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世家 第一部 第十三章
    亨利在繁育良種牲畜上的成就,與他妻子料理家務的成就相比,毫不遜色。他們全神貫注、精打細算,使收支平衡,把巴頓變成了一座模範莊園,但無論是他,還是別人,都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他本人的功勞,還是他妻子熏陶和幫助的結果。

    他不再受到當地社交界的歧視和冷遇。在他婚後的第四年,受人尊敬的首席法官的職務出缺,經蒙克頓勳爵的推薦,這項職務將由他來擔任。他把信交給比阿特麗斯,同時裝出很生氣的樣子,不過,這只能騙過沒有頭腦的人。

    「他好像以為我無事可幹了!一個人經管這樣的莊園已經都嗆了。為什麼還要往自己身上攬一大堆沒人會說句好話的差事呢?」

    比阿特麗斯把信一行一行地仔細看了兩遍,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在談自己的看法以前,先權衡了一下利弊。當她想起亨利的苦心孤詣鑽研刑法和民法條款的那副樣子時,差點哈哈大笑起來。但這種輕蔑態度很快就消失了。她想起祖父一本名著裡的話——不是原文,只是大意:

    「首席法官應該是個有學問的人,首先應該是個廉潔、仁慈的人。他要永遠牢記,他是貧窮、不幸老百姓的保護人。」

    亨利出任首席法官,裡維斯爺爺可能會滿意的。未必有人敢向亨利第二次行賄。他心地善良。如果他對待被告,也像對他那些馬一樣溫和他會這樣嗎?對偷獵的人就不會這樣。

    但是,不值得為這種事費心思。不管什麼人當法官,也不會寬恕那種人的。沃爾特有一次傷心地告訴她,多數人認為狩獵法是在西乃山上的聖經十誡一起僅公佈的。在沃裡克郡大概也有這種看法。但在許多方面,亨利都會是稱職的。如果不幹,接任這一職務的,很可能是一個對法律一竊不通,而又很不人道的人。

    比阿特麗斯小心翼翼地說:

    「這件工作可能會佔去你很多時間。但是從另一方面」

    她遲疑著,不再說下去,他便笑著點點頭。

    「像蒙克頓這樣的人對我寫了許多讚揚的話,讀了當然十分高興。特別是他推薦我擔任這一職務時,卻對我毫無所求。」

    然後,他又補充說:

    「我一向認為,得到上帝恩典的人,應該牢記自己對社會應盡的義務。」

    她斜視了他一眼。

    「他認為自己是羅傑.德.柯維裡先生了,她想。」「他儼然以本地的主宰者和恩人自居。真行!不過,這種虛榮心倒也沒有什麼害處。」

    「你知道嗎,」她問,「如果你不幹,他們會找誰呢?」

    「他們準會找德魯少校。我想,他準會同意。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先去找德魯。他在印度當過官,此外,他還很有錢,也有空閒時間。」

    他還有一張鯊魚般的大嘴。有一回,這位少校大肆吹噓他怎麼屠殺無辜的印度人,她幾乎堵住耳朵。不難想像,他會是怎樣一個法官。他只有兩件法定——腳鐐和鞭子。

    亨利不應該拒絕這項工作!起碼,他不會虐待驚惶失措的孩子、無依無靠的老人和沿街乞討的傷兵。他也一定喜愛這項工作。

    她看了看亨利。

    「我能不能幫你料理莊園呢?比如說,管管帳?我替父親管過賬。如果你委託給我——當然還需要你的指導」

    她早就該審查他的帳目了。她親自管帳,比糾正他帳目上的差錯,要簡單多了。

    他高興地抱住她。

    「親愛的!你不認為這太讓你為難了嗎?我可不願意讓一匹辛勤的小馬太勞累了。」

    她又把信打開。

    「你父親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亨利面紅耳赤。她無意中觸及了他從來沒有對她談過的那件痛苦的往事。他父親一生追求的功名,就是想當首席法官。這一職務空缺時,可愛的老人十分動心。他多次小心翼翼暗示自己的心願,遭到的卻是歧視和冷漠。他順從地忍受著這一切,真使人為之心碎。他兩次都落了空。真到他逝世前,那朝思暮想的稱號都沒有落在他的名下。現在,他兒子卻榮膺了這一稱號:首席法官亨利.特爾福德閣下。父親在地下也一定會心滿意足了。

