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午飯後的第二節課前,斯圖爾特·“肥仔”·沃爾走出了學校。他的逃學實驗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昨晚就已經謀劃周全。他決定要逃下午最後兩節計算機課。本來逃哪節課都無所謂,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魯·普萊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計算機課沒分在一起,不管他怎麼努力,都沒能降到汪汪那一級。
肥仔和安德魯大概都明白,兩人的相處中多是安德魯崇拜肥仔。不過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魯大過安德魯需要他。近來,肥仔開始把這種依賴視為軟弱的表現,可是他又這樣想:既然喜歡安德魯的陪伴,而那兩節課上又享受不到,還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從可靠渠道打聽到,要想逃出溫特登的校園而不被窗邊某一雙眼睛察覺,唯一安全的辦法是翻過自行車棚旁邊那道邊牆。於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觸地,落在邊牆外側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穩無險,他大步走過小道,左轉上了人來人往髒亂不堪的大路。
走到後顧無憂處,他點燃一根煙,沿著一排破敗的小商店繼續前進。過了五個街區,肥仔再往左一轉,便來到叢地最外圍的一圈街道。他腳下不停,伸手松開領帶,卻並不取下。誰一看都知道他是個學生,可他並不在乎。肥仔從來沒想過把校服收拾得合體一些,比如在翻領上別個徽章,或者用時髦的手法打個領結什麼的,他對校服不屑一顧,就像囚犯對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來,人類所犯下的錯誤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於為自己感到羞愧,撒謊遮掩,想要變成另一個人。誠實是肥仔的金錢,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誠實,人們就怕你,因為你讓他們感到震驚。肥仔發現,別人都身陷尷尬扭捏、虛偽作態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洩露,而他卻被不加修飾的原始狀態所吸引,他喜歡即使丑陋但卻真實的東西,喜歡讓他父親那樣的人感到害羞惡心的一切。彌賽亞、賤民,所謂瘋子、罪犯,都讓他思考良久,他們都是被沉睡的大眾唾棄的高貴之人。
很艱難,同時卻又很光榮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個自己——毋寧說尤其如果那個自己——是個殘酷、危險的家伙。你若恰巧是頭野獸,對此並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氣。但與此同時,也不能假裝自己身上的獸性不止如此,因為一旦誇大其辭、虛張聲勢,你便與鴿籠子無異,也是個謊話連篇的偽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兩個詞,他用這兩個詞來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確得猶如激光射線。
他已經斷定自己擁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勵,必須培養,然而同時另一些思維習慣卻是有違天性的果實,全由不幸的成長環境造成,假得很,必須滌蕩殆盡。最近,他正訓練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對可能引發的負疚感和恐懼感(統統是假的)視而不見,甚至抑制撲滅。不用懷疑,練習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讓自己內心強大起來,刀槍不入,對後果無所憂懼,擺脫虛偽的善惡觀念。
最近,對安德魯的依賴開始讓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為如果安德魯在,有時便會令他無法完全展現真正的自我。安德魯心裡似乎有一張自繪的地圖,公平游戲的界限在哪裡標得清清楚楚。這段日子,肥仔好幾次從老朋友臉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氣、困惑和失望。要說出言不遜或冷嘲熱諷,安德魯可是極不擅長。肥仔倒並不怪安德魯,如果安德魯不情不願地跟他站到同一戰線,那反而就假了。問題在於,對肥仔正蓄足力氣奮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魯卻表現出認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選擇也許是他們淡出彼此的生活。不過他還是最喜歡有安德魯做伴,別人誰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對自己的了解無與倫比,心智的每個角落、每條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熱情進行過探索,這種熱情他近來已經不再付諸他人了。他會一連幾個小時追問自己,探究沖動、欲望和恐懼哪些真正生發於內心,哪些來自外界的教化。他還審視自己的感情(他確信,他所認識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對自己這樣坦誠,他們只不過是在半睡半醒之間隨波逐流罷了),結論是令他最無拘無束感到喜歡的人,是打五歲起就認識的安德魯。對母親,雖然已經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齡,但仍有幾分依戀,這算不上他的錯。而對鴿籠子則真心鄙夷,因為他簡直就代表了假的頂峰。
