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到李欣然被“雙規”的消息,吳達功再也躺不住了。抓起電話,就給妻子打電話。湯萍並沒馬上回答他的問話,這個一向足智多謀、處驚不亂的女人似乎稍稍有點兒慌,沉吟了片刻,說:“你慌什麼,事情還沒到你想的那一步。”
“那李欣然為什麼會進去?”
“他進去是他的事,跟你有什麼關系。”湯萍恨了一句,又道,“達功,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
“放心?現在還能談放心?”
“達功,我說了多少次,任何時候,你自己都不能亂,你現在是越來越讓我失望了。”
一聽湯萍的口氣,吳達功越發沒了底氣,他說:“不行,我不能這麼坐等下去,我要回去,必須回去。”
“回?”湯萍苦笑一聲,“你現在回來,還指望他們迎接你?”過了一會兒,湯萍又歎道,“這個馬其鳴,來頭不小啊!我們小看了他。”
“那我怎麼辦,總不能坐著等死吧?”
吳達功的慌張再次激怒了湯萍,她最恨的就是男人在關鍵時刻沉不住,自亂陣腳,這也是她寧可讓事情越發被動也不讓吳達功回三河的理由。對自己的丈夫,湯萍再是清楚不過,要是平日,無風無浪,丈夫人模狗樣,還真像那麼回事兒。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便像沒頭的蒼蠅,油鍋上也敢亂碰。上次若不是她處心積慮,精心布下圈套,讓車光遠馬失前蹄,怕是吳達功一伙,早就成了階下囚。一想這個,湯萍的心就黑了。良久,她說:“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最清楚,該不該回來,你自己去想。”
合上電話,湯萍猛發現父親站在身後。
湯萍驚了幾下,父親湯正業臉色一動,沒說話,很是艱難地轉身離去了。
湯萍連著吸了幾口冷氣,她知道,剛才跟丈夫的通話,父親一字不漏地聽了去,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湯萍是接到父親電話後從三河趕到省城的。父親電話裡說,最近身體不舒服,希望女兒能過來陪他幾天。湯萍來了這些天,卻沒有發現父親有什麼不舒服,只是他的目光越來越陰郁,跟她的交流,也越來越少。難道父親聽說了什麼,或者……湯萍不敢想下去,父親的異常令她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
湯萍的父親也是位老公安,要說,資格還比袁波還老一點兒。
很多年前,父親和袁波同是三河地區公安處副處長,父親還兼著刑偵大隊大隊長。一次,兩名窮凶極惡的越獄逃犯攔劫了一輛公路客車,將司機跟乘客逼到一家小型加油站內,揚言要乘父親的警車離開三河,否則,就要將人質連同加油站報銷掉。父親臨危不亂,巧妙地跟歹徒周旋著,天色漸黑,父親想只要堅持到天黑,他就有辦法將人質救出來。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客車內坐著一位高危產婦,因為驚嚇,突然早產,血流了一車。車內的人高聲叫著父親名字,要他救救這對母子。父親急中生智,沖趕來增援的袁波說:“你化裝成大夫混進去,記住了,沒我的命令,千萬不可亂行動,你的任務只是救出那對母子。”袁波領命而去。接下來的時間,每一秒鍾都能讓人窒息。父親利用歹徒查驗醫護人員身份的空兒,獨自摸過去,快要接近客車的當兒,意外發生了。
是袁波暴露了自己!他居然忙中出錯,將帶有警徽的襯衫穿在裡面。歹徒一把撕下警徽,盯住袁波,這一盯,歹徒便認出袁波。三年前正是袁波將他送進了監獄。歹徒興奮得哇哇亂叫,想不到仇人會自動送上門來。一把擰過袁波的脖子,寒光凌凌的匕首抵住袁波喉嚨。父親懊惱得在車下連連詛咒,咋就能犯這種錯誤呢?借著朦朦的夜色,父親真實地看見歹徒的匕首慢慢劃過袁波的脖子,鮮紅的血汩汩流出。父親不能猶豫了,稍稍的猶豫將會使他失去一位好兄弟,一位好同志。他大叫一聲,沖歹徒撲去。父親雖是制伏了歹徒,也救出了袁波,但是隨後發生的事令整個三河天搖地動。逃出的另一名歹徒喪心病狂,絕望中點爆了加油站。
那是三河人心中最暗無天日的日子,那是三河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炸聲連天,火光沖天,盡管公安和趕來增援的部隊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仍有二十一條生命被無情的火蛇吞去,其中就有那對母子。
比之那場突發性災難,接下來發生的事用一種異常變形的方式刺痛了湯萍年輕的心。父親被革職審查,不久之後,他以瀆職罪和重大公共安全事故罪被丟進監獄。正在上大學的湯萍四處奔波,想用自己的呼喚給父親喚來一點兒希望。可惜她的呼喚是那麼的無力,父親被判了十五年!
事後湯萍才得知,父親卷入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看不見血泊,卻遠比血腥更可怕。父親在公安局內屬於有刺的那種人,好多事上都不給頂頭上司面子。上司早就想拿掉他,免得將來害事。這下正好有了機會。對此父親一點兒也不爭辯,甚至上訴都不肯。他只是反反復復一句話:“是我太粗心,害死了那麼多人,我有罪,我有罪啊!”父親的頭發在幾天內掉光了,眉毛也開始脫落,他的樣子已令自己的女兒不忍目睹。
相反的是,袁波卻被樹為英雄,父親痛苦地掙扎在監獄裡的日子,袁波的英雄事跡卻被傳得沸沸揚揚。一年後袁波得到提拔,爾後,他便一路順風,直到登上三河市的權力最高峰。
湯萍自此悟出一個真理,權力,權力可以改變一切,權力更可以毀滅一切。在權力面前,是沒有什麼真理的。湯萍暗暗咬住牙,這輩子,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讓權力變成供她調教的丫鬟!
為此她處心積慮,嫁給了不被人們看好的吳達功,然後一步步地,扶他走上權力的山腰。現在,吳達功腳步受阻,弄不好很有可能會從山腰上滾下來,墜入萬丈深淵。湯萍看著山頂燦燦的太陽,還有山坡上爛漫無際的絕色風景,那可是她這輩子苦心追求的目標啊!她豈肯善罷甘休!她一定要幫丈夫化險為夷,把他扶到更高的山峰上!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又從臥室中走了出來,見女兒還站在原地,身子瑟瑟發抖,禁不住生起一片憐愛,輕輕走過來,攬住女兒的肩。
湯萍的身子在父親的手掌下動了動,自從嫁給吳達功,她跟父親的關系便一天天變壞,好長一陣子,父女倆幾乎都找不到話說了。湯萍知道,父親是對吳達功有成見,對這個女婿,父親好像從來就沒承認過。隨著吳達功進入權力層,父親對他的心病也越來越重。可他哪裡知道,吳達功所以有今天,一大半,是她的努力啊!是她一步步地,把他推就到今天這個位置上。
可這些話,她怎麼能跟父親提?自從遭受那次打擊之後,對權力,對人生,父親似乎有了更透徹、也更悲觀的看法。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眼下,她真想好好依在父親懷裡,把內心的苦悶、不安,還有憤怒和恨,一並道給父親。
這個晚上,父女倆終於有了一場難得的談話,盡管湯萍躲閃著,沒把最要害的東西說出來,但,湯正業還是敏感地把握到了女兒的心思。怎麼辦?結束談話後,湯正業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他可就這麼一個女兒呀!難道真能見死不救,但怎麼救?
這些年,女兒一直奔在另一條路上,充滿暗礁和泥流的路。湯正業多麼希望女兒的腳步停下來,那是一條危險的路,是一條通往死亡的路。可是,他知道,女兒不會停下來,任性的女兒,倔強的女兒,永遠不服輸的女兒。
天亮時分,湯正業終於作出決定,他要親自跟女婿吳達功談一次,必須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跟著他往火坑裡跳,往死路上走。當他舉手敲響女兒房間的一刻,猛然聽到,女兒正在通電話,湯正業聽了沒兩句,頭裡嗡一聲,差點倒下去。
他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女兒窮途末路,真打算要豁出去了!