    蒙克頓勳爵很可能挑選得不合適。儘管亨利的舉止不久就表現出有些高傲,但他卻是個很好的法官——比他妻子預料的還要好。他並沒有完全讓公事纏住自己,地方上的民事案件一般都不太複雜。在沃裡克郡西部偏僻的水鄉,訴訟的原因一般都是眾所周知的:果樹生蟲、母牛走失、支票過期。亨利處理這些案件很認真,解決得也很順利。他總是細心聽取訴訟雙方的不同意見,進行深入細緻的分析,這是比阿特麗斯所沒有想到的。

    他掌握不好刑法上的那些細節。但即使是專攻法律的人,也未必能徹底瞭解刑法上那些繁雜苛細的條文。然而,他總是下意識地希望從輕治罪,這就幫了他很大的忙。他審訊的那些小偷小摸的犯人,大都一貧如洗、沒有文化,為生活所迫,不知不覺走上犯罪道路。通常,他總是裝得怒不可遏:對被告拍桌瞪眼,大吼大叫,揚言要對他們嚴加懲處。但到最後,他有時直接違反法令,只進行少量罰款——有時還親自解囊相助。在這種時候,他一回到家裡,就像個靦腆而又驕傲的孩子一樣,把自己的過錯向比阿特麗斯老老實實和盤托出。儘管他暗自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但在沒有得到她親口稱讚時,還是有些遲疑不決。他有事可幹,又很滿意,她也高興。他對她十分信賴,所以她也就全力完成自己承擔的義務。家務和孩子,佔去了她很多的精力,除了忙忙碌碌以外,她沒有多少時間和心思去考慮其他事情。儘管她一如既往,覺得自己很不幸,但這種想法也逐漸變得淡薄了。

    有些小事令人很難忍受。言談話語中,他越來越喜歡引用法律術語,這使懂行的裡維斯法官的孫女聽了非常刺耳,然而她提醒自己,儘管他連歸還和沒收這兩個詞都分不清楚,但他對他所生存於其中的這個社會還是有好處的。而他則對她那種認真、勤勞、專心致志的精神大加讚賞。艾爾西刻薄地說過,他為自己的妻子,比為那頭最好的蒂斯德爾母牛還要感到驕傲。

    只有一點他對她不太滿意,而作為一個正派人,他又不能跟別人談起這一點,私下裡也盡量不去考慮它。他那年輕的妻子雖然漂亮、善良、可愛,他也真心愛她,但她卻很少跟他過幸福的夫妻生活。只有一次,他與家庭醫生開誠佈公談話時,十分靦腆地暗示過,他的婚事從各方面來說都很美滿,就是算不上真正的夫妻關係。這樣的妻子是很難想像的;她很關心丈夫的生活、名譽和地位,生病時不急躁,也很堅強、安詳而又耐心,可就是……

    他無需再說下去了,大夫會意地點點頭:

    「是的,是的,特爾福德夫人是位很好的病人,也是位賢慧、細心的母親,但這種聰明的女人總是有些冷淡…」

    看來,只好如此了。這不過是她身上僅有的不足之處,而且現在已經不像開始時那麼重要了。婚後四五年,再忠心的丈夫也不會顯得那麼熱烈了。

    比阿特麗斯懷第三胎已經好幾個月了,這時發生了一件難以避免的事情。那年冬天,亨利悶悶不樂地騎馬經過牧場。迎面走來一個面頰紅潤的姑娘,當他走過時,她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然後又轉過頭,向他暗送秋波。她是附近一位農場主剛從集市上招雇來的養牛女工。

    在兩性關係上,亨利從少年時代起,就遵循著堅定不移的原則。正派的人對朋友、鄰居和佃戶家的女性,總是很尊敬的,並不考慮她們的聲望;對正派的女人,也是如此,並不考慮她們的地位。對其他婦女,他也頗有分寸,寬宏大量,絕不評頭品足。此外,他也會保持對妻子的忠貞。違背自己做丈夫的良心,破壞姑娘的貞操,這對亨利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對淫佚放蕩的人,就像對拉皮條的人、偷獵的人和教皇主義者一樣憎惡。而瑪爾塔是外地人,在本地無親無故,對親人們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她的貞潔是大可懷疑的。農村小飯館裡議論紛紛,說她跟一個離巴頓三十英里的農場主生過孩子。眾所周知,她最近一次被解雇,是因為有兩個男人為她爭風吃醋。她像一隻壯實的小貓,人人可以手到擒來,條件也不苛刻。她跟男人親嘴,並不只是想要一件節日的新衣服,而是她本人的一種愛好。

