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那五天,亨利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見到比阿特麗斯。她忙著趕製結婚禮服,他從早到晚在城裡奔走,或者匆匆地寫一些必要的信件。找公證人、銀行經理、裁縫、神父、鞋匠、珠寶商;整頓巴頓的經濟,給熟人寫信,忙著辦結婚證書,為結婚旅行作準備——這些事一件接一件,弄得他狼狽不堪。如果沒有沉著、穩健的沃爾特的大力幫助,他就不可能及時把這些事辦妥。
亨利徵求沃爾特的意見,應該送給新娘什麼禮物。沃爾特為難了。
「亨利,」他說,「比阿特麗斯讓我跟您談談。她請求您不要送禮物。禮物不必要。這樣做反而會使他難受……我也是同樣。」
「隨你們便好了。」亨利回答。
他不知道,他們這樣客氣,是因為他目睹了爭奪項鏈上鑽石的不愉快場面呢,還是因為那筆不值一提的錢沒有還給他,而使這兩個可憐的人過意不去呢?不管是什麼原因,他也應該尊重他們的自尊心。他離開珠寶讓時只買了一隻樸素的結婚戒指。
他越來越喜歡他這位未來的內兄——他是那樣的謙遜、穩健,特別是他親眼看到梅麗夫人和德高望重的家庭經紀人對這個青年人十分器重和讚賞以後,但他還是有些困惑不解。
「您的曾外祖母怎麼會是法國人呢?」亨利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沃爾特,當時他們倆正坐在倫敦的咖啡館裡。
在他心上人的血管裡即便有一滴可憎的法國人的血液,也會使他覺得非常吃驚。他認為法國女人不知廉恥,男人都戴著捲曲的假髮,毫無頭腦,光講穿戴——是一些沒有道德的教皇主義者,只會生吞活咽青蛙和蝸牛。
他那憂鬱的神情惹得沃爾特笑了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曾外祖母而已,亨利。難道您連這種區區小事都要計較嗎?我認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曾外祖父諾斯菲德愛上了她。」
亨利沒有理由說「回答得真滑頭」,因為看來沃爾特同意他的看法。
「在卡爾二世的宮廷裡,她以才智和美貌聞名,可憐的曾外祖父迷上了她。後來,他為這件事情懊悔萬分,墮落成酒鬼。她是一個非常殘忍的女人。」
「這一眼就能看出,」亨利說,「而且她還是個放蕩的女人。」
「從各方面情況來看,是這樣的。但或許她在這方面並沒有錯。」
亨利全部堅定的道德觀念絕不能容忍這種有罪的寬容態度。
「是個壞妻子——這還不算過錯嗎?我無法理解您。」
「首先還是因為她是一個壞丈夫。關於她青年時期的情況,我幾乎一無所知,我只是聽說,她十五歲時才從修道院裡出來,成為一個淫蕩之徒的第三個妻子,那個人的年紀比她大一倍。這能有什麼好結果呢?她還不到十八歲,那個人就在為她進行的決鬥中被打死了。」
「那時她就嫁給您的曾外祖父了嗎?」
「不,在以後很久,大概是十二年以後。她成為諾斯菲爾德夫人之前,是歐洲各國宮廷決鬥的爭奪對象,據說有個時期她和漂亮的阿芙洛拉.馮.肯尼斯馬克棋逢對手。後來,她參與了很多可疑的政治陰謀,與耶穌會會員和雅各賓黨人有聯繫,人們懷疑,她出於個人私慾,把那些人出賣了。大家都知道,她瞧不上自己的丈夫,憎恨她的獨生女。那個可憐姑娘口吃,而她母親卻當眾嘲笑她的缺陷。第二個丈夫死後,她來到倫敦,在賭場裡廝混,她女兒則在農村苟延殘喘,羞於見人。最後,我爺爺裡維斯出於憐憫,和這個姑娘結了婚。」
「嗯,」亨利說,「這倒是一段妙趣橫生的歷史,真沒說的。」
「是的。我擔心,這段家史不會給我們家庭增添什麼光彩。但是,下一輩人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我父親的雙親是對模範的恩愛夫妻,父親總是虔敬的懷念他們——尤其是對他母親。她可能是個非常親切可愛的人,但遺憾的是,她一直生病。而且治療得太晚了。我父親三十歲那年,她去世了。她的憂鬱病時時發作,父親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就是在這種陰森的氣氛中度過的。祖母總是覺得,自己的母親站在身後,低聲詛咒,逼著她上吊。有一次,當父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外祖母突然來了,後來他告訴我,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他母親的那副表情。這張肖像包含著一段獨特的家庭軼事。比阿特麗斯很小的時候,有時夢見這張畫像,就會從睡夢中驚醒。我記得,有人說她的兩隻手很像畫像上的那雙,她就哭起來。依我看,她們兩人的手並不那麼太像,而腦袋長得倒可能更像點。艾爾西長得一點也不像諾斯菲爾德夫人,她完全隨母親。」
