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呆呆地站在那裡。他的大腦不想記住剛才所看到的一切。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難。他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該怎麼辦?
他看著布蓮娜中尉。她的眼睛呆呆地看著防禦工事外燃燒的船殼,好像她的目光可以穿透大火一樣。
「中尉?」阿多小聲問道,他有點害怕叫她,「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布蓮娜眨了眨眼睛。她沒有一一她不能看他的目光。「我們……我……我不……不知道。我……」
「我該幹什麼,中尉?」阿多又問了一遍,他的聲音由於內心湧起一股怒火而變得有些顫抖,「給我下個命令,中尉!告訴我該幹什麼,中尉!我在問你,中尉!」
布蓮娜轉向阿多。她眼睛濕潤了,呆滯無神。「我想……也許利特爾菲爾德會……」
「利特爾菲爾德已經死了,中尉!」阿多顫抖著高聲喊道。他大腦後面總好像囚禁著一個野獸,現在這隻野獸已經衝破囚籠,在他長官面前吼叫起來:「他不在了!他現在不能幫你了,中尉!他不會再救你了。他不會再助長你的威風了。他現在根本就不能保你活命了!現在就看你的了,中尉!你下命令!你告訴我們該怎麼出去——」
「伯奈利向指揮中心匯報。」信道還在運轉。伯奈利的聲音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阿多看著布蓮娜中尉,等待著。
布蓮娜嚥了口唾沫,她的額頭和短髮髮際冒出了很多汗珠。
「伯奈利向指揮中心匯報。」
阿多皺了皺眉頭,把自己衣服上的信道打開了。「伯奈利,」他簡潔地說道:「中尉特地下令所有的人都不要使用信道。」
「現在沒有必要了。它們已經走了。」
「什麼?」
「澤格族。它們已經經過我們向西去了。它們剛剛全線經過。」
「沒道理啊……」阿多沉思著。
「管它有沒有道理,反正它們已經走了。」
「他說的沒錯,邁爾尼科夫。」這次是麥裡士的聲音,「我在掩體裡觀察它們的行蹤。它們像一大群蝗蟲一樣已經過去了。我用戰地望遠鏡仔細觀察了,它們都朝西方飛去了。我想它們是盼著夜晚達到鎮上。」
阿多輕輕地吁了口氣。馬賽拉城在西部,陸戰隊已經棄城而去了,現在城市實際上毫無防禦能力。
「卡特,我是邁爾尼科夫。我和中尉現在在指揮中心——說成是指揮中心的殘餘也可以。你在哪裡?」
「我在西南防禦工事四號掩體。那裡到底怎麼了?利特爾菲爾德和中尉在哪兒?」
「趕快到這裡來,」阿多沒有做什麼解釋便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啊,中尉需要你來。」
「是嗎,哦,如果中尉需要我過去,她可以命令我,而不是某個流著鼻涕、亂開槍的早產兒來——」
「少說廢話,卡特,」阿多大吼道,「中尉要你來,快點兒!」
「馬上就到,」卡特冷冷地回答,「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很願意見到你。我希望你把那個女人活著留給我,早產兒。我敢保證她一定受不了你了,見到我這個男人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阿多生氣地把信道關掉,然後轉向電梯間說:「很抱歉,莫迪絲。我向你保證卡特不會騷擾你——」
電梯門是關的。指示燈顯示電梯已經下去了。擔心的感覺襲上阿多的心頭。
莫迪絲不見了。
阿多迅速環顧四周。頭頂上的殼體歪歪斜斜地躺在地板上。指揮島左側的控制台已經被砸到了地板上,但是右側的控制台還立在那裡。阿多迅速走過變了形的、被酸腐蝕了的地板。
「邁爾尼科夫?」布蓮娜好像剛剛醒來似的,「該死!你到底在幹什麼?」
「剛才還在地板上呢,離我腳只有幾英尺。」阿多嘀咕著,探出身子在右側的控制台之間尋找著。
箱子也不見了。
