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雲被寒風吹散。日落時分,風也止了。與沃爾家隔著三幢樓的房子裡,薩曼莎·莫裡森坐在梳妝台前,面對著鏡子裡燈光下的臉。四周一片寂靜,一絲壓抑襲來。
這幾天不太順。幾乎一筆生意也沒做成。香緹公司的銷售代表居然是個有雙下巴的男人,舉止還很粗魯,攜著滿滿一手提箱難看的胸罩。顯然,他的魅力止於電話預約階段,一現身,卻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臉,擺出對她屈尊俯就的姿態,批評她的存貨,極力勸她下單。她想象中來者應該是個頎長性感的年輕男子,而眼前這位,連同他那箱俗艷的內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趕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給瑪麗·菲爾布拉澤買了一張印著“致以最深切的慰問”字樣的卡片,但卻想不出應該在上面寫些什麼。因為共同經歷了那場噩夢般的醫院之行,就不好只簡單署個名了。她們並不怎麼熟。在帕格鎮這麼小的一個地方,總會整天碰面,但她和邁爾斯並不真正了解巴裡和瑪麗。如果非要問個究竟,那可以說兩家人分屬兩派陣營,因為霍華德與巴裡關於叢地的交鋒無休無止……不過她,薩曼莎,並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於卷入地方朋黨之爭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雜七雜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願和邁爾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飯。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伸出雙手按住臉側的皮膚,輕輕往耳朵邊拉了拉。就幾毫米的差別,一個年輕幾歲的薩曼莎卻呼之欲出。她把臉從左邊轉到右邊,仔細地看這張繃緊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著要花多少錢,會不會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還想象了一下,自己頂著一張煥然一新的臉出現在婆婆面前,她會怎麼說。雪莉和霍華德一直幫忙付孫女們的學費,這一點雪莉是從來不吝掛在嘴邊提醒的。
邁爾斯走進臥室。薩曼莎松開臉皮,拿起眼袋遮瑕霜,頭稍稍後仰,她化妝時總是這個姿勢。這使她下巴處微微松弛的皮膚收緊了些,眼袋也沒那麼大了。唇邊有幾道針眼深淺的短皺紋。她在雜志上看到,這種皺紋打一針合成的注射劑就沒了。不知改變會不會很大,這樣肯定比做臉部拉皮手術要便宜,而且說不定能逃過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鏡子,邁爾斯正在解領帶、脫襯衫,西褲的腰帶以上腆出個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見客戶嗎?一個什麼銷售代表?”他問,順手摳了摳肚臍,看了看衣櫥。
“是啊,但沒啥意思,”薩曼莎說,“一堆破爛貨。”
對於薩曼莎的生意,邁爾斯很是欣賞。在他長大的家裡,零售被視為世間唯一真正重要的行業,他從未失去過對商賈的敬意,那是霍華德灌輸給他的。而薩曼莎做的生意則讓人更容易說出各種俏皮話,並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個典故,邁爾斯說上一百次也不嫌煩。
“剪裁不好?”他擺出內行的派頭問。
“款式太差,顏色嚇人。”
薩曼莎梳起那一頭棕褐色濃密的頭發,扎在腦後,看著鏡中的邁爾斯穿上棉布褲和馬球衫。她心裡異常煩躁,覺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會爆發,或者大哭起來。
去常青灣走路只要幾分鍾,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們還是開車去。夜幕已經完全降下,在坡頂,他們見到一個暗影朦朧的男子,輪廓和步態都極像巴裡·菲爾布拉澤。薩曼莎心下一驚,車開出好遠,她還在往後觀望,琢磨著那究竟是誰。邁爾斯在坡頂左轉,不到一分鍾又右轉,來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灣平房。
霍華德與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紅磚房,有著寬寬的窗戶,屋前屋後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裡邁爾斯給修剪出一條一條的斑紋。在此生活的幾十年間,霍華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幾盞廊燈、一扇白色的熟鐵門,家門兩側都擺上了天竺葵,種在一個個陶土花盆裡。他們還在門鈴邊豎起了一塊圓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體哥特式黑字寫著“寬邸”,連引號都沒落下。
有時候薩曼莎會對公公婆婆的房子極盡譏誚之能事。邁爾斯對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譏誚中暗暗傳遞的信息,那就是他們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門,以及光地板上鋪的小地毯,還有加框的藝術畫、時髦卻不舒服的沙發,顯示出更勝一籌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動聲色的靈魂深處,其實還是更喜歡生長於斯的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還是桌面,幾乎全都鋪上毛茸茸、軟綿綿的墊子。屋裡沒有穿堂風,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裡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閒地看寬屏電視裡轉播的板球比賽,雪莉會端來一杯冰啤酒。有時候一個女兒會跟他一起來,坐在旁邊,吃著淋巧克力醬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為孫女做的。
“你好,親愛的。”雪莉打開門,叫道。她身材粗短結實,哪怕系著小樹枝圖案的圍裙,也還是顯出小胡椒粉瓶般的體形來。她踮起腳尖好讓高大的兒子吻到她,然後說了聲“你好呀,薩曼莎”,就立刻轉身進屋,“菜快好了。霍華德!邁爾斯和薩曼莎來了!”
