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把你那臭臉怎麼著了?又騎自行車摔倒了?」肥仔問。
「不是,」安德魯回答,「西餅打的。我想告訴那個蠢貨王八蛋,菲爾布拉澤那樁事是他搞錯了。」
當時他和父親在柴火棚裡,往要放在客廳壁爐兩邊的籃子裡裝柴火。西蒙掄起一根木頭就往安德魯的頭上打,打得他跌進柴堆裡,爬滿青春痘的臉都擦破了。
你以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這個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讓我聽見你在這屋裡說一句——
我沒有——
我他媽就把你的皮活剝了,聽見沒有?你怎麼知道菲爾布拉澤就沒上賊船?你怎麼知道另外那個爛人不是因為太蠢才被抓了現行?
然後,不知是出於自尊心還是為了表達蔑視,或者說不定是坐等數錢的白日夢還是沒醒,所以根本拒絕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西蒙還是遞交了參選申請表。看來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壞。安德魯反覆思考這個詞。他想讓父親從白手賺錢的雲端跌回地面來,如果可能的話(因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願光榮革命),神不知鬼不覺地達成目的,讓西蒙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轉之下碎為齏粉的。
他對誰也不吐露機密,連對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幾乎無話不說,可是有些話題從來不提,而那些正是份量最重的,幾乎佔據了他全部內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間裡,看網上女同性戀親熱,褲襠撐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認自己多麼費盡心機跟蓋亞·鮑登攀談是另一回事。同樣的,坐在鴿籠子眼兒裡叫自己父親王八蛋並不難,可是他絕不會告訴別人西蒙的怒火怎樣讓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過扭轉一切的那個小時來臨了。事情的開頭無非是對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終於停了,春天的淺黃色太陽照在校車窗玻璃的灰塵上。校車在帕格鎮狹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魯坐在後排,看不到蓋亞,因為她坐在前面,被蘇克文達和經歷喪父之痛、剛剛回來上學的菲爾布拉澤姐妹圍住了。他幾乎一整天都沒見過蓋亞,而眼下看來晚上也沒什麼指望,只能看「臉譜」網站上的照片聊寄情思了。
校車開到霍普街,安德魯忽然想到父母都不在家,誰也不會知道他回了沒回。口袋裡還塞著肥仔給的三根香煙。蓋亞站起身來,緊緊抓著座位背後的扶手,一邊準備下車,一邊還在跟蘇克文達聊天。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
於是他也站了起來,書包一把背上肩,車一停穩,就跟著兩個女孩往車門走,腳步輕快。
「回家見。」他經過保羅身邊時,朝吃驚的弟弟丟下一句。
他跨上灑滿陽光的人行道。校車轆轆地開走了。他伸手護住火苗點煙,眼睛卻從手上邊兒往外瞄,盯著蓋亞和蘇克文達。她們並沒有往霍普街上蓋亞的家走,卻慢慢往廣場方向踱去。他抽著煙,無意識地模仿著最萬事不在乎的肥仔,臉上不露表情,跟著她們走。眼睛望著蓋亞銅棕色的頭髮,如享盛宴。頭髮在她肩頭掃來掃去,裙子也隨著臀部的擺動搖曳生姿。
兩個女孩快到廣場時放慢了腳步,朝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廣場上所有的商店就數這一家的門臉最花心思了:藍底金字招牌,屋簷下吊著四隻花籃。安德魯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兩個女孩在新咖啡館的櫥窗前駐足看了看上面貼的一張白色小告示,然後便鑽進熟食店裡。
安德魯繞著廣場逛了一圈,走過黑典酒館,走過喬治旅店,也在小告示面前停下腳步。那是一張手寫的廣告,招募週末工作人員。
他對自己臉上的青春痘敏感得有些過分,此時此刻青春痘也正發得如火如荼。他掐滅香煙,把剩下的長長一截兒放回口袋裡,尾隨蓋亞和蘇克文達走進店裡。