阿多大吼了一聲,好像是動物在表達食物被搶後滿腔的憤怒。
他看了看電梯。已經太晚了,他意識到。他轉過身,從短梯上爬到了旁側通道上,房間周圍的旁側通道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圈彎曲變形的金屬。他抓住了一扇已經震碎的窗戶,探到怒吼的狂風中向下看了看。
夕陽下,黑色、彎曲的殼體在他下面伸向遠方。指揮中心的窗戶透出昏暗的燈光,防撞擊標誌從指揮中心殼體伸出,各種裝備發出慘淡的光。彎曲的殼體外是從指揮中心各大主要通道照射出的一片黃色的燈光,燈光一直照射到黑暗的基地建築群前的一小塊壓平的土地上。
在那裡出現了一個很長的影子。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提著一個箱子在奔跑。
阿多瞥了一眼頭盔邊緣的能量指示器。他還沒有使用儲備能量,追上她足夠了。
阿多猛地一下從窗戶跳了出去,沿著指揮中心的斜坡奔跑起來。他繞過殼體周圍的各種傳感器支架,穿了靴子的腳步在殼體上引起震盪。如果不是穿了戰鬥服,這樣奔跑絕對是自殺性的,但儘管伺服器因不滿濫用而發出了「嗚嗚」的抱怨聲,他還是很快沿著不斷變陡的外殼體跑了下去。莫迪絲正在向西跑向工廠區。阿多邊跑邊看著她的位置。沒過多久,斜坡就變得很陡了,已經站不住人了,但這時他離地面也只有不到20英尺了。他在一個突出的推力桿上停留了一下,然後跳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按照他接受訓練時的經驗就勢打了幾個滾。戰鬥服起了很大的減震作用,他站起來的時候伺服器又發出了嗚嗚聲,阿多開始猛跑去追莫迪絲。
跑過了拐彎處,他看到眼前是一排車輛。每輛車都停在了自動化工廠的外面,自動化工廠按照要求製造出這些車輛,而現在卻全都被遺棄了。傍晚的風在各種工程車、地面支援卡車和包裹起來的禿鷹摩托之間捲起漫天塵土。
阿多停下來。她就那裡的某個地方,他知道。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她找到。
風在他頭上怒吼,但他把外部音頻傳感器關掉了。他把信道打到了待機狀態。他知道過一會兒布蓮娜就會詢問他,他不想受到干擾。
阿多慢慢地在機器間向前移動,腳步非常輕,非常謹慎。他不經意地想到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像戰鬥服那麼複雜的軍用設備,竟然也可以在需要的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響。他把槍舉起來,做好了射擊準備。他知道,如果必要的話,他非常願意也能夠一槍射中莫迪絲的頭部——而且即使沒有這個必要,現在他也很可能這樣幹。
塵沙中的工程機器人像哨兵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這些帶有裝甲的龐然大物有十多英尺高。阿多在它們之間輕輕地迂迴行進,做好了隨時射擊的準備。
什麼東西在他右邊發出吱吱的響聲。他迅速轉過身,把槍指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面罩裡的視力增強器立即照亮了他所瞄準的目標:一台工程機器人下端開著的一扇艙門在風中搖動。他轉過身繼續前進。
他前方有一台引擎在緩慢地、痛苦地轉動著。阿多暗暗笑了笑,敏捷地繞過了擋住視線的一台工程機器人。
眼前是一台搬運卡車,和工程機器人差不多高。底盤懸掛在六個巨大的氣輪胎之間,兩側各三個氣輪胎。操作駕駛艙突出在前部。狂風捲起塵沙,阿多只能勉強辨別出駕駛艙的窗戶裡透出的昏暗的光。
進駕駛艙有點困難。要進駕駛艙,必須先通過一個垂直的梯子,爬上駕駛艙的一個偏門。他穿著戰鬥服當然能爬上去,但是他覺得中尉可能希望活捉莫迪絲。直接進攻不是達到目的的最好方式。他突然有了一個好主意。他暗自笑了笑,轉到了卡車的背後,躲過各個方向駕駛艙燈光的照射。他彎下身子開始爬上卡車的底盤。爬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發動機啟動器的聲音。他加快了速度。引擎響了兩次,然後就熄滅了。