家裡彌散著家具蠟的味道和好聞的食物香氣。霍華德從廚房鑽出來,一手舉著瓶紅酒,一手抓著開瓶器。雪莉嫻熟地退步閃進餐室,好讓霍華德那幾乎占滿門廳的龐大身軀能夠通過。然後她才又快步走進廚房。
“看誰來啦,好撒瑪利亞人,”霍華德的聲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麼樣,薩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華德。”薩曼莎說。
霍華德的笑聲快要掀翻屋頂,薩曼莎知道,若不是手裡握著紅酒和開瓶器,他肯定要來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諸如此類的小動作她都還能容忍,只當是一個太肥太老的男人別的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點小風頭,反正也無傷大雅,關鍵是還能讓雪莉不高興,而這一點是薩曼莎特別樂意看到的。雪莉從來不公開表達自己的不快,臉上照樣掛著笑容,溫柔有禮的聲調也不會高一度,可是每當霍華德的好色小動作出爐不久,她就會笑裡藏刀刺上兒媳一槍。假裝無意提起孫女的學費又漲了,關心地了解薩曼莎的節食計劃,問問邁爾斯覺不覺得瑪麗·菲爾布拉澤身材真好呀。薩曼莎都面帶微笑地忍了下來,過後再找邁爾斯算賬。
“你好呀,小莫!”邁爾斯領著薩曼莎走進霍華德和雪莉稱為休閒室的那個房間,說,“我還不知道你也會來呢!”
“你好呀,小帥哥,”莫琳用她低啞的嗓子說,“來,給我一個吻。”
霍華德的商業伙伴坐在沙發一角,手裡抓著極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著粉中透紫的連衣裙,黑絲襪,漆皮高跟鞋。黢黑的頭發吹得蓬蓬的,頭發下那張猴子似的臉顏色蒼白,厚厚一層粉色口紅觸目驚心,邁爾斯彎腰去吻她臉頰時,看見口紅都裂開了褶子。
“我們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館怎麼個搞法。你好呀,薩咪甜心。”莫琳又說,伸手拍拍自己身邊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極了,一身小麥色,還是去伊維薩島曬的嗎?來,坐我旁邊。在高爾夫俱樂部一定嚇壞了吧?太嚇人了。”
“是啊,真的。”薩曼莎回答。
她頭一回自己跟別人講巴裡猝死的事,邁爾斯在一旁眼巴巴等著機會插進話來。霍華德給每個人端來一杯灰比諾葡萄酒,仔細聽薩曼莎講話。隨著霍華德和莫琳興趣漸濃,加上酒精在體內點起一把溫熱的小火,薩曼莎繃了兩天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復元氣。
房間裡暖洋洋的,一塵不染。燃氣灶兩邊的架子上陳列著裝飾瓷器,幾乎全是皇家大事記或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紀念圖案。角落裡擺著一只小書櫥,裡面既有王室傳記,又有封面閃閃發亮的烹調手冊。廚房大計,全靠手冊。架子上、牆上都裝飾著照片:邁爾斯和妹妹帕特裡夏穿著一樣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對雙人相框裡。邁爾斯和薩曼莎的一雙女兒萊克西和莉比從嬰兒時代到十幾歲,每個階段都不缺。薩曼莎在這座家庭影像館裡只出現了一次,雖說是在那張最大、最顯眼的相片裡。那是十六年前她和邁爾斯的婚禮照。邁爾斯年輕英俊,犀利的藍色眼睛朝攝像師微微瞇起,而薩曼莎則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閉。她的臉側向一邊,一笑居然顯出了雙下巴。由於剛剛懷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脹,被禮服的白綢緞勒得緊繃繃的,顯得她臃腫龐大。
莫琳一只鳥爪一般的手撥弄著項鏈,那根項鏈她老戴著,上面掛著一個十字架,還有亡夫的婚戒。等薩曼莎講到醫生向瑪麗宣布無法搶救那一段時,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薩曼莎的膝蓋。