女孩們站在一張小桌子旁,桌上高高地堆著盒裝燕麥蛋糕和餅乾。她們看著櫃檯後面戴獵帽的巨型男子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顧客講話。門鈴響時,蓋亞往四下裡看了一眼。
「嗨!」安德魯說,口舌發乾。
「嗨!」她回答。
安德魯好像被自己的勇莽沖昏了頭,又往前湊近了幾步,肩上的書包不小心撞到放帕格鎮導遊冊和《傳統西部鄉村烹調》的旋轉架子。他忙扶穩架子,然後急急忙忙放下書包。
「你是來找工作的嗎?」蓋亞小聲問他。奇妙的倫敦音。
「是的,」他回答,「你呢?」
她點點頭。
「就發在建議頁面上,埃迪。」霍華德正跟那位顧客說,聲如洪鐘。「在網站上發個帖,然後我就能幫你列入日程。pagfordparishcouncil——不空格——點co,點uk,槓,建議頁面。或者直接點擊鏈接。帕格鎮……」那個人掏出紙和筆來,顫巍巍地寫「……教會……」,霍華德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霍華德眼睛一掃,看見香氣四溢的餅乾旁靜靜候著三個半大孩子。他們都穿著沒精打采的溫特登中學校服,鬆鬆垮垮,簡直稱不上是校服(不像聖安妮女校,校服是一套格子呢短裙配運動夾克)。儘管如此,那個白白的女孩子卻真是驚艷,站在賈瓦德家叫不出名字的平庸女兒、還有一個青春痘爆發的毛頭小子身邊,簡直像顆巧奪天工的鑽石一樣熠熠生輝。
顧客出了店,吱呀一聲關上門,門鈴叮咚。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霍華德問,目不轉睛地盯著蓋亞。
「有。」她一邊說,一邊往前幾步。「嗯。是找工作的事。」她指指櫥窗上的小告示。
「啊,對。」霍華德微笑了。他新招的週末服務員幾天之前辭職,奔亞維爾某家超市裡的一份工作去了。「對,對。想當服務員,是不是?我們付最低工資——星期六九點到五點半——星期天十二點到五點半。兩個星期以後就開業,提供培訓。你多大啦,親愛的?」
她真是剛剛好,剛剛好,跟他想要的沒有半點出入:臉孔年輕,身材婀娜。他能想像出她穿著緊身黑色侍者裙、圍著綴花邊白色圍裙的樣子。他會親自教她用錢櫃,帶她熟悉儲貨間,開幾句小玩笑,生意好的日子,說不定再賞點小錢。
霍華德從櫃檯後面側著身子擠出來,看也不看蘇克文達和安德魯,抓起蓋亞的小臂一挽,就引她穿過隔牆拱門。裡面還沒擺放桌椅,不過櫃檯已經安好了,櫃檯背後的牆上還掛了一幅壁畫,只有黑和淡黃兩色。壁畫展示的是小廣場過去歲月裡的模樣。穿裙襯的女人和戴大禮帽的男人四處走動,一輛老式汽車停在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門口,熟食店的招牌畫得特別清楚。隔壁就是一家小咖啡館,名叫銅壺。畫家自作主張,在本該是戰爭紀念館的位置畫了只裝飾性的水泵。
剩下安德魯和蘇克文達兩個人面面相覷,既感覺尷尬,又隱約互相有些敵意。
「你們好,有什麼需要的嗎?」
一個頭頂漆黑雲朵狀盤發的老太太彎腰弓背地從裡屋鑽了出來。安德魯和蘇克文達支支吾吾地說在等人,這時霍華德和蓋亞重又出現在拱門下。一見莫琳,霍華德立馬放下蓋亞的手臂。剛剛在為她講解服務員職責時,他可是一直有意無意挽著她的。
「我說不定已經替咱們的銅壺找到了個新幫手喲,小莫。」他說。
「哦,是嗎?」莫琳說,目光轉向蓋亞,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你有經驗嗎?」
不過霍華德的洪鐘之聲立馬蓋過了她的問話,對蓋亞講解起熟食店的情況來,還說他愛把這裡當作帕格鎮的名勝,因為這裡實在有些小鎮地標的意味。
「三十五年啦,我們店。」霍華德說,派頭十足,覺得壁畫還遠遠不足以展現這段光輝歷史。「這位年輕小姐是新搬來鎮上的,小莫。」他又加上一句。
「你們倆也是來找工作的,是不是?」莫琳問蘇克文達和安德魯。
蘇克文達搖搖頭,安德魯則模稜兩可地聳聳肩。可是蓋亞望著女孩說:「說呀。你說過也許會考慮的嘛。」
霍華德想了想,蘇克文達穿緊身黑裙和鑲邊圍裙大概好看不到哪裡去,不過他足智多謀的大腦可是擅長髮散思維的。對她父親是一份恭維——對她母親則多少有點制約——假如不等他們開口,就送上這份小禮的話。除了純粹的審美之外,也許一些別的因素也是需要考慮進去的。
「好吧,如果生意跟我們想的一樣紅火,大概是需要兩個服務員。」他注視著蘇克文達,撓了撓下巴。蘇克文達臉紅了,卻一點也不可人。
「我不……」她正要說什麼,卻給蓋亞打斷了。
「來吧,我們一起。」
蘇克文達臉紅得更厲害了,眼淚快要掉出來。
「我……」
「說呀。」蓋亞小聲鼓勵。
「我……好吧。」
「那我們就先給你一段試用期,怎麼樣,賈瓦德小姐?」霍華德說。
蘇克文達緊張得要命,簡直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
「我猜你是想做搬運小工,是不是?」霍華德大聲問安德魯。
搬運小工?
