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叫道。
「好啊!他中獎了,」公爵小姐緊接著說。「我多麼高興啊!」
她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兩眼閃爍著光芒,令人陶醉地瞥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禁怦怦地直跳起來。「您覺得高興嗎?」她問我。
「我?……」我嘟嘟囔囔地說著。
「把您的紙片賣給我吧,」別洛夫佐羅夫忽然湊近我的耳朵唐突地說。「我給您一百盧布。」
我對這位驃騎兵報以憤怒的一瞥,齊娜依達不禁鼓起掌來,而盧申卻大聲叫嚷:好樣兒的!
「可是,」他繼續往下說,「我是司儀,應當讓大家遵守一切規則。
Monsieur沃爾傑馬爾,您要單腿跪下!是我們的規矩。」
齊娜依達站在我面前,頭朝下,微微向一邊傾斜著,好像是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些,並莊重地伸給我一隻手。我的眼睛發花,模糊不清;我本想單腿跪下,結果兩條腿一齊跪下了——我的嘴唇笨拙地吻了下齊娜依達的手指,動作十分不自然,竟讓她的指甲輕輕地撓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好啊!」盧申叫了起來,一邊扶我站起來。
方特遊戲繼續進行著。齊娜依達讓我坐在她身邊。不論什麼處罰方法她都想得出來!順便說說,有一次要她扮演一尊「塑像」,她挑中了那個面貌醜陋的尼爾馬茨基充當自己的台座,她叫他伏在地上,還要他把臉貼到胸部。哄笑聲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我是在一個規規矩矩的貴族家庭裡長大的,是一個離群索居、受過嚴格教育的男孩,這種大聲喧鬧,不拘禮節的、近乎瘋狂的歡樂,這種跟陌生人空前的交往,猛烈地衝擊著我的頭腦。我簡直象喝了酒一樣沉醉了。我放聲大笑,信口開河,聲音比別人更響,邊坐在隔壁房間裡的老公爵夫人也走出來看我了,她正在那裡跟一個從伊維爾斯基門1請來的小官吏商量打官司的事。可我卻覺得那麼幸福,甚至對任何人的嘲笑或白眼,正如常言所說,都滿不在乎。齊娜依達對我仍然加以青睞,不讓我離開她。在一次受罰中,我得到了跟她並排坐在一起、用同一條絲頭巾蓋在兩人頭上的機會:我應當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我記得,我們倆的腦袋忽然籠罩在悶熱的、半透明的、芬芳的昏暗中,她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親切而柔和地放射著光芒,張著的嘴唇吐出縷縷熱氣,她的牙齒露了出來,她的發尖觸得我癢癢的,使我渾身發熱。我默不作聲。她神秘而狡猾地莞爾而笑,末了,她對我悄聲說:「喂,怎麼樣?」可是我只是漲紅了臉,笑著,並把臉扭開了,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方特遊戲我們都玩膩了,於是玩起一種繩子遊戲來了。天哪!當我呆呆地望著的時候,我的指頭挨了她猛烈的一擊,我感到多麼高興啊,接著我故意竭力裝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可是她卻逗弄我,不再碰我伸到她面前的那一雙手!
那天晚上我們還玩了其他遊戲!我們也彈鋼琴,唱歌,跳舞,扮演一群茨岡流浪漢——讓尼爾馬茨基裝扮成一頭熊,叫他喝鹽水。馬列夫斯基伯爵為我們表演了各種紙牌戲法,最後還表演了打惠斯特2,他把牌洗了一遍,將所有的王牌全都分發到自己手裡,為此盧申「榮幸地向他祝賀」。馬依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了他的長詩《兇手》片斷(事情發生在浪漫主義全盛時期),這首長詩他打算用黑色封面印上紅色書名出版;我們偷走了從伊維爾斯基門請來的那個小官吏膝上的帽子,叫他跳哥薩克舞來贖;我們叫沃尼法季老頭兒戴上婦女的包發帽,而叫公爵小姐戴上男人的帽子……這一切真是不勝枚舉。只有別洛夫佐羅夫越來越縮到角落裡去了,他緊蹙眉頭,一臉怒氣……有時他兩眼沖血,滿臉通紅,好像馬上就要向我們大家猛衝過來,把我們當作木片四處亂扔;可是公爵小姐不時地瞧著他,點點指頭威嚇他,於是他又躲到自己的角落裡去了。
我們終於胡鬧得精疲力盡了。雖然公爵夫人,用她的話來說,非常愛嬉鬧,不管怎樣叫嚷她都不怕,但是她也感到十分疲乏,想要休息了。夜裡十一點多鐘開出晚飯;一塊不新鮮的乾酪,幾個用剁碎的火腿做餡兒的冷包子,這些包子我倒覺得比任何酥皮大餡餅都可口;酒只有一瓶,這瓶酒多麼奇特:深色的大口瓶,瓶裡的酒呈玫瑰色,不過沒有人喝酒。我走出廂房時,疲憊和快樂得沒有一絲力氣;齊娜依達在分手時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又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
我覺得有一股沉悶而潮濕的夜的氣息向我那熱辣辣的臉上撲來;看來,大雷雨就要來臨了;烏雲逐漸增多,在天空中浮動著,它們那如煙似霧的輪廓明顯地改變著。微風在黑——的樹林裡不安地顫慄,隆隆雷聲在遙遠的天邊某處彷彿在對自己憤怒地發出喃喃怨語。
我從後面台階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我的老僕人睡在地板上,我不得不從他身上跨過去;他醒了,一看見我就說,母親對我又十分惱火,又要打發他來找我,可是父親阻止了她。我從來沒有不向母親道聲晚安,不讓她祝福幾句,就躺下睡覺的。可現在沒有辦法了!