“吃飯啦!”雪莉叫道。雖然並不想來,但薩曼莎竟感覺比兩天來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華德都既把她當英雄一樣崇拜,又把她當病人一樣呵護。她走過兩人面前去餐室時,他們還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雪莉把燈光調暗,點起長長的粉紅蠟燭,好搭配餐室的牆紙和最好的餐巾。湯盤上升起裊裊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華德那張紅潤的寬臉龐也顯出幾分超凡脫俗之氣。薩曼莎把手中大杯裡的酒幾乎喝見了底,她心想,要是這會兒霍華德宣布要舉行一個通靈會,召巴裡的鬼魂來講講在高爾夫俱樂部發生的事情,那該多滑稽。
“好了,”霍華德用低沉的嗓音說,“我想大家應該為巴裡·菲爾布拉澤舉杯。”
薩曼莎舉了一秒,立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幾乎一滴不剩。
“幾乎能夠斷定就是動脈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剛一落桌,邁爾斯趕緊宣布。他很慶幸這消息自己連薩曼莎也沒告訴,免得她剛才跟莫琳和霍華德閒聊的時候就輕而易舉滑出口去。“加文給瑪麗打了電話,轉達了事務所全體同事的哀悼,還告知了她遺囑的內容,瑪麗證實了這個說法。簡單來說,就是腦子裡的一根動脈膨脹爆裂了(跟加文談完,知道這個詞怎麼拼寫之後,他立馬回到辦公室上網查了一查)。隨時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華德說,但他很快注意到薩曼莎的杯子空了,於是費勁地站起來,替她斟滿。雪莉低頭喝湯,其實眼睛一直偷偷掠過頭發往外瞄。薩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們知道嗎?”她的舌頭稍微有點不聽使喚了,“我覺得在來這兒的路上看見他了。夜裡黑漆漆的。巴裡。”
“我猜是他的哪個兄弟吧,”雪莉不以為然地說,“他們都長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動地大叫,壓過了雪莉的聲音。
“我覺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園裡,透過廚房窗子望著我。站在他種的那一叢玫瑰中間。”
沒人回應她的話。這故事他們之前都聽過。一分鍾過去了,只有嘖嘖吃菜的聲音。莫琳又用她那烏鴉一般的嗓子發聲了。
“加文跟菲爾布拉澤一家關系挺好的,是不是,邁爾斯?他不是還和巴裡打壁球嗎?過去,我是說。”
“是的,巴裡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裡比他可大十歲呢。”
圍桌而坐的三個女人被燭光照亮的臉龐上現出幾乎同樣的暗自歡喜。排除其他可能,她們對邁爾斯年輕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許不可告人的興趣。就莫琳來說,這只不過是因為她的胃口永遠對帕格鎮的一切飛短流長敞開,而一個年輕單身漢的行蹤自然是一塊好肉。雪莉則喜歡聽加文哪裡不如人意,哪裡岌岌可危,因為這就襯得她生命中成就滿滿、躊躇滿志的雙子星——霍華德和邁爾斯更加熠熠生輝。而在薩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動,永遠小心翼翼,這激起了她貓科動物一般的殘酷本能,非常想見他被哪個女代理人一掌摑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個滿地找牙。每次見到他,她都會挑釁挑釁,一想到他肯定認為她盛氣凌人、難以招架,就湧起一陣快感。
“這段時間他那個倫敦來的女朋友,”莫琳問,“怎麼樣?”
“她已經不在倫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邁爾斯說,“如果你問我的話,我得說他現在正後悔自己當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來就膽小如鼠。”
邁爾斯上學的時候比加文高幾個年級,所以他說到這位合伙人,永遠都抹不掉一個六年級級長談小學弟的口氣。
“皮膚黑黑的那個女孩?頭發很短?”