肥仔以幾乎從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過的熱情建了他的“臉譜”網頁,上面引用從父母的書架上看來的一句話,醒目地標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惡毒,連自己也並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為聖名……我願做小丑,也不願當聖人……也許我就是一個小丑……
安德魯對這句引言喜歡得不得了,看他這麼喜歡,肥仔也很高興。
路過賭馬店的那幾秒鍾,電石火光間肥仔突然想起了父親死去的朋友巴裡·菲爾布拉澤。從玻璃窗後的賽馬海報邊邁出不過三步,肥仔的腦海裡就浮現出巴裡那張逗笑的絡腮胡子臉,仿佛還聽到鴿籠子又笑開了花,他每回不等巴裡那句並不好笑的笑話出口,大笑就已先聲奪人,仿佛只要巴裡在場他就夠開心了。肥仔不願再深究這些回憶,也不想再問自己為何本能地止步於此,甚至沒考證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還是假面具。他丟開了有關巴裡·菲爾布拉澤的思緒,連同父親可笑的悲痛,繼續往前走去。
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憂郁,雖然他還是能逗得身邊人如平時一樣歡樂大笑。他想擺脫那些束縛人的道德規范,目的是為了重獲困在身體裡的一種情愫,這種情愫早在童年結束時就丟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純真,他選擇的道路則途經了被人斥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這一切卻是重返天真純潔的必經之途。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顛倒,人們告訴你的往往與真相相反,這一點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對著聽來的每一條知識頭頂拍一拍,說不定真相就會露出來。他想穿過黑暗的迷宮,與隱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開虔誠的畫皮,揭露背後的偽善;想打破禁忌,從它們血紅的內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獲洗禮,退回無知與簡單的殿堂。
正因為此,他決定破一破這條還沒違反過的校規,逃出學校,往叢地走去。比起他去過的其他地方,這裡好像更加貼近不加掩飾的現實。他心裡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與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願望不多,但這是其中一個——他期待邂逅一扇打開的門,一場如曙光乍洩的相認,一聲歡迎——某處有他不曾知道而對他張開懷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親的車裡——經過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牆上並無塗鴉,也並未支離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掛著紗簾,擺上裝飾品,(在他看來)顯出模仿帕格鎮優雅風格的痕跡。如果從一輛飛馳的汽車裡往外看,則很難看到這樣的風景,因為那時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紙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潔的房子對肥仔沒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動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亂無序的所在,哪怕僅僅是被顏料噴得花裡胡哨的那種幼稚的混亂。
附近不遠(具體位置他記不清了)住著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聲都不好。兩個哥哥和父親都在監獄裡待了不少年,傳說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時(對手十九歲,所以故事是從坎特米爾小區傳出的),他父親陪著他來到約好的地方,還跟對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來上學時,臉割破了,嘴唇腫得老高,頂著一只熊貓眼。大家都認為他平時很少來上學,偏偏這時候出現,純粹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傷口。
肥仔相信,換了自己肯定不會這麼做。在乎別人對你那張挨揍的臉怎麼想,這本身就很假。他倒樂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後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發現他身上的傷,那也只是因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還沒打過架,雖然近來招惹人家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個什麼滋味。他懷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狀態裡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備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應向往的一種勇氣。他還從沒有過必須動拳頭的時候,他那張嘴已經夠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來越鄙視自己的伶牙俐齒,轉而崇拜真正的蠻力。