    亨利把自己的醜事隱瞞了十五個月,而明眼人早就從他那忽而高興,忽而內疚的表情上猜透了他的秘密。第三個孩子剛滿一週歲,比阿特麗斯又懷了第四胎。有一天,她獨自一人漫步在荒蕪的林間小路上,欣賞著雪花。突然,她看到在十步開外的灌木叢後面,她的丈夫和養牛女工正在戀戀不捨地吻別。她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片雪花地,漫不經心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就像看見兩隻兔子一樣。瑪爾塔驚叫一聲,躲到樹林裡去了。亨利面紅耳赤,急忙去追趕妻子。

    「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請原諒我吧!親愛的,我知道我犯了很大錯誤……我怎麼能使你遭受這樣的痛苦!我……比阿特麗斯,難道你都不願意看我一眼嗎?」

    她轉身對他說:

    「亨利,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他驚訝地望著她。

    「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這是明擺著的事。你用不著怕我,亨利。我全都明白。女人總生孩子,她就不能……這我很明白。不過,你要當心,她的名聲很壞。如果她想捉弄你,你最好把她交給我。」

    無可指責的妻子!完美無缺的妻子……但她是不是過於完美無缺了呢?如果她大哭大鬧一頓,或者……

    不管怎麼說,事情並沒有鬧大。

    如果他能朝她內心深處看一眼,他就不會這親輕鬆了。

    她生第三個兒子時,分娩和產後都十分痛苦。她猜到這件事時,身體尚未復原,而且她很快又知道,她又懷孕了。氣憤之中她又感到十分冷漠。她說服自己,亨利變心,是他個人的事情,與她毫不相干。既然他勾搭上一個姑娘,出於人這常情,他也應該讓有病的妻子安靜一段時間,而不應該再讓她遭受那種沒有愛情的、屈辱而又不必要的分娩痛苦。

    她冷冰冰地慈凝視著他。是的,他太卑鄙了,他幾乎要跪在她腳下——這並不是由於他對她不貞,而是因為她知道了他的醜事。他還以為她會認真呢!

    她泰然自若地談起別的事情了: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艾爾西的事。菲爾.丹佛斯從國外回來了,你知道嗎?他是星期一回來的。昨天在牧場上和艾爾西見了面,向她求婚。今天早晨,她告訴了我。他不再喝酒了,你聽說了嗎?」

    這年春天,沃爾特從維也納調到君士坦丁堡工作,因為新上任的大使,要求把他暫時調到使館機要譯員。沃爾特從君士坦丁堡寫信告訴比阿特麗斯,他將陪同大使來倫敦,又要留在外交部翻譯文件。他希望能及時趕回來,給新生嬰兒施洗禮,並參加艾爾西的婚禮。

    菲利普.丹佛斯有點回心轉意了,他打算當軍官。他和艾爾西將於十月舉行婚禮,然後,新婚夫婦立即動身去印度。

    比阿特麗斯生孩子前不久,收到了沃爾特的第二封短信。信是從君士坦丁堡發出的。信裡只是說,他身體很好,即將回國。字裡行間,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比阿特麗斯看信時,卻不寒而慄。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沃爾特準是碰到了不可挽回的倒霉事。

    她剛能在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便馬上給沃爾特寫信,告訴他,她生了個女孩,還提到,他離開倫敦時,曾答應過要作新生嬰兒的教父。

    「你知道,亨利說,名字由你給起,即使是外國名字,他也沒意見。如果你還和過去一樣,對古代埃及和波斯公主的名字十分感興趣,那你說不要錯過這次機會。假如你喜歡的名字實在太難念,我們就給她再起一個通俗易懂的名字。」