「我們需要的是搬些重東西的小工,朋友。」霍華德說,安德魯一臉窘相地衝他眨眼睛,櫥窗上的招聘廣告他只看了最上頭幾個大字而已。「貨盤搬入庫,地窖裡的牛奶板條箱扛上來,垃圾裝包堆到屋後。體力活兒,不輕。你看自己做不做得了?」
「做得了。」安德魯回答。是不是在蓋亞的工作時間工作?這才是他關心的。
「我們需要你早點來。八點,大概。先說八點到三點吧,看看怎麼樣。兩個星期試用期。」
「行,好。」安德魯說。
「你叫什麼名字?」
霍華德聽見他的回答後,眉毛聳了一聳。
「你爸爸是西蒙嗎?西蒙·普萊斯?」
「是的。」
安德魯嚇壞了,通常沒人認識他爸爸。
霍華德叫兩個女孩星期天下午再過來,因為那時候錢櫃就送到了,他也有空教她們怎麼用。雖然他還有心再跟蓋亞攀談幾句,可惜進來一位顧客,幾個孩子乘機溜出店門。
玻璃門隨著門鈴叮咚一聲關上,安德魯頓時腦子空白,想不出能對兩個女孩說什麼。不過不等他理清思路,蓋亞丟來一句非常自然的「拜」,便和蘇克文達動身要走。安德魯把肥仔給的三根煙又點燃一根(此時此刻怎麼能掏出抽到一半的那根呢),這樣就有借口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遠,影子越拉越長。
「大家為什麼叫他『花生』,那個男生?」走到安德魯聽不見她們講話的地方,蓋亞問蘇克文達。
「他對花生過敏。」蘇克文達回答。她在想著把這事告訴帕明德的後果,感到驚恐不已,聲音都變了,不像自己的。「在聖托馬斯小學的時候差點死了。不知道誰在棉花糖裡藏了一顆給他吃下去。」
「噢,」蓋亞說,「我還以為是因為他雞雞特別小呢。」
她笑了起來,蘇克文達強迫自己跟著笑,假裝她也天天聽拿生殖器開涮的玩笑,早已習以為常。
安德魯看見她們邊笑邊回頭望他,便知道她們是在聊自己。咯咯偷笑說不定表示有希望,反正關於女孩子,他的瞭解也就那麼淺。他對著涼爽的風傻笑,也邁開腳步,肩上背著書包,手裡夾著香煙,穿過廣場,往教堂街走,然後沿著陡峭的路出了小鎮,往山頂小屋爬去。
暮色中,灌木籬牆蒼白得瘆人,連開出的小花也是白的。路上兩邊李樹盛開,路邊綴滿白屈菜,小小的心形葉片泛著光澤。野花的清香,抽煙的愜意,週末看見蓋亞的希望,種種快樂交織在一起,在安德魯氣喘吁吁爬坡的路上,匯成了一支愉快美妙的交響曲。下次西蒙再問「找到活兒干沒有,麻餅臉」,就可以回答:「找到了!」他還會成為蓋亞週末的工作夥伴!