關於刀這回事兒,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就去買一把,並且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隨身攜刀,結果就是徹頭徹尾的假,簡直是跟戴恩·塔利這等人學樣,令人鄙夷。一想到這一點,肥仔心裡簡直汗毛倒豎。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攜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並不排除這一天當真到來的可能性,雖然他暗自承認那可真夠可怕的。凡是刺進皮肉的東西,不管是針頭還是刀鋒,都讓肥仔毛骨悚然。上聖托馬斯小學的時候集體注射腦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個人當場暈倒。能嚇到肥仔的事兒不多,安德魯發現了一樁,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動注射器——安德魯有嚴重的堅果過敏症,所以得隨身攜帶這種灌滿腎上腺素的針。每當他在肥仔面前揮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裝要扎他一針時,肥仔都會頭暈作嘔。
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肥仔看見了福利街的路標。克裡斯塔爾·威登就住在那條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學沒有,也不想讓她以為自己來到此地是為了找她。
他們倒是約好星期五晚上見面的。肥仔跟父母說他要去安德魯家,因為他們倆有個英語課的項目要一起做。克裡斯塔爾似乎明白他們見面會發生什麼,她好像准備好了。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允許他探兩根手指進去,裡面熱熱的,緊緊的,滑滑的。他還解開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溫暖的乳房,好重。他選在聖誕節迪斯科舞會上約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魯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領著她繞過舞廳後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別人一樣吃驚,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樣,沒有任何反抗。他選中克裡斯塔爾,這個舉動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對伙伴們的譏笑和奚落時,他已經事先連冷酷無恥的反擊之語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條的話,就別他媽來沙拉吧。”
這句比喻是他預先准備的,不過還是得給那幫人一句直白的翻譯:
“你們就接著手淫吧,我去來一炮真的。”
此話一出,大伙臉上笑容盡失。他看得出來,包括安德魯在內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對他這一選擇的譏誚,轉而仰慕他對唯一真正目的毫無羞澀的追求。肥仔無疑選擇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線,面對這樣符合常識的實際態度還有什麼好爭辯的?肥仔還看得出來,大家都在自問為何沒有膽量選擇這條通往心願的直道。
“幫我一個小忙,別對我媽提起,好嗎?”在對彼此的嘴裡進行長長的濕濕的探索的間隙,抬頭呼吸一口空氣時,肥仔低聲對克裡斯塔爾說,這時他的拇指還在她的乳頭上來來回回揉個不停。
她幾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來。她沒問他為何選中自己,什麼也沒問,似乎和他一樣,她也被他們各自陣營的反應逗樂了,在旁觀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獲滿足,甚至他朋友們表示惡心的啞劇也叫她高興。對彼此肉體的探索和實驗已經有過三回了,他和克裡斯塔爾幾乎互不交談。三回都是肥仔謀劃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現在容易讓肥仔碰見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約。星期五晚上是他們第一次預先說好的約會。他已經買好了避孕套。
對今晚也許就能進軍到底的預期,說不定和他今天逃學來到叢地有些許關系,雖然在看到她那條街的街名之前,他並沒有想到克裡斯塔爾這個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跡般潤滑的陰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點燃一根煙。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今天的叢地平凡老套,卻又無法看穿,他希望遇見和認出的東西蜷在某處看不見的地方。於是他掉頭往學校走去。
4
電話全都沒人接。回到兒童保護組辦公室,凱撥了近兩個小時的電話,撥了又掛,沒人接就留言,請他們回電話:威登家的健康家訪員、家庭醫生、坎特米爾托兒所和貝爾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攤開著特莉·威登的資料,已經翻得蓬松鼓脹、破破爛爛。
“又開始吸了,是吧,她?”同辦公室的亞歷克斯問。“這回貝爾堂會永遠把她踢出去了。她說害怕羅比被帶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癮。”
“這已是她第三次進貝爾堂了。”
根據下午親眼所見的情況,凱認為是時候做一次案例小結了,得把負責特莉·威登家各項情況的專業人員們集中起來碰個頭。做其他工作的間隙,她不斷地按下重撥鍵,而她們自己辦公室的電話也響個不停,然後嘀嗒一聲轉入自動應答模式。兒童保護組的辦公室又小又亂,空氣裡還彌漫著餿牛奶味,因為亞歷克斯和尤娜有個習慣,老愛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進角落裡絲蘭花的花盆中,那可憐的植物一臉憂郁的模樣。
