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荷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像泛濫的潮水,一浪一浪襲向她,要把她淹沒。
手術做得還算順利,醫生和李春江都很滿意。她的半個身子被紗布緊裹,切除的部位正在一陣接一陣的痛。
沒了,什麼也沒了。這是術後葉子荷的第一反應,當她得知自己美麗的胸部被切除,冰冷的手術刀將她最引以為豪的乳房切成碎片時,她女人的幸福感瞬間崩潰,仿佛都隨那惡毒的癌細胞黯然死去。
是啊,作為一個曾經被幸福壓得喘不過氣的女人,葉子荷是那麼珍愛自己的乳房。她曾跟最親密的桃子說:“我最愛的,便是這對寶貝。”桃子斗嘴說:“是他最愛吧,嘻嘻。”“去你的。”葉子荷打了桃子一下,可心裡,卻比吃了蜜還甜。女人間總是有一些私房話,葉子荷跟桃子之間總也說不完的,除了她們值得炫耀、值得說出來供另一個人分享的愛情外,便是她們怎麼說也不覺厭倦的身體。尤其葉子荷,近乎達到自戀的癲狂。她常常捧住自己的胸乳,喃喃自語道:“這麼好的一對寶物,咋就會長在我身上呢?”或者,就換上一件件新買的文胸,帶著欣賞的、陶醉的、迷蒙一片的目光,在鏡前癡癡地站上一兩個鍾頭,然後長長舒上一口氣,撥通桃子電話,問:“桃子,我又買了文胸,你要看嗎?”那邊的桃子也是用同樣不害臊的口氣,誇張地說:“當然要看,讓我看夠了再給他。”
可是,忽然地,有一天,葉子荷就覺得那兒不怎麼舒服了。這種感覺來得毫沒預兆,開始是隱隱的,一點一滴的,慢慢,就變得讓她擔心、讓她憂慮,甚至,有點睡不著覺。
葉子荷就是在那時患上抑郁症的,當然,她自己並不知道。正如醫生所說,沒有哪個抑郁症患者自己能意識到這點。
李春江不在的那些個晚上,葉子荷會久長久長地坐在鏡子前,憂傷而又戰栗地盯住那裸露的一片。這時候疼痛是不存在的,它在身體之外,心之外。彌漫住葉子荷目光的,是被那幸福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的日子。日子深處,像酒一樣發酵出芬芳的,是愛情。
只要一打開愛情這扇窗,葉子荷立馬就覺被自己盯住的那片粉白躍動了起來,不可扼制。關於愛情的記憶,似乎都與這片粉白有關。葉子荷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李春江第一次捧住它時的那片顫。那是怎樣一種暈眩喲,仿佛整個世界都捧在了李春江手上,仿佛她的前生和後世都化作了兩滴露水,跳動在李春江的手掌間。只要他輕輕一含,她便徹底融化給了他。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美妙得近乎讓她想死去。在跟桃子私下悄悄交流愛情時,葉子荷說得最多的,便是“露水”這個詞。“知道嗎,我是他的兩滴露水,兩滴,不是一滴,我情願被他捧著,被他化掉。”而桃子,總是撲閃著眼睛,想努力感受她露水的滋味。或者,就壞壞地打斷她:“我才不做露水呢,我是桃子,永遠鮮著,不被他吃掉。”
葉子荷從此便成了李春江的露水,做露水是很辛苦的,得永遠保持晶瑩、鮮亮,保持那份搖搖欲墜的顫動感。看到李春江每天都像陽光一樣吮吸著她,像夜晚一樣溫潤著她,葉子荷所有的辛苦就都變成了幸福。是的,幸福。在葉子荷看來,幸福只是一種為心愛的人晶瑩,為心愛的人墜落的感覺。這點上她跟桃子有巨大的分歧,桃子的幸福感是依賴一棵樹,讓樹成為她生命的全部。葉子荷不,葉子荷覺得自己就是兩滴露水,永遠飽滿耀眼地跳動在他眼睛裡。
她幾乎認為,她跟李春江全部的愛情,都能濃縮在那兩滴晶瑩裡,露水的醞釀與釋放,便是愛與被愛的全部,便是此生來到這個世界的全部意義。
然而,殘忍的上蒼卻要毀滅它。
當然,葉子荷懼怕手術,固執地不肯接受治療,並不完全是捨不得這兩滴露水。她心裡,還有一個更大的怕。
這怕來自一個叫楚丹的女人。
這是她的又一個秘密,包括跟她最近的桃子,也並不知道她還有這麼一個秘密。
楚丹是在去年大雪紛飛的時候突然出現的。之前,葉子荷並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女人叫楚丹,更不會想到這個女人會跟她的生活有關。
雪花飛揚的那天,葉子荷沒去上班,頭有點痛,胸口也憋悶,可能是天氣驟然變冷的緣故。天氣的冷暖很能影響人的心情,心情又讓身體作出反應。葉子荷本質上是一個敏感的詩人,帶點神經質,這是李春江跟鄭源相互評價妻子時說的。她覺得說得准,抓住了她的要害。她站在窗前,凝望著雪,雪落得很滋潤,飄然而下,沒有一點兒遺憾。三河市的天氣已無法將晶瑩的雪花即刻吞沒,那片片晶亮便掛在樹上,落在草上。有一瓣,竟調皮地懸浮在她眼前的玻璃上,那份純美、那份脆弱,令葉子荷忍不住伸出手,想捧它進來。這時候電話響了,葉子荷以為又是恐嚇電話,那段日子她被一個又一個恐嚇電話騷擾著、驚嚇著,夢都成了一片猙獰。夜更是一片狼藉,身體更像嚴冬中的一株水草,急劇地枯萎著。這些,都是因李春江突然插手看守所的工作而引起的。葉子荷捂住耳朵,想把那尖銳的驚叫趕出房間,可是,那叫聲頑固個沒完,隔一會兒便響起。葉子荷無奈地走過去,剛一接通,就聽見雪花一般的聲音:“是春江嗎?”
葉子荷愣了愣,不明白這片雪花來自何處,緣何要如此溫柔地落在“春江”這兩個字上?那邊似乎明白了她是誰,很快用警惕的聲音說:“你是李夫人吧,我叫楚丹,從深圳來。”
“哦,”葉子荷輕吟一聲,懸起的心輕輕落下,她問:“有什麼事,春江這陣不在家。”對方也輕“哦”一聲,緊跟著說:“我是他的老同學,很多年沒見面了,怕是見面也認不出來。不過,這次到三河,倒是很想見一見的。”葉子荷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對方,李春江去外地辦案,怕是這幾天回不來。對方似乎有些失望,有片刻的茫然,不過她很快又說:“這樣吧,李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過來喝杯茶,這樣的天氣,悶在家裡是很寡味的,不如我請你一道賞雪?”