    「孩子的教母是老蒙克頓夫人和紐詹特太太。這種搭配相當奇怪。可憐的紐詹特太太嚇壞了。幾個月前,我們請她給我們這種榮幸,她同意了。我和亨利想借此機會,對她在麻疹病流行期間給予我們的幫助表示感謝昨天,蒙克頓夫人告訴我,她願意作孩子的教母。這樣一來,小姑娘就有一個很闊的和別一個很窮的教母。」

    「洗禮定在十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日舉行,艾爾西舉行婚禮則定在十四日,中間隔著一個多星期。他們很快就要動身去印度,因為菲爾要到駐紮在加爾各答的團隊去。我因為要為艾爾西嫁妝,照料婚禮的準備工作,同時又生了個胖娃娃,所以近來給你寫的信又少又短。可是你卻不能找類似的借口。我只能推測,你從土耳其回國後,長期沒有音信,是因為部裡的工作太忙。請你千方百計趕在婚禮前到我們這兒來。」

    沃爾特的覆信一開頭就是例行的祝賀。然後說,他一定趕來參加洗禮,一直待到舉行婚禮的那一天。他給孩子起的名字是否合適,當然要由她和亨利決定。他喜歡威爾士人的名字——格弗拉迪斯。這個名字又動聽又好念,含義也很深刻:「生氣勃勃。」

    信的結尾是:

    「最近我沒有寫信,是想等你身體完全康復以後,告訴你一個新消息,這可能會使你感到激動。兩個月前,我跟范妮.貝克爾結了婚,我是在君士坦丁堡認識她的。可以把她帶到你們家裡來嗎?」

    「真夠快的,」她把信給亨利看了以後,他說。「他到君士坦丁堡才不過四個星期。什麼兩個月以前!你們家的傳統就是閃電式的結婚。我希望他不要選錯對象。咱們也是匆匆忙忙結婚的。他們如果能像咱們一樣幸福,他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比阿特麗斯沒有說什麼。她竭力克服已有的成見,儘管這是很困難的。她以所有親人的名義向沃爾特表示祝賀,邀請他盡快和妻子一起前來。沃爾特回信說,他只能在洗禮的前一天夜裡抵斯特拉特福德。如果能在一清早派車去接他和范妮,他們還能趕上參加洗禮。他們在巴頓可以住兩個星期。沃爾特這封信和前一封一樣,寫科很短,也很拘謹。信的末尾,又補充了一句:

    「比,如果有可能的話,給我們分別安排兩間單獨的住房。」

    舉行洗禮的那天早晨,巴頓上空電閃雷鳴,接著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過了兩個鐘頭,峽谷裡的路已經無法通行。不久,太陽出來了,賓客滿堂,但為沃爾特和范妮準備的早餐早就涼了,他們還沒有來。亨利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最後又派人騎馬去接他們,以便在必要時的時候,把人和行李馱過暴漲的河水。

    比阿特麗斯坐在沙發上,正在兩位教母中間,她興高采烈地和她們聊天。這次分娩後,她的健康恢復得很快。這時,瓊斯太太來到門口。

    「夫人,請允許向您稟報。羅伯茨說,他們已經涉過淺灘,正在上山。是不是再煮點巧克力茶?」

    亨利和艾爾西跑到台階上。比阿特麗斯趕上他們的時候,客人已經下了車。她站在門口,驚呆了。

    范妮惡狠狠地咬著嘴唇,賊溜溜地眼睛、尖尖的下巴、老鼠臉,一副尖酸刻薄相。

    不可思議!沃爾特……沃爾特竟然娶了個……

    「比,」沃爾特說,「這是我的妻子!」

    比阿特麗斯馬上鎮定下來。她向他們走過去,彬彬有禮地伸出兩手,親吻他們。

    「可憐的范妮,您一定很累了!全淋濕了吧?我們多著急啊!你們吃早飯了嗎?」

    「在艾博茨——伍德的旅館裡吃過了,」沃爾特說,「當然我們等著過河。」

    「你們是不是再吃點?喝杯熱巧克力茶、還是喝杯酒?」

    她用鼓勵的眼光看了看沃爾特,然後又對范妮說:

    「一小時以後才去教堂。您是不是想上樓到自己房間去休息一下?」

    有好幾分鐘,范妮文質彬彬地拿著酒杯,扭扭捏捏地小口喝酒,就是時間雜誌上的摩登女郎。她說起話來也是拿腔拿調,彷彿是個在女客廳裡搬弄是非的游手好閒的闊太太。但有時,她在某個字眼上又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副侍女的腔調。隨後,她跟著小姑子上了樓。但她沒有躺下休息,而是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她還是那樣興高采烈地東拉西扯,然後又說,不看看「可愛的娃娃」,她絕不上教堂去。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沃爾特總跟我提起您這幾個漂亮的孩子。如果他們長得像您,我一定會愛他們。也許他們隨父親吧?我沒料到,他是個美男子。」

    比阿特麗斯把她帶到兒童室,三個男孩子穿著節日盛裝,老老實實等著叫他們下樓。范妮興奮地喊叫著,擁抱他們,撫摩他們的腦袋,親吻他們。

    「我的小天使!我頭一次見到這麼可愛的孩子。比阿特麗斯,您知道您是多麼幸福嗎?我的小寶貝,我是你們的舅媽。再親我一下,我的小乖乖。」

    孩子們對這種事情不大習慣。母親一向尊重他們自己的意志,直到現在還人要求他們親吻過。每個孩子對這種不習慣的溫存採取了不同的態度。哈里儘管很不自然,但表現得還算彬彬有禮。迪克皺著眉頭躲開了。最小的兒子包比想找個靠山,抓住母親的裙子,瞪著兩隻充滿責難神色的大眼睛。比阿特麗斯沒有干涉這件事。她努力克制自己,沒有跑過去把自己的孩子從那雙貪婪的手裡奪過來。

    過了一會兒,穿著漂亮洗禮服的新生兒被抱進兒童室來了。這時,三個男子才得到解脫。范妮又開始逗弄小姑娘,不停地親吻她。瓊斯太太非常不樂意地把白色襁褓中的嬰兒遞到范妮懷裡,她見范妮使勁地抱著孩子,就皺著眉頭站在一邊,隨時準備把嬰兒奪過來。她臉上的表情比任何語言都有說明力。她當然也有自知之明。即使這些漂亮的上等軟紗被揉皺、被弄壞,她又有什麼資格抱怨呢?不管嬰兒被帶到教堂去的時候,弄成什麼樣子,她又有什麼辦法呢?但她絕不能容忍別人把她心愛的小寶貝摔在地上。是啊,夫人!這可是不行的!

    范妮把小姑娘抱得更緊了。

    「不,不。我抱著她,讓親愛的小寶貝跟著舅媽吧。」

    「范妮,請原諒,還是讓瓊斯太太抱著她吧,這樣更穩妥些。您對我們這種農村的老式樓梯還不大習慣。」

    瓊斯太太氣沖沖從范妮手裡奪過她的命根子,下樓去了。比阿特麗斯拉著迪克和包比的手說:

    「哈里,你給范妮舅媽帶路,好嗎?你願意的話,可以走在前面。好孩子,別摔著。」

    從教堂回來以後,比阿特麗斯到兒童室給女兒餵奶,這時,艾爾西闖了進來,她面紅耳赤,怒氣衝天。

    「沃爾特簡直是發瘋了!他竟然把這麼個女人帶到這兒來,還向大家介紹!我一輩子也沒有這麼難為情過!我想問問,她父母是幹什麼的?」

    「好像,」比阿特麗斯心平氣和地說,「她是神父的女兒。」

    「好個神父!都沒有教會自己的女兒怎麼有禮貌地說話!再看看她那套作風吧!菲爾在教堂裡問我,沃爾特是不是娶了個廚娘。真有意思,她從那兒學來這麼一副低三下四的作風?她好像是等著人家賞她一件破衣服。」

    「她好像當過家庭教師。」

    「什麼樣的家庭教師都有。如果他想娶個家庭教師,倒不如找咱們的史密澤斯。儘管她六十歲了,可起碼是個正派的女人。差個二十歲,又有什麼關係?這位范妮至少也有四十歲了,也許還不只。沃爾特簡直是個白癡。」