瑪蒂最近的筆記做得有些雜亂無章,寫著寫著便一筆劃掉、署錯日期、拼漏字母的情況層出不窮。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見蹤影,其中包括兩個星期前戒毒所發來的一封信。還不如直接問亞歷克斯和尤娜來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結是在……”亞歷克斯皺眉盯著絲蘭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計。”
“而當時他們顯然認為羅比和她一起住沒問題。”凱用肩膀夾著聽筒,伸手去高高一疊資料裡找小結筆記,結果沒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問題,是能不能讓她帶回家。小孩那時已經交給一位養母寄養,因為特莉被一個嫖客打傷住了院。等她治好傷出院,簡直像發了瘋一樣要把羅比要回來。她重新回到貝爾堂,戒了毒,真心改過的樣子。她母親也說可以幫忙。就這樣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沒出幾個月,又吸上了。”
“不過幫忙的其實不是特莉的母親,對不對?”凱問,她絞盡腦汁要弄清瑪蒂那些寫得大而無章的字到底是什麼意思,頭都開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這樣說來一定相當老了,今天早上特莉還說她身體不舒服。如果現在只剩特莉一個人照顧孩子……”
“她女兒十六歲了,”尤娜說,“羅比一般是由她照顧的。”
“喔,她可照顧得不算好,”凱說,“今天早上我過去的時候羅比的情況真是糟糕。”
不過比那更壞的情形她也見過:傷痕和病痛,皸裂和燒傷,烏青的淤血、瘡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滿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著骨折的腿爬來爬去;還有一個小孩(至今她還會夢見)被患有精神病的繼父在壁櫥裡關了五天。當時成了震驚全國的新聞。現在對羅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脅來自他母親客廳裡那堆沉重的紙箱子,他還想往上爬來著,尤其當他發現這樣做吸引了凱的全部目光時。離開之前,凱特意把箱子重新擺成了兩堆,這樣會矮一些。特莉可不高興她碰那些紙箱子,凱告訴她應該把羅比那浸滿尿的紙尿褲脫掉,她也很不高興。說實話,特莉雖然還是一副睡意蒙矓的樣子,但也已經給惹得滿口髒話,火冒三丈,直叫凱滾出去、離遠點兒了。
凱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來的。
“我找你好幾天了。”那個女人慍怒不已。凱花了幾分鍾才解釋清楚自己不是瑪蒂,但即便如此也沒法澆滅那女人的怒氣。
“是的,我們還在治療她。但她上星期的檢測結果呈陽性。如果她還在用毒品,我們就不管了。手頭還有二十個人等著她那個位子呢,人家說不定真能從我們的項目獲益。她這都三進宮了。”
凱沒說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還在吸毒的事。
“你們誰有撲熱息痛片嗎?”等主管人跟她說完特莉的就診次數、進展緩慢等等細節掛機之後,凱問亞歷克斯和尤娜。
凱吞了一口溫水,送下止痛片,已經沒有力氣起身走到走廊盡頭的冰水機那兒。辦公室裡悶熱極了,暖氣機調得太高。窗外天光漸退,凱調亮了桌頭的條形燈,滿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隊前進的士兵,無休無止。
“他們想把貝爾堂戒毒所關掉,你等著看吧,”尤娜背對凱坐著,面對著電腦,“要削減開支。戒毒人員當中有一個是由議會出資雇用的。辦公用的房子屬於帕格鎮教區。我聽說他們准備把那兒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給出得起好價錢的下家。那房子給戒毒所用都好幾年了。”
凱的太陽穴跳得厲害。聽到她新家所在小鎮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沒想,她抓起手機,撥了加文辦公室的號碼。昨晚沒撥通後,她本來發誓再也不打的。
“愛德華·科林斯律師事務所,”響了三聲,一個女聲就應答了。私營企業總是來電必接,因為真金白銀系於其上。
“請幫我轉加文·休斯好嗎?”凱問道,眼睛還注視著特莉的資料。
“請問您是哪位?”
“凱·鮑登,”凱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為不想碰到亞歷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間隙顯得長無止境。
(他們是在倫敦認識的,在加文哥哥的生日派對上。除了拖她做伴的那個朋友,凱一個人也不認識。加文當時剛跟麗莎分手。那天他喝得有點小醉,但看上去還算體面、可靠和傳統,完全不是凱通常偏好的那一類男子。他把自己失敗的戀情一股腦兒傾訴給她聽,然後就跟著她回了位於哈克尼的家。異地戀愛的時候他熱情飽滿,周末見面,電話不斷,可是當她奇跡般地找到一份亞維爾的工作,雖然工資低點兒,然後把哈克尼的房子掛牌租售之後,他卻好像害怕了……)
“他的線路忙,您想再等一會兒嗎?”
“好的,謝謝。”凱有氣無力地說。
(如果她和加文不能修成正果……可是他們怎麼能不修成正果!她為他搬了家、換了工作,還把女兒也連根拔了過來。如果不是認真的,他肯定不會聽任這一切發生吧。他怎麼也該想過萬一分手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多難看,多尷尬,在帕格鎮這個芝麻大的地方,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馬上為您轉接。”秘書的聲音傳來,凱又揚起了一點希望。
“嗨,”加文說,“你好嗎?”
“挺好。”凱沒說真話,因為亞歷克斯和尤娜都聽著呢。“你今天過得不錯吧?”
“很忙,”加文回答,“你呢?”