“就是她,”邁爾斯說,“是個社工。總穿平底鞋。”
“那她來過我們熟食店,對不對,老霍?”莫琳激動起來,“不過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來。”
緊跟著湯上桌的是烤豬腰肉。在霍華德的默默縱容下,薩曼莎已經帶著微醺,幾乎快要心滿意足了,可心裡還有一塊什麼在憤懣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議根本無人理會,就像一個快被海水沖走的人。她想再喝幾口,把這情緒也澆滅掉。
一陣靜默卷過,像新桌布一樣攤開在整個餐桌上,空白無痕,待人書寫。大家都明白,是霍華德引入新話題的時刻了。他自顧自大快朵頤,用酒送下滿口滿口的食物,對周圍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視而不見。等到盤底半空,他終於拿起餐巾擦擦嘴,說話了。
“是的,眼下議會會怎麼樣,就很有看頭了。”一個大嗝兒冒上來,他只好頓了頓,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會很有看頭。菲爾布拉澤不在了,”既然在談公事,霍華德就轉回使用他一直叫的這個姓,“我看他寫給報紙的文章也發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說死你’接過旗子接著干。”
帕明德·賈瓦德第一次作為教區議員露面之後,霍華德就封她為“說死你·布托”2了。這個封號在反叢地陣營裡很快就流行開來。
2貝納齊爾·布托(1953—),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總理。
“她臉上那副表情,”莫琳對雪莉說,“她臉上那副表情,我們告訴她消息的時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薩曼莎豎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實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鎮最迷人的男人:維克拉姆,身材頎長勻稱,鷹鉤鼻,睫毛濃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懶微笑。多少年來,每當在路上停住腳步和維克拉姆寒暄時,薩曼莎總是把頭發往腦後甩,大聲說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點太勤——維克拉姆有著邁爾斯曾有的身材,可是邁爾斯不再打橄欖球之後就變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維克拉姆和帕明德搬來附近住不久,薩曼莎就不知從哪兒聽說他倆是包辦結婚。這則消息讓她覺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給維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種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紗,引進房間,是一位被迫接受命運的處女……想想看吧,抬起頭,心裡知道自己將會得到那個……更不用提他職業的魅力了:身負重任!即使是個難看些的男人,也會因此平添幾分性感吧……
(維克拉姆七年前為霍華德做了心髒搭橋手術。其結果就是,之後他只要踏進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種玩笑火力猛攻。
“請到隊伍最前面來,賈瓦德先生!女士們請靠邊——不,賈瓦德先生,必須的——這個人救過我的命,把一顆老心給縫好了——這是什麼樣的恩情,賈瓦德先生,老爺?”
霍華德總是堅持要維克拉姆免費拿些試吃品,他買的每樣東西也都要額外附贈一點。結果呢,薩曼莎懷疑就是因為這些傻乎乎的舉動,維克拉姆幾乎從熟食店絕跡了。)
談話進行到哪兒,她已經跟不上了,不過也沒關系。大家還在絮絮叨叨地討論巴裡·菲爾布拉澤給當地報紙寫的一篇什麼文章。
“……正要跟他談談這件事呢,”霍華德低沉而有力地說,“那種手法實在太下三濫了。好了,好了,現在大勢已定。”
“現在我們該考慮的是誰來取代菲爾布拉澤。決不能低估‘說死你’,不管她現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錯誤。她說不定已經開始物色人選了,所以我們自己得趕快找一個體面的候選人。越早動手越好。小節關乎大局。”
“准確地說,那意味著什麼?”邁爾斯問,“要選舉嗎?”
“有可能。”霍華德說,帶著一抹智者的神態。“但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會舉行。因為只是個偶發空缺。如果大家沒有興趣搞一次選舉——當然,我說了,決不能低估‘說死你’——但是只要她沒能湊齊九個人來提議舉行選舉,那就只需要指定一個新議員了事。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需要九個成員投票批准指定人選。九個是法定人數。菲爾布拉澤還剩三年任期。值。那樣就能扭轉全局,用我們的人取代菲爾布拉澤了。”
霍華德胖手指敲著酒杯壁,望向桌子對面的兒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薩曼莎看到,邁爾斯也正望著父親,猶如一條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丟下一塊肉,期待得渾身發顫。
醉意的來襲讓薩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也明白了為什麼餐桌上洋溢著一派奇怪的慶祝氣氛。醉意讓她覺得自由,但轉瞬之間又封住了她的喉嚨,因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無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後,舌頭到底還聽不聽指揮。於是她沒出聲,心裡默念出一句話:
你他媽的最好告訴他們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說,邁爾斯。
7
特莎·沃爾本不想在瑪麗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單獨留在家裡從來都叫她心如蟻爬——可今天還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幾個小時。菲爾布拉澤家擺滿了行軍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個大家族的人都圍聚過來,可是不管人聲如何鼎沸、眾人如何熙攘,吸走巴裡的那道裂縫始終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來,特莎還是頭一回一個人清清靜靜,想著心事,在暗夜裡沿著教堂街往回走。她雙腳疼痛,羊毛衫也抵擋不住陣陣寒意。唯一的響動來自脖子上木珠的撞擊,還有經過的那些房子裡隱約的電視機聲。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閃過心頭:巴裡會不會知道呢?