一聽雪,葉子荷的那份柔情動了,再說,突然冒出一個女同學,而且出言便是春江,葉子荷心裡,就多了那麼一層東西。她利索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問明地址,換一身素裝去了。
那天,她們坐在子水河畔的牧羊人家,一家集時尚與傳統為一體的休閒茶吧,烤著爐火,賞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仿佛舊知一樣,溫溫婉婉敘了一個下午。
這的確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美,美得有點誇張,就連葉子荷這樣自覺還沒落俗的女人,也被她壓得有點喘不過氣。大約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緣故,她的目光沒葉子荷清澈,卻多了份處亂不驚的從容。在陌生的葉子荷面前,她的表現就像大姐姐一樣,坦然而又有點理直氣壯,迫於人而又有點施於人。反倒讓葉子荷不知怎麼應對,只好強壓住那份急於窺探的冒失,淑女一樣坐在她對面,聽她講一個蒼涼的故事。
是的,楚丹再三強調,這是一個故事,就發生在她們讀書的年代。“因為時隔久遠,都有點想不起故事的主人公了,可是它就發生在我們系,一定的。看到你,我忽然就想起了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吧,聽完了你可以講給春江,他那個人呀……”
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卻讓她講得繪聲繪色,而且一點兒也不俗氣,葉子荷不能不佩服這個楚丹。
大學裡,一男一女相愛了,愛得很深,愛得可以感天動地。偏是,畢業分配的時候,變故發生了。原因出在女方,她爸爸力主讓她出國,而且以婚約的名義。這在當時,是多少妙齡女子夢想的事,輕松出國,輕松留學,而且輕松擁有一門跨國婚姻。女方動心了,讓她動心的不只這些,更重要的是,要嫁的男人還是個外交官。他是在一次社交場上認識她的,對她很傾心。她抵擋不住,真的抵擋不住,所以悄悄地,不敢跟那個男生打招呼,就那麼漂洋過海,做了外交官妻子。爾後,她便在異國的天空下,懷念那份未死的愛情。
若干年後,那門婚姻結束了,不是離異,外交官出了車禍,無可奈何的事。而那個女人,也從跨國婚姻中醒來。這一醒,她便驀地想起過去的時光,想起初戀的情人……
她開始尋找,不知道要尋找什麼,但她就是想尋找。
葉子荷聽到後來,便覺得有點冷,很冷,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身體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楚丹也沒刻意挽留,只是略帶傷感地說:“這麼好的雪,少了你,我賞著有何意思?”
那個夜晚,葉子荷徹夜未眠。第二天,她再次接到楚丹電話,問能不能到府上一坐?葉子荷憂慮重重,卻張不開拒絕的口。等她滿腹狐疑地將不速之客迎進門,才發現,自己一晚上焦灼不安急於想知道的,便是那故事的結局。
故事沒有結局。任何一個故事,都只有開頭,沒有結局。這是宿命,也是人類全部的神秘所在。有哪一個故事是徹底終結了的呢?
楚丹走了很久,葉子荷都沉浸在那個故事裡醒不過來,她不明白這個故事跟自己有什麼關系?不明白那個叫楚丹的女人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故事送給她?她知道的,是自己越來越睡不著覺,越來越心慌,越來越覺得世界要毀滅。這天晚上,她終於忍不住翻起身,來到李春江的書房。她不知道要找什麼,但她必須找,而且她相信,一定能找到。果然,翻遍所有角落後,在最底層的抽屜裡,她找到一個塵封的夾子。這一下,葉子荷的世界便徹底坍塌了。
病房門響了一聲,葉子荷知道進來的是李春江。她閉上眼,閉得很牢。從手術後醒過來的那一刻,她便對李春江閉上了眼睛。不想睜開,永遠不想。她有點恨他,為什麼,為什麼要把她推向手術床,為什麼要讓冰冷的手術刀穿過她的胸膛?為什麼要把那兩滴帶淚的晶瑩徹底粉碎?
沒了,一切都沒了。
桃子帶著朵朵,不可阻擋地趕到了省城。
一進病房,朵朵的哭便炸響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直到高考結束,她才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
“媽——媽——”
叫聲撕天扯地。
葉子荷死死地閉上眼睛,雙手死命地扯著床單。她怎麼敢睜開眼睛啊!她寧願看到世界被毀滅,也不想看到朵朵的淚水。可是她的淚水卻比朵朵更猛地狂洩出來。
病房裡一時充滿了比窒息還要死的靜止。所有的心都停頓在了哭聲上,淚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波濤。
李春江泣不成聲,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早上他還接到鄭源的電話,說秦默再三問,能不能把葉子荷轉回市上,請最好的大夫治療?他一口回絕了。鄭源在電話裡沉默了許久,才問:“春江,你明白老局長的意思嗎?”
“不明白!”李春江幾乎是在沖鄭源吼。鄭源勸他不要激動,說老局長也是一片好意,還說袁波書記也很關心子荷的病情,托他轉告他,不要太過傷悲,盡最大力量治療,要相信科學,等等。
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李春江到現在才明白,所有的關心和安慰到了一定時候,都是一把鹽,只會讓流血的心更痛。
他默然離開病房,怕那滾滾的淚水將他擊倒。桃子走出來,紅著眼問:“你不怪我吧,朵朵她擋不住……”李春江搖搖頭,這樣也好,遲早總是要知道。
護工玉蘭抹著眼淚出來,她的傷心讓李春江再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是啊,一個只陪伴了妻子三個月的護工,都能天天陪著流淚,自己又怎麼能在這時候將她狠心地帶回三河,去肩負所謂的使命呢?
李春江決計誰的話也不聽,他要徹徹底底做一回好丈夫,就守在葉子荷身邊,一刻也不離開。
老局長秦默卻不甘心。
三河市一家賓館裡,一個秘密會議正在召開,參加會議的都是秦默精挑慎選的精兵強將。這些年,三河市公安局真可謂人事復雜,秦默去賀蘭山療養後,不少同志被吳達功移到了閒職上,他們大都憋著一口氣,現在總算等到機會了。馬其鳴也在場,這些日子他忙得真是夠戧,網一旦撒開,魚便會反撲。今天這個會,就是精心布防的。馬其鳴先是講了一通形勢,他說:“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三河市公安內部確實存在著驚人的黑幕,一個十分隱蔽的團伙暗藏在公安內部。他們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手段殘忍,觸角已伸到公檢法多個執法部門,甚至已滲透到三河乃至省上的權力部門。憑借這張關系網,他們為那些觸犯了法律而又不想接受懲罰的犯罪分子提供庇護,提供私通串供的機會,給公正執法制造障礙。權錢交易的幕後,是變相的法律援助,是公然替犯罪分子開脫罪行,減輕處罰的惡行,或者干脆找人頂罪。這伙人猖狂至極,居然能將無期徒刑犯人從監獄中撈出來,居然敢將十年有期的犯人采取易人術,從獄中替換出來。這是典型的踐踏法律,蔑視和破壞法律的尊嚴。他們的組織極其隱蔽,幕後老板深藏不露,爪牙活動在各個角落,隨時都可能對知情者反撲。所以,擺在我們面前的絕不是一場輕松的戰斗,要想挖出這個團伙,將他們一舉粉碎,從現在起,大家必須高度警覺,嚴守保密紀律,直到掌握確鑿的證據,才可以公開行動。”
馬其鳴講完,老局長秦默開始布網。隨著工作的層層深入,秦默已從懺悔的陰影中走出來,再也不提那些傷心話了。馬其鳴也從內心深處理解了他。的確,對一個公安局局長來說,秦默確實有值得譴責的地方,是他沒有嚴格履行自己的職責,沒有把三河這片藍天守護好。可是,對一位老同志而言,在復雜的現實面前,又能怎樣?