到了駕駛艙,他慢慢蹲伏在駕駛員側門旁邊。他可以看到影子在駕駛艙裡移動,聽到撥弄各種開關的聲音,還有莫迪絲的嘀咕聲。
阿多迅速站起來,把駕駛員側門擰開。他用沒有拿槍的那隻手一把抓住了嚇了一跳的莫迪絲,做出要把她拽出駕駛艙扔到地面上的架勢。
戰鬥服給了他非常大的力量,阿多猛地一把將莫迪絲從駕駛員座位上拽了出來。她跌到了駕駛艙外,胳膊拚命地抓著阿多的胳膊。莫迪絲懸在空中的兩條腿踢打著駕駛艙,用力把阿多向後推。阿多從駕駛艙摔了下去,也把驚慌失措的莫迪絲拉了下來。
兩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阿多打了個滾迅速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時候槍已經穩穩地拿在了手裡。莫迪絲痛苦地躺在地上,因為腳疼而直呻吟。
「起來,」他說,「跟我回去。」
莫迪絲氣喘吁吁地向上看了他一眼。
「你是我的犯人,」他不動聲色地舉起了槍。
「犯人?」她咳嗽了幾聲,嘲弄地說道,「什麼犯人?」
「聯邦的罪犯。」阿多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莫迪絲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們倆都是犯人。」
「閉嘴!」阿多怒吼道。
「聽著,我剛才在這裡監聽了通訊內容。」莫迪絲指了指卡車的駕駛艙,「聯邦部隊的運輸營救已經結束了,兵娃兒。他媽的,他們現在可能已經退出通訊系統了。」
「那我們會找到另外的衛星上行鏈接!」阿多開始出汗了,「我們會呼叫營救。他們會返回來一一」
莫迪絲打斷了他的話,「醒醒吧,阿多!我們早被認定應該死了。你以為那顆炸彈是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我們被認定要去吃那顆炸彈,兵娃兒!司令部把你和你的夥伴派出來找我和這個箱子廠—這個該死的毒箱子——一旦他們知道你拿到了箱子,他們就會取消營救,把你們和我作為爆心來投上一枚大炸彈。他們清楚地知道你的位置。他們陷害了你們。他們把你派到這裡的惟一的原因就是找到我和這個卑鄙的箱子,然後和箱子一起死去!」
「我們是士兵,女士。」阿多的臉紅了起來,「士兵就應該死!我們的任務就是去死!」
「不。」莫迪絲聲音小了一點,但是還很激動,「你們的任務是去戰鬥。你們今天戰鬥了,我們就活了下來。司令部一聲不響就切斷了和你的聯繫,而你還在戰鬥,你還活著。不要搞錯了,阿多。他們所關心的只是我們全都死了,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媽的,他們就是這樣計劃的!不應該有人知道那個箱子。如果你把箱子拿到了司令部,他們就會讓你必死無疑。」
「閉嘴!你難道就不能閉上嘴?」
她在呼嘯的風中向他央求,「不要為了幻覺丟棄你的生命,兵娃兒!聯邦對你撒謊,剝奪了你的愛、你的家庭、還有你所有的過去。他們把你派到這裡,替他們干醜惡的行當,一旦你們完成了任務,他們就隨意地想把你謀殺掉。儘管經過了很多程序設計、洗腦還有『社會改造』,但你還是你——阿多·邁爾尼科夫——你應該有自己的生命,你應該活下去。」莫迪絲在風中歎了口氣,「慈愛的父母養育起來的好男孩,內心裡肯定還剩下點兒什麼。」
阿多眨了眨眼睛。他在不停地流汗,好像戰鬥服裡面的降溫系統根本就不起作用。「……你在暗示什麼?你在說什麼?」他問。
莫迪絲點了點頭,二人四日相對。「我在說我們逃出去。他們以為我們已經死了——就讓他們以為我們死了吧。我們逃離這個行星,然後在別處尋找新生活,讓別人替我們去死吧。」