接近周翠花的工作取得可喜進展。從吳水縣基層派出所抽來的女警王雪匯報說,她已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目前以姐妹相稱。不過,周翠花還是不說實話,謊稱她男人李三慢在老家,說是工地上摔壞了腿,干不成重活,家裡吃的穿的,全靠她。據王雪調查,周翠花有個相好,是童百山的內親,童百山管他叫三叔。這個三叔眼下是童百山建築工地料場的總管,負責童百山大小工地的所有進料。此人五十多歲,幾年前死了老婆,子女都在外地,一個人在料場過。周翠花嘴上叫三叔,暗裡,卻跟夫妻沒啥兩樣。吃的用的,一應花銷都由這個三叔供。王雪見過這個三叔,此人瞇一對小眼睛,左腿有點毛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人看上去很不老實。
“具體案情呢,掌握了多少?”秦默忍不住問。他不喜歡下屬匯報工作沒邊沒際。王雪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說:“周翠花有個兒子,在省城讀中學,聽說是家貴族學校,全寄宿的。不過周翠花輕易見不到他,她兒子好像被三叔控制著。”
哦?秦默警覺地豎起了耳朵。這個消息太重要了,一個民工的兒子,怎麼可能讀得起貴族學校?難道?
“就從她兒子入手,鼓動她去看兒子。另外,密切注意這個三叔,看他跟外界有什麼聯系。”秦默命令道。王雪領命而去,她現在的身份是賣豆芽的下崗女工,專門給童百山的工地食堂供豆芽。
去沙漠邊沿農場調查的同志也有了突破,這家農場名義上是當地一農戶的,經細查,所謂的農戶根本不存在,農場主正是那位市領導的妻子,用的是她妹妹的名字。那位叫楊四的牧羊人正是周生軍,化裝成羊販子的警察在買羊的過程中借故挑起事端,跟楊四打了一架,弄破了楊四的臉,巧妙地提取了他的血樣。經化驗,血型跟幾年前那起傷人案中提取的血型一樣。至此,這起偷梁換柱雇人抵罪案便基本可以定性。但是,負責偵查此案的警員又說:“對農場秘密偵察中發現,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定期都要找楊四,表面上是在買羊,暗底裡到底做什麼交易,很難說。”
“出出進進的羊車檢查過沒?”
“查過一次,沒查出什麼。”
“再去查,發現情況隨時報告。”
幾天後,秦默得到報告,說沙漠農場很可能存在毒品交易。
什麼?秦默把自己嚇了一大跳。近年來,三河市的毒品犯罪越來越猖狂,警方雖然嚴厲打擊過幾次,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一度也有所低頭。但是,毒品交易仍在暗中猖獗,其手法越來越隱蔽,犯罪分子也越來越狡猾。前幾日對幾家娛樂場所突擊性搜查中,又發現大量搖頭丸。東關一帶的老居民區,也有新的白粉交易暗中出現。初步懷疑的幾個疑犯,都是回民,平日以販羊做掩護,行蹤十分詭秘。誰都懷疑三河市有一個秘密的毒品中轉站,但就是找不到線索。
不可能。秦默旋即搖搖頭,一個堂堂的市委領導,再怎麼糊塗,也不可能干這種掉腦袋的事。不過他還是說,嚴密監控沙漠農場,對所有進出者都實行監控,直到弄清他們的真實身份。
隨後,秦默將這一重要情況向馬其鳴作了匯報。馬其鳴聽完,不露聲色地說:“你覺得這事有可能?”秦默搖頭,馬其鳴說:“事關主要領導的重大線索上,一定要謹慎,尤其要注意掌握好分寸,切不可將線索任意擴大,這對三河市的穩定不利。”秦默還想說什麼,馬其鳴說:“你把工作安排一下,下午我們去吳水,上午我接到消息,說李欣然差點自殺,現在正在醫院搶救。”
“怎麼搞的?”秦默一激動,火氣就上來了。
馬其鳴說:“有人給李欣然送煙,檢察院的同志沒留心,結果香煙裡面有毒。”
“這不是想滅口嗎?”秦默更加不安。
“暫時還不能確定,等我們去了再研究。”
吳水縣人民醫院內,醫務人員一片忙亂。縣委副書記李欣然是上午十點發現異常的。據負責此案的市反貪局副局長成名傑講,當時李欣然提出要吸煙,他同意了。辦案人員便從親友送來的煙中給他拿來一包軟中華。李欣然還問成名傑要不要也來一根,成名傑說:“對不起,我不吸煙。”李欣然便自己點了一根,很悠然地吸。邊吸邊跟成名傑聊天,說:“我當一中校長的時候,你是不是正在上高一?”成名傑點頭說是。那時他真的是吳水一中的學生,對這個校長,成名傑是記憶深刻的。他在中學的三年,正是李欣然跟劉玉英打得火熱的三年,各種傳聞都有,不過作為學生,也僅僅是道聽途說而已。李欣然跟成名傑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好像還扯到曾經跑人事局要過成名傑什麼的,總之,就是想緩和氣氛,不讓成名傑拿他當犯人看。當慣了領導突然讓人當犯人看是很難受的。
煙抽完沒幾分鍾,李欣然突然喊不舒服,緊跟著,口裡便吐白沫。成名傑馬上打了“120”,同時緊急將情況報告了市委有關領導。據醫院初步診斷,李欣然是中了一種叫羊腸草的毒,這種草長在沙漠深處,過去多,現在很稀少了。就連沙漠裡的居民,怕也很少見到。羊吃了這種草,半個小時就會死亡,既或駱駝吃了,也抗不過半日。沒想如此罕見的東西竟混進了中華煙的煙絲裡。
幸虧送的及時,經過緊急救治,李欣然已脫離生命危險,不過人還昏迷著,沒醒來。
“煙的來源查清了沒?”馬其鳴問。
“這個……這個……一時半會兒還查不清,這幾天送煙的人太多,都知道李欣然愛抽煙,大多又都送的是中華。”成名傑說話有點吃力。
“你們沒登記?”
“沒,這種事,常規都是不登記的。”成名傑吭了吭,又作解釋,“送煙的不是領導就是……領導打過招呼的。”
“糊塗!這煙要是你們抽了,出了事算誰的?”馬其鳴有火發不出,這種事兒在眼下算是家常便飯,人前腳進來,禮品後腳就跟來了,擋都擋不住。當然,個別辦案人員趁火打劫,巴不得名煙名茶流水一樣湧進來。這就是所謂的靠山吃山,靠案吃案。
馬其鳴嚴厲批評了成名傑他們的散漫作風,要求立即對送煙者展開調查,查清毒草來源。同時強調:“今天起,沒有嚴格的審批,決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探望。”
成名傑紅赤著臉,點頭稱是。
從醫院出來,秦默心事重重地說:“馬書記,這地方看來不安全啊,要不,將李欣然換個地方?”
往哪換?這也正是馬其鳴思考的問題,可是三河市就這麼大,換來換去,還在三河的地盤上。小四兒那麼隱蔽,他們都能找到,何況李欣然目前只是“雙規”,要做起保密來,的確很難。
馬其鳴在電話裡跟袁波書記作了請示。袁波書記說:“人還是留在吳水,不過措施上你們可以加強。”
種種跡象表明,對方已經亂了陣腳,開始向馬其鳴他們反撲了。這很好,馬其鳴等的便是這個。對方如果置之不理,尾巴就很難暴露出來,下一步的工作難度將會更大。只要對方一跳,就難保他不露出馬腳來。
到現在為止,在關於對方到底有多強大,觸角有多深這一問題上,馬其鳴跟秦默還是達不成一致。秦默固執地認為,對方的勢力就在三河,他們依仗著某種權勢,在三河盤根交錯,密密麻麻,形成了自己的網絡。馬其密卻隱隱覺得,事情決非如此,秦默想得有點過於簡單,這種判斷主要來自他對車光遠腐敗案的了解。這是一起精心策劃、周密布局的誣陷案,裡面充滿算計。稍有不慎,腳步就會踩到陷阱上。可惜車光遠本來就是一個勇大於謀的人,被它操縱、被它套牢也在情理之中。這個世界,誘惑來自方方面面,誰能保證自己的腳步不越過禁區一步呢?馬其鳴歎了口氣,越發感到行走的艱難。想不到小小的三河市,竟成了考驗他、磨煉他的又一座險峰。這時候,他忽地就感激起佟副書記來。人一生應該遇到種種障礙,不停地面對挑戰和誘惑,人的步子才能沉穩,意志力才能堅強。他想起上任時佟副書記電話裡跟他說的話,別以為你在開發區干了點成績,就可以翹尾巴了。如果抱著這種心態,車光遠就是你最好的例子,別指望到時候我給你擦屁股!
