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