更高興的是,他終於知道怎樣一把將匕首直插老爸心窩了。
7
等最初惡作劇的興趣褪盡,薩曼莎十分懊惱邀請加文和凱來家裡吃飯。星期五的整個上午她都在和助手說說笑笑,拿今晚肯定會有多糟糕開涮。可是一離開,請卡爾莉一個人打理「香肩巨石陣」(霍華德第一次聽見這個店名時笑得哮喘都發作了,此後雪莉每聽見這幾個字必板臉皺眉),薩曼莎心情就急轉直下。她趕在高峰時間開車回帕格鎮,好順路把菜買回家開始烹調。一路上她尋思著找點什麼樂子讓自己高興高興,於是想到要向加文提幾個讓他難堪的問題。也許自言自語地問凱怎麼還沒搬到他家去住。這個問題一問一個准!
她兩手各提一個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的鼓囊囊的紙袋子,從廣場往家走,在巴裡從前那家銀行的自動取款機旁邊碰上了瑪麗·菲爾布拉澤。
「瑪麗,嗨……你好啊。」
瑪麗身體瘦削,臉色蒼白,眼圈灰黑。她們的對話空洞又尷尬。自從救護車之旅之後,除了在葬禮上略致哀悼,兩人還沒說過話。
「我一直想登門道謝來著,」瑪麗說,「你們真是幫了我大忙——我還想謝謝邁爾斯——」
「不用。」薩曼莎答得很是笨拙。
「噢,可是我想——」
「喔,那好吧,請來——」
等瑪麗走遠,薩曼莎忽然覺醒過來,自己剛剛也許讓瑪麗誤解了,以為今晚就可以過來拜訪。
回到家,剛把大包小包放在客廳,她就給尚在上班的邁爾斯打去電話,告知剛剛發生的事情,可是他卻表示四人晚宴再加進一個新寡的女人也並無不可,如此平靜的態度讓薩曼莎大為光火。
「我倒是看不出會有什麼不妥,真的,」他是這樣說的,「瑪麗出門透透風也是好的。」
「但我沒告訴她我們請了加文和凱過來——」
「瑪麗挺喜歡加文的,」邁爾斯說,「這個我一點也不擔心。」
薩曼莎認為他的遲鈍是故意的,專為了報復她那回不肯去斯維特拉夫大宅赴宴。掛掉電話,她琢磨著要不要給瑪麗打一個,請她今晚別來,可又擔心太不禮貌。於是只好寄希望於瑪麗自己沒力氣動身出門。
她踱進客廳,把莉比的男孩樂隊DVD放上,音量調到最大,好在廚房也能聽見。然後把兩個紙袋也提進廚房,開始準備做砂鍋、布丁和密西西比巧克力派。本想在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再買一個大號奶油蛋糕,那樣還能更省事,可是一旦出手,必然會傳進雪莉耳朵,老太婆諷刺她全賴冷凍食品和現成餐點的次數還少嗎?
現在薩曼莎對男孩樂隊的DVD已經爛熟於心,在廚房裡聽著音樂也能想像得出圖像。那個星期,每當邁爾斯待在樓上書房,或者跟霍華德講電話時,她都會把碟片再重溫上一遍。等聽到肌肉迷人的小伙兒敞著襯衫走在沙灘那一段,她來不及脫下圍裙就奔回客廳來看,心不在焉地吮著沾滿巧克力的手指頭。
她本打算等邁爾斯擺餐具的當兒去好好沖個澡,可卻忘了那天他回家會晚一點,因為要先開車去亞維爾從聖安妮女校接女兒。等她意識到他還沒到家的原因,並且想到女兒們會跟他一起進門時,只好飛身奔進餐室上上下下打理起來,然後還要趕在客人抵達之前給萊克西和莉比找好吃的。邁爾斯七點半回到家,看到的是妻子穿著工作服,滿頭大汗,明明是因為自己要請客才導致了這番忙亂,卻打算怪罪於他、大發雷霆的模樣。
十四歲的莉比沒跟薩曼莎打招呼,就逕自走進客廳,從DVD機裡拿出碟片。
「噢,太好了,我還在想這張放到哪裡去了,」她說,「電視怎麼開著?你在播這張碟嗎?」
有時候,薩曼莎覺得小女兒身上哪兒跟雪莉有點像。
「我在看新聞節目,莉比。沒時間看碟片。過來,你們的披薩好了。今晚有客人來。」
「又是冷凍披薩?」