「沒什麼,」亨利想,好像多少得到一點安慰,「第四代人還不錯。」可能每一家都會有害群之馬。說起來,特爾福德祖父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驕傲的地方。
星期三,全家來到倫敦,住在旅館裡。第二天早晨舉行結婚典禮。被邀請的人只有梅麗夫人、那位家庭教師和亨利在倫敦的一位堂兄弟。在家裡吃完早飯以後,新婚夫婦便去布萊特赫斯頓,沃爾特和艾爾西去巴黎。
頭天晚上,亨利來到旅館,想最後商定一些具體事情。他看到,比阿特麗斯臉色比平時更蒼白,更不愛說話,但他認為這是很自己的事——她可能很累了。
「我想跟您單獨談談,」他在告別之前對她說。
她把瑲帶隔壁房間。
「出了什麼事兒,亨利?」
「沒什麼,親愛的。只是我非常想你。我的妻……」
他突然緊緊地抱住她,開始第一次吻她的雙唇,然後他又後退一步,茫然地望著她。她沒有反抗他的擁抱,但他又在她臉上看見那次在樹林裡使他感到害怕的那種表情。
「比阿特麗斯!」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我怎麼了?為什麼您這樣怕我?
「不,沒什麼……我……請不要這樣……明天……我累了。晚安。」
她走了。
他回到自己房間。自打提出這件奇怪的婚事以來,他還沒有像現在的樣惶恐不安過。梅麗夫人說得倒很輕鬆!不,這絕不只是少女的拘謹和靦腆,這是一種極端的恐懼,赤裸裸的恐懼,好像他是一個什麼怪物。難道只是因為結婚,就能把一個姑娘嚇成這個樣子?人人都要結婚呀!男人和女人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最好別在這件事情上費腦筋了。應該去睡覺,否則明天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深夜,他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他們到底隱瞞了什麼呢?」他坐在床上,一想到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就不寒而慄。是的,她這樣害怕,是有原因的。
他是戴綠帽子的!正因為這樣,她哥哥才急急忙忙從葡萄牙趕回來,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堅持要他們趕快結婚。有些年輕的丈夫儘管受了捉弄,卻還不知道他們娶的老婆身上懷著別人的孩子——亨利在書上讀過或聽人說過的這些事,在他腦海裡翻騰起來。
他從床上跳下來,用顫抖的雙手去摸火鐮。幾點鐘了?剛剛三點。他還有很多時間。
他點上蠟燭,開始穿衣服。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他讓傭人備馬,給房主人留下錢,請他把他的東西寄到巴頓,他準備在有人來找他以前,趕快離開倫敦。到哪兒去?這並不重要。主要是離開這裡,越快越好。還沒穿完衣服,他就坐到桌關,動手給比阿特麗斯寫信:
「我愛您,信賴您。我認為,沒有比您更純潔無瑕的人……」
亨利痛哭起來。他寫不下去了。
他把信撕掉,開始寫另一封長信——這是給沃爾特的。
「你們的打算是很陰險的,但終於落空了。如果我沒有發覺您的妹妹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我就會落入你們的圈套……」
他把這封信也撕掉了。他就這麼離開這兒,什麼也不寫了。讓他們自己去猜測原因吧。
這可不行!絕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把未婚妻扔在祭壇旁邊。沒有這樣的先例!他該怎麼辦呢?給溫特洛普先生寫信?還是給神父寫信?或者到教學當眾休掉她?不行,他不能再和她見面了。
是不是他錯了?或許她根本沒有什麼過錯?那他就不得不自殺了。一個人這樣侮辱自己的新婚妻子,就沒有權利活下去了。是不是他當真錯了?或許,這些事情都是他想像出來的?
他寫了幾封信,可是一封也沒有寫完,他把腦袋枕在手上,腦子裡昏昏沉沉,混亂不堪……
他的傭人在敲門。
「老爺,已經八點子,有位紳士,羅伯特.特爾福德先生請您。」
亨利慌慌張張抬起頭。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坐在桌子旁邊睡覺?他夢見什麼了?
於是他看見已經燃燼的蠟燭和那幾封沒有寫完的信。啊,他簡直發瘋的。
他趕緊把寫得亂七八糟的紙片摟到一起,扔進壁爐,燒掉了。一個人在半夜裡是什麼荒誕的念頭都想得出來的!