看來,佟副書記對三河的情況,也是有所洞察啊!河陽的“官場地震”,他是有所耳聞的,這就更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馬其鳴收回心思,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局面上。
比起李欣然,他兒子李華偉更加頑固。這個三十多歲的董事長仿佛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心理准備做得十足充分。面對一次次突擊審訊,他的對答嚴謹得令人折服。他繼承了他老子的霸道和傲慢,又具備比他老子更沉著、更冷靜的心理素質。這樣的對手,就連馬其鳴聽了,也暗暗佩服。
還好,對李華偉的外圍調查取得了實質性的突破。經查,李華偉在創辦華欣商貿公司前,曾是吳水縣下面一個鄉的副鄉長。六年前一個夜晚,李華偉獨自駕著一輛越野吉普去三河赴宴,回來途中發生車禍,將一個收羊皮的回民撞成重傷。李華偉駕車逃逸,沒想半個月後小四兒敲開了他家的門,徑直說:“你打算私了還是公了?”李華偉當時還抱著僥幸心理,事情已過了半月,他相信沒有人看到,所以對小四兒態度很是不好。誰知毫不起眼的小四兒緊跟著說了一句話,李華偉頓時便氣短半截。
這事真有點戲劇性,李華偉撞傷羊皮販子後,本來是想將他送往醫院的。就在他往車上抱昏迷的羊皮販子時,手無意觸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令他產生了瞬間的震顫,緊跟著他的思維發生變化,年輕的李華偉最終還是沒經住巨大的誘惑,拿了東西就逃。沒想正是這可怕的東西將小四兒引到了他家。
小四兒說:“販子還在醫院裡,沒死,想不到吧,他會在昏迷的一瞬記住你的車號,而且……”小四兒不往下說了,目光意味深長地盯在李華偉的臉上。
李華偉當下驚了身冷汗,邊擦汗邊支吾:“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接下來李華偉跟小四兒之間展開過一場較量,李華偉很快打聽到,那個羊皮販子被送往醫院不久便死了,小四兒說了謊,想詐他。他馬上改口,想推翻自己的承諾。誰知跟後就有交警找上門,拿出了羊皮販子臨死時的指證,還有目擊者的證詞。李華偉知道這一切都是捏造的,但畢竟做賊心虛,不敢過於狡辯。小四兒威脅道:“我只要東西,不追究你撞人的事,如果你連這也做不到,那別怪我不客氣!”
誰知東西一到手,李華偉便被小四兒牽住了,包括當時任吳水縣副縣長的李欣然,鼻子也牽在了小四兒手中。
據當時負責此案的交警說,那次交通事故報案的正是小四兒,把人送往醫院的也是小四兒。就在李華偉駕車逃逸十分鍾後,小四兒便敲開了交警大隊的門。可以斷定李華偉撞人的地方正是小四兒想從羊皮販子手裡取東西的地方。至於什麼東西,當時沒往下查,說是有人打了招呼,要求盡快結案。此案是以小四兒撤訴處理的,雙方達成和解,至於和解到什麼程度,交警也不掌握。交警能提供的,只是當時小四兒報案的幾份筆錄。
“一定要找到小四兒!”馬其鳴再次命令道。看來這個小四兒,將是掀開三河市所有秘密的關鍵。
正當秦默要給李鈺下達新的命令時,吳水方面突然報告:“教育局副局長劉玉英遭人襲擊,頭部受重傷,情況十分危險。”一聽是劉玉英,秦默腦子裡轟一聲,顧不得細問,立即下命令:“火速將人送往市醫院,全力搶救!”
秦默趕到市醫院,搶先做了布置,一個小時後,劉玉英被急救車送來,同來的有李鈺,還有吳水公安局的幾位同志。想不到的是,吳水縣縣委書記鄭源也趕來了。
秦默略略一驚,他怎麼也來了?
鄭源見了秦默,恨恨的,不說話,他徑直找到院長辦公室,跟院長說明情況,請求醫院全力搶救。
劉玉英被送進手術室後,兩個人再次在樓道相遇,秦默主動打招呼,向鄭源表示道歉。秦默的道歉有兩層意思,一是曾經在李欣然的問題上,秦默跟鄭源發生過爭吵。當時車光遠想動李欣然父子,秦默婉轉地找過鄭源,想讓鄭源跟袁波書記說說情。沒想鄭源當場回絕,而且很快把信息反饋到李春江那兒,惹得李春江對秦默誤解了好一陣。直到車光遠出事,李春江還在怪秦默,說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喪失立場,心中只有親朋觀念。秦默當時就將電話打給鄭源,質問他為什麼要跟李春江說這些?沒想鄭源脾氣更燥,在電話裡將他訓了一頓,還勸他盡早辭職,別霸著位子瞎誤事。另一層,秦默是想對劉玉英的事表示歉疚。畢竟她是吳水縣的干部,出了這種事,最有責任的還是他們公安。
鄭源還是不說話,不過他掏出煙,給秦默敬一支。秦默說:“謝謝,我戒了。”鄭源也不在意,自己點上抽。他抽煙的姿勢很凶,就像跟煙有仇似的。秦默訕訕說:“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能戒還是戒吧。”鄭源啪地扔了煙,丟下秦默走了。
秦默覺得鄭源真是不可理喻。
按說,劉玉英出事,作為縣委書記的鄭源完全沒有必要親自趕來,而且神色遠比他秦默緊張。這事真讓人琢磨不透。秦默正瞎想著,李鈺悄悄走過來,問:“他臭你了?”
秦默抬起頭,不解地盯住李鈺,問:“你這話啥意思?”
李鈺窘了一下,囁嚅道:“鄭書記怪怪的,他對劉局長格外關心。”
“少扯淡!”秦默臭了李鈺一句,問,“凶手有線索沒?”
李鈺搖頭。
劉玉英是在城郊垃圾場遭到襲擊的。上午十一點二十分,吳水公安局突然接到報案,城郊垃圾場有人行凶。辦案民警趕到現場時,劉玉英已倒在血泊中。報案者是運送垃圾的司機,據他講,上午十點,他開車往垃圾場送垃圾,快進場時,忽然看見路上躺著一個女人,全身都是血,很害怕。當時垃圾場很靜,除了幾個才趕來撿垃圾的老者,四周沒有人。等他快速將垃圾倒掉,跟幾個撿垃圾的往車上抬劉玉英時,有個羊倌跑來說,剛才有兩個男人打這個女人,打得很凶。他看著害怕,打遠處吼了幾聲,喊警察來了,兩個男人才住手,匆匆跑了。
“她去垃圾場做什麼?”李鈺還在匯報,秦默突然打斷他問。
“我們分析,是去見小四兒。”
“小四兒?”秦默一震,但他很快就問,“放羊的還看見什麼?”
“放羊的是東山人,劉玉英遭襲擊時,他趕著羊剛到那兒,先前發生過什麼,他也不知道。”
“沒有別的線索?”
“有人在吳水郊區一家旅館看到過小四兒,說他昨夜住在那裡。”
“哦——”秦默的眉頭緊起來,看來藝高膽大的小四兒果真沒離開過吳水。
李鈺接著匯報:“目前已經查明,小四兒昨晚就住在紅玫瑰旅館裡。這兒很有可能是他一個點。這家店的老板是個刑滿釋放犯,旅館開在高速跟省道的交接處,吳水人稱三叉路口,生意很火。”李鈺還說了一個新情況:“調查當中辦案人員意外發現這家旅館有色情交易,當場抓獲了兩對男女。據周圍群眾反映,紅玫瑰其實是個色情窩點,進駐者大都是周圍做小生意或走街串戶收羊皮的回民。一般情況下都是找完暗娼便走人,很少有過夜的。”
一聽“羊皮”兩個字,秦默的神經猛地一緊,情急地催促李鈺:“往下說!”
李鈺說:“目前情況就是這些,辦案人員還在現場,有情況會隨時報告。”
正說著話,李鈺的電話響了,剛一接通,電話那邊就傳來聲音:“李隊,我們又抓獲六個賣淫女,其中有兩個……”
“怎麼了?