秦默布防完,輪到大家發言,提前派到看守所的小侯說了一個新情況。“童小牛跟劉冬天天打架,潘才章卻不聞不管,從跡象上看,他有點……”小侯沒把話全說出來。秦默哦了一聲,目光投向馬其鳴。這事馬其鳴也已聽到,感覺有點怪,潘才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或者,他想拿這件事試探秦默?
“先不管他,只管干好你的工作。”馬其鳴說。
這個時候,任何過早的行動都會給對方以警覺,馬其鳴已接到不少電話,都在摸他的意圖。他的反常和平靜完全將對方困惑住了,這正是他要的結果。
負責外圍調查的二組組長說:“三監頂人坐牢的中年農民已經調查清楚,是南平人,以前在童百山建築公司的一個工地干活。因為老婆生病,一次性向童百山借了不少錢,頂人坐牢很有可能是童百山安排的。他老婆目前還在那家工地做飯,但穿著打扮明顯比以前好,像是換了個人。”
“叫什麼名字?”馬其鳴問。
“李三慢,老婆叫周翠花,有個孩子,上初一。”
二組組長接著匯報,“李三慢獄中的名字叫周生軍,真正的周生軍是三河市某領導的內弟,也是個農民。幾年前因為一樁小事跟人打架,誤傷了對方,致成重傷害,判了十年有期。據調查,周生軍現在在沙漠邊沿一家農場放牧。說是放牧,其實很有可能是在替這位領導經營農場。”
“派人接近周翠花,從她身上打開缺口。”秦默說。
一切布置完畢,會剛散,袁波書記卻來了。進門便說:“我很想聽聽這次會,怕你們不同意,沒敢進,現在談談可以吧?”
馬其鳴顯得很不安,上次他找袁波書記匯報。袁波書記像是很猶豫,馬其鳴便很不客氣地質問道:“袁波書記,你在任期間,三河市表面上繁榮一片,可暗中卻湧動著這樣大的一股暗流,難道你對得起市委書記這個職務嗎?”當場將袁波書記問得臉都紅了,尷尬了半天,說不出話。馬其鳴之所以敢跟袁波書記這麼講話,是以前在佟副書記家老遇面。兩人還在棋桌上動過手。緣由是袁波書記想悔棋,馬其鳴堅決不讓,連輸三盤的袁波書記很沒面子,說馬其鳴得勢不讓人,典型的霸道作風。馬其鳴說:“我又不是你三河的干部,你想咋就咋。”這話把袁波書記說怒了,一把掀了棋桌,非要跟馬其鳴理論,還差點摔了馬其鳴的杯子。後來還是佟副書記說了半天好話,袁波書記才饒過馬其鳴。
袁波書記問:“進展如何?”
馬其鳴匯報說:“工作剛剛布開,要聽消息怕還得等一陣子。”
袁波書記笑了笑,他知道馬其鳴的個性,一旦要做,就不會讓他失望。不過他還是很鄭重地說:“這事牽扯面廣,調查起來難度一定不小。加上公安內部目前人跡混雜,你們一定要慎而又慎。”這些天,袁波書記也是矛盾重重。本來,他是要阻止馬其鳴的,車光遠的教訓真是太深了。作為三河市的一把手,作為市委班子的“班長”,他有責任保護好每一位同志。可馬其鳴態度堅決,仿佛已經橫下心來。再說,他們已背著他提前行動了,這個時候再阻止,怕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不過心裡,還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秦默一直在想著什麼,等馬其鳴跟袁波書記匯報完,他接過話道:“袁波書記,得想辦法讓李春江盡快投入工作。”
袁波書記“哦”了一聲,他今天來,也有這方面的想法。他用目光征求馬其鳴的意見。馬其鳴略顯難為情地說:“他夫人住院,又是癌,這個時候,怎麼好拉他回來?”
秦默堅持著自己的意見。“這案子沒李春江不行,單憑我們,會走許多彎路。”這是實話,從他重新出山的第一天,就感到缺少李春江的被動。在三河市,李春江雖是第二副局長,但卻是一根頂梁柱,尤其事關三河公安腐敗的重大問題上,李春江更有發言權。見兩位領導仍不表態,秦默這才告訴馬其鳴,當初,李春江從季小菲手裡得到那封信後,一開始也矛盾重重,生怕一不小心踩上雷區。可是陶實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鄭源的小車司機,出事的時候鄭源正好在車裡。陶實投案自首,鄭源像是變了個人,郁郁寡歡,工作上也少了許多勁頭。說到這,秦默抬眼望了望袁波書記。他發現,一提鄭源,袁波書記的表情便稍有點不自然。秦默穩定了下情緒,接著說:“正是鄭源的變化,讓李春江下決心要插手這件事。當時我阻攔過,他聽不進去,直接從車書記那兒請了命,著手調查潘才章跟童小牛。後來車書記出事,此案不了了之。李春江不甘心,暗中讓蘇紫上訪,想通過蘇紫給方方面面施加壓力,甚至想借助社會輿論……當然,他的想法是天真了點,可我敢斷定,春江手裡一定有線索,要是他親自指揮,我們的步子可以更快一點兒。”
袁波書記有片刻的走神,仿佛某根神經被牽住了。不過他很快鎮定過來,說:“老秦講得有道理,我們對春江關心不夠。去年他跟著受了不少委屈,有人還想將他調離出公安系統,是我在會上發火頂回去的。這麼著吧,你們再商量商量,必要的時候,可以用用這把尖刀。”
“尖刀”是三河私下對李春江的評價,他曾出色地指揮偵破過“三?一八”特大綁架案,還有轟動全國的勞模被殺案。再棘手的案子,只要到他手裡,迷霧沒有穿不破的。
商量了一會兒,馬其鳴說:“要不,我親自去趟省城,看看他妻子?我來三河,還沒跟他有過接觸。”說話間,馬其鳴臉上滑過一層歉疚。
秦默當下道:“我陪你去。”
朵朵像一只鳥,偎在母親身邊。可憐的孩子,自從來到醫院,便一刻也沒離開過母親,就連吃飯也是玉蘭阿姨給她提。仿佛一場淚水,就讓她長大,突然間懂事了許多。那天她抓著李春江的手說:“爸爸,我要你救媽媽,要你找最好的醫生,我不要媽媽離開我們,不要!”李春江忍著淚,點頭答應。朵朵還是哭個不停,“爸爸,從現在起,我和你都不要離開媽媽,一步也不離開,直到媽媽好起來,你能答應嗎?”李春江心裡,仿佛刀子在絞。他想,一定是女兒在怪他,怪他沒能看護好子荷,怪他粗心得竟然沒能早一點兒知道她媽媽的病。
她已經三天沒合眼了,讓她睡,她說睡不著,非要坐在媽媽跟前,不停地安慰,不停地鼓勵。葉子荷再也無法閉上眼睛,她怎能忍心女兒為她揪爛心呢?她捧住女兒粉嘟嘟的臉,一口一個朵朵,叫得令人心碎。這對母女,真是讓人又羨慕又嫉妒。
這天葉子荷做完化療,剛睡著,朵朵便拉著李春江,要去街上。李春江問她做什麼,她不說,眼神裡仿佛藏著一個小秘密。到了地兒,李春江才恍然明白。
女兒真是長大了。