“不錯。”
她等他說話,把電話緊緊貼近耳朵,裡面一片寂靜,她卻假裝正在聽他說話。
“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見面。”她終於還是問了,感到一陣虛弱。
“呃……我大概沒時間。”他回答。
你難道沒料到這結果?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啊?
“我可能有事……是瑪麗,巴裡的妻子。她想讓我當抬棺人。所以我可能需要……我想我需要查一查當抬棺人都要做些什麼,還有相關的一切。”
有時候,如果她保持沉默,讓他蒼白的借口在空氣中回響一陣子,他自己也會不好意思,收回前言。
“不過我想那大概也花不了一整晚的時間,”他又說,“我們可以晚點兒再見面,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好吧。你來我家好嗎?今天晚上學校有活動。”
“呃……行,好。”
“幾點?”她問,希望他做一個決定。
“我不知道……九點左右?”
他掛了之後好久,凱還把電話緊緊貼在耳邊,然後說——其實是對亞歷克斯和尤娜說——“我也是。晚上見,寶貝。”
5
身為教導老師,特莎的工作時間比丈夫靈活。她通常會待到學校放學,用她那輛尼桑車把兒子帶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從孩子身上學話的父母——都叫他鴿籠子,但她自己從來不這麼叫他)則會在一兩個小時之後自己開豐田車回來。可是今天四點二十,科林就在停車場等她了。這時學生們還在三五成群地往校門外走,要麼鑽進父母的車,要麼去趕校車。
天空是冷冷的鐵灰色,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陣刺骨的風掀起裙邊,吹得小樹的樹葉嘩嘩作響。這風仿佛心懷惡意,專挑人們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頸背和膝蓋涼颼颼的,讓你連從這現實逃開的夢也不能做。即便是迎風關上車門之後,特莎還是覺得心煩意亂,就像有誰撞到了她卻沒有道歉一樣。
車廂很狹小,她身邊副駕駛座上科林的膝蓋看起來就杵得特別高,簡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鍾前計算機老師來他辦公室報告的話轉述給特莎。
“……沒來。兩節課都沒來。說他想最好還是直接來找我。所以就要在全體教員裡傳開了,明天。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氣呼呼地說,特莎知道最後一個“他”不是指計算機老師。“他這又是在雙手向我豎手指,跟平常一樣。”
丈夫滿面倦意,臉色蒼白,紅絲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碩大的黑眼圈。手扶著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輕輕地抽搐了幾下。他的手很好看,關節大大的,手指修長,很像兒子的手。最近特莎還跟丈夫和兒子說來著,可是他們倆都沒有因為彼此有哪一點長得相像而表現出任何喜悅。
“我覺得他不是——”特莎話剛出口,科林又自顧自說了起來。
“——那麼,他放學後就得留下來,跟其他學生一樣,並且我還要在家好好教訓他。我們來看看他會不會覺得很受用,怎麼樣?我倒要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個星期不准他出門,我們來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將回應咽了回去,往穿著黑壓壓衣服的一群學生望去。他們個個都低著頭往前走,身體瑟瑟發抖,使勁裹緊身上單薄的衣服,發梢簡直要被吹進嘴裡去。一個臉兒圓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級孩子四處尋找來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還沒來。人群分開一個小口,肥仔出現了,跟往常一樣和汪汪·普萊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卻並不快,風把頭發吹得凌亂地拂在臉上,臉色很憔悴。有時候從某個角度,或者在某種光線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會是什麼模樣。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間,他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以至於他轉身朝車子走來,而她得再度冒著冷得不真實的風給他開門時,心中竟有一陣驚愕。然而當他走近,向她投來半鬼臉半微笑的表情時,他又立刻變回了她不管不顧仍然深愛的孩子。她鑽出車門,像個戰士一樣站在刀尖一樣的寒風中,等待兒子彎身鑽進車裡,他的父親動也沒動。
他們開出停車場,超過免費校車,穿過亞維爾,開過房屋丑陋破敗的叢地,開上那條會將他們快快帶回帕格鎮的旁路。特莎從後視鏡裡看了看肥仔。他懶洋洋地坐在後排,望著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兩個讓他搭便車的陌生人,只是偶爾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們上了旁路,科林才發問:“下午上計算機課時你去哪兒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後視鏡裡瞄去。她看見兒子打了個哈欠。雖然她總是安慰科林說沒這回事,但有時自己也會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發起一場針對父親的卑鄙戰爭,專門打給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沒當教導老師,她不會知道兒子那些事。其他學生跟她說起的那些,有時帶著故作的天真,有時顯得狡黠詭譎。
老師,肥仔抽煙你不介意嗎?在家你也讓他抽嗎?
