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任務就是把父母灌輸給我們的「真理」推倒,來彰顯我們的獨立。有時候想想做父母的還真要有很強的心理承受力。而我們什麼時候去瞭解過父母的青春,他們曾經的浪漫與激情,瘋狂與叛逆?——
楊瀾
中國的父母與孩子之間一直不是很擅長表達感情。比如「打是疼罵是愛」,不僅聽起來不合邏輯,而且多少算是家暴。打就是打,愛就是愛。說起孝道吧,古有臥冰求魚、捨身饗蚊的,也嫌做作——你就鑿個冰窟窿或是掛個蚊帳不就行了嘛!而且形式化,代表就是給老人洗腳。有一個中學為了教育孩子們孝敬父母,在操場上舉行千人同時給父母洗腳儀式,一時間水花飛濺,盆罐齊鳴。那麼私人的事,成了大閱兵,多不好意思;況且這個年齡段的父母彎腰根本沒問題,他們還不想被看成不中用的。在強調孝心與感恩的同時,能不能多談談「理解」和「愛」?
台灣演員、作家胡因夢從小跟媽媽是冤家。父母的婚姻不幸福,母親焦慮而有強烈的控制欲,使得母女之間的關係相當緊張,只要見面就吵個沒完,有時候她簡直感覺媽媽是有意折磨自己。母女倆一直無法真正諒解對方,直到母親嚥氣的時候,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對抗能量在瞬間瓦解。充滿遺憾的胡因夢對她說:「媽媽,下輩子來做我的孩子吧。」數年之後,她高齡產下女兒,驚異地發現女兒在許多習慣方面比如吃東西的口味酷似母親。她突然覺得那未了結的母女之緣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繼續。這時的她,通過身心靈的修養,走出了長年抑鬱。她意識到母親曾經生活在巨大的苦痛中無力自拔,只能用對抗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守住手裡的金錢以獲得某種安全感,甚至在臨終前念念不忘的還是股市的波動——她不知道生命還可以有更大的價值。胡因夢同情母親的際遇,理解她的掙扎。她發現,當對抗被理解替代,她對待世界的態度也變得柔軟起來。而我們,讀到了她翻譯的克裡希那穆提的《愛的覺醒》。
青春期的叛逆有時來得異常猛烈。年輕時的任務就是把父母灌輸給我們的「真理」推倒,來彰顯我們的獨立。有時候想想做父母的還真要有很強的心理承受力。比如有莫文蔚這樣自由率性的女兒就讓父母又驕傲又操心:在倫敦好好地讀著書就去參加面試演舞台劇;去拍了一張全裸的背影照片做唱片封面,並聲稱事先「忘記」告訴媽媽了;又有一次因為不滿意所染的金黃色頭髮,乾脆去剃了個光頭,讓開門的老媽啞口無言!
而我們什麼時候去瞭解過父母的青春,去瞭解過他們曾經的浪漫與激情,瘋狂與叛逆?有一天,我聽70歲的母親說起中學時代父親怎麼大膽地約她出去看電影,要知道一旦被老師發現將有無限麻煩。但她還是去了,或者浪漫就是和某種冒險甚至犯罪感相聯繫的。而72歲的父親這時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可是你不知道,為了買那兩張電影票,我可是有好幾天沒吃早飯咧!」我突然在腦海中勾勒出少女惶恐又勇敢的面孔和少年清瘦卻驕傲的身影。那面孔與身影是熟悉而陌生的。而正是這對癡情的少男少女在若干年後對自己16歲的女兒說:「中學期間絕對不能談戀愛!」不公平!