因為化療,葉子荷的頭發已開始脫落,那烏黑發亮的頭發,每落下一綹,都要引出一大片傷心。朵朵帶李春江來的地方,是省城一家有名的假發店。真是個細心的女兒。他這麼感歎著,眼前忽然就飄起那一頭美麗的烏發。
他曾是那麼的貪婪,那麼的眷戀,每每望見那烏黑發亮瀑布一樣盛開的秀發,他的眼神總是癡癡地凝住不動。當妻子撒嬌地偎在他懷裡時,他撫住的,必先是那長長的青絲,那份柔軟,那份潤滑,到現在還令他心醉。可是,什麼時候,他忽然就變得粗心了,變得對它視而不見。想想,他的確已好久好久沒捧過它了。李春江心裡再一次湧上悔恨,為粗心,為漸漸生起的麻木,為日月褪掉色的愛情。他甚至還不如朵朵……
站在假發店裡,李春江忽兒就明白過什麼,隱隱的,好像已經觸摸到妻子患抑郁症的答案。
朵朵挑得很仔細,望著突然間長大的女兒,李春江百感交集。精挑細選後,朵朵滿意地對一款發出微笑。付了錢,出了門,朵朵開心地說:“我一定要讓媽媽重新漂亮起來。”
一層濕潤從李春江眼裡滑過。
過了廣場,穿過馬路,朵朵忽然說:“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轉轉。”李春江愣神兒地說:“一個人轉啥轉,要轉爸陪你。”
“爸——”朵朵撒了聲嬌,這是她到省城後第一次跟李春江撒嬌。李春江這才反應過,女兒大了,有些地方當父親的還真是不好意思陪她轉。
兩人分手後,朵朵徑直去了一個地方,一家韓國美胸連鎖機構。朵朵是在網上查到這個地方的。之前,她並不知道有這個行業,當然,如果不是母親突然被切了胸,她也想不到要找這種地方。一提胸,朵朵的心頓然暗淡下來。她想哭,大街上,陽光下,朵朵想哭。母親沒胸了,美麗的母親,嫵媚的母親,沒胸了!朵朵的淚嘩地就噴了出來。她捂住嘴,沒讓聲音把明媚的陽光擊碎。我的母親——她這麼吼了一聲,在心裡。
天下哪個女兒不懂母親?朵朵相信,母親寧可把生命失掉,也不想失去那一對驕傲。是的,驕傲。朵朵認為母親最值得驕傲的,不是那頭長發,也不是她美麗的面孔,是胸。朵朵堅信無疑,這點上她跟母親的心是那麼的相通。
在美胸中心熬煎了兩個小時,朵朵拖著軟沓沓的步子走出來,陽光仿佛一瞬間全碎了,亂片飛舞,尖嘯落地,朵朵邁不動步子。
這個天真的孩子,還以為美胸中心就能把母親的驕傲恢復出來。
她坐在街心花園的欄桿下,抱住頭,忽然間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陽光懶懶地灑下來,灑得街市一片頹廢。朵朵心裡,是比頹廢還更為沮喪的難過。等她起身往回走時,時間已過去一個多鍾頭了。
大街上人綢如織,省城的街道,永遠灑滿了擁擠。穿過馬路時,朵朵忽然覺得背上有雙眼睛,她嚇了一跳,加快了步子。到豐華商場,借著櫥窗玻璃,果然看到有人跟蹤她,一個男人,看不清年齡,不過像是很潦倒,跟乞丐差不多,但絕不是乞丐。朵朵的心緊起來,感覺有點接不上氣。
作為公安局局長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總是發生。
幸好,離醫院不遠了,朵朵邊跑邊往後留神,那家伙的腳步居然也跟著快了起來,恍惚中,她覺得那張臉似曾見過。
跟蹤朵朵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牤兒。
朱牤兒如今逃到省城。他相信越是人多、繁華的地方就越安全。想想這一年多發生的事,朱牤兒真是心驚肉跳。
醫院逃出來後,朱牤兒還抱著一絲幻想,想去醫院看妹妹。誰知剛摸到醫院,就看見病房外站著兩個漢子,凶煞一樣。朱牤兒知是那伙人,趕忙逃出來,連夜往家跑。半路,又遇上追他的車,朱牤兒算是死裡逃生,先是躲在吳水一家建築工地,又差點兒讓工頭出賣。幾番周折,才算逃到了省城。
妹妹的死訊是他第二次逃到三河市時聽到的,朱牤兒哭了一場,發誓要替妹妹報仇,還沒等他想好咋個報,追他的人已到了。朱牤兒看見小四兒帶著幾個打手,往他臨時躲的一家廢舊倉庫撲來。他從倉庫後牆翻出去,就往提前看好的大沙河跑。沿著大沙河,朱牤兒跑了一天一夜,最後暈倒在沙灘上。是牧羊人楊四救了他。楊四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上去很老實,他告訴朱牤兒,自己是給沙漠邊上的農場放羊。還問朱牤兒為啥會倒在這裡?朱牤兒撒謊說,媳婦讓人拐跑了,他追,結果迷了路。楊四疑惑地盯住他說:“沒見有人打這邊過呀,這兒鳥都很少飛來,過只蒼蠅我都能認下。”朱牤兒說他們往內蒙跑,人販子是內蒙的。楊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牙:“你個小王八羔子,跑反了,跑反了,內蒙是往西北向跑,你跑到東北向了。”朱牤兒“天呀”一聲,狠狠擂了自己幾拳,表示天大的後悔。
在楊四的住處吃過、喝過,楊四問朱牤兒想不想放羊,想放就留下,放三五年就能掙個媳婦,不想放,拿幾個包谷走人。
朱牤兒見這兒天高皇帝遠,心想莫不如先給楊四放陣羊,等那伙人不找了,再想法兒進城報仇去。
這一放就把冬天放沒了,等春暖花開,朱牤兒心想該走了。這天他趕著羊,正愁咋個跟楊四說。冬天時他把五只羊放丟了,楊四沒罵他,只說拿工錢頂。他想要走楊四一定不會饒過他。正愁著忽然就見楊四跟幾個陌生人說話,就站在農場不遠的沙梁子下。再仔細一瞅,朱牤兒嚇壞了,那伙人裡面竟有一個很熟悉的面孔,朱牤兒嚇得東西都沒敢拿,丟下羊就跑。
這一跑,朱牤兒就跑進了省城。他想省城這麼大,那伙人抓不到他。這天他溜出來,原本是想跟季小菲打個電話,問問事兒怎麼樣了,咋還聽不到那伙人被抓的消息?沒想就看見了李春江。
李春江朱牤兒認得,在看守所的時候,李春江給他們講過話,後來還找他了解過事兒,都是些跟潘才章有關的事兒。朱牤兒當然不會亂說,不過他卻因此把李春江認牢了。
朱牤兒先是跟在後面,猶豫著該不該走上前去。他有一肚子話要跟李春江說,這一年,真是把他受罪死了。如果能拿肚子裡的秘密換回平安,他情願把所有的秘密都說出去。可真能換到嗎?朱牤兒不敢確定。
逃出看守所前,朱牤兒拿到過一樣東西,是從高壓室童小牛抽屜裡偷的,不過沒能帶出來,藏在看守所小院一個極隱蔽的地兒。這東西如果交給李春江,相信童小牛一伙有好日子過。
朱牤兒一直跟著李春江父女,從假發店跟到他們分手,還是沒下定決心。他的內心矛盾死了,經歷了這麼多劫難,朱牤兒變得比以前成熟,也更有心計了。他手裡握著的,可都是些要命的證據,也一定值不少錢,到底該不該全說給李春江?
