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對牧場房舍的桌球室裡,球都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索妮婭把它們緊挨著放在架子上,這是她清潔工作的一部分,主球擱在球桌的另一頭。溫切爾把夾克掛在一張椅子上,拿掉球架,連打了七球,然後讓自己放鬆注意力,讓全身鬆弛下來。當他在桌邊彎下身子時,點三八手槍從他的腋窩處懸垂下來,這讓他不太舒服。他取下了肩上的槍套,把手槍塞進了靴帶裡。
廚房的電話響了起來,鈴聲短促,又響了一下,然後就沉寂下來。有時候當風暴來臨時它就會這樣,即使那風暴是在一百七十公里開外。電話線可是拉得很長,覆蓋了整個得克薩斯。溫切爾走向一個書架,從一個匣子裡取出了一把小提琴,它曾經屬於一個名叫阿克·威廉姆斯的牛仔。溫切爾從來都不算什麼音樂家,但這把小提琴多年來陪伴著他在大路上度過了那些漫長的歲月。他知道的六首歌裡有一首是《西伐利亞華爾茲》,他在邊境的那段時間裡,莉莉安很喜歡這首歌。他調了弦,關上了桌球室的燈,在黑暗裡站著,拉起這首華爾茲。
露辛達也喜歡這首歌。但她最喜歡的是《銀鈴》。所以他開始拉《銀鈴》,並開始思念露辛達。他喜歡思念露辛達。在一種似乎被砂礫和煙塵、上千個旅館房間裡的旅客帶進來的泥土,以及上百萬雙打撲克的手所瀰漫的生活裡,在他的記憶裡,露辛達總是散發著一種甜美的氣息,像剛梳洗過那樣清新脫俗。當溫切爾第五次奏響《銀鈴》時,高原沙漠上已經敲過了凌晨兩點,他努力地像鮑伯·威爾士樂隊那樣,盡量不露痕跡地把主音從一個鍵調到另一個鍵,偶爾漏掉一段旋律,心裡一直都在想著,自己和露辛達應該永遠都不放棄那些他們曾經一起擁有的東西才對。
當林肯大陸沿著前街(這是九十號公路的當地叫法)開過去的時候,得克薩斯州的克裡爾塞格諾鎮正睡意沉沉,林肯車在一個閃爍著的紅燈前停了下來,這是通往城鎮的道路上唯一一個需要停下的地方。
「嗨,看哪,火車站裡有輛美鐵全美鐵路客運公司的簡稱。火車。」馬蒂指著自己的右側說道:「我打賭我們本來可以坐這輛火車離開這兒的。我們本來可以有個包廂,並且在休息室裡打牌或幹點兒別的什麼。不會有爆胎,什麼煩惱都不會有。我們怎麼就沒坐火車呢?」
司機注視著從他前頭穿過交叉口的一輛黑白色警車:「克裡爾塞格諾警署,保護公民,為公民服務。」他給了那警車充分的時間開得更遠些,開向它要去的地方,然後才從閃爍的紅燈前把車開走,繼續向東方行駛。
「美鐵正噴著汽出站呢,和我們正同路。我們怎麼就沒坐火車呢?」
「我不知道,馬蒂。沒想到去坐火車,我猜。另外,火車不能給你我們需要的那種機動靈活。瞧,我們只需要再走十五英里就行了。再對一下人家給我們的那張手畫地圖。」
馬蒂展開了那張從一本法律冊子上撕下來的紙,瞇起眼看了看:「沒錯兒,這上頭就說還有十五英里。我們最好考慮把裝備從引擎支架上拿下來,捏在咱們手心裡。」
「我們會的,一接近我們要去的地方就這麼做。」
康尼車開過了一個馬鞍店,開過了索尼克快餐店,開過了窗戶上覆著膠合板的喬拉酒吧,開過了停車場裡的牛仔,那些牛仔正在自己的車邊大飲啤酒。他們轉過身來,注視著康尼車滑過他們身邊,他們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臉部隱藏在陰影裡,看起來有點挑釁。
「停車場裡的那群人看上去挺討厭的。」司機說道。
「是啊,用拴在引擎支架上的貝瑞塔給他們一炮,他們就不會那麼討厭了,對吧?」馬蒂轉身看著那些正盯著林肯車看個不停的牛仔說道。