從前,她從未想過丈夫會不會把她這輩子最大的秘密告訴巴裡。那是她的婚姻裡埋藏最深的腐爛之物。她和科林甚至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雖然許多次的談話中它的陰影偶爾拂過,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覺得自己提起肥仔時瑪麗朝她瞥過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亂想,特莎穩穩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習慣,他堅不可摧,即使是對偶像巴裡也斷無洩漏的道理。如果巴裡知道……她真不願這樣想,真不願意他對科林的好只是出於同情,只是因為她特莎曾經做下的那件事……
她進了家門,來到起居室,看見丈夫坐在電視機前,戴著眼鏡,新聞在播放,但他只是似聽非聽。他膝上放了一疊印了字的紙,手裡還握著筆。沒有肥仔的蹤影,特莎松了一口氣。
“她怎麼樣?”科林問。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進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氣來,脫掉舊鞋子。“不過巴裡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麼好?”
“嗯……你知道的……幫裡幫外的。”
她閉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會兒眼皮。
“我一直覺得他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聲音傳來。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還記不記得那回,他答應來給我們和帕克斯頓中學的比賽當裁判?結果比賽前半小時突然說不來了,只好由貝特曼頂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駁他,可是忍住了。科林總是喜歡憑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現就對人一錘定音。他似乎永遠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張平凡的臉孔背後可能都隱藏著一片郁郁生長、獨一無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樣。
“嗯,他對孩子們非常好。”特莎措辭很小心。“我得去睡覺了。”
但她並沒有動,仍然坐著,體會身上各個部位的疼痛:腳、腰、還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過鏡片,科林的眼睛顯得更小了,簡直跟鼴鼠一樣。高高的半禿額頭於是更加觸目驚心。
“巴裡在教區議會想要實現的一切。他努力執著奮斗的一切。叢地。戒毒所。我考慮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氣,“基本上已經決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陣驚恐襲來,特莎在椅子裡動彈不得,片刻之間竟說不出話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保持住臉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虧得多年的職業訓練。
“我敢肯定這是巴裡想要的。”科林說。他激動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嚴防別人的反對和勸誡。
不可能,特莎最誠實的內心在說,巴裡一秒鍾也沒想過要你來干這個。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適的人選。
“上帝啊,”她說,“嗯,我知道巴裡很……但那份責任也太大了,科林。何況並不是說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還在,而且肯定會身體力行地推進巴裡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該給帕明德打電話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想,自責感簡直鬧騰到胃裡去了,哦,上帝啊,我怎麼就沒想到要給帕明德打電話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撐腰啊,她是沒法孤身一人跟他們斗的,”科林說,“我敢打賭霍華德·莫裡森肯定會找個傀儡來接替巴裡。說不定他現在已經……”
“噢,科林……”
“我敢打賭他有這心!你也了解他是個什麼人!”
科林膝上那疊紙滑了下來,他不去理會,紙像白色瀑布一樣滾落地面。
“我想為巴裡做這件事。從他倒下的地方繼續往前走,保證他所做的努力不會化為烏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經常說如果不是那樣,他就不會得到所有這些機會,你看看,他給了這個社區多大的回報!我說什麼也要站出來。看看需要我做些什麼,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說。多年經驗已經教會她,萬萬不可在科林興趣剛剛湧起時就潑冷水,那樣只會適得其反,令他愈發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經驗教會科林,特莎往往會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對。無數個回合下來,當中往往隱約可見那個埋藏經年的秘密。特莎覺得自己欠他的。他也這麼覺得。
“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離開椅子,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走上樓去。
“你來睡覺嗎?”
“一會兒就來。我想先把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紙撿起來。不計後果的新計劃似乎給他注入了狂熱的能量。
特莎在臥室裡慢慢脫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強大了。抬起胳膊都那麼費力,拉開倔強的拉鏈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進浴室,聽見肥仔在樓上轉來轉去。近來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兒子之間筋疲力盡、孤獨無依,因為父子倆互不往來,漠然得好像只是房東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這才意識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裡去了。太累了……總是丟三落四……而且,她怎麼可以忘記給帕明德打電話呢?她眼裡噙著淚,心裡惴惴不安,拖著腳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