“她們是吸毒者,身上藏有毒品。”
“什麼?”李鈺感覺好像被人敲了一悶棍,他很快將消息告訴秦默。秦默更是震驚。
“你現在馬上回去,突擊審查那個老板,注意,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李鈺領命而去,秦默忽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這消息太重要了,他再次想起沙漠邊沿的那家農場,不知怎麼,突然就將這兩個地方聯系到了一起。收羊皮的、回民、小四兒、賣淫女……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這次挖出的,就不僅僅是公安內部的黑幕了……
遠處,住院部跟門診大樓交接處,鄭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濃濃的煙霧罩住了他的臉,使他看上去更加有了一層神秘。
審訊紅玫瑰旅店老板朱三強的工作連夜展開,在強大的攻勢下,朱三強終於崩潰,再也頂不住了。他承認,他跟小四兒認識,以前還是拜把子兄弟,兩個人是在監獄裡結下生死之交的。
朱三強是青海人,當年因為挖金子,在肛門裡私藏了“金猴子”(一種形狀酷似猴子的砂金),被金掌櫃發現,毒打了一頓,被關在金掌櫃用來懲罰不忠實的沙娃的地牢裡。後來跟幾個淘金的沙娃一起逃出來,想用炸藥炸死金掌櫃,卻被金掌櫃雇的打手發現,差點丟命。逃出被稱為奪命谷的雙龍溝後,在一座縣城搶劫,後被送進監獄。本來判了三十年,是小四兒想辦法把他提前弄出來的。出來後先是跟著小四兒混,後來小四兒給他開了這家小旅館,讓他掙點錢,娶個老婆。開了一年,生意清淡,沒法維持,他不想干了。沒想小四兒給他領來了一個叫紅紅的女孩,說可以做那種生意,上面都打點過了,不會有危險。這一做,就把紅玫瑰做得有了名氣。現在每天的收入不下一千,而且還能白玩幾個小姐。
問他小四兒的事,這家伙吞吞吐吐,不肯多說。只交代小四兒昨天是來過,沒跟他說話,徑直進了紅紅的屋子,天亮翻起身又走了。他說小四兒的事他從來不問,不敢問,別看小四兒對他好,但亂問小四兒會很不客氣的,割了他的舌頭也說不定。道上的弟兄們都知道小四兒的脾氣,除了他自己說,沒人敢多問一句。
這一點李鈺信。
紅紅的交代也是如此。昨晚,小四兒是天黑時摸進來的,當時她剛接完客,小四兒一腳踹開門,將正在提褲子的嫖客一腳踹出去,倒頭便睡。睡醒後他說要打電話,將她支走了。睡了一夜小四兒一句話也沒跟她說,早晨臨走時,小四兒突然說:“收拾你的東西,離開三河,到別處混日子去。”
紅紅流著鼻涕,淚眼巴巴地說:“我現在這個樣子,離開紅玫瑰,哪裡還肯要我?”
她說著便打出一連串的哈欠,後來又跟李鈺要粉。李鈺喝了一句,紅紅撲通跪到地上,求道:“求求你,給我吸一口吧,吸了你讓我干啥都成。”
看來,朱三強跟紅紅的確不知道小四兒的行蹤。但可以斷定,小四兒早上出去一定是見劉玉英。那麼,他跟劉玉英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劉玉英對小四兒,又知道多少?
這一切,都得等劉玉英脫離危險後才能得知。
劉玉英在施行完大面積頭顱手術後,人還昏迷著,能不能挺過來,醫院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情況看起來,並不是十分的樂觀。
潘才章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要他立即停止童小牛和劉冬之間的惡作劇。“我想你鬧夠了,再鬧,就怕你收不了場。”對方用威脅的口氣說。
“你是誰?”潘才章一怔,他感到對方很有來頭。
“我是誰不用你管,現在該管好你自己,記住了,想辦法放劉冬走。他再關下去,會是你的一個大麻煩。”
對方說完就掛了,潘才章本想查號碼,對方居然隱了號。“媽的!”他罵了一聲,扔掉手機,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
這個劉冬,真是個禍害!潘才章真是後悔,當初跟上老黑認識那個姓彭的簡直是個愚蠢透頂的錯誤。本來他想,找個時間讓姓彭的把東西拿走,大家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彼此兩清。沒想姓彭的是個白眼狼,他說:“我彭某人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打算收回,就跟我說出去的話一樣。”
“你什麼意思?”潘才章心虛地問。
“什麼意思?潘所長,你我都是場面上混的人,應該很清楚場面上的規則,有些話我不想說第二遍,還是請潘所長好人做到底,快把我妻侄弄出來。”
“你在威脅我?”
“不敢,嘿嘿,誰敢威脅你潘大所長,不過,三河這地方,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潘所長如果不相信,那我們就走著試試?”
姓彭的說完這話沒兩天,潘才章老婆上街買菜,斜刺裡突然沖出一摩托車,將一灌健力寶潑在他老婆臉上,揚長而去。他老婆嚇個半死,幾天都緩不過神來。想想也真是後怕,如果那不是健力寶,而是硫酸什麼的,情況將會怎樣?
潘才章心虛了,他開始四處活動,想盡快把劉冬弄出去。但是,眼下的公安局,風向突變,潘才章這條線上的,都開始自危,頭縮得一個比一個厲害。誰也不肯在這種時候鋌而走險,並且勸他也收斂收斂,觀觀風向再說。潘才章一肚子怨氣,難道他不知道收斂,可收斂得了嗎?
他把情況說給姓彭的,姓彭的倒沒逼他,也表示能理解。潘才章剛松口氣,姓彭的又說:“不過,劉冬要是在裡面少了一根頭發,我可要問個明白。”
沒辦法,潘才章跟王副商量半天,打算將劉冬跟童小牛分開。誰知劉冬也不是個好惹的主,硬是給潘才章找不自在,不論王副怎麼說,就是不肯出那個囚室,像是跟童小牛較上勁兒了。童小牛呢,也讓劉冬給激起來了,公開嚷,敢把老子跟劉冬分開,門都沒有!誰要是活得不自在,就來分分試試。潘才章裡外不是人,一怒之下道,就把這兩個雜種拴一個槽上,踢,讓他們踢,一個踢死一個才好!
這以後,那間囚室天天傳出打斗聲,忽兒是童小牛將劉冬打得喊娘,忽兒又是劉冬將童小牛打得叫爹。獄警也是習慣了,加上這兩個人又都有來頭,只要不出人命,誰也懶得管。
消息傳到老黑耳朵裡,老黑打電話質問:“到底怎麼回事兒?”潘才章沖電話就罵:“老子是共產黨的看守所所長,不是你童家的看門狗,以後少拿這口氣跟我說話。”老黑把話傳給童百山,童百山很大度地說:“以後這種事你少摻和,免得人家說我們干擾執法。”見老黑眨巴眼睛,童百山又說:“也該讓他受點教訓了,記住,沒我的話,誰也不能往裡送東西。”
童百山一不施加壓力,潘才章膽子便大起來,索性惡作劇般放開讓童小牛跟劉冬斗,斗得越凶越好,斗得越凶人們才不會拿以前那種眼神看他潘才章。
沒想,劉冬跟童小牛還沒斗出個所以然,他潘才章的難處便來了。
潘才章在屋裡轉了很久,仍是想不出這個神秘人是誰?他相信不是姓彭的,姓彭的如果有要求,一定會赤裸裸說出來,用不著玩這種把戲。也不會是童百山那邊的人,那邊的人不會無聊到讓他放劉冬出去。忽然,一個人影跳出來,把潘才章嚇了一跳,媽呀,是他?不會吧?再一想,是,一定是。
潘才章一屁股癱在椅子上,半天透不過氣來。
晚上,潘才章悄悄來到一個地方,等他的是檢察院一位科長。不是上次那位,上次那位已經斷了聯系,特殊時期特殊策略,誰都很敏感,誰也怕擔風險。這位,算是老朋友,老相識,這麼說吧,鐵桿子,一條道上的。
兩人剛坐下,潘才章就急急地問:“最近風聲是不是很緊?”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憂心忡忡說:“是不大對頭,馬其鳴跟秦默,神神秘秘的,好像要鬧騰點事兒。”
“那……動作大不?”一提秦默,潘才章就心虛,可惜這陣子他的信息很是閉塞,越想知道的東西越是沒法知道。
“暫時還說不准,這次不像上次,外界一點兒響動也沒,不過從進去的幾個人分析,情況可能不大好。”
“你是說……?”
對方歎了口氣,說:“吳水縣的李欣然進去了,說是受賄,可檢察院除了成名傑,別人都插不上手。聽說案件直接由馬其鳴負責,這不大正常。這應該是紀委管的案子,馬其鳴憑啥要插手?”
潘才章吸口冷氣,李欣然進去的事他知道,他跟王副說起這事時,還堅持說是受賄。現在看來,是他腦子太簡單了。
“還進去了幾個,但具體情況誰也打聽不到。這一次,他們把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對方說這話時,臉上是掩不住的沮喪。潘才章看到了事情的嚴峻性,不過他強撐著,極力緩解自己的神經。對方沒等他發話,接著道:“老潘啊,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不過看在你我多年的分兒上,還是早做准備吧,免得突然有一天,讓人家搞個措手不及。”
潘才章心裡騰一聲,他最怕對方說出這種話來。斗爭了好長一會兒,還是顫著聲音問:“難道……他……就沒一點兒對策?”