「邁爾斯!我要換衣服。來幫我搗搗土豆泥好嗎?邁爾斯?」
可是他自從上樓後就沒了影兒,薩曼莎只好自己出氣似的對著土豆亂砸一氣,兩個女兒坐在廚房中間的餐檯邊吃晚飯。莉比把DVD封皮架在減糖可樂罐兒上,邊吃邊朝那封皮拋媚眼。
「麥奇可真性感啊。」她說,還發出一聲銷魂的呻吟,薩曼莎嚇了一跳。不過長著一身漂亮肌肉的男孩叫傑克。女兒和她喜歡的不是同一個,薩曼莎挺高興。
萊克西嗓門特別大,總是以為自己說的話別人都愛聽,這會兒又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裡的事情,她的嘴就像一挺機關鎗,辟里啪啦蹦躂出一串薩曼莎不認識的女孩的名字,她講著這些女孩動作多滑稽,誰和誰又鬥氣了,誰和誰又抱成一團了,薩曼莎根本跟不上趟。
「好了,你們倆,我要去換衣服了。吃完把盤子收拾好,聽到沒有?」
她把燉著砂鍋的火調小,急急忙忙上樓去。邁爾斯在臥室,正對著穿衣鏡扣襯衫紐扣。整個房間都瀰漫著香皂和須後水的氣味。
「一切盡在掌握吧,蜜糖?」
「是,謝了。很高興你還有時間洗澡。」薩曼莎憤憤地說,一把拉出她最喜歡的長裙和上衣,砰的一聲關上衣櫥門。
「你現在也可以洗一個呀。」
「他們十分鐘之內就到。我可來不及吹頭髮化妝。」她踢掉鞋子,其中一隻砸在暖氣片上,梆的一聲響。「你打扮停當之後拜託下樓把酒水飲料擺好行不行?」
邁爾斯走出臥室,她舉起梳子想把一頭濃密的頭髮梳順,再補個妝。她看起來一團糟。等衣服換好了,她才想起穿的胸罩和緊身上衣根本不配。合適的那個呢?慌裡慌張地遍尋未果,才想起把它晾在雜物間裡了。她衝到樓梯口,卻聽見門鈴響了。她心裡暗自叫苦,趕緊撤回臥室。莉比的房間傳出男孩樂隊的音樂。
加文和凱是八點準時到的,因為加文害怕萬一遲到薩曼莎會出言不遜。想都想得出,她肯定會暗示他們之所以忘了時間,要不就是因為床戰正酣,要不就是因為惡吵一架。這個女人似乎認為結婚的一項好處是,已婚人士有權對未婚人士的私生活指指點點、妄加干涉。而且她還以為自己粗俗放蕩的言談——尤其喝了幾杯小酒之後——是一種銳利的幽默風格。
「歡迎歡迎歡迎——」邁爾斯退後一步,讓加文和凱進門。「請進,請進。歡迎光臨莫裡森寒舍。」
他親親凱的左右臉頰,接過她手裡的巧克力。
「是給我們的嗎?太感謝啦。真高興終於正式跟你見面。加文把你雪藏得可太久啦。」
他又接過加文手裡的葡萄酒,握握手,又拍拍背。加文最討厭這個動作了。
「請入座。薩咪馬上就下來。想喝點什麼呢?」
若是放在平常,凱肯定覺得邁爾斯裝腔作勢、熱情過度,不過這一回她決定暫不先入為主。作為情侶,就應該融入彼此的圈子,跟對方的朋友打成一片。在滲透進加文生活的里程圖上,今晚是有巨大進步的一筆,既然加文以前從未允許她走到這樣深,那就更要讓他看到,她在莫裡森家洋氣的大宅裡也談笑自若,所以以後再也不用不帶她出席各種場合。於是她對邁爾斯露出微笑,說想喝一杯紅酒,還對寬敞的客廳大加讚賞。這間客廳鋪著松木地板,牆上掛著鑲框畫,沙發上墊子未免堆得有點太多。
「在這兒住了,噢,安享十四年了。」邁爾斯說,手上忙著用開瓶器開紅酒。「你住在霍普街,對不對?那兒的小房子真漂亮,有時候真能買到特別合算的。」
薩曼莎現身了,雖然掛著微笑,卻沒有半點熱度。凱之前只見過她穿大衣的樣子,這會兒卻注意到她緊繃繃的橘色上衣,裡面的蕾絲胸罩纖毫畢露。她臉上的膚色比皮革似的胸口還深,眼影塗得很厚,讓人望而生畏。金耳環互相撞擊,叮噹直響,高跟拖鞋也是金色,在凱看來頗有一股放浪之氣。她感覺薩曼莎是這樣一種女人:參加亂哄哄的女性深夜派對,覺得脫衣舞會有趣之極,在晚會上醉醺醺地跟別人的舞伴調情。