阿多淒楚地笑了笑,「那我們該怎麼離開?步行?聯邦已經走了。他們已經把最後的商業運輸飛船帶走了。即使我同意了,即使我相信你,也沒有辦法離開這個行星。」
莫迪絲向前走了幾步,微笑著說:「哦,不,我想還有一個辦法可以離開這個行星。」
阿多把槍向上舉了舉。莫迪絲明白了阿多這個動作的意思,向後退了幾步。
「柯哈之子。」她不動聲色地說。
「柯哈之子?」阿多不屑地嗤了嗤鼻子,「一小撮兒虛妄的狂熱分子?」
「正是。」莫迪絲微笑著點了點頭,「因為那些『虛妄的狂熱分子』的一個運輸飛船艦隊已經出去了五個小時,現在正在向這個行星歸航。他們會降落在這裡,營救每一個能營救的人——剩下的任何人——而且,我的好老弟,我估計他們將會特別渴望並且充滿感激地接受我們的船票。」
阿多搖了搖頭,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阿多,我們把那個箱子給他們,我們就會第一批出去!」莫迪絲熱切地向阿多講解著她的主意,「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拿著這個箱子離開這裡,然後在隨後的六個小時內活著。我知道哪裡有藏身之地,澤格族不會攻擊到的地方。澤格族肯定會首先攻擊城市。」
「什麼?」阿多突然意識到了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們的藏身之地會堅持到艦隊到來。那些城市會減慢澤格族的前進速度,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一一」
「城市?」阿多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給電了一下,「平民被那些可怕的怪物屠殺——成千上萬——而你所做的只是以分鐘來計算、來數他們的屍體、來爭取你自己的逃脫?」
莫迪絲費力地嚥了口唾沫,「我們都必須做出犧牲,阿多。有時候犧牲是很痛苦的,但是……」
蓋比塔斯主教在神學院課堂上對他說:「如果一個人失去了靈魂,那麼獲得了整個世界又有什麼用呢?」
米蘭妮在金色的太陽下衝著他微笑。
「那麼他們的犧牲——成千上萬條人命——因為你和你可貴的叛軍能活下來而有了意義?」阿多氣憤地搖了搖頭,「利特爾菲爾德為你喪了命!他站出來,為了你能活下去而捨棄了他的生命。那還不夠嗎?你的生命究竟要用多少個人的命來換取,莫迪絲?幾百個?還是幾千個?」
莫迪絲眨了眨眼睛。阿多憤怒地轉過身把槍舉過頭頂。他狂怒地大喊一聲,用槍托猛地砸碎了駕駛艙門的底部窗戶。這好像還不足以洩憤。他大吼一聲把槍從窗框扔進了駕駛艙裡。他轉向莫迪絲,用兩隻手狠狠地抓著她的肩膀。
「那我的生命呢,莫迪絲?我的生命值多少條人命?有多少人該為我死?」阿多抓得更緊了。莫迪絲痛苦地皺著眉頭。
「那我的靈魂呢,莫迪絲?我的靈魂屬於我,沒有人能夠奪走。聯邦也不能奪走。你可貴的叛軍也奪不去。你不能贖買我的救贖。我生命的價值是什麼,莫迪絲?有多少……我用我的生命可以換取多少人的生命?」
他的父親向家人誦讀著。「不要害怕那些毀滅肉體的人,他們不能毀滅靈魂:但要警惕地獄裡那些把靈魂和肉體都毀滅的人。」
阿多僵硬地站在那裡,呆住了。
莫迪絲仍被阿多緊緊地抓著。她抬頭看了看他,「怎麼了?」
米蘭妮站在金色的麥田里。她把箱子遞給他,誦讀著《聖經》上的話。
「放開我,」莫迪絲表情痛苦,「你弄疼我了!」
「一個人毀滅要勝過一個國家在沒有信仰中消亡……」
阿多突然放開莫迪絲,「會來多少只船?」
「什麼?也許一百——他們所能搜集到的全部,我想是——但是他們不會及時趕到城市的。」
「對,但是如果澤格族沒有到達城市又會怎樣?」阿多說著轉身走到貨車那裡,打開車門,爬進駕駛室內。「成千上萬的人就會得救了,不是嗎?」
「你阻止不了澤格族,兵娃兒!」
他手裡握著金屬箱子。
「對,我們阻止不了,」阿多答道,「但我們可能——僅僅是可能一一減慢它們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