這些意外得來的小戰利品她都鎖藏起來,不讓丈夫知道,也不讓兒子知道,即使它們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頭。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靜地說,“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兒。”
科林在座位上扭過身子瞪視肥仔,大聲訓斥,安全帶綁得他難以動彈。外套和公文包讓他的動作更為不易。科林越說越生氣,聲音越躥越高,到失控時竟然變成了假聲。不管父親怎麼吼,肥仔只是靜坐不動,薄薄的嘴角一直掛著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親冒出了蹩腳的粗話——他平時是極為討厭粗話的,所以說起來很是別扭。
“你這個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小……小混賬。”他尖聲喊叫,特莎的眼睛裡積滿了淚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會在安德魯·普萊斯面前模仿科林操著假聲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發雷霆的樣子。
肥仔學鴿籠子走路學得可像了,老師,你見過嗎?
“你怎麼敢那樣跟我講話?你怎麼敢逃課?”
科林尖聲吼叫,怒不可遏,快轉彎開進帕格鎮了,特莎使勁眨眨眼睛,把淚水擠出眼眶,他們駛過廣場,駛過莫裡森和洛伊熟食店、戰爭紀念碑、黑典酒館,在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左拐開上教堂街,最後終於停在自家門前。這時科林已經聲嘶力竭,特莎的臉頰上則濕漉漉的,滿是結晶的鹽。三個人都下了車,肥仔一路不動聲色,這會兒掏出自己的鑰匙開了門,若無其事地走上樓去,頭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門廳,轉身來問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過門上的彩色玻璃照進來的,光線顏色變得很奇怪,半是血紅,半是鬼魅的藍,灑在他圓圓的、頭發日益稀疏的頭頂。
“你都看見了吧,”他揮著長長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見我在跟一個什麼樣的家伙斗了吧?”
“看見了,”她一邊說,一邊從門邊桌上抽出一疊紙巾擦臉,擤鼻涕,“我都看見了。”
“他腦子裡一點也沒考慮我們正在經歷什麼!”科林說,然後他低聲哭了起來,干干的啜泣,混雜著喘氣聲,就像一個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雙臂摟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點點,因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夠得著那兒。他彎下腰靠緊她,她能感覺得到他在瑟瑟發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幾分鍾,她溫柔地抽身,將他帶進廚房,為他泡了一壺茶。
“我要去送一砂鍋燉肉給瑪麗。”特莎說,她已經坐在那裡撫摸他的手好一會兒了。“她們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兒呢。等我回來,咱們還有一整個晚上呢。”
他點點頭,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頭,然後朝冰箱走去。等她端著那一大鍋又冷又重的菜回來時,他還坐在桌邊,大手裡捧著茶杯,眼睛微閉。
特莎把用塑料袋裝好的砂鍋放在門口的地磚上。她穿上用來代替夾克的粗笨綠色開衫,但還沒把鞋穿上。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平台處,然後悄聲一跨兩步來到閣樓改的房間門口。
她靠近門時,聽到裡面窸窸窣窣一陣響。她敲敲門,讓肥仔有時間關掉在看的什麼網頁,或者摁滅他以為她還不知道的香煙。
“什麼事?”
她推開門。兒子蹲在書包旁邊,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學嗎?”
肥仔站起身來,又高又壯,對母親形成壓迫之勢。
“我去上了課啊。遲到了。班尼特沒看到我。他是個廢物。”
“斯圖爾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時候她在學校也想對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聲喊叫,你得承認別人也是真實的存在。你以為現實是可以談判的,是你說怎樣就怎樣的?你得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和你一樣是真實的存在。你還得接受另一個現實: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圖。因為巴裡。你能理解嗎?”
“能。”肥仔說。
“我是說,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會很難過的。”
他沒有回答,臉上表情也幾乎沒有變化,但她還是覺察到他流露出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她的話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認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沒有。”肥仔否認,可是她明白,他只不過是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罷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瑪麗家。求你,斯圖爾特,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氣的事了。求你了,斯圖。”
“好。”他說,臉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聳。她還沒來得及把門關好,就察覺到他的注意力已經像一只燕子一樣,飛到了他自己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