開過了幾家汽車旅館,他們看到了一頂西方最棒劇組的大帳篷,上面寫著:歡迎全體劇組成員。
「嗨,」馬蒂說道,「他們肯定是在這兒拍電影什麼的,可能在拍一部狂野西部片。我討厭呆在這個國家,但我喜歡看關於它的電影。每當我看到一些電影裡的牛仔,像拿著一把小手槍似的拿著一支點四四槍射擊的時候,我總會捧腹大笑。那狗娘養的會馬上跳回來,就那樣舉著槍,一槍把他的臉轟開了花。你看過差不多在晚上這個時候上放映的那些老式牛仔電影嗎?」
「沒有,大多數時候我的生活都很有規律,除了幹這類活的時候。我有家庭,你知道。」
「你老婆和孩子知道你靠什麼謀生嗎?」
「他們認為我是個推銷員。我跟他們就這麼說的。我妻子有點兒懷疑,她總是這樣,但我把食物帶回家,她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我告訴她我在推銷機密的計算機零件,因為行業保密的問題,所以不能談論細節。」
「真高興我沒結婚,」馬蒂宣稱:「結婚麻煩就多了。當我有這種衝動的時候,我就逛到凡鎮的幽蘭休息廳,在那兒叫上一點兒什麼東西,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也沒什麼煩惱了。那兒也有裸體舞女……幽蘭休息廳裡。她們有你能見到的最大的胸。給她們一點兒小費,她們就會坐在你的大腿上,把胸貼到你臉上。有時這很帶勁兒。你去過那兒嗎?」
「沒有。」司機把前燈打亮,此時他們正開過白金布郎克停車點,開出了克裡爾塞格諾的城區範圍。
「媽的,月亮沒了。天上都是各種各樣的雲。」馬蒂向前探著身子,透過擋風板朝上看去,然後在自己的椅子上轉來轉去,努力想從邊上的窗戶看到點兒什麼。
「是啊,風也起來了,」司機說道,「我感覺氣溫在下降。」
「我沒帶大衣,你帶了嗎?根本沒想到要帶嘛。混賬,現在還是八月份呢,你不會想到需要大衣。一次我開車去趕集的時候撿了個一級棒的便宜,他們說那大衣是直接從倫敦的塞維羅街全球最負盛名的西服訂製街。進貨的。喀什米爾羊毛,顏色和這輛車漂亮的奶油色很相近。要是把它帶來就好了。根本沒猜到我們會凍著嘛,是吧?」
「是啊,想都沒想到。後面克裡爾塞格諾鎮邊的標誌說,這裡的海拔是三千七百米。我想這兒的天氣肯定和我們那兒的很不一樣……耶穌,風確實越來越猛了,甚至坐在這輛這麼重的車裡都能感覺得到。還有十七公里要開,然後我們就可以準備開工了。」
「接著就可以回到看不到月亮的文明世界裡去了,對吧?」馬蒂大笑著說道。「我會想念在這兒看到的月亮,但這是我唯一會想念的東西,在這個地方可沒別的能讓我想念。儘管如此,還是應該帶上我的大衣,你也這麼想吧?」
司機減緩車速,把它開進了一個路邊停車場。「差不多是時候準備好裝備了。」
「嗨,我可不想把那些盒子從引擎支架上弄下來,這會把我的衣服弄髒的。」
「別擔心,馬蒂。我會來弄的。出來這一趟,我已經越來越意識到你的衣服有多貴了。」
「嗯,我並不想表現得很不配合。只是不想把這件好衣服弄得一團糟,這你知道。你不能因為這個責怪我,是吧?」
司機停下車的時候,烏雲迅速地在天空移動著,風把空塑料杯吹過了乾草地。
「瞧,這兒他媽的有株風滾草。就像那些老片子裡那樣。」馬蒂興奮地指著滾過車邊的風滾草,它一路穿過了前燈的照射範圍,消失在了黑暗中。
司機走出了汽車,大風拍打著他的衣服下擺,他叫馬蒂在他解開那些金屬盒子時幫他拿著手電。
「耶穌,該死的風又是個麻煩,是吧?雖然沒我想像中那麼冷。這風真恐怖,你不覺得嗎?」
「馬蒂,幫我把燈光照在這下頭。」
