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啊,揚科夫斯基先生,你做噩夢了。」
我猛地睜開眼睛,這是哪裡?
噢,要命,該死。
「我才沒有做夢。」我反駁。
「呃,你確實在說夢話。」看護說,又是那個好心的黑人女孩。她的名字怎麼那麼難記嘛。「什麼喂貓吃星星之類的。好啦,不用為貓咪擔心了,我敢說它們一定都餵過了,就算你醒來的時候還沒餵過,現在也一定餵飽了。嘿,他們為什麼讓你用這玩意兒?」她若有所思,解開縛住我手腕的帶子。「你該不會想逃跑吧,嗯?」
「哪有,我只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埋怨院裡千篇一律餵我們吃糨糊。」我偷眼看她,「然後我的盤子就溜過桌子。」
她停下手看我,哈哈大笑,「哇,真有活力,一點也沒錯。」她用溫暖的雙手揉搓我的手腕。「我的媽咪呀。」
她的名字突然如閃電般掠過腦海:蘿絲瑪莉!哈,這麼說我還沒老糊塗。
蘿絲瑪莉。蘿絲瑪莉。蘿絲瑪莉。
我得想個法子牢牢記住才行,編個押韻的句子什麼的。或許我今天早上還記得住,但不能保證明天記得起來,恐怕連今天下午都未必能記得住呢。
她走到窗邊,拉開百葉窗。
「可以不動嗎?」我說。
「什麼?」她應聲。
「如果我說錯了什麼,就請你糾正我。這不是我的房間嗎?如果我不想拉開百葉窗呢?我跟你說,每個人都以為比我清楚我想要什麼,這樣實在很討厭。」
蘿絲瑪莉目瞪口呆,然後將百葉窗放下來,邁步離開房間,關上了門。我驚得合不攏嘴。
片刻後有人敲了門三下,將門打開一條縫。
「早安,揚科夫斯基先生,我能進來嗎?」
她搞什麼名堂?
「我說,可以讓我進來嗎?」她複述。
「當然。」我連忙答腔。
「謝謝。」她說,走進來,站在我床尾,「嗯,要不要我拉開百葉窗,讓上帝恩賜的陽光照到你身上?還是你情願整天都坐在黑暗裡?」
「哎,你要開窗簾就開吧,別鬧了。」
「這不是胡鬧,揚科夫斯基先生。」她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窗,「一點也不是亂來。我從沒想過你的感覺,謝謝你點醒我。」
她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我睨起眼,端詳她的臉尋找答案。
「依我看,你想在房間裡吃早餐吧?」
我沒有接腔,仍然無法判定她是否在戲弄我。他們老早就把我的早餐癖好記在檔案了吧,但他們每天早上都問我一樣的問題。我當然喜歡在食堂吃早餐嘍,不然在床上吃總覺得像個廢人。無奈早餐之前恰恰是換尿布時間,走廊上的排泄物氣味會讓我反胃。得等到一兩個鐘頭之後,每個失去自理能力的傢伙都清潔完畢,餵飽了,安放在他們房間門口了,你才能安全地探頭出去。
「好啦,揚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希望大家尊重你的意願,你也得給點暗示,人家才曉得你的意願是什麼。」
「對,我想在房間吃,麻煩你嘍。」
「好,你想早餐前洗澡,還是吃完再洗?」
「你憑什麼認為我需要洗澡?」我說,覺得深受冒犯,不過我也不敢說自己還不需要洗澡。
「因為今天是你家人來看你的日子啊。」她又綻出燦爛的笑靨,「而且你今天下午要出去玩,我以為你會想要清清爽爽地出門。」
出去玩?噢,對!馬戲團。我得承認,連著兩天起床都知道快要去看馬戲團了,心情的確很愉快。
「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洗好澡再吃早餐。」
身為老人,最沒尊嚴的就是別人堅持協助你洗澡、如廁。
其實我壓根不需要幫手,但大家都怕我再摔一跤,臀骨又骨折,所以不管我甘不甘願,每回使用浴廁一定有人陪伴。我一向堅持一切自己來,無奈每回都有人護駕,以防萬一,而且不知道什麼道理,送我去的總是女的,但不論是誰,我脫下褲子坐著方便時,絕對會叫她到外面等我完事。
這還好,沐浴才尷尬呢。我得在看護面前脫到赤條精光,偏偏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儘管我都年過九十啦,老邁的那話兒有時仍會起立敬禮。我也無可奈何。她們一向假裝沒瞧見,我猜她們受訓時就是這樣教的吧。但假裝沒看到其實一樣令人難堪,因為那代表她們認為我不過是一個無害的老男人,遛遛一隻偶爾會昂然聳立的無害老小鳥。話說回來,倘若她們哪個正眼看待這隻老小鳥,做了什麼,我八成會嚇得一命嗚呼。