直到他跟蹤朵朵到醫院,還是沒能拿定主意。
馬其鳴跟秦默來到省城,兩人絕沒想到,他們會無功而返。
談話是在省城一家賓館進行的,馬其鳴少了許多客套,甚至沒對葉子荷的病情表示過多關注。只說:“你的心情我們能理解,請相信,我們跟你一樣難過,一樣盼她早日好起來。”接著,話峰一轉,“你現在必須回去,三河的情況你最清楚,而且你也付出過努力,相信這一次,汗水不會白流。”
秦默的目光緊張地盯在李春江臉上,從醫院到賓館,秦默似乎已經感覺出些什麼。還好,李春江並沒當場拒絕,不過也沒答應。他顯得很猶豫、不安,臉上充滿痛苦。
“春江……”秦默欲言又止,這個時候,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自己的戰友,把一個男人從身患絕症的妻子身邊拉回到沖鋒前線,自己是不是殘忍了點?馬其鳴擺擺手,說:“這樣吧,春江,你考慮考慮,我們也多想想辦法,眼下絕不能丟下子荷不管,最好能找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當夜,馬其鳴便要妻子梅涵跟北京抗癌協會聯系,看能不能送葉子荷去北京治療。這是馬其鳴到三河後夫妻第一次團聚。一聽他要來,梅涵早早就把手頭的工作處理掉,專門去超市買了魚,還有他愛吃的牛排,結果忙了一個下午,馬其鳴回來卻說吃過了,跟老秦在農民巷小吃一條街吃的。氣得梅涵真想把牛排給倒掉。梅涵是那種嘴上不說心裡卻十分計較的女人,無論馬其鳴做了什麼令她不開心的事,嘴上從來不把不滿說出來,心裡,卻給他一筆筆記著。偶爾地發作上一次,馬其鳴一個月也消受不了。看梅涵臉色不大好,馬其鳴趕忙陪著小心說:“老婆,是不是我又說錯了,要不,明早聯系也行?”
梅涵仍就不說什麼,只是坐在燈下凝望著他,有點癡,有點懷疑。馬其鳴讓她的目光望慌了,摸不著頭腦地問:“老婆,今兒個咋了,一句話也不說?”
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梅涵忽然覺得很好玩,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這一笑,讓繃著的氣氛松懈了下來。梅涵是一個很注重小情趣的女人,有時她會故意弄些情景,讓馬其鳴慌,讓馬其鳴急。男人的慌和急是很好玩的,能慌多少,急到啥程度,跟男人心裡的愛有很大關聯。這是梅涵的邏輯。
這晚他們過得很愉快,想不到四十好幾的人,還能跟年輕時一樣接連打出幾場漂亮的仗。
打仗是他們之間的暗語,他們覺得打仗比什麼都形象,還熱烈,還有點一個不服一個的勁兒,更有種這次打不贏下次再打的執著和渴盼。
第二天一大早,梅涵便跟北京聯系。梅涵給歐陽子蘭做助手,結識了不少醫學界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國際上都很有威望的專家。北京那邊很熱情,要她把葉子荷的資料及術後觀察情況寄來,分析完後給她一個答復。
九點五十分,馬其鳴來到西部貧困地區的教育救助中心。梅涵上班前告訴他,歐陽子蘭要見他,上午特意為他擠出一個小時的時間,說有要事談。救助中心是一幢老式樓房,樣子有點仿蘇聯的建築,處在省城繁華的北京大街。如果你沒來過,決然想不到這就是每年拿出幾千萬救助貧困生上學或西部兒童免費接受義務教育的地方。歐陽子蘭的辦公室在三樓。穿過二樓走廊時,馬其鳴看到梅涵正跟幾個外國人談事情。那些高鼻子大眼的友人一定是讓梅涵小巧的嘴巴說服的,主動跑來掏票子。馬其鳴沒敢打擾妻子,上了樓,歐陽的秘書已等在那裡。
歐陽子蘭是位五十七歲的婦人,可一點兒也不顯老,風采一如當年。這位風姿卓絕的知識女性既是馬其鳴的恩師,也是他一生最為信任和尊敬的朋友。
歐陽子蘭吟笑著起身,她的熱忱跟她淵博的知識一樣,始終內斂得讓你看不出,可那份溫和勁兒讓你永遠都覺得她是那麼可親。簡單地問了一下他在三河市的工作,歐陽子蘭開門見山地說:“請你來就為一件事,我想聽聽你對吳達功的看法。”
這一問,馬其鳴啞住了。
這段時間,他最怕聽到的便是“吳達功”三個字。要說對這個人,一開始他還是有好感的,吳達功熱情、好客,而且工作能力也不錯,上上下下關系又很投緣,馬其鳴便覺這是個人物,是個可造之材。但是他冷不丁拿出那麼一封信,便讓馬其鳴小看他了。不是說馬其鳴不給歐陽子蘭面子,只要歐陽子蘭欣賞的人,哪怕他馬其鳴一點也不了解,也完全可以拿他當朋友。人嘛,互相之間哪有那麼多障礙?但是他拿歐陽子蘭給自己施加壓力,甚至想借助這份關系達到某種目的,馬其鳴便不高興了。馬其鳴最憎恨的便是辦事曲裡拐彎的人。如果你吳達功真有那個能力,也有那份責任感,完全可以直接提出來,他馬其鳴不會不考慮。工作畢竟是靠人干的,公安局局長也畢竟要有人當,但靠這種手段就證明你心虛,證明你心術不正。馬其鳴不得不三思。爾後,接二連三的告狀信、檢舉信雪片似的飛來,幾乎每一份都要提及這個吳達功,馬其鳴這才意識到,吳達功不簡單啊!