    艾爾西倒在椅子上,氣呼呼地跺著腳,用纖細的手指把一頭卷髮抓得亂七八糟,這樣就顯得更漂亮了。惱怒反倒給她增添了幾分嫵媚,她雙頰緋紅,目光炯炯。

    「他們還想在這兒等著參加我的婚禮!這會把事情弄糟的。那些軍官一定要見笑,菲爾會大發雷霆,他姐姐也會說閒話。沃爾特簡直是個自私鬼。

    「艾爾西,」比阿特麗斯說,「請你原諒,我現在不能跟你說話,我那小女兒要睡覺了。」

    跟亨利在一起時,她稍等輕鬆些,因為他比較冷靜。當晚,他在臥室裡踱來踱去,困惑不解地議論著,彈響著舌頭,彷彿是在勸說一匹固執的小馬。

    「不管怎麼說,沃爾特是上當了。我很難過,看到他跟這樣一個人結婚,我太難過了。如果她年輕一些,漂亮一些,還情在可原。而他卻……親愛的,我敢斷言,這裡一定有什麼名堂,否則,我就不姓特爾福德。」

    比阿特麗斯反新藏在枕頭裡,假裝睡著了。他最好別再說這件事了,他們大家最好也都別再提這件事了!

    第二天早晨,比阿特麗斯從兒童室出來到廚房去,經過范妮的房間時,聽得見裡面有哭泣聲。她敲敲門,走進了房間。

    「范妮,您不舒服嗎?」

    沃爾特站在妻子的坐椅旁邊,彎下腰,在安慰她。范妮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甩開。

    「哎呀,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沃爾特,是不是拿點兒強心滴劑來?」

    沃爾特默默地搖搖頭。他顯得很痛苦。過了一會兒,他又低下頭去安慰痛哭失聲的女人。

    「范妮,請您安靜些吧。您這樣,會使比阿特麗斯傷心的。」

    「她才無所謂呢!她那樣做,就是……」

    「我怎麼啦?」比阿特麗斯走到范妮身邊,問道。「你等等,沃爾特。范妮,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您告訴,好嗎?或者讓沃爾特說說。」

    沃爾特面紅耳赤。

    「比,我很難過……她認為,你和亨利昨天故意侮辱她。范妮,我向您保證,根本就沒有這回事。這只是您的感覺……」

    「讓我跟藥劑師坐在一輛車裡,這也是我的感覺?」

    比阿特麗斯愣住了。

    「您是指詹姆斯大夫?他十分熱情,讓我們使用他的馬車,為什麼……」

    「可那位紐詹特太太為什麼就坐進了蒙克頓夫人的馬車?」

    「這是很自然的事。蒙克頓夫人請紐詹特太太同行,因為她們倆都是教母。」

    「當然!寧可請個神父的老婆當教母,也不要嫂子,這才夠氣派。你們請蒙克頓夫人做教母,我是理解的,因為她是位貴婦人。」

    「她是我們的老朋友,」比阿特麗斯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紐詹特太太也是一樣。她們同意給嬰兒施洗禮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沃爾特的婚事。」

    「為什麼你們不知道?因為沃爾特把我們的婚事整整瞞了兩個月。他看不起我。天啊,我真不該嫁給他。我早就應該想到,你們會看不起我,侮辱我。」

    「誰侮辱了您?」

    「如果您要知道,我可以告訴您——就是您的艾爾西。我吃飯的時候看到,她看了我一眼,笑了,還跟她那位花花公子嘀咕了些什麼。您以為我毫無感覺嗎?」

    「請您聽我說,」比阿特麗斯說。「如果艾爾西在我家裡對您無禮,我會很難過。她有時確實很不懂事,這都是小時候把她慣的。眼下,她也有許多心事,我們對她也得原諒些。但我覺得,亨利和我都沒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

    范妮又號啕大哭,從椅子上跳起來,摟住小姑子的脖子。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請原諒我吧!您真是位天使,全都是我的過錯。我知道,我太敏感了。我只是希望你們都喜歡我。」

    為了沃爾特,比阿特麗斯只好忍受她那夾雜著眼淚的狂吻。

    「你太累了,」比阿特麗斯說。「躺一會兒吧。我給您拿點接骨木酒來。沃爾特,把窗簾放下來。范妮也許要睡一會兒。」

    范妮老老實實地從命了。沃爾特跟在妹妹後邊,默默地向門口走去。

    「謝謝你,」他在走廊裡小聲說。「對她只能耐心點,她有一段痛苦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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