馬伊俐出演電視劇《風和日麗》的女主角楊小翼,一個屬於媽媽那個時代的女性。不少年輕觀眾給她寫信說看了這部戲突然理解了爸爸媽媽的青春。馬伊俐的父母都是上海知青,十五六歲去江西插隊,並在那裡相戀、結婚。等到知青大批返城時他們傻了,因為結婚的知青拿不到城市戶口。當時只有一個辦法:假離婚。於是爸爸帶著伊俐住在爺爺奶奶家,媽媽住在自己父母家。為了經得起居委會的不定期抽查和周圍窺探的眼神,兩人要見面只能偷偷摸摸地約在夜晚的外灘,時間也只有半個小時而已。分開的時候,父親抱著女兒在頭裡走,母親尾隨,一直跟到弄堂口,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才哭著走開。媽媽總是一邊織著毛衣一邊回憶起這段經歷,讓馬伊俐唏噓不已。
不管是否願意,我們都常常重複著父母的某種生活軌跡。秦海璐說她有11個旅行箱,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在裡面。她永遠在路上,總想年輕時要多掙錢為了老的時候可以生活。有一天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屬於20世紀80年代第一撥下海做生意的,也曾經忙得不著家,以至於她都不知如何跟媽媽撒嬌。媽媽想把所有的經驗都傳授給女兒,曾經對16歲的女兒說:「記住,這輩子無論是你的兄弟姐妹還是父母愛人孩子,他們都沒有義務讓你快樂!能讓你快樂的只有你自己。」我想這是一位母親的肺腑之言,也是一種極具不安全感的心理暗示。女兒變得獨立而辛苦,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直到有一天女兒把掙到的錢寄給媽媽,對她說:「您說的不對。起碼能讓你快樂的還有我。」最讓海璐開心的是媽媽終於學會花錢了——洗澡之後花6塊錢讓人給自己按摩一下肚子,感覺很奢侈。
父母年紀大了,成了需要照顧的「孩子」。海清在《心術》裡出演美小護,電視劇拍攝期間,她的父親突然病重。她一邊拍戲,一邊操心家裡隨時打來的電話,只恨自己不能在身邊盡孝,但父親總說女兒如果耽誤了一大劇組人,他反而心不安。海清是獨女,這時候就是家裡的頂樑柱,去門診掛號、去找醫生、去轉院,心力交瘁。一次,把父親送進手術室,醫生突然說剛送來一位遭遇車禍的,傷得很重,要海清等一等。這怎麼能等呢?但沒有辦法。那一刻的無助反而讓海清平靜下來:別無選擇,只有面對。在樓道裡煎熬了數小時後,終於等到父親從麻醉中醒來被推出來。她俯身溫柔安慰道:「爸爸,沒事了。有我在,不用怕。」老人抓住女兒的手,只說了三個字:「謝謝你。」海清淚如雨下。
香港導演許鞍華也是在長大後才試圖去瞭解母親的。16歲那年父親告訴她其實母親是日本人,在戰亂後留在香港卻被婆婆禁止說日語,她才理解為什麼媽媽會時不時地流露出孤獨落寞的神情。於是在她導演的自傳體電影《客途秋恨》裡,才有了陸小芬和張曼玉扮演的母女從牴觸對抗到相互疼惜。一直未婚的許鞍華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媽媽從不催促她的婚事,也不盤問,似乎從未擔心過女兒的判斷力。或許是因為她相信,人難免孤獨,而女兒也在媽媽的沉默中體會到了接受和尊重。媽媽一天天變老,終有一天將帶著她所有的故事離開,這讓許鞍華把目光投向了人生的終點。在她屢獲殊榮的電影《桃姐》中,一位老保姆在簡陋侷促的養老院裡的最後日子,無論是淒苦還是溫情,都是淡淡的。那份節制是否來自許導對生活特別是對母親的體味?一直恐懼老年的許鞍華告訴我們她不再害怕變老:「畢竟,總有一些人跟我們一起老去,而無論日子多麼艱難,總有一些理由讓我們對生留戀。」
父母是我們在世間最純粹的「親人」,但越無間的親密關係越是容易經受彼此間的無意傷害,從青春期的反叛到成人期的反思,我們在學會親近的歷程中感悟親情的溫馨——
朱冰
談起父母時,我們會說些什麼
當我們談起父母時,我們會說些什麼?