蘿絲瑪莉扶我進入淋浴間。「到,你抓住那邊的扶桿--」
「我知道啦,我以前也衝過澡。」我說,抓住扶桿,慢慢降低身子,坐到淋浴椅上。蘿絲瑪莉拿下蓮蓬頭,方便我取用。
「這個水溫可以嗎,揚科夫斯基先生?」她說,手在流水下伸進伸出,小心地避開目光。
「可以啦,給我一點洗髮精你就出去,行不行啊?」
「怎麼了,揚科夫斯基先生。你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是吧?」她打開洗髮精的瓶蓋,擠出幾滴到我手心。幾滴就夠了,我頭上只剩大概十根頭髮啦。
「需要什麼就叫一聲。」她說,拉上浴簾,「我就在這裡。」
「你出去吧。」
她一走,我洗澡洗得很暢快。我從壁架上取下蓮蓬頭,貼近身體沖水,對準肩頭滑向後背,然後逐一沖洗皮包骨的四肢。我甚至仰著頭閉上眼睛,直接沖臉,佯裝那是熱帶地區的陣雨,搖搖頭,沉醉其中。我甚至很享受水流衝擊那裡,淋著很久以前曾經孕育出五個子女的粉紅蛇。
有時候,當我躺在床上,我會閉上眼睛追憶裸女的模樣,尤其是女人肌膚的觸感。通常我想的是我太太,但也未必是她。我對她完全忠誠,結縭六十幾載從不曾打過野食,只是幻想中的女主角未必是她。就算她知道,我想她也不會介意。她是一位極為善解人意的女人。
天哪,我好想念她呀。不止是因為如果她還在人世,我也不會進入養老院,不過事實也是如此啦。不論如何衰老,我們總是互相扶持,一向如此。但是她走了之後,想要不依孩子們的意思都不成。我第一次摔跤,他們便安排好一切,速度比你說一遍「爆玉米花」還要短。
他們說可是老爸你摔傷臀骨了嘛,那語氣彷彿我沒察覺骨折的事。我吃了秤錘鐵了心,威脅到時連一毛錢也不留給他們,後來我才記起財產已經過到他們名下了。他們也沒點破,任憑我像個老笨蛋嘰哩哇啦罵個不停,一路罵到我自己記起那回事。記起來之後,我的火氣更添三分。要是他們對我有半點尊重,他們起碼會提醒我事實真相。我覺得他們像是把我當成一個鬧脾氣的小娃娃,等著我自己消氣。
我漸漸體悟到自己茫然無助,立場漸漸動搖。
我讓步了,跟孩子們說你們是對的,日常起居有「一些」協助也好,就請個人白天到家裡幫忙,只要管煮食和清掃,大概不會太糟吧。不行啊?嗯,那找個居家看護如何?我承認,你們媽媽過世以後我是有「一點點」丟三落四……可是你們不是說……好吧,那你們看誰要搬來跟我一起住……不,我不明白……呃,賽門啊,你家房子大,我總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
記得我最後一次離開家門的時候,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活像搭車去看獸醫的貓。當車子發動,淚花模糊了我的視線,壓根無法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他們說我去的地方不是安養院,而是有專人協助生活起居的銀髮族公寓。你瞧,這是循序漸進的,一開始只有你需要幫忙的時候才會有人協助你,然後等你越來越老……
每回他們說到這裡就沒了聲音,彷彿只要不說出來,我就不會依據邏輯,推出結論。
曾經有很長的時間,我覺得五個子女背叛了我,居然沒半個人提議讓我一塊兒住。現在我不作如是想。我有大把時間思前想後,其實他們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若再添上我就更不用說了。
賽門差不多七十歲,至少鬧過一次心臟病。茹絲有糖尿病,彼德的前列腺有問題。喬瑟夫跟太太去希臘的時候,太太跟一個男孩子跑了。雖然黛娜的乳癌看樣子已經康復了,謝天謝地哦,可是她孫女有兩個非婚生子女,還在商店順手牽羊被逮到,所以黛娜把她帶回家住,想把她拉回正道。
而這些只是我知道的麻煩,還有一大堆別的事他們都瞞著我,怕我聽了難過。我曾經聽到好幾樁事的風聲,但一問起他們都守口如瓶。你曉得的,不可以讓老爺爺難過。
個中道理何在?我真想知道這一切有何道理。他們為了保護我而將我排除在外,卻恰恰形同將我一筆勾銷,這太奇怪了嘛。討厭。如果我不知道他們的事情,我怎麼加入他們的談話?