「該死的頭髮吹到我臉上來了。我應該帶上頂帽子什麼的。你帶帽子了嗎?」
「拿穩手電,馬蒂。」
司機向著引擎支架探過身去,小心地不碰到任何可能會發熱的東西。他找到了盒子,手指沿著盒子摸索著,感覺著管道膠帶的邊緣在哪兒,找到了邊緣他就能把整條膠帶撕下來。一段膠帶被扯鬆了,他把它遞給馬蒂。然後是另一段,又一段,一段接一段。盒子鬆動了,他抓住一隻盒子的一端使勁扯。一隻盒子落到了他的手裡,金屬上還連著幾條膠帶。另一隻盒子懸在那兒,只有一根膠帶還粘在支架上。司機猛拉了一下,盒子就掉了下來,他把它拿了出來。
馬蒂的左手上滿是浸了油的、黏黏的管道膠帶。他甩了甩手,想把膠帶甩掉。有片膠帶粘上了他的襯衫袖口,他用手電照了照,叫道:「上帝啊,太糟糕了。看看這坨東西;在這件八十美金的襯衫上沾上了一個油油的、黏黏的污點。你見過這麼糟糕的事嗎?」
「你帶了用來清洗槍械的溶劑,不是嗎?它會把這黏玩意兒從你手上弄掉的。」
「是啊,可它不能把污漬從這件八十美金的白襯衫上弄掉。我甚至不知道,洗衣店裡的兄弟們能不能把它從襯衫上弄掉。」
他們回到了車上,司機打開了一隻金屬盒,馬蒂給他拿著手電。盒子被分隔成了一塊塊的空間,貝瑞塔93R靜靜地躺在其中一塊空間的紅色毛氈上。這支手槍有個木製的尾部,扳機保險的前端附著一個折疊的金屬手把。當手把向下時,前面的手就可以抓住手把,大拇指彎曲地放在伸出的扳機保險上,這樣就讓人得以用兩隻手來握住一把相對較小的武器。槍管支架上印著「彼得洛·貝瑞塔·佧東·VTCAL9·帕拉貝倫」,帕拉貝倫這個詞來自古拉丁文,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和平,就先準備好戰爭」。
在盒子的另一塊空間裡堆著三本二十開的雜誌,裡面塞著九毫米的彈藥筒。在另一個更小一點的空間裡放著清洗工具和包著塑料袋的溶劑。
「兄弟,看看那個。」馬蒂咧開嘴笑著說道,「你能看到的最漂亮的手槍之一。你曾經用過這些槍嗎?」
「沒用過這種型號的。我熟悉一種更老式一點的型號,M95開頭的那種。」
「那是M951,接下來就推出了92式。這是早先的951型號的另一種改良版本。」
「這是連發操縱桿,就在這兒對吧?」司機問道,舉起槍掂著它的份量,測試著它與他的手是否合拍,另一隻手指著一個拇指開關。
「沒錯兒。拉開操縱桿,這槍就從單發變成了三顆連發,這正是最佳效果。全自動手槍再多發子彈的話就會開始失去準頭。另外,這種型號還有個抵消器」——馬蒂把手指放在槍管槍口末端的一個開口處——「當你開火時它會往上噴氣,這樣槍就會被往下壓。這就抵消了你在連發狀態時槍口向上抬起的趨勢。老兄,他們可是給咱們送來了一流的設備。」
「他們一直是這樣的,馬蒂。上次給我們的是雷明頓獵槍,你還記得嗎?」司機把一個彈夾塞進槍裡,把金屬手把折下來,透過擋風板瞄準了一個想像中的目標。
馬蒂打開第二個盒子,拿出自己的手槍,模仿著司機剛才的動作。「媽的,最好先把這些髒東西從我手上擦掉,我可不想把這小寶貝弄得黏黏乎乎的。」他打開塑料袋,把溶劑倒在一塊擦槍布上,擦拭著他的左手。車外頭,狂風以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風速呼嘯著,把灰塵和啤酒罐吹過了路邊的停車場。
司機把他的手槍放在自己邊上的座位上,開始把車開出停車場。馬蒂正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是一個他所理解的世界,在那裡他無所不能。