「嗨,你們好呀。」薩曼莎說。她親了親加文,對凱笑笑。「太棒了,酒都準備好了。我就喝跟凱一樣的,邁爾斯。」
她轉身坐下,已經將另一個女人的外表收入眼底:凱胸部平平,屁股卻不小,穿黑色褲子顯然就是為了掩蓋這個事實。在薩曼莎看來,那麼短的腿,穿雙高跟鞋還能有點救。臉蛋還算漂亮,橄欖色皮膚,色調均勻,黑色大眼睛,飽滿雙唇。可是頭髮剪得短短,像個男孩,對平跟鞋的選擇又是如此決絕,這些都毫無疑問地說明她信奉某種自以為神聖無比的教條。加文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又挑了個一本正經、盛氣凌人的女人,這種女人注定會讓他過得淒慘無比。
「那麼!」薩曼莎舉起酒杯,嘹亮地說,「加文和凱!」
她看見加文一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真是心滿意足。可是不等繼續嚇嚇他,或者問出點內幕,好讓雪莉和莫琳羨慕羨慕,門鈴便再次響起。
是瑪麗。邁爾斯領她進屋,在他身邊,她顯得特別瘦小脆弱。身上的T恤像是掛在突出的鎖骨上。
「噢,」她走到門前,驚慌之中停下腳步,「我不知道你們在——」
「加文和凱正好過來。」薩曼莎說,顧不上言辭對另兩位客人稍有點不敬。「請進來吧,瑪麗,請進來……一起喝一點……」
「瑪麗,這位是凱,」邁爾斯說,「凱,這位是瑪麗·菲爾布拉澤。」
「噢。」凱說,她有點措手不及,沒想到除了他們四人之外還會有別人來。「噢,你好。」
加文看出瑪麗是無意誤闖進人家的聚餐會,準備匆匆告辭,於是急忙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沙發座位。瑪麗坐下,臉上的微笑很勉強。她的到來令他喜出望外。她一來,就替他築起了防護帶。即使是薩曼莎也應當意識得到,她那股子放浪勁兒在一個剛剛經歷喪夫之痛的女人面前是不合時宜的。再說,兩兩對稱的四人結構也正好被打破。
「你好嗎?」他輕聲說,「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本來……保險的事有進展了……」
「還有菜嗎,薩咪?」
薩曼莎白了邁爾斯一眼,起身走出餐室。一開廚房門,一股燒焦的肉味撲鼻而來。
「啊,見鬼,見鬼,見鬼……」
這口砂鍋早已被她忘在腦後,現在湯汁煮得一滴不剩了。黑乎乎的鍋底上粘著乾癟癟的肉塊和蔬菜,就像天災之後孤獨無依的倖存者。薩曼莎舉起酒就往裡潑,接著又把湯汁往裡灌,掄起勺子辟里啪啦一通刮,把鍋壁上粘的東西一股腦刮下來,再大力猛攪,廚房裡熱氣騰騰,她滿頭大汗。客廳裡傳來邁爾斯高聲的哈哈大笑。她將椰菜直接扔進蒸鍋,長長的梗也沒切,又一口幹掉杯裡的酒,撕開一袋玉米餅、一盒鷹嘴豆泥,逕直倒進碗裡。
她回到客廳時,瑪麗和加文還在低聲交談,邁爾斯則正給凱展示一幅帕格鎮航拍圖,順帶講解本鎮歷史。薩曼莎把碗放在咖啡桌上,給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進扶手椅裡,哪一邊的談話她都懶得參加。瑪麗在這兒簡直讓人如坐針氈,她滿身哀愁之氣,還不如拖著裹屍布進門呢。不過再怎樣,開飯前她總該識趣地告辭吧。
加文卻決意要叫瑪麗留下來。他們談論與保險公司的最新戰報時,他覺得輕鬆而且有把握多了,而平時在邁爾斯和薩曼莎面前,從來沒有這種心情。沒人跟他找茬兒,也沒人顯出高人一等的神氣,何況此時邁爾斯正替他擔起了照顧凱的職責。