無盡的溫馨?抑或,些許的複雜?這是一個自下而上的視角,也是一種不太慣常的思量,更是一輪對母女、父女親密關係的再啟蒙。
和媽媽的戰爭似乎是女兒們成長路途上必演的戲碼,母女鬥智鬥勇的橋段成為青春期百味雜陳的重口味一種。負責操百般心的母親大人,彷彿就應該是第一個被瞄準的反擊目標:不准靠近男孩,不准裸露身體,不准吹口哨,甚至不准晚於幾點鐘回家,這統統是女兒們發動與母親戰爭的種種借口。對於最後一條:幾點鐘必須回家,楊瀾的父母很早就定下了苛刻的「宵禁」:不論多麼熱鬧沸騰、被描述得天花亂墜的同學聚會,晚上9點前都必須回來。這條規則為少女楊瀾帶來了心理上的波動與焦慮,以至於一到晚上就神經兮兮、不停看表。有一次,楊瀾實在想參加同學們的元旦跨年活動,就大著膽子狠下心來,跟父母撒謊說這是班裡組織的活動,必須要參加。這個小謊話讓楊瀾贏得了一晚上的幸福時光,大家在一個借來的練功房裡吃吃喝喝,又笑又鬧,到了零點鐘聲敲過之後,還一起騎自行車上了長安街!同學們將單車騎成一排,肩並著肩,大聲唱歌,無比威武颯爽。楊瀾在這一晚的活動中,玩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次「偷來」的放風讓她興奮不已。但不幸的是,謊言最終暴露,一頓嚴厲的懲罰自然是沒躲掉。「不僅是紀律問題,更是品德問題」,爸爸媽媽果真生了氣,連著三天對楊瀾不理不睬,直到楊瀾痛哭流涕地認錯,這事兒才算了結。
為了禁止女兒與同學們一起遠足,作家趙趙的母親做得更絕,她將趙趙的自行車藏了起來。藏在了哪裡?極端有創意的藏法,她生生地將自行車高高地掛在了牆壁的暖氣管子上!趙趙也不示弱,趁母親不在家,立刻發動同學前來援助,一眾人費了勁地往下搬,邊搬邊感歎母親威力的巨大。回憶青春期與母親之間的鬥智鬥勇,趙趙與楊瀾在一起發出了感慨:其實每一個媽媽都有讓我們感到特別感動、特別溫馨的時候,但也有讓我們感到氣從膽邊生的時候,對不對?!
柔軟,溫情,再加一點點摩擦,是母女之間情感的特質,也是兩代女人之間有趣的行為藝術,但前提是,這位媽媽要有點「不靠譜」。作家蔣方舟少年時寫過一篇文章,悄悄貼滿家裡的角角落落,這篇文章有個「可怕」的名字,叫《出售媽媽》:她的眼睛特別敏銳能夠發現你的任何秘密,她總是說一些有學問的話隨時準備改正你的任何缺點,她還是一位出色的老師隨時準備把你培養成作家,而且她不會吃很多你們家的飯,因為她正在減肥。一年包換,十年包修,售價一千兩百八十萬(文章背後還附上了家裡的電話號碼)。當楊瀾擔心地問道:「這樣寫她,你媽不生氣啊?」蔣姑娘不置可否,而是將自己與母親的此類互動定位成母女之間的行為藝術,上下兩代的交流像同齡人,「沒大沒小」,她甚至還虛構過一篇文章,叫作《媽媽的婚外戀》。父親非但不生氣,還十分客觀地評價這篇文章很有創意。可愛的媽媽、開明的爸爸,這樣的家庭氛圍應該很舒服了,但上小學的時候,蔣姑娘就實施了第一次「離家出走」,剛剛英勇神氣地邁出大門,媽媽自有降服的辦法:你可以走,但你的頭繩、鞋子、衣服,都是家裡的,你得留下。蔣方舟頓覺理虧,就紛紛卸下「家裡的東西」,光溜溜地走出去了,結果只走了十米左右,就不好意思地折返家中,和媽媽又恢復了和和美美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