我思忖再三,覺得這根本無關乎保護我,而是他們想自保,這樣等我死的時候,他們才不會太傷心。這就跟青少年準備自立門戶之前會先疏離父母一樣。當賽門十六歲言行變嗆的時候,我以為他有問題。等黛娜也到了那個年紀,我明白她沒毛病,一切都是天生自然的。
儘管家人對我瞞東瞞西,來看我倒是絕對勤快。每個星期天總會有人排除萬難來看我。來了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評論天氣的風雨陰晴,告訴你他們度假做了什麼,午餐菜色如何,這麼聊到五點整,他們會感恩地看看時鐘,告別。
有時候,他們離開前會設法說服我去參加交誼室裡的賓果遊戲,例如兩星期前來看我的那一批人就是。他們說,你不想玩一把嗎?我們可以順便推你過去,應該很好玩的。
我說當然好玩啦,不過前提是你是一棵甘藍菜。他們笑了。雖然我不是在說笑,不過我還是開心。我這個年紀的人,只要別人會響應你的話就偷笑嘍。起碼他們還有在聽。
他們對我的老生常談意興闌珊,我實在不能怪他們。我的真實經歷全都過時了。就算西班牙流感、汽車問世、世界大戰、冷戰、游擊戰、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撥尼剋剋[史撥尼剋剋:1957年10月4日,前蘇聯發射的世界第一顆人造衛星。]我都親身經歷過,那又如何?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還能說些什麼?我的生活不再有高低起伏。變老就是這樣,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我還沒有準備好做一個老人。
可是我不應該埋怨,今天可是去看馬戲團的日子呢。
蘿絲瑪莉端了早餐給我。當她打開褐色塑料蓋,我看到她已經在麥片粥裡加了鮮奶油和紅糖。
「不要告訴拉席德醫生我給你鮮奶油。」她說。
「為什麼不可以,我不應該吃鮮奶油嗎?」
「這不是針對你的,只不過專門設計的菜單就是這樣。有些人消化油膩食物的能力已經不如從前了。」
「那奶油呢?」我好憤慨,腦袋回溯過去幾周、幾個月、幾年的情況,試圖追想上一回見到鮮奶油或奶油是什麼時候。要命,她一語正中要害。我怎麼沒注意到呢?或許我是注意到了,才會如此厭惡這裡的伙食。哼,也難怪啦。我猜他們也縮減我們的鹽分攝取量。
「這種菜單據說能讓你們維持健康久一點。」她邊說邊搖頭。「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走到黃金歲月的人不能享受一點奶油。」她抬眼看我,目光銳利,「你的膽囊還在吧?」
「在。」
她臉色又柔和下來:「好啦,既然這樣,你好好享受鮮奶油,揚科夫斯基先生。你用餐的時候要看電視嗎?」
「不用,反正這個年頭只有垃圾節目。」我說。
「這倒是真的。」她將被子折好放在床尾,「如果你缺什麼,就按鈴叫我。」
她離開後,我下定決心要和氣一點,不過得先想個法子記住自己的決定。我沒有線可以綁在指頭上,不過可以用紙巾代替。我年輕的時候,電影都是這麼演的,在指頭上綁一根線,提醒自己某事,就是這樣。
伸手拿紙巾的時候,我瞥見自己的雙手,凹凹凸凸歪歪扭扭,皮膚薄,而且就和我破相的臉一樣淨是老人斑。
我的臉啊。我將麥片粥推到旁邊,打開梳妝鏡。這會兒我早該知道自己現在的容貌,可是不知怎麼的,我依舊期待在鏡中見到自己,結果看到的卻是阿巴拉契亞人用蘋果做的娃娃,非但乾癟有斑,而且多了下垂的皮肉、眼袋和長長的招風耳。幾根白毛從佈滿斑點的頭顱冒出來,可笑。
我拚命用手撫平頭髮,在鏡中見到蒼老的手舉到蒼老的頭顱上,不禁僵住。我湊近鏡子,眼睛睜得很大,試圖看穿鬆垮垮的皮肉。
毫無助益。就算直視渾濁的藍眼珠,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像。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是我?
我噁心到無法進食。我將麥片粥的褐色蓋子蓋回去,艱難地找到控制床組的按鈕,撳下放平床頭的鈕,如此桌面便高踞我上方,宛如禿鷹。嘿,等等,有一個鈕是降低床面高度的。好啦,現在我可以側臥在床上,而不會卡到可惡的桌子,打翻麥片粥。我不要再打翻食物了,以免他們說我發火,又召來拉席德醫生。
床面一放到最低的高度,我便側躺著,視線穿越百葉窗,凝望外面的藍天。幾分鐘後,我陷入心平氣和的狀態。
天空,天空,永遠不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