“這……”馬其鳴吞吐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歐陽子蘭。
“好了,其鳴,你不說,我也不問了,你的猶豫已經告訴我了。”歐陽子蘭是從馬其鳴的沉默裡看到答案的。事實上,她對吳達功,也並不十分了解,寫那封信,有她不得已的苦衷。為此事,她還深深自責過,現在好了,馬其鳴的猶豫和沉默算是幫她解掉了一個包袱。她很坦率地說了聲“謝謝”,反倒弄得馬其鳴更為不安。
告別歐陽子蘭,馬其鳴獨自走在省城大街上,他在想,吳達功這個人,手裡到底還有什麼牌?按說秦默復出,最先著急的應該是他,可他偏能穩住神。難道真如秦默所說,此人深不見底?
也就在這一天,李春江給了馬其鳴一個很失望的答復:“對不起,馬書記,這個時候,我不能離開她,把她帶回三河,我做不到。”李春江眼裡噙了淚花,看得出,作這番決定,他費了多大勁。
秦默還是不甘心,要留下來說服李春江,馬其鳴說:“走吧,事情不等人。”路上,秦默一遍遍念叨,說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這節骨眼上生病。馬其鳴有點聽不慣,略帶責備地說:“生病還讓人挑時間呀!換了你老婆,你咋想?”說完,又覺得不該拿這種口氣說話,笑著道:“老秦,說說你老婆。”
半天,車裡沒了聲音。馬其鳴意識到什麼時,就聽秦默沉沉道:“死了,12年零8個月21天前,讓人開車撞死的。”
秘密戰役剛剛打響,阻力便接踵而來。
問題首先出在人員身上。令馬其鳴尷尬的是,三河市公安內部早已形成兩大派系:一派,堅決地跟李春江走;一派,則完全被吳達功控制。中間搖晃的,沒幾個人。秦默出山後,有意識地重用了一些李春江這邊的人,使得公安內部一邊倒的形勢有所改觀,但是真正跟李春江鐵了心的,至今仍然不肯站出來。這些人在觀望,他們還弄不清三河將會發生什麼。幾次的反復無常冷了他們的心,也使他們的處境一次比一次尷尬。馬其鳴至今不在公開場合表態,不像車光遠那樣大張旗鼓地發動聲勢。秦默也是閃閃爍爍,這種琢磨不定的氣氛讓他們遲遲作不出決定。
下面調動不起來,就無法形成強大的力量,馬其鳴猶豫了,現在他才明白,當初車光遠為什麼不顧袁波書記的反對,在會上大講、特講,靶子一樣把自己置在槍口最前面。看來,在三河,你不冒點險還真是不行。
兩個人商量半天,還是沒商量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秦默歎息道:“他們現在是不敢信任我,更怕吳達功玩什麼花招,我過去傷了他們的心呀!”馬其鳴勸慰道:“怎麼又說起這種話來了,不是說好不再說的嗎?”
可是……秦默一時語塞,工作開展不力,他比馬其鳴還焦急。馬其鳴安慰說:“不能心急,要相信,對方一定比我們更急。”話雖這麼說,心裡,卻比秦默還急。恰在這時,秦默電話響了,剛一接通,李鈺就在那邊喘著粗氣報告:“老局長,小四兒跑了。”
“什麼?”
秦默趕到吳水,吳水警方已在到處搜捕。李鈺講,小四兒是趁他們開會時逃走的。這家伙很是頑固,任憑李鈺怎麼動腦子,就是一個字不吐。李鈺急了,小四兒身上打不開缺口,案件便沒法往下進展。他把大伙召集起來,想集思廣益,研究怎麼才能撬開小四兒的嘴。誰知就在會議當中,樓道內有人打架,是昨天住進來的兩個客人,為喝酒打起來的。負責看管小四兒的警察聽到打架聲,出來制止,還沒等把這邊的戰爭平息下去,李鈺的叔叔突然跑來說:“小四兒逃走了!”
有人將窗戶從外面鋸開,支了把梯子,接應走了小四兒!
這屋子的防范措施是一流的,關進來前,李鈺仔細檢查過每一個地方,窗戶是從外面封死的,還加了鋼筋條,很保險。誰知……李鈺連連歎氣,秦默也顧不上批評,迅速投入到指揮中。
突擊審查兩個打架者,兩人交代,他們原本不認識,住進來不久,隔壁有人走進來,要請他們喝酒。他們推辭不喝,那人很熱情,硬是打開一瓶五糧液,說出差在外,悶得慌,一個人喝沒勁。兩人抵擋不住他的熱情,加上又是五糧液,忍不住就喝了。第二瓶喝到一半,那人說有點急事,出去辦一下,還說如果能幫他個忙,他請二位吃晚飯,每人送條煙。說著就把煙拿出來,軟中華,很高級的。兩人還以為遇見了財神爺,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幫忙就是在樓道裡打一架,打得時間越久越好。
很明顯,幫凶就是那個請喝酒的人。再審,兩個人便糊裡糊塗,說不出什麼了。只說那個人中等個,四方臉,年紀大約四十歲左右,穿得很體面,一看就是個有錢人。登記台一查,名字叫林加渠,蘭州人。將身份證號送去查驗,結果是假的。
很明顯,李鈺他們暴露了,對方早就摸到了這兒。
李鈺叔叔甚是沮喪,這事對他打擊很重,好像幫凶是他引進來的。秦默仔細檢查了一遍林加渠住過的房間,裡面什麼也沒留下,就連一個煙頭都沒。這個林加渠到底是什麼人,消息又是怎麼走漏的?
李鈺再三說:“這不可能,我們做得如此小心,對方怎麼會摸得到呢?”
分析來分析去,秦默說:“只有一個可能,對方跟蹤了你們。”
“跟蹤?”李鈺忽然間啞巴了。
吳水警方搜捕了兩天,小四兒一點兒蹤影沒有,看來,對方是經過精心准備的。
秦默將事情經過匯報給馬其鳴。馬其鳴沉沉地說:“他們連小四兒的蹤跡都能尋到,看來,你我的一舉一動也都在他們的視線內。老秦,這伙人遠在你我之上啊!不過也好……”馬其鳴忽然掉轉語氣,告訴李鈺,“一定要找到小四兒,但這次,我們不抓他,只盯著他。”
秦默似乎有點不明白,但他還是堅決按照馬其鳴的意思將命令傳達了下去。
小四兒是讓一個叫老木的男人救走的。老木正是跟蹤了李鈺,從李鈺神秘的行蹤上判斷出小四兒被關在這裡的。小四兒跳下窗子,跟著老木就往外跑,路是老木提前探好的,後院穿出去,是一家小食品廠,躍過食品廠後牆,是一片密密的老住宅區。小四兒問老木:“誰讓你救我的?”老木不說話,只顧拉上小四兒跑。小四兒看上去有點不情願,其實他心裡是不想這麼逃出去的,逃亡的日子他過過,很不是滋味,遠不如大搖大擺走出公安局那麼體面。老木不由小四兒動歪腦子,近乎以不容反抗的架勢將小四兒丟進一輛三輪車。踩三輪的是一個歪嘴男人,收了老木的錢,只負責把老木他們送出住宅區。剛出住宅區,小四兒便看見一輛面包車,老木喊了聲“快”,就連拖帶拽地把小四兒往面包車上送。猛地,小四兒看見一雙眼,隔著車窗玻璃,小四兒看見那眼熒熒的眼睛,發射著狼光。他打了個寒噤,一把掙開老木,朝相反的方向跑。小四兒自小就是靠逃命活過來的,若要真跑起來,兩條腿就跟安了輪子似的,很少有人能追上。車裡的人一看不妙,跳下就追。小四兒早已躍上牆頭,猴子般一縱身不見了。
這時候李鈺他們的人已圍追過來,那幾個人一看陣勢不妙,跳上車就逃走了。
小四兒躲過了一難。
他在下水道裡躲到天黑,等周圍徹底靜下來時,才悄悄探出身子,四下聽了聽,確信沒有埋伏的人。這才膽寒心戰地爬上來,踩著夜色摸進一棟居民樓。
小四兒在三河境內有不少這樣的線,有些,甚至他的上家或老板都不知道。他敲了幾下門,裡面傳出軟軟的一聲:“誰呀?”