現在他根本不考慮這些事情了。今天他要舉行婚禮,可他卻睡過了鐘點。得趕快準備,不能誤了去教學的時間。他讓傭人對他的堂兄弟轉達歉意,請他自己先用早餐,然後就急急忙忙穿衣服。
這位新郎慌裡慌張,襯衫的領子也歪到一邊去了,喝了半杯冰涼的巧克力茶,就鑽進馬車裡。當他的伴郎的堂兄弟,又生氣又可笑地正坐在車裡等他。後來,他又哆哆嗦嗦地抓住衣服口袋,嚇得膽戰心驚,生怕把戒指給忘掉了。一路上他只擔心一件事——他們會不會遲到。他怎麼沒有讓傑裡叫醒他呢!他原來以為他能很早醒來,因為平時在家裡,天一亮他就起床。
跪在祭壇前的時候,他本來打算回憶一下,他是不是當真出現過什麼幻覺,但不久,他的注意力又轉到另一個實際問題上去了——一會兒該對神父說些什麼呢?
他勉勉強強熬過了整個結婚儀式和那頓煩人的喜宴。然後一對新人接吻、握手、給擁人小費。最後,馬車啟程了,他和比阿特麗斯單獨在一起了。謝天謝地,他總算永遠離開了卡斯特斯夫婦。這一切像是一場惡夢。
他又想起另一場惡夢。
他看看自己的妻子。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車的角落裡,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她彷彿是一隻被黃鼠狼追逐的兔子。
但這畢竟是一場夢吧?
一路上,他幾次想引她說話,但都毫無結果。他們到了布萊特赫姆斯頓,看到房子後面翻騰著的黑色波浪,接著,坐下來吃晚飯……
「是不是到岸邊去走走?」他問。
「好的。」
他們在岸上來回走了幾趟。亨利本想說點什麼,但當他們走到路燈下面時,他看見嫁給他的這位姑娘的臉色,心頓時就冷了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那種懷著別人的孩子而又和忠實的丈夫睡在一個床上的女人,才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他越來越覺得憋氣。他明知這是陷阱,可還是閉著眼睛往裡鑽。
再過一小時,他就能知道一切了。如果真是這樣,他是不是要把她殺死?不,無論她幹了什麼事,他也不會對她下毒手。但他要把她攆走,讓她回去找那些小偷和妓女吧,那才是她該去的地方。他絕不允許他的巴頓——他那塊寶貴的英國
土地——落到一個卑鄙之徒的私生子手裡。
這是不能忍受的!
「回去吧,比阿特麗斯。」
他覺得自己的語調十分凶狠、粗暴。
「亨利……我想順著碼頭走到底,行嗎?」
啊,她想拖延時間。隨她的便,他不會催促她。
「好吧。」
他們一直走到碼頭的盡頭。那裡雖然還點著燈,但卻渺無一人。她倚在石樁上,俯視著波濤滾滾的海水。正是漲潮季節。亨利望著比阿特麗斯,心潮起伏。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非常愛她。
「好了,回去吧。」他又重新說道。
她朝他轉過身來。
「如果可以,請您離開我十分鐘。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看看表,轉身走開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現在可以毫不懷疑了。過十分鐘他就回來。如果那時她再想出什麼花招來,他就要她的腦袋。
不行,她也許會跳到海裡去!他急忙朝她走去,又停下來,熱淚奪眶而出。這對一個可憐的姑娘來說不正是一條最好的出路嗎?他看到她急步朝海裡走去,便趕緊向她跑過去,接著又收住了腳步。她並不想跳海,女轉身走回石樁旁邊,繼續凝視著海水。
她沒有跳海,只是從腰帶上拔出一把小刀,扔到水裡。刀子雖然不大,卻很鋒利,刀刃磨得很薄。
她再也不需要這把刀了。現在,亨利會保護她不受任何男人的侵犯——當然除了他本人以外;為了換取這種保障,她把自己的身體賣給了他。現在她應該履行這笑交易的條件。既然他已經買了他,那麼她處女的肉體就是屬於他的——如果需要的話。對她來說,這處女的肉體並不是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它已經失去了任何價值,只不過是一件商品而已。
在她青春消逝之際,只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使她有權自豪:忠實的人償還債務,絕不躲閃,絕不訴怨。
亨利走到她跟前,面色蒼白,表情嚴峻。
「比阿特麗斯,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她慢慢地朝他轉過身子,抬起眼睛,莊重的凝視著他。
「是的,亨利,我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