我對老僕人說,我自己會脫衣服睡覺的,我吹滅了蠟燭……可是我並沒有脫衣服,也沒有上床睡覺。
我坐到一張椅子上,像中了魔法似的坐了很久……我的感覺是那麼新奇,那麼甜蜜,我坐著,稍微朝四下望望,一動也不動,平穩地呼吸著,只是有時想起了什麼,就無聲地笑笑;有時想到我墮入了情網,愛的就是她,這就是愛情,我心頭不禁發冷了。齊娜依達的臉蛋在黑暗中悄悄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它浮著,浮著就不動了;她的嘴邊還掛著那種莫名其妙的微笑,兩眼有點乜斜地、溫柔地望著我,目光像在發問、若有所思……就和我跟她分別時那一瞬間的神情一樣。
末了,我站了起來,踮著腳走到自己床跟前,小心翼翼地、沒有脫衣服就把頭倒在枕頭上,彷彿害怕劇烈的動作會驚動充滿著我心靈的那一切……
我躺下了,但連眼睛也沒有閉上。我不久就發覺,我的房間裡不斷地射進來一道道微弱的反光……我稍微欠起身子,朝窗子瞥了一下,窗框和那神秘而模糊地發白的玻璃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雷雨,」我心想;好像已經下過了,但它離得很遠,所以聽不見什麼雷聲;只是天空中還不斷地閃現著不很明亮的、長長的、彷彿有許多枝杈的閃電:與其說它們閃現著,倒不如說它們象垂死的鳥兒的翅膀那樣顫抖著、抽搐著。我跳下床來,走到窗前,在那兒一直站到了天亮……
閃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這是民間所說的一個雀夜1。我眺望著那片寂然無聲的沙地、那黑沉沉的、佔地很廣的涅斯庫奇內公園,以及遠處房屋正面有點兒發黃的牆壁,它們在每次微弱的閃光中彷彿也在顫慄……我望著、望著,無法離開了;這些無聲的閃電、這些微弱的電光,好像跟我心中勃發的那無聲的、隱秘的激情相呼應。晨光熹微;朝霞象鮮紅的鱗片出現了,太陽冉冉升起,閃電顯得越來越淡了,越來越短了:
它們顫抖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了,終於淹沒在使萬物甦醒而必將到來的白天的陽光中,它們消失了。
我心中的閃電也消失了,我感到極度疲乏,但心緒寧靜……可是齊娜依達的形象仍然揚揚得意地在我心上飄蕩。不過這個形象本身看來十分平靜安泰,它像一隻從沼澤草叢中飛出來的天鵝,出類拔萃地離開了它周圍的醜惡環境。當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同它告別,並且懷著充分信任的崇拜心情拜倒在它的面前……
啊,溫柔的感情,和婉的聲音,一顆動情的心靈的善良和寧靜,那初戀的、令人陶醉的喜悅——你們在哪裡啊?你們在那裡啊?