「老兄,哦老兄,我真喜歡握著這樣的器械。如果你給逮著了,發現你帶了這種槍,煙酒槍械管理局就會把你抓起來,讓你在監獄中度過下半生什麼的。」他慢慢地搖著槍,晃出一個弧度,把它指向他們前面的大路:「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有了這些寶貝我們很快就能完成工作,是吧?」他拿起他用來擦手的布,用布的一角擦了擦已經很乾淨的槍,很小心地不讓自己手上任何殘餘的黏性物質沾到槍上。
「還有八公里,馬蒂。應該很快就能到那個叫作斯萊特溪谷的地方了。」
「我都快等不及了。」馬蒂說道,他放下槍,整理了一下翻領,用手撣了撣夾克的袖子,再次研究了一下他襯衫袖口上的污漬。他已經覺得有點餓了。
露辛達是個來自騾蹄縣附近的得州女子,那是個叫作勞諾·埃斯塔卡多的平原鄉村。回溯到溫切爾遇見她的那個時候,她並非普通人眼中的美女,但從另一方面來講,她長得也絕不算難看。她是那種年輕時平淡無奇,韶華漸逝,她也逐漸有了某種獨特韻味,當你仔細看她的時候,你會覺得她比草草看一眼時更有風致。她有著某種女人年歲漸長後綻出的那種微笑、姿態,以及說話時藏在聲音後頭的那種輕柔從容的笑聲。似乎世界已經把一切能給予的都給予了她們,而前方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應是一種改進,或至少不至於更糟。
一九六七年的紀念日那天,露辛達把培根和雞蛋放在了溫切爾面前,那時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正朝著炎熱的趨勢發展。得州科羅拉多市的路邊咖啡館裡沒有裝空調,店裡的食鹽瓶裡裝著米飯來保持乾燥,這樣鹽就不會結成塊。隔板上爬著蒼蠅,捕蠅紙用細繩懸著掛在天花板上,門邊的一個大電扇微微吹出些許風來,把捕蠅紙吹得緩緩打轉。溫切爾脫掉夾克,把衣服折好放在了身邊的空椅上。正好是早飯和午飯間的空當,所以除了正在結賬的四個人之外,這個地方幾乎是空蕩蕩的。
露辛達算清了賬,找了零,謝謝他們光臨,然後朝著溫切爾走了回來,他正在給他的吐司塗上黃油。
「喜歡加果醬嗎?我們有一些橘子果醬。」
「那真是太好了。」他說,他喜歡這個女子聲音裡剛剛藏匿起來的從容笑聲。
她夠到櫃檯下面拿了瓶果醬出來,然後把瓶子放在他面前。
「你是科羅拉多人?本地人?」他問道,啜了一口熱咖啡,咖啡清爽而可口,他意識到自己獨自一人有點孤單,卻也懶得去和撲克牌手談話。
「現在我是本地人了。最早的時候我是從北方的騾蹄附近來的。接著我在拉巴克過了幾年,那是巴迪·霍利美國上世紀五十年代最著名的搖滾巨星,他非常注重研究理論,熟悉音樂的特性,但二十二歲便在一次巡迴演出途中因飛機失事身亡,成為美國搖滾史上最令人哀痛的傳奇,當時人們曾哀悼他:音樂已隨他一起消亡。的出生地。」
溫切爾看起來有點困惑,撲克牌手的臉從他腦中消失了,他也並沒有坐在什麼地方的牌桌邊。「簡直不能相信我聽到了……那是誰?巴迪……」
露辛達不加掩飾地笑出聲來:「嗨,先生,你是打哪兒來的呀?在他和瑞奇·瓦倫斯和大胖子包博在依阿華的冬季廢墟死於私人飛機失事之前,巴迪幾乎和埃爾維斯即貓王,美國最著名的搖滾巨星。一樣有名。你知道這首歌,『每一天都更靠近你一點……』」她的女低音很是悅耳。
「抱歉……」溫切爾咧開嘴一笑,「我沒有音樂細胞。」
「你需要在生活裡多放一點音樂,兄弟。學點兒樂器,去跳跳舞,諸如此類。」