對方不吭聲了,誰都清楚那個他是誰,可多少年來,誰也不曾講出來。也許這就是一種默契,一種能成為朋友所必需的默契。過了好長一會兒,對方才說:“老潘啊,有的時候我們不能指望別人,你懂我的意思不?”
“指望不住啊……”潘才章發出同感。
當天晚上,潘才章便開始了行動,自保行動。他把屋子翻了個遍,所有藏秘密的地兒都翻了過來。老婆在床上大聲尖叫:“潘才章你神經啊!深更半夜的。”
“夾住你的嘴!”潘才章惡狠狠地道。
做完這些,潘才章在沙發上坐到了天亮。
他睡不著,真是睡不著。一股沒來由的怕徹頭徹尾包圍了他,這一次,真是不一般啊!
第二天早上,潘才章心力交瘁地邁著無力的步子去上班,剛拐過什字,便看到兩個行蹤神秘的人朝他走過來。潘才章還在疑惑中,對方已一前一後逼住他,問:“你是潘才章嗎,請跟我們走一趟!”
消息很快傳到百山集團。童百山正在跟深圳萬業投資集團的代表商談投資的事,副總老黑急慌慌跑進來,耳語了幾句。童百山黑下臉,跟客商代表說了聲對不起,跟著老黑走出來。剛進自己的辦公室,童百山便問:“你說的是真?”
“千真萬確,早上剛上班,人還沒進辦公室,就被帶走了。”副總老黑像是發誓一般。
“是檢察院還是公安局?”
“姓王的說不清,只說是讓他們帶走了。”老黑結巴起來,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一遇事就結巴。
“屁大個三河市,讓誰帶走都搞不清,他是吃什麼長大的?”童百山幾乎是在吼了。的確,這種時候,辦事還是這個樣子,他能不吼嗎?
老黑嚇得一陣抖,這是多少年來童百山第一次這樣吼。去年車光遠鬧騰事兒,童百山都沒這麼吼過。過了一會兒,老黑顫驚驚地問:“要不,我再去打聽打聽?”
“打聽個頭,都是一群廢物!”童百山說著便抓起電話,是他平日很少用的黑色保密機。電話剛一通,童百山便問:“人是誰帶走的?”
“那邊說,還沒搞清楚,正在查。”
“有消息馬上通知我!”童百山叫完,人便成了另一個樣子。看得出,潘才章出事對他震動不小,尤其到現在還不能斷定帶人者是誰,問題就越發復雜。他甚至想,會不會落到安全部門手裡?
轉眼之間,他便否定了這種想法。荒唐,姓潘的跟安全部門有什麼瓜葛!准是馬其鳴玩的把戲,這個人——他恨恨地打斷思路,轉身跟老黑說:“馬上傳我的話,見著小四兒,就地滅口!”
滅口?老黑不敢相信地盯住童百山,心裡直納悶兒,這事跟小四兒有啥關系?
“去呀!還傻著做啥?難道要等我們全進去了才下手?”童百山已完全成了驚弓之鳥,他的樣子嚇壞了副總老黑。跟著他這麼些年,老黑從沒見他失態過。其實老黑壓根兒就不知曉童百山做過些什麼,更是搞不懂他腦子裡那些怪誕的想法。老黑充其量也就傀儡一個。
老黑走後,童百山平靜了會兒自己,等他再次走進會議室,臉上已是鎮定自若,甚至談笑風生,一點兒看不出剛才經歷了什麼。
這天的會談不歡而散,童百山突然對以前作出的承諾來了個大推翻,說經過再三論證,覺得做出的讓步太大,這樣項目既或引進來,百山集團的受益也會大打折扣。他的反常令深圳方面大吃一驚,想不到僅僅幾分鍾,童百山就能作出如此不可思議的決定。
要知道,作為投資方,深圳方面不是找不到理想的合作伙伴,只是念在三河高層多次招商的分兒上,才答應跟百山集團談。誰知百山集團如此毀約?
送走客人好久,童百山還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他在想,這步棋下得是不是太過冒險?要是上面追究起來,到底該如何作答?
還未等他想好答案,市委的電話便到了。打電話的是市委常委、副書記孫吉海。“你搞什麼名堂,這麼大的事,說毀約就毀約,你把市委當什麼了?”孫吉海顯得很惱火,這項目是他一手抓的,突然毀約,令他很是震驚。童百山懶洋洋地說:“對方條件苛刻,我接受不了。”
“一派胡言!”孫吉海罵完,啪地掛了電話。緊跟著,電話又叫了起來,這一次打電話的是孫吉海的秘書,讓他立即到市委,當面向孫副書記匯報。
童百山不能不去,還好,他到孫吉海辦公室時,孫吉海的火已消了一半。“怎麼搞的,主要條款不是早已談好了嗎?”
童百山慢條斯理地說:“崩了,我是沒這個能耐,你找別人談吧。”
“你?”孫吉海這才意識到,並不是談判出了問題。“好啊,老童,你跟我玩這一手。”
“孫書記,你可別亂想,我童百山向來明人不做暗事。”
明人?孫吉海牙齒咬了幾咬,把要說的話吞咽進去。這個時候,他已清楚,自己處在了什麼位置上,童百山這一手,其實就是沖他來的。他真是後悔,當初要把這個項目交給百山集團。這項目是他跟省委保證了的,也是在市委常委會上拍了胸脯的。接下來,他要考慮的是,怎麼跟市委和省委解釋?
童百山冷冷地盯住孫吉海,他倒要看看,這出戲接下來該咋演?
夜,漆黑一片,風從遙遠處刮來,洗劫著城市的各個角落。朱牤兒躲在一家廢棄工地的窩棚裡,抖著目光朝外張望。
朱牤兒是下午收工時突然發現獨狼的,勞累了一天,朱牤兒有氣無力地往回走,甚至連飯也不想吃,就想回工棚好好睡一覺。忽然,工地一角閃出三個陌生的身影,神色詭秘地往工棚裡去。朱牤兒一驚,那不正是獨狼嗎?幾乎同時,獨狼也看見了他,腳步飛快地朝這邊移來。朱牤兒暗叫不好,借著工友們的掩護,很快縮回到工地上,此時的工地已保護不了他了。情急中穿過密密匝匝的鋼筋,奔到已經竣工的三號樓,樓下正好有輛自行車,是送牛奶師傅的。朱牤兒奪過車,騎上就跑。出了工區,他看見一輛公共汽車,剛扔了自行車,就見獨狼他們的腳步已追了過來。朱牤兒不敢怠慢,掉頭就往一居民區跑。借著暮色的掩護,他在曲曲折折的巷子裡奔了個把鍾頭,才算逃開獨狼他們的追殺。
真是活見鬼,無論他逃到哪家工地,獨狼的腳步總會跟來。一想曾在吳水汽車站差點兒讓獨狼一刀捅死的情景,朱牤兒嚇得尿都要出來了。天啊!我該咋辦,這麼躲躲到哪一天?在廢舊的工棚裡藏了個把鍾頭,朱牤兒邊朝外巴望邊亂想,這個地方還是不太保險,獨狼的鼻子一定能聞到,跟他一起的那兩個是啥人,怎麼老是陰魂不散?
天愈發黑了,朱牤兒又怕又餓,肚子裡像是一窩老鼠在打架,咬得他直想把這個叫肚子的東西挖掉。必須得吃一點兒,不然連跑的力氣也沒。我不能等死。朱牤兒邊給自己打氣邊試探性地往外走。這時候街上的路燈還亮著,路燈下賣烤肉的、賣餛飩的還沒收攤,朱牤兒忍不住肚子的叫喚,摸了摸口袋,發現還有五塊多錢,就朝賣餛飩的婦女走去。賣餛飩的婦女打量他一眼,見又是一個皮包骨頭的民工,有點掃興,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吆喝。朱牤兒只望了一眼餛飩湯,口水便嘩啦啦洩了下來,抹了把嘴,說:“下……下一碗。”
碗字還沒落地,對面烤肉攤的兩個人刷地抬起了頭,媽呀!朱牤兒拔腿就跑,邊跑邊罵自個兒,你個笨豬,你個短命鬼,咋就偏偏跑這兒吃啊!
朱牤兒慌不擇路,或者,他早就想好要往哪兒跑,等他大汗淋淋跑到病區時,追他的步子迫不得已停了下來。他不敢松氣,穿過長廊,徑直就往前幾日偷偷看好的那間病房跑。快到病房時,正好跟出來接電話的李春江撞上了。朱牤兒猛地抱住李春江的腿:“救救我,救救我,他們要殺我啊!”