「……這裡,這幅圖沒畫出來,」邁爾斯指著畫框之外兩英尺的某處說,「這裡就是斯維特拉夫大宅,弗雷家的地產。安妮女王時代的大宅子,天窗,石隅……歎為觀止啊。你一定得去看看。夏天的星期天對公眾開放。在本地是重要的大戶,弗雷家。」
「石隅?」「本地重要的大戶?」上帝啊,你這個飯桶,邁爾斯。
薩曼莎從扶手椅上站起,又往廚房走去。雖然砂鍋裡此時湯汁滿滿,可是焦糊味仍然毫不示弱。椰菜給蒸得有氣無力,寡淡無味,土豆泥冷冰冰,乾巴巴。不過她已經懶得在乎了,只管裝碟下樓,端上圓形餐桌。
「菜好了!」她在客廳門口叫道。
「噢,我說什麼也得走了,」瑪麗跳了起來,「本來沒想……」
「不,不,不!」加文說,那副腔調凱從來沒有聽過:柔情蜜意、殷切懇求。「吃點東西對你有好處——孩子們等一個小時沒關係的。」
邁爾斯也在旁幫腔,瑪麗舉棋不定地把目光投向薩曼莎,薩曼莎別無他法,只好也勸她留下,一陣風一樣奔進餐室添上一副刀叉。
她請瑪麗坐在加文和邁爾斯中間,以免坐在女人身邊凸顯她已成寡婦的事實。凱和邁爾斯的交談已經移到了社工的話題上。
「我可不會羨慕你。」他說,用長勺替凱舀起滿滿一勺砂鍋湯。薩曼莎瞅見湯汁在白盤子上漾開,夾雜著黑乎乎的焦塊。「那份工作真是費心費力。」
「嗯,我們的確常年缺人手缺資金,」凱說,「不過還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工作讓別人的生活有所改變的時候。」
說這話時,她心裡想到的是威登一家。昨天在戒毒所,特莉的尿檢呈陰性,羅比也上了一個星期托兒所,一天不落。想到這裡,她情緒高漲了一些,仍然全副精力關注著瑪麗、一點也不來幫她打打圓場的加文給她造成的不痛快也因此被沖淡了。
「你有一個女兒,對嗎,凱?」
「對,叫蓋亞。十六歲啦。」
「跟萊克西一樣大。咱們應該讓她倆見見面。」邁爾斯說。
「是離婚嗎?」薩曼莎旁敲側擊。
「不是,」凱回答,「沒結婚。是讀大學時的男朋友。她出生沒多久我們就分手了。」
「哦,邁爾斯和我差點還沒畢業就有孩子了。」薩曼莎說。
凱不知道薩曼莎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她劃清界限——她嫁給了孩子他爸,自鳴得意的大人物,而凱則落得……薩曼莎應該不知道是布倫丹甩了她吧……
「蓋亞在你父親店裡找了份星期六的活兒呢,正好,」凱告訴邁爾斯,「新開的那家咖啡館。」
邁爾斯很高興。他和霍華德是小鎮生活裡的重要結點,鎮上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與他們發生關聯,不論是作為朋友、客戶、顧客還是僱員——這種想法總是叫他心花怒放。加文嘴裡塞著塊橡皮一樣的肉,嚼來嚼去也嚼不爛,聽到凱的話,心又猛地一沉。他還沒聽說蓋亞在邁爾斯父親店裡打工。他都差點忘了,凱在帕格鎮拋下錨來不走,手中另一個利器就是蓋亞。只要聽不見那女孩砰砰摔門,不眼見她厭惡的目光,不聽見她刻薄的旁白,加文幾乎忘了蓋亞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他和凱跌跌撞撞的感情生活的背景之一。除她之外,這背景還包括老舊的床單、難吃的飯菜和煩人的爭吵。
「蓋亞喜歡帕格鎮嗎?」薩曼莎問。
「嗯,和哈克尼相比這兒太靜了些,」凱說,「但她適應得還挺好。」
吐出這麼明目張膽的一句謊言後,她灌了一大口酒,好像要把嘴沖洗乾淨。今晚離家之前,她們剛剛又吵過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