八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去喝茶的時候,母親責罵我了,不過沒有我預料的那麼嚴厲。她一定要我敘述昨天晚上是怎樣度過的。我作了簡短的回答,把許多細節都略去了,竭力把一切都說得無可指摘。
「他們到底不是commeilfaut1人,」母親說,「你不必常常上他們那兒去閒蕩,你要準備考試,用功一些啦。」
因為我知道母親關心的是我的功課,她要說的只不過是這麼幾句話,所以我認為用不著跟她爭辯;可是喝完茶之後,父親挽住了我的胳膊,同我一塊兒到花園裡去,非要我講一講我在扎謝金家看到的一切不可。
父親對我有一種奇怪的影響——我們的關係也是令人奇怪的。他幾乎不過問我的教育,但也從來不傷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他對我甚至很客氣……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他只是從來不讓我跟他親近。我愛他,我很欽佩他,我覺得他是男人中的楷模——天哪!要不是我經常感到他的手在推開我,那我會多麼熱烈地愛他!可是只要他願意,他只消用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在我的心靈裡喚起對他的無限信任。我曾經打開過心靈——我跟他談話如同跟一個聰明的朋友,跟一個寬容的教師談話一樣……後來他又突然把我拋在一邊——他的手又把我推開了,雖然用親切而溫和的方式,但畢竟把我推開了。
有時他高興起來——那就會像小孩子似的跟我跑呀跳呀,鬧著玩(他喜歡各種劇烈運動);有一次,也只有這麼一次!他對我這般溫柔,以至我幾乎哭了起來……後來他的高興勁兒和那溫柔的神情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並不能使我對未來抱有任何希望,對我來說彷彿這一切只是一場夢。有時,我只要一細看他那聰慧、俊秀、快樂的臉……我的心就會顫慄起來,我的全部身心都會嚮往著他……他彷彿感覺到我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會撫慰地隨手拍一下我的臉頰——然後或是走開,或是去張羅什麼事情,或是又突然冷若冰霜了,那種冷冰冰的態度是他所特有的;而我也立刻心裡發緊,冷了下來。他難得對我表示好感,但這決不是我那不言而喻的懇求所激起的,這些愛撫的舉動總是突如其來的。後來我細細地想了一下我父親的性格,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他對我,對家庭生活都不感興趣;他另有所愛,並且完全以此為樂。「你能夠拿的東西,你就去拿,別屈服於他人;你是屬於自己的——生活這玩意兒就是這樣,」有一次他對我這樣說過。另一次我作為一個年輕的民主主義者,當著他的面侈談過自由(那一天他的態度在我看來是「親切和善的」;所以任何話題都可以跟他談談)。
「自由,」他重複著,「什麼能給人以自由,你知道嗎?」
「是什麼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給予比自由更大的權力。你要是有意志,那你就會是自由的,你就能夠指揮別人。」
我父親首先想要的,也是他最大的意志是生活——他已經生活過了……也許他預感到了他不會長久地享受生活,這玩意兒」:他四十二歲時就去世了。
我把拜訪扎謝金家的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講給父親聽了。他坐在長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來回劃著,彷彿很專心,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聽著我的敘述。他偶爾笑笑,似乎挺快樂而又有趣地不時望著我,還向我提出一些簡短的問題和不同的意見來慫恿我說下去。起先我感到不敢提到齊娜依達的名字,可是後來我忍不住了,便開始對她備加讚揚。父親一直微笑著。接著他沉思起來,伸了一下懶腰,便站了起來。
我記得,他從屋裡走出去的時候,吩咐給他備馬。他是個出色的騎手,善於馴服最野的馬,論時間要比萊裡先生早得多。
「爸爸,我跟你一同去騎馬好嗎?」我問他。
「不,」他答道,臉上露出了平日那種既冷淡,但又親切的神情。「如果你要去,那就獨自去吧;告訴馬伕,我不騎馬了。」
他轉過身去,快步走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他在大門外消失了。我看見了他的帽子沿著柵欄移動著:他上扎謝金家去了。
在他們那兒,他待了不到一個小時,馬上就上城裡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午飯後,我自己也上扎謝金家去了。在客廳裡我只見到了老公爵夫人。她看見了,就拿編結針撓撓包發帽下面的頭皮,忽然她問我,能不能替她謄抄一份呈文。
「很樂意!」我答道,說著就在椅子邊上坐下了。
「不過要注意,字要寫得大一點,」公爵夫人低聲說,給了我一張不整潔的紙,「少爺,今天就抄行不行?」
「好,我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間的門稍微打開了點兒,齊娜依達的臉——一張蒼白的、若有所思的臉,頭髮隨隨便便地朝後梳著——在門縫裡露出來;一雙大眼睛冷淡地瞥了我一下,她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齊娜,齊娜!」老夫人喊道。
齊娜依達沒有答理。我把老夫人的呈文帶了回去,謄抄了整整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