李春江再也沒理由沉默了。如果他還沉默,就實在對不住這一腔血性。而且,今天白天,他接到鄭源電話,說蘇紫家又被抄了。當時蘇紫不在,家裡只有她婆婆跟三歲的女兒,歹徒將她婆婆捆起來,差點把孩子嚇出病。這幫畜生,真是太猖狂了!聽完朱牤兒的哭訴,李春江再也按捺不住,當下給馬其鳴打電話,要求立即回三河,投入工作。馬其鳴這時還沒睡,跟妻子梅涵剛剛在電話裡親熱完,心裡正熱著哩。李春江的這個電話,讓他越發興奮,想了想,又把電話打過去,問梅涵:“北京那邊聯系得怎麼樣了,能不能盡快將葉子荷送過去?”
梅涵納悶兒地問:“老公,深更半夜的,怎麼突然想起別的女人了?”
朱牤兒從看守所拿出的東西,的確十分重要。上面清楚地記錄了童小牛、潘才章一伙這些年收受錢財,設法從看守所、監獄等往外撈人或串通供詞抵抗法律制裁的犯罪事實。單是上面記錄的,就有三十二人!李春江仔細研究了一番,這三十二人中,屬於非法串供的十八人,重罪輕判的六人,找人抵罪者達八人!
他們收受的好處費、辛苦費高達二百六十多萬元!
馬其鳴和秦默都驚住了。他們怎麼也不敢想,這伙人有如此大的能耐,敢在法律眼皮子底下玩如此偷梁換柱的游戲!更可怕的是,除了童小牛、阿黑和潘才章、王副這些人外,還提到了十多個公檢法系統牽線搭橋的人,其中有個代號叫老二的,來頭十分可怕。
怎麼辦?秦默跟李春江目光齊聚在馬其鳴臉上,一下子牽出這麼多人,而且又都是公檢法系統的,真是棘手!馬其鳴臉色陰郁,情況比他想的糟得多,也重得多。這些跟童小牛、潘才章聯系的,充其量只是一些跑腿報信的,真正掌握權力敢於拿權力交易的人,一定躲在幕後,這要是真挖出來,怕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爆炸性新聞。
這才是典型的司法腐敗啊!馬其鳴真是不敢想下去。
“要不請示一下袁波書記,聽聽他的意見?”秦默說。
“不能請示!”李春江忽地阻攔道。
“哦?”馬其鳴不解地將目光對住李春江,李春江的話讓他倏地起了警覺。
“你什麼意思?”秦默也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沒往別處想。
“這件事……有……有疑問。”李春江吞吞吐吐,像是有什麼隱情不便說出來。
秦默意識到什麼,目光從李春江臉上移開,默然垂下了頭。
“說吧,有什麼想法,盡管說出來。”馬其鳴說道。
李春江仍是吞吐著,不說。
秦默忽然來了氣,狠狠地瞪住李春江:“我走,我走了你跟馬書記單獨談!”
“老秦!”馬其鳴制止住秦默,他知道,李春江是對秦默有看法,當初在李欣然的問題上,秦默是出面保過李欣然,還跟李春江發過火。但這都是過去,眼下就他們三個人,再不能互相懷疑,互相拆台,必須放棄前嫌,精誠團結才行。
“春江,你也不要多想,老秦對自己的過去也是很後悔,當初也怪不了他,人嘛,誰沒個三親四朋,一時之間,是很難割捨下那份情的。”
馬其鳴替秦默說了許多,說得秦默都有點臉紅。李春江這才猶豫著說:“不是我不相信秦局,這件事,我還不能確定,但現在就去請示袁波書記,我怕……”
“怕什麼?”
“老秦,你知不知道袁波書記有個侄子,打小就在他家住?”李春江對著秦默問。
秦默想了一會兒,忽然問:“你是說袁小安?”
“對,就是袁小安。”李春江點頭。
“這事跟他有什麼關系,小安不是那年無罪釋放了嗎?聽說他現在在省城搞建材生意,怎麼了,你聽到了什麼?”秦默盡管問得輕松,可心裡,卻不由地吃緊。
李春江再次猶豫了會兒,說:“這事我也覺得蹊蹺,可朱牤兒跟我說,他在看守所時,聽到童小牛他們提過這個袁小安,後來在省城,有次他撞見袁小安跟獨狼在一起。朱牤兒在省城的藏身地點,就是袁小安幫獨狼打聽的。”
“胡扯!”秦默不相信地說,“朱牤兒怎麼可能認識袁小安,定是這小子神經受刺激,瞎掰的。”
“不是,”李春江道,“朱牤兒說的確實是袁小安。我在省城也見過袁小安,是跟鄭源一起去見的,我分析,袁小安現在做的並不是建材生意,裡面的名堂怕很值得懷疑。”
秦默跟馬其鳴再次露出吃驚的神情。突然冒出個袁小安,真令他們不敢枉下結論。
“這事鄭源也不大清楚,是我多了個心眼,悄悄調查的。袁小安暗中從事的,很可能跟毒品有關,這一點省城緝毒大隊正在調查,相信很快會弄清楚。我擔心的是,袁波書記可能也會攪進去。”
“你是說,那個老二?”
“不,老二肯定不是袁波書記,袁波書記的事,怕比這個老二還復雜。”
……
三個人忽然都沒了話,屋子裡的空氣陡地沉重起來,誰都覺得心上壓了個重重的東西,想搬,卻又搬不動。
沉默了好一會兒,秦默忽然說:“對了,我想起來了,去年車書記讓你查潘才章時,袁波書記找過我,婉轉地跟我表示,想把你的工作動一動。當時我還說,自己退也不能讓春江局長走,他一走,三河市公安就沒戲唱了。”
話說到這兒,李春江才敞開心扉說:“其實,我的工作他們都已經想好了,進政法委,安安穩穩地坐辦公室。是鄭源,他不知怎麼說服了袁波書記,才沒動。”
“鄭源?”馬其鳴聽得越發糊塗,怎麼又扯出吳水那個縣委書記了?
“哦,”秦默和李春江同時哦了一聲,跟馬其鳴說:“鄭源跟袁波書記關系密切,這一點三河市的干部都清楚。本來年初,鄭源就要提拔到市委副書記的位子上,只是鄭源突然變了卦,自己蹬住腿不來,這事才放下了。”
馬其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話題又回到袁小安身上。李春江說:“就目前掌握的情況,袁小安肯定跟童小牛一伙有牽扯,還有那個獨狼,也很可疑。我原來以為,他只是童小牛的爪牙,但從他追殺朱牤兒這件事上,又覺得不是。如果我判斷的沒錯,童小牛一伙現在最想除掉的,不是朱牤兒,是小四兒。可為什麼獨狼偏偏要咬住朱牤兒不放?”
朱牤兒到底說過沒,他跟袁小安有什麼瓜葛?他怎麼能認識袁小安?秦默還是覺得朱牤兒的話不可信。長期跟這些人打交道,秦默就有了一種無意識,總覺得這些人信口開河,啥話都敢跟你瞎編。在過去好幾個案子上,他就吃過這種虧,讓一些子虛烏有的假線索弄得團團轉,到頭來才發現,這些鄉下來的受害者最敢拿想象力說話,天上地下的都敢說。
“這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不過,我相信朱牤兒這次不會說謊,這孩子也夠苦的,妹妹死了,自己又幾次險些死在獨狼手上。”說著,李春江心裡的同情便漫到臉上,朱牤兒的遭遇的確給他觸動很深。幸虧這年輕人機靈,腿又跑得快,要不,又該多出一條人命。
“好,接下來我們分頭行動,春江你盡快搞清楚朱牤兒。老秦你負責收審王副。對童小牛,我們也不采取動作,就讓他關在看守所,看下一步還能引出什麼。”
馬其鳴話還沒說完,秦默打斷他問:“對了,你還沒告訴我潘才章的去向,到底是誰把他帶走了,怎麼這事連我也給蒙了?”
馬其鳴神秘地一笑,說:“暫時還不能告訴你,記住了,在我這兒,有些事得保密,可你們不許,必須有啥說啥。”
秦默有點不甘心,嚷:“這不公平。”說完又覺失言,嘿嘿地笑笑。
朱牤兒現住在三河一家賓館,由專人照看。經過兩天多的休息和調整,已從驚嚇和饑餓中緩過神來。日子跟日子就是不一樣,想想兩天前還在工地上受罪,朱牤兒心裡真是百感交集。
陪他的是一名叫馬才的警察,很年輕,警校畢業不久,剛分來時在李春江手下做內勤。小伙子人很機靈,也本分,李春江對他印象不錯。
兩天的短暫接觸,馬才好像已對朱牤兒有了看法。朱牤兒表面上落魄、潦倒,很值得同情。但你真要同情他,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昨天晚上,朱牤兒不停地問馬才:“公安局到底有沒有獎金,聽說現在報案都能拿獎金,案越大獎金越高。”馬才說不知道。朱牤兒說:“你是警察,這事咋能不知道?”馬才被他問急了,隨口說:“可能有一點兒吧,不過具體數目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朱牤兒看上去有點掃興,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李局長到底在公安局有沒有權力,說話算數不?”這話問得馬才驚起了眼神。朱牤兒笑笑,蠻不在乎地說:“都說三河市公安局吳達功說了算,我就是想問明白,到底李局長權大還是吳局長權大?”