溫切爾嚼著一片培根,肉嫩得剛剛好,正是他喜歡的程度,然後他伸手從紙巾盒裡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擦手和嘴。「現在你開始對我下結論啦。實際上,我稍微拉點兒小提琴。我知道六首歌,正在學第七首——《沙土中的大洋芋》——還沒學會呢,不知道我是否有朝一日能學會。不要緊,六首歌也足夠應付生活了,假如你真的喜歡那些歌的話。想想吧,如果一首歌確實是好歌,而你也確實喜歡它,那即便只有一首也足夠啦。」
露辛達輕輕斜了斜腦袋,嘴角彎出了一個微笑,說道:「此時此刻,在這個五月份後半月裡的一個炎熱早晨,這可是一番相當深沉的陳辭啊……一首好歌就夠了。我喜歡這個想法,當我需要提升一點兒的時候就會記起它,提升可是需要許多時間的呀。拉小提琴,嗯?」
一個卡車司機的空氣閘「呼」的響了一聲,他把車停在了店外,走了進來,坐在了溫切爾下首第五個位置上。
這個男人咳得很厲害,他握著拳堵著自己的嘴,然後打開了一份菜單。
露辛達向他走去,說道:「你還好吧,拉爾夫?」
「你好哇,露辛達。能看到你的笑臉真好。是啊,我還好,發了點兒燒,是長期運貨引起的,要不就是胸裡染上了點兒什麼東西;它們似乎不肯走開,非纏著我不可。真不知道我幹嗎還多此一舉地看菜單,我知道我要些什麼。」
「讓咱們來看看我還記不記得,」露辛達說道,她交疊著雙臂,眼睛上翻,朝著星星點點趴著蒼蠅的天花板,「拉爾夫,為塞米諾爾貨運公司開一架半掛車,每隔幾周就來一次,並且總是點……三個煎得十分熟的雞蛋,一大塊脫脂乳蛋糕,一杯番茄汁,一片火腿麵包。咖啡會讓他的胃不舒服,所以他只喝番茄汁。對嗎?」
「露辛達,你簡直不可思議。你應該去參加一個比拚記憶力的電視競賽。」
露辛達把菜名寫在了她的小綠本子上,撕下單子,把它「啪」的一聲按在高台上,那高台正好把廚房和咖啡館的其餘部分隔了開來。一隻多毛的男人的手伸過來攫走了單子,手上還夾著一根香煙,手的主人卻沒有露面,幾秒鐘後,廚房就傳來了雞蛋麵粉糊下了熱油鍋的聲音。
「你在等菜的時候想要一份《奧德薩美國人報》看看嗎,拉爾夫?」
拉爾夫點點頭,露辛達把一份報紙沿著櫃檯滑過去給他。她回身走向了溫切爾,他正吞嚥著最後一片吐司,就著咖啡把它送下肚去。他又拿了兩張紙巾擦手,與此同時,塞米諾爾貨運公司的拉爾夫展開眼鏡開始研究最近的新聞。
「那麼,你是幹哪行的呢,先生?你是個旅行者還是什麼?」露辛達朝他微笑著說道。
溫切爾從不宣揚自己是個職業撲克牌手。這並不是由於他以此為恥;畢竟,生計是生計,而他的謀生方式和其他謀生方式一樣值得尊敬,只要你努力而公平地去打牌。那就是他這事的看法,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但出於某種原因,如果你告訴人家你把打撲克作為正業,他們就會盯著你看,那眼光就好像你可能會抓起他們的內衣逃之夭夭,接著談話內容就會轉移到撲克玩法以及溫切爾對抽一副順子的看法之類的事,而他根本不屑對任何一樣進行解釋。
所以他就想搬出他通常使用的那套話,說自己是個槍支彈藥推銷員。他對槍知道得夠多了,在這方面已經具有相當的說服力,除非被問得太深入。但他從不在一個地方呆上很長時間,長到使別人談論起關於來福槍和獵槍的基本問題以外的事,並且他每個月都會閱讀一兩本槍支雜誌,這僅僅是為了記住那些專有詞彙。
在他回答露辛達的問題之前,塞米諾爾貨運公司的拉爾夫從他的報紙上轉過頭來,透過眼鏡上方望著溫切爾。