“我,快開門。”一聽人在,小四兒的心才算穩下來。
換過衣服,吃完熱騰騰的面條,小四兒才從驚恐中徹底緩過神。他問女人:“有沒有人跟你聯系過?”女人搖搖頭,女人一開始是驚嚇的,看到小四兒的第一眼,她的魂都飛了出來。小四兒哪這麼沒過人形,每次來,都是體面得令她心動,偶爾地,還帶給她鮮花什麼的,也算能把她寂寞的日子鮮活鮮活。今兒個,小四兒定是遇了什麼大難。女人不敢問,女人從不問小四兒的事兒。自從跟小四兒認識,她心裡便記住一句話,這男人的事一個字也不能問,他叫做啥就做啥,他說上床就上床,他要是不高興,你就呆呆地坐在一邊,陪他傷心。但他不高興的時候很少,每次來都能讓她快快樂樂的。他年輕的身體加上火熱的貪婪可以讓她在短時間內將長期的寂寞和孤獨全都發洩出來。有時候還能得到意想不到的驚喜,比如一瓶香水,一枚首飾,或是三河這兒根本買不到穿起來卻很時尚、很顯個性的時裝。
女人四十六歲,這個年紀的女人已經很老了,老得幾乎令她對男人不敢抱啥奢望。所以能有小四兒這麼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人偶爾賜給她歡樂,賜給她驚喜,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她很滿足,真的很滿足。盡管她知道,這個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就如同以前的男人一樣,她只能抓住一些支離破碎的日子,卻抓不到男人的全部。但女人不遺憾,甚至從沒想過要抓牢。女人習慣了眼前的日子,沒有男人的日子,寂寞的日子。女人只求上天不要再賜給她什麼災難,不要把這種破碎的日子打得再碎,她就很幸福、很知足了。
看著小四兒狼吞虎咽吃完飯,女人把碗筷收拾到一邊,呆坐在餐桌旁,等小四兒發話。每次場景都是這樣,女人從不主動一次,語言還是行動,都是等小四兒作出明確的指令後,她才能有所表示。今天小四兒卻啞巴著,一句話不說,甚至也不拿眼看她一下,只是發了狠似地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等整個屋子被煙霧籠罩得睜不開眼時,小四兒才說:“幫我弄個電話卡,我要打電話。”
女人猶豫著,低聲說:“這深的夜,上哪弄卡去?”女人知道,小四兒從不用她家的電話,也很少用自己的手機。他身上總是帶不少卡,打完一個電話就扔,再換一個,再打,打完接著扔。有次一夜到天亮,他竟用了二十多張卡。女人拿著那些卡,像燒掉自己的過去一樣將它們燒掉,不管小四兒安頓不安頓,她總能做得很到位。所以至今在小四兒眼裡,她仍是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托的一個人。
“算了,明早再說。”小四兒也不難為她。說完這句,丟下她,一個人進了臥室,門一拍,倒床上睡了。
女人不敢跟進去,她知道,這次,小四兒是遇上過不去的坎了。
女人一直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剛一上班,女人便跑進電信局,用一個假身份證,替小四兒辦了三張卡。
小四兒將電話打過去,對方很警覺地問:“你是誰?”小四兒故意沉默了一陣,說:“你不會聽不出我的聲音吧?”
“你在哪裡,怎麼不坐車回來?”對方顯得慌亂極了。
“回來?我能回來嗎?”
“閒話少說,你到底在哪兒,我派人去接你。”
“接你媽個頭!”小四兒突然叫起來,“你想下黑手是不?敢沖我下黑手,你王八蛋活得不耐煩了是不?”
對方顯然被小四兒嚇住了,哼哧了半天,討好地說:“你多慮了,我們之間,應該信任才是。”
“信任?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小四兒額上的青筋跳起來,眼裡的光像是要吞人。果然,他說出一句令對方斷氣的話。
“你信不信,我這就給獨狼打電話,告訴他弟弟是怎麼死的!”
“別別別。”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是緊張,近乎是在求小四兒了。小四兒不容對方再說下去,“啪”地掛了電話。撤出卡,一扔,換了再打。
這一次,小四兒撥通的是一部在吳水縣來說很重要的電話,對方剛一說話,小四兒便打斷他:“聽著,我現在遇了點事,急需錢,你替我准備幾萬塊,中午一點,送到老方家鹵肉館。”說完,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照剛才的樣換了卡,倒在了沙發上。
女人怯怯地撿起地上的兩張卡,拿到液化汽上點燃,望著撲撲往上躥的火苗,女人的心也暗了下來,她想,災難可能又要來了。
女人後來從床下拿出五萬塊錢,是小四兒送她,她卻一直沒花的。小四兒望了一眼,說:“拿回去,我還沒落魄到花你錢的份上。”說完,又覺得自己太不近人情,昨天到現在,還沒跟女人認真說上一句話,他不想給女人留下什麼恐懼,也沒什麼可恐懼的,日子該咋過還咋過,用不著把女人的日子也給打爛。這麼想著,他伸出手,柔情而又不可抗拒地攬過女人,兩束溫情四射而又略略貪婪的目光對住了女人藏著深深憂怨和哀傷的眼睛。女人經他這麼一攬,又這麼一視,心便汪洋成一片,軟軟地倒在他懷裡,任由他帶著,往縹緲處走,往不敢想卻總也忍不住要想的地方走。這一走,屋子裡便騰起一股浪,熱浪,立時,就把什麼也淹沒了。
中午一點,小四兒准時在老方家鹵肉館拿到要拿的東西。這時他已變成了一個收羊皮的回民,騎輛嘩嘩作響的破自行車,大模大樣往他想去的地方去。
接連幾天,吳水警方和李鈺這邊都沒有小四兒的任何消息,秦默坐立不安,馬其鳴也感到棘手。其他幾條線也遇到不同的麻煩,偵察工作一時陷入僵局。就在局面無法打開的關鍵時刻,李鈺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叫他去找一個叫劉玉英的女人,還說這事千萬別告訴秦默,有情況可以直接找馬其鳴。李鈺興奮地接連說了幾聲是,剛要問一問葉子荷的情況,那邊電話啪地掛了。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春江。
劉玉英被秘密帶到一家賓館。
這是一個看上去跟犯罪怎麼也聯系不到一起的女人,長得很文靜,白皙的面孔上罩著一層揮不掉的憂郁,一雙美麗而淒怨的大眼睛仿佛永遠在向世人訴說著一股子不幸。
據調查,劉玉英曾是西北大學歷史系的才女,畢業後分配到吳水中學當教師。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集美貌與才氣於一身的女子卻意外地嫁給了吳水化工廠的機床工周傳海。婚後不到一年,兩人的關系便鬧得很緊張,經常看到周傳海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打老婆。大約是婚姻疙裡疙瘩地過,兩人一直沒要孩子。十年前,也就是劉玉英被提拔為吳水中學副校長那年,吳水縣發生了一起強奸致死人命案。周傳海竟將比自己大五歲的吳水縣教育局局長李欣然的老婆強奸了。李欣然的老婆大約受不了這等污辱,割腕自殺。此案當時傳得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傳得最多的便是李欣然跟劉玉英有染,而且這關系不是一天兩天,早在李欣然當吳水中學副校長時便已開始。那時李欣然已三十多歲,有妻子也有兒子,而劉玉英只不過才二十出頭。更有甚者,說兩人有過一個女兒,生下後悄悄送了人。也正是這層原因,劉玉英才下嫁給一個大她六歲的車間工人。婚後她跟李欣然的關系並沒斷,反倒隨著李欣然職務的不斷提升而愈加升溫。耿直火暴的周傳海正是忍受不了這個,又沒法阻止,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怒之下將李欣然老婆給強奸了。奇怪的是,這案最終卻被定性為暴力強奸致死人命案,周傳海自知無路可逃,投案自首。有關方面很快結案,周傳海被判死罪,兩個月後就被槍決了。
此後,劉玉英便開始了她漫長而孤淒的獨身生活。
劉玉英什麼也不說,表現得既鎮靜又絕望。既不問李鈺為什麼帶她來這兒,也不問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李鈺一連問了很多問題,劉玉英只是一句話:“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跟小四兒到底什麼關系,六月二十七號你見過他沒?”