“你問這些干什麼?”馬才的目光已不像先前那麼同情了。
“沒事,這不閒著嘛,跟你隨便說說。”朱牤兒訕訕的,很顯然,他是想知道答案的。
馬才的任務只是看好他,照顧好他的生活,再就是負責他的安全。別的,李春江沒交代,馬才也不敢多事。所以朱牤兒問他什麼,他都盡量回答不知道。可朱牤兒不但喜歡問,還喜歡講。大約是覺得現在安全了,沒人敢追他、殺他了,話便多起來,多得近乎令馬才煩。他忽兒跟馬才講看守所的事,忽兒又講怎麼幾次從獨狼手裡逃命。有次他險些要把獨狼放倒了,可惜又沒放倒。見馬才瞪眼,他懷疑馬才不信,強調道:“別看獨狼凶,其實要是真干起來,怕他還不是我對手。不過這家伙手下有人,人多你就沒辦法,就得逃。”他說。
“哎,聽說獨狼有個弟弟,就是死在看守所的,這事兒你知道不?”朱牤兒問。
“不知道!”馬才狠狠的,口氣已很不友好了。
“也有說不是死在看守所,好像跟你們警察有點關系。”朱牤兒想哪說哪,一點兒不在乎馬才的神情。馬才只好打斷他,說:“有啥話你等著跟李局說,我們有紀律,不能跟你多談。”
“看你這人,說說話有啥了不起,紀律還能管住人的嘴?”朱牤兒很不高興,不過接下來,他的話少多了。
等到真要他說話時,朱牤兒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幾句。李春江也有同感,接觸了幾次,他發現,朱牤兒的眼神飄飄忽忽,在跳,在閃。說的話也隨著眼神,東一句西一句,讓人摸不住頭緒。這時候李春江才相信,秦默說得沒錯,跟這些人了解情況,還真得小心。
“朱牤兒,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見過袁小安沒?”
“見過,咋沒見過呢,我保證。”
“哪兒見的,什麼時候?”
“省城,他跟獨狼喝酒,不,是喝完了,他們要分手,正好讓我給看到了。”
“這話你說多遍了,我是問,最早你是哪兒見的袁小安,你又怎麼知道他是袁小安?”
“這……”朱牤兒一陣猶豫,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問李春江,“我要是說了,你們不會告訴他吧,這可是大秘密呀!”
李春江哭笑不得,他真是想不到,這個深夜撲到他腳下求他救命的農民工,怎麼處境稍稍有點好轉,就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朱牤兒,我不是請你來住賓館的,應該說什麼,我想你自己清楚!”李春江加重了語氣,表情也一下嚴肅了。朱牤兒果然有點怕,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在賣血的時候,見……見過袁小安。”
據朱牤兒回憶,第一次見袁小安,是在小四兒請他吃過飯後。那天從餐館走出來,小四兒又帶他到商場買了套西裝,穿在身上不倫不類的,朱牤兒自己都覺得別扭。小四兒怕他反悔,要帶他到賓館簽合同,簽了合同誰要敢反悔,就到法院打官司。一聽打官司,朱牤兒有點怕,心想不去了,還是賣血保險。可他又捨不得小四兒說的那筆錢,那可是筆大數目,是他朱牤兒打一輩子工都掙不來的。就這麼猶豫著,腳步子一輕一重,跟著小四兒,到了賓館。那是朱牤兒人生頭一次走進賓館,感覺天旋地轉,新鮮得了不得。正四下瞅著,小四兒拽了他一把,惡狠狠地道:“瞅啥瞅,眼睛再不老實,讓你當瞎子。”朱牤兒不敢了,很老實地跟著小四兒進了屋子。
是308號,朱牤兒記得很清楚,進門時他清晰地看見,門上標著房號的銅牌牌發出一種光,耀眼、奪目,是鄉下的他從沒見過的。他打心裡記住了這個308,心想,有天自己也能住上這樣的賓館,那該多美。
簽合同其實就是讓朱牤兒寫一張保證,保證按小四兒說的做。小四兒丟過來一張紙,像煞有介事地說:“寫,按我說的,全寫上。”朱牤兒這時才感到小四兒的可怕,這種可怕一半來自小四兒的威風,另一半,來自朱牤兒對這種環境的恐懼。他戰戰兢兢地提起筆,小四兒說一句,他寫一句,就跟寫賣身契一樣,還沒寫完,頭上的汗便雨點一樣往下落了。
那天小四兒賞過他一根煙,一根好煙,肯定值不少錢。是在他寫完後,小四兒大約覺得滿意,從茶幾上拿起香煙,丟給他一根。朱牤兒吸了一口,便有些捨不得吸下去。他可憐巴巴地盯住小四兒,說不清盯他做什麼,就覺得有好多話想跟小四兒說。另一個心裡,又盼著快快離開,再也不來這種地方。
這時候,裡間走出一個人,高個,皮膚細白,長得特有形,看上去像個電影演員。小四兒熱情地叫了聲袁老板,這聲叫朱牤兒記住了。他對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怕,都敬畏,也都想跟他們扯上點關系,所以他想記住他們。姓袁的老板望了他一眼,有點鄙夷地哼了一聲。小四兒便將他打發開,告訴他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後來他在看守所,聽號子裡的人說起過這個袁,那些跟童小牛一條道上的,好像一提這個袁都很敬畏,多連一個字也不敢說。朱牤兒便越發好奇,直到他在省城看到姓袁的跟獨狼在一起,他才確信,姓袁的真不簡單。
朱牤兒說完,李春江又問:“你在看守所聽到過些什麼?”
“多,真的多,一時半會兒的,我想不大起來。”朱牤兒說話時,眼睛始終盯著李春江手裡的香煙。李春江本來已戒了煙,這些天心裡亂,不知不覺又抽上了。見朱牤兒饞,便丟給他一根,要他繼續想。
朱牤兒猛吸幾口,問李春江想聽什麼,葷的還是素的?
這句話把李春江氣得,真想抽他兩個嘴巴,“撿姓袁的說!”他喝了一聲。
“沒有了,這個姓袁的,是沒人敢輕易說的。”
李春江忍不住地沮喪,折騰來折騰去,就這麼點線索。他警告朱牤兒,如果有啥隱瞞著不說,後果由他自己負。朱牤兒像是很害怕,但再怎麼問,他還是堅持說沒有了。
沒辦法,從朱牤兒身上,顯然再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李春江叮囑馬才:“好好看住他,這家伙有點不老實。”馬才略顯擔憂地說:“這人可靠不,我咋看著他不像個好人?”李春江說:“甭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現在是我們的保護對象。”
說完,李春江匆匆離開賓館,他急著要跟季小菲見面。
李鈺沒白費神,總算跟蹤到了小四兒。
這天下午,他來到病房,猛發現沉悶的病房裡多了股清香,眼一掃,就見劉玉英床頭多出一盆康乃馨。趕忙問護士:“花是誰送來的?”剛剛接班的小護士說:“是一位先生,托她將花送給劉女士。”
“人呢?”
“剛走。”小護士有點膽怯地望住李鈺,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李鈺顧不上多問,幾步追下樓,就見小四兒剛剛鑽進一輛車。他跳上一輛出租,命令道:“跟住前面那輛車。”
黑色奧迪在城裡兜了幾個圈子,最後停在三洋大酒店。小四兒大模大樣地下了車,朝後望了一眼,大步朝酒店走去。坐在車裡的李鈺直感歎,這哪像個逃命的人,分明就是黑社會老大,或是前來投資的款爺。你瞧那做派,筆挺的西裝,油亮的皮鞋,頭發朝後梳著,上面泛著亮光,手指上的金戒發著閃閃的光芒,一副大墨鏡遮住半個臉,那份灑脫勁兒,哪是他一個警察能比得了的。等小四兒進了大廳,李鈺也跳下車,裝模作樣跟了進去。
三洋大酒店是三河市數得著的高級場所,合資企業,除了每年開兩會,抽李鈺他們來搞內勤,平日,腳步是很少到這兒的。為了大力發展三河經濟,優化三河市的投資環境,市上作出一個軟規定,對包括三洋大酒店在內的幾家高級場所實行特殊保護,沒有市上主管領導的批准,任何部門都不得隨意騷擾這兒的客人。李鈺佯裝找人,跟前台打聽到小四兒的房號,小四兒果真在這兒包了房,交了一個月的定金。這一點更加出乎李鈺意料。為了不讓小四兒有所察覺,李鈺在小四兒隔壁開了房間,並很快將消息報告給李春江。李春江叮囑道:“你先在那兒守著,我馬上派人過去。”過了半小時,兩個自稱是江蘇客商的中年男人在服務員的引領下敲開了李鈺的房間。李鈺一看,是重案組的老陳跟老曾。他將情況向二位作了交代,李春江緊跟著指示道:“既要火速掌握小四兒的准確情況,又不能打草驚蛇。”過了一會兒,老曾悄悄摸出去,半個小時後,老曾帶來情況,小四兒住了有三天。據服務員說:“他脾氣怪怪的,整天什麼事也不干,就是睡覺,也沒見有誰找過他。而且,他的房間絕不讓服務員動,清理衛生也不許。”
李鈺判斷,小四兒一定是在等人,不然他不會這麼無所事事地等在這。他要老曾和老陳二十四小時盯著小四兒,一有情況馬上通知他。老曾笑笑,說:“這事你放心,我干了二十年警察,還沒放跑過一個嫌疑人。”
老曾說的是實話,他是三河市公安內部有名的“千裡眼”,當年跟蹤西北毒梟馬青雲,他三天三夜沒合眼,最後在一群趕集的女人堆裡將化裝成孕婦的馬青雲抓到,榮立了公安部二等功。可是這樣的功臣,卻被長時間排擠,直到李春江主管了重案組,才把他從二監調到了重案一組。
這些日子,三河市公安內部的變化令人興奮,盡管李春江回來才短短幾天,可形勢明顯比前一陣要好。好多像老曾他們這樣的老將重又抖起精神來,主動跟李春江請戰。李鈺更是感到不敢松懈。
回到醫院,見鄭源在病房。李鈺趕忙跟鄭源打招呼,並向鄭源說了劉玉英的情況。很可惜,劉玉英到現在還沒醒過來。醫生擔心,她的腦細胞受損嚴重,怕有植物人的可能。鄭源一言不發,他的樣子比李鈺更沉重。
李鈺跟鄭源已是很熟,自從在吳水,叔叔帶他拜訪了這位縣委書記,兩人的關系便像六月的天氣,很快熱起來。說不清為什麼,李鈺覺得跟這位能干的縣委書記特有緣。以前在市局刑警隊,他就聽到不少關於鄭源的傳聞,說鄭源是個實干家,從秘書到鄉鎮長,然後副縣長、縣長,一步步升到吳水的一把手,靠得不只是跟老領導袁波的關系,更主要的,是他過人的魄力和務實精神。他在吳水縣龍山鄉任鄉長期間,足跡踏遍了該鄉的山山水水,就連鄉上一共有多少家五保戶,門朝哪邊開,都一清二楚。正是他提出在該鄉養殖高寒尾羊,才形成了吳水養羊大縣的新局面。吳水的這些年,他修公路,解決山區飲水,關停小煤窯,消滅無電村,干下的實事讓人說不完。吳水農民年均收入翻了兩番,財政狀況由原來的全市倒數第一躍居到全市第二。這兩年,他又放開膽子搞生態工業,使吳水工業狀況大為改觀。當然,也有人說他在吳水搞一言堂,排擠異己,培植親信,特別是跟李欣然的關系,一直是吳水的熱門話題。不管怎麼說,李鈺對鄭源,還是很敬佩。特別是得知叔叔落難的日子裡,這位當時很年輕的副縣長不怕閒言,常常找叔叔聊天、下棋,幫叔叔從消沉中走出來,後來又鼓勵叔叔開賓館,等於是把叔叔從痛苦和麻醉中拉了出來,李鈺的心情就更不一樣了。
盡管李鈺還不知道鄭源跟劉玉英到底什麼關系,但是,就憑他這樣牽心一個下屬,心裡對鄭源更是多了幾分感動。他像安慰病人家屬一樣安慰著鄭源,直到鄭源臉上的陰雲慢慢散開,才松了口氣。
李鈺將找到小四兒的事說給鄭源。鄭源哦了一聲,眼神一亮,說:“他交代沒有,那天劉玉英是不是去找他?”
“目前還沒跟他接觸,只是監視。”李鈺說。
“為什麼不抓他,這小子,槍斃一百次都不為過。”鄭源憤憤的,關於小四兒,他了解得不比李鈺少。有次聊天,忍不住就將小四兒跟李欣然的關系說給了李鈺。當時李鈺還很驚訝,認為小四兒沒鄭源說的那麼可怕,現在,李鈺已深信不疑。
“放心,這次他跑不掉,等時機成熟,會收拾他的。”李鈺心裡,也恨不得立刻將小四兒收拾起來,以報脫逃之仇。
小四兒的脫逃,給年輕的李鈺造成很大心理壓力,同時,公安內部的傳言也使他的處境非常尷尬。前些日子,他幾乎被傳言壓得喘不過氣,心裡更是感到對不起信任他的李春江和馬其鳴。是馬其鳴跟秦默分頭做工作,才讓他卸下了包袱。還好,工夫不負有心人,小四兒終於又處在監控之下。
他給自己暗暗定下目標,一定要親手將小四兒送上審判台。
正說著,老曾報告:“小四兒出動了,開車往南湖莊園那邊去了。”
“別驚動,我馬上趕到。”李鈺丟下鄭源,直奔南湖而去。
夜幕下的三河市,平靜中透著騷動,這座西北中型城市經過幾年的發展,已展露出現代都市的特征。當然,繁榮和發展的背後,難免隱藏著污垢,望著街邊紅紅綠綠的場所,李鈺真是有種說不出的郁悶。身為警察的他,時常會生出砸爛什麼的沖動。
南湖莊園是百山集團開發的特色小區,以時尚和前衛為標志,又稱富人區,也算是三河市一大風景。車子剛駛上南湖大道,老曾便接連打來三個電話,告訴他小四兒下了車,往小區走,像是朝二號區去。李鈺催促著司機,同時讓老曾在二號區花園邊等他。趕到那兒,小四兒已沒了影,老曾說他進了十八號樓。
“周圍情況咋樣?”李鈺邊問邊觀察四周,小區內靜靜的,透出富人區特有的寧靜與安逸。老曾說都觀察過了,沒什麼異樣。
兩個人往前靠了靠,借著花園的掩護,目光死死地盯住十八號樓。
十八號是復式小洋樓,建築別具一格,樓房周圍,是綠瑩瑩的草坪,乳白色的桿式吊燈映得四周一片通亮,邊上的十六號和二十號是南方老板的私宅,至於十八號,兩人還搞不清到底住著什麼人。
大約半個小時,裡面好像傳出聲音,李鈺急著要往前撲,老曾摁住他,低聲說:“別急,是在放音樂。”仔細一聽,果然有毛阿敏的歌聲傳來。二樓的燈光忽明忽暗,實在搞不清裡面在做什麼。正納悶兒間,就聽有一聲脆響傳來,隱隱的,卻很驚心。李鈺按捺不住心頭的那份急,如果小四兒有啥意外,這場戲可就全砸了。
“是摔杯子的聲音。”老曾說。
李鈺剛松口氣,就聽後面傳來隱隱的腳步聲,正要回頭,一只大手已按住他肩頭。還沒等那人說出話,老曾一個閃,猛地伸手捂住來人的嘴巴,同時用目光示意李鈺,讓他留在這兒,這人交給他。
李鈺倒吸一口氣,要不是老曾眼疾手快,這下全暴露了。
正驚歎間,就見二樓的燈光刷地一滅,很快,門洞裡閃出兩個影子,兩人像是剛吵完架,臉上還閃著憤怒。出了門洞,前走不遠,一人鑽進一輛車,走了。
李鈺這下不只是驚了,怔在那兒,半天合不上嘴。
不會吧,難道真是他?
直到老曾跑過來,催促他上車,李鈺還如做夢一般,驚恐中醒不過神。
“是保安,讓我教訓了一頓。”一上車,老曾便告訴剛才那個冒失鬼的身份。見李鈺不吭氣,老曾又問:“一同出來的是誰?”
“是……”
李鈺咬了幾次牙,還是沒敢把那名字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