「我會告訴你那位紳士是幹哪行的,親愛的。我想我第一次進來時就認出他了,但我需要再看一眼才能確定。他是個職業賭徒。幾年前我在一次貨車司機集會上曾見過他打牌。經過週末的鏖戰,他走的時候肯定捲走了一萬塊。我記得那事兒是因為當時我的老闆和他在一個桌上打牌,他說這個人要麼是在出老千,要麼就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的撲克牌手。所以我坐了下來,旁觀他在兩場不同的牌局裡出手,然後覺得我老闆說的是對的。這兒的這位紳士會把你碾成鋪路的柏油,然後讓你粘在人行道上。」
露辛達又斜了斜腦袋。溫切爾覺得她一邊斜腦袋,一邊彎著嘴角微笑的樣子真迷人。「好啊,好啊,這兒有個有血有肉的賭徒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拉爾夫說的對嗎?」
溫切爾啜了一口咖啡,對拉爾夫的回憶和評價有些著惱。「不,我靠打撲克謀生。」
「那就是賭博,不是嗎?」露辛達問道。
「那取決於你是怎麼看它的,以及你是怎麼去打牌的。」
拉爾夫忍不住發話了:「你玩的是誠實打法,對吧?我老闆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他說至少他不能看出你在出老千,我老闆可是個相當善於觀察的傢伙。」
「我玩的是誠實打法,」溫切爾說,目光銳利地瞥了拉爾夫一眼,「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話,那就根本不必玩兒別的花樣。」他也十分確信,他可以用交互切入洗牌法或底部發牌法把拉爾夫的老闆耍到破產,假如非要他證明些什麼的話。
「嗯,這可能比開拖車為生要好一點兒,」露辛達說道,「用你的腦子而不是用你的胳膊和屁股。對吧,拉爾夫?」
拉爾夫又把視線拉回到他的報紙上,然後拿起報紙挪進了一個小隔間,那個隔間在餐館裡一個遠遠的角落裡,就好像溫切爾攜帶了什麼傳染病似的。
露辛達朝拉爾夫走開的肥胖背影掃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後聳了聳肩:「那麼,接下來你要去哪兒呢,賭徒?」
「大斯普林。」溫切爾通常不會告訴任何圈外人自己去哪兒,但不知為什麼他想告訴這個高個女人。「要問這個有點兒難——我的本性並不直截了當——不過你結婚了嗎?或者有類似的束縛?」
又是輕輕斜了斜腦袋,嘴角又彎出了一個微笑。「沒有。我丈夫本來是在空軍服役的,後來他的貨機在一次於裡斯空軍基地上空的訓練任務中墜毀了,那基地就在拉伯克。幾乎屍骨未存。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我是六個月前到這兒來的,我在斯威特沃特上夜校,學習怎麼記賬、怎麼做一個法律秘書。在當地人和流浪者面前擺上培根和雞蛋並不怎麼具有挑戰性。你為什麼詢問我的婚姻狀況?」
「嗯,我在想我可能什麼時候會請你出去一起吃晚飯,假如你有興趣和所謂的賭徒一起進餐的話。如果你正在胡思亂想,我可以告訴你,我並不靠扔硬幣或出老千來付賬。」
露辛達交疊著雙臂,眼睛直直地看著溫切爾,這種目光深邃悠遠,觀察入微,就好像一個一流牌手在探究一個剛在牌桌前坐下的陌生人一樣。他看起來還行,一個不錯的包裹裹在一個樸實的包袱裡。沒有名牌服裝或任何相近的東西,但質地上乘的黑色套服很整潔,頭髮也修剪得很好,他身體精瘦,眼睛有點深陷,鼻子和下巴堅毅而好看。雖然他看起來可以再修一修面、曬一曬太陽。她喜歡他的藍色背帶。
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雞蛋、蛋糕和火腿麵包都好了。」
當露辛達去給拉爾夫上早餐的時候,溫切爾站起身來,拿著賬單走向收銀員,一邊去摸票夾。