“我不懂你在問什麼。”
“劉玉英,你是國家干部,又是政協委員,應該知道包庇罪犯的後果,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
劉玉英垂下頭,不再理李鈺。她的臉上,被更深的憂郁罩住了。
還沒把劉玉英關上十二個小時,李鈺便接到吳水縣縣委書記鄭源的電話,問劉玉英是不是在他那兒?
“你怎麼知道?”一聽是鄭源,李鈺頓感事情有點不妙。
“我怎麼知道?人大跟政協找我要人,一個市政協委員,教育局副局長,突然失蹤,我這個縣委書記能不知道?”鄭源聽上去很不高興。
李鈺趕忙解釋,說這事發生得突然,來不及向有關方面請示。鄭源打斷他說:“如果人在你那,請趕快給我送回來。”
沒辦法,李鈺只好送人。還好,劉玉英沒像他擔心的那樣鬧,平靜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這事兒要說還真是幸運。
人剛送走,秦默就打來電話,質問他胡搞什麼,不請示就亂帶人,誰給的權力?李鈺剛要說緣由,忽然想起李春江提醒他的話,忙把話咽回去,解釋說是誤會了,同名同姓,沒搞清就把人帶了。
“亂彈琴!”秦默罵了一句,掛了電話。
合上電話,李鈺不安了,秦默為什麼要發火,他怎麼也替劉玉英說話?難道……
晚上,李鈺獨自來到馬其鳴住處,將事情經過詳細作了匯報,並且特意說,是李春江打電話讓他找劉玉英的。馬其鳴默默聽完,他似乎已經觸摸到了一點兒真相,但仍舊習慣性地保持著緘默,直到李鈺一臉委屈地請示:“要不要繼續對劉玉英進行偵查?”他才微笑著說:“這事一定要老秦表態,李春江提醒的沒錯,但我們不能這樣,這既是原則,也是做人的道理。”
李鈺給弄得一頭霧水,真不知道該聽誰的。告別馬其鳴後,他思慮再三,還是去敲秦默家的門。
李鈺剛走,馬其鳴便將電話打到鄭源那兒。對這位縣委書記,馬其鳴了解的還不是太多,不過,他已從袁波書記多次的暗示裡,感覺出些什麼。興許,提拔他到市委工作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有小道消息說,如果不是鄭源自己突然提出再考慮考慮,說不定在馬其鳴上任以前,他就已經坐在市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了。不過馬其鳴此時無暇考慮這些,電話一通,直接了當就說:“鄭書記嗎,我想了解一下劉玉英的情況,越詳細越好,包括她的私生活。”
鄭源一愣,沒想到馬其鳴半夜三更打這麼一個電話,略一思忖,說:“馬書記,這事能不能換個時間,我當面給你匯報?”馬其鳴說行。此時,馬其鳴已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從劉玉英身上尋到突破口,找到一條通往罪惡內幕的路徑。
夜深如井,劉玉英孤單地坐在家裡,心頭有拂不掉的一層厚塵。真沒想到,警察會這麼快找上門。當李鈺和他的助手敲開門時,劉玉英頓覺自己寂寞的生活要被掀翻了,說不定滾滾浪濤就要湧來。她強撐著,沒讓自己露出驚慌。當然,事到如今,劉玉英覺得也沒什麼可怕。如果一定要拿小四兒的事給她定罪,她樂意。她本來就是個有罪的人,早就該受到懲罰。只是,她不願為曾經的丈夫也是她一生中最恨厭的男人周傳海去負罪。在周傳海面前,她沒罪,也不存在替他負罪的可能。對這門婚姻,她一開始便說得很清楚,只是個游戲,願意就玩,不願意不強迫。可惜周傳海既貪財又貪色,那麼發生後來的不幸便不能怪她。她一次次警告他,要麼離婚,要麼收手,她可以陪他平平靜靜走完一生。可他偏是不聽,既要貪婪地享受她的姿色,又要借助她去不斷地實現私欲,這是多麼令人憎厭又不可饒恕的一個男人啊!還好,他總算嘗到了惡果。當然,她也不可能為李欣然承擔什麼罪過,一提李欣然,劉玉英的心更暗了,真暗。
真是一場夢啊……
劉玉英痛苦地流出淚來。
劉玉英唯一願意去承擔去付出的,便是這個小四兒。
說來也怪,一離開床笫,小四兒立馬在她眼裡便成了孩子。這種感覺強烈得很,而且從頭至今,都沒有改變過。哪怕是剛剛從床上翻滾下來,她身上還蒸騰著他的熱浪,她看他的眼神,便也換成了另一種。不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母親看孩子,姐姐看弟弟的那種。這種感覺折磨著她、困惑著她,卻又深深誘惑著她,令她無法自拔。她知道,她是陷進去了,逃不開,真的逃不開。小四兒也是陷進去了,盡管他表現得那麼冷酷,那麼於情無關。可是,那雙眼,只要一觸到絕望中的那雙眼,她便明白,這個孩子,注定要成為她的殉葬品,被她異化了的愛所吞沒、所擊穿。
想想他們,真是一