露辛達回來了,在她那邊的收銀台碰上了溫切爾,拿了他一張五美金的鈔票,又把找頭遞還給他。「既然你提出了請求,那我很高興和你共進晚餐。在科羅拉多市可不太有人邀我出去。但假如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能會好一點兒。」
當他告訴她名字時,她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手,說道:「我叫露辛達。禮拜一、禮拜二和禮拜三晚上我得去上夜校。除了這些日子以外我就是個自由人了。你比較喜歡哪天出去?」
「禮拜四怎麼樣?我需要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嗯,這樣我就知道上哪兒去接你了。七點鐘可以嗎?」
「可以。」她潦草地在一張綠菜單背後寫了幾筆,然後把單子遞給了他:「給你了,姓名、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那麼,我們禮拜四晚上見。」溫切爾朝她微笑著說道,一邊折起票夾塞進自己的左邊臀袋。
「順便問一下。」她說,「我們是去比較通俗的地方還是高雅的地方,或是走中間路線?我只是想知道該穿什麼衣服。」
「如果你不介意路程遠一點兒的話,大斯普林有幾處挺好的地方。我猜根據西得克薩斯的標準,它們會被叫做高雅的地方,所以我們去高雅的地方吧。」
「那就去高雅的地方吧。」露辛達說道,話音裡隱藏著笑意盈盈。
溫切爾把他的凱迪拉克倒出了餐館的停車場,再次把它轉向大斯普林的方向,內心覺得長久以來都沒這麼舒暢過,似乎音樂根本沒有因為一個叫作巴迪·霍利的人的死亡而消亡。
所以音樂回來了,於一九六七年的紀念日的二十三年之後,溫切爾站在黑暗的桌球房裡拉著《銀鈴》,懷念著露辛達。風起了,起得又急又猛,在高原沙漠上經常會這樣,狂暴的風把桌球室南牆上的法式門吹得嘎嘎作響。
穿過房間,在法式門遠處靠下的地方,身長兩米的菱背響尾蛇正緩慢地沿著牧場房舍的地基挪動著。這條蛇並不生氣,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懼。它只是餓了。然而,作為響尾蛇的性格特徵,它表現得有些急躁而緊張。
出於某種原因,它能意識到風力正在增強,卻聽不見空中傳來的小提琴曲《銀鈴》,菱背響尾蛇在夜晚狩獵,獨來獨往,眼睛黝黑,搜尋不止。拉小提琴的人輕輕用腳在木質地板上打著拍子,這節拍聲傳到了地板下面的一層水泥墊,然後又從那兒傳到了水泥墊下頭的地面。蛇停了下來,它昂起身子,凝視著法式門,不時吐著信子。不知它是否能看見溫切爾在黑暗裡站著,也不知它目光的投向方位是否正確,但這條蛇很快就回歸了狩獵狀態。它游過了門,沿著地基挪動著,警惕著任何可能會出現的東西,同時也準備好迎接它的到來。並且,就像先前一樣,它並不生氣,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懼。它只是餓了。並且出於本性,有點兒急躁。
溫切爾調整了一下自己靴子裡的點三八槍,然後又拿起了小提琴,這一次他拉起了另一首歌,這歌是關於他自己的,是一個拉斯維加斯的音樂家寫的。他一邊拉琴撥弦,一邊哼唱著幾句歌詞:
……我們所有這些夢想家都知道,
這並不是一場輸贏,而是一場遊戲。
我們都始終沒變,
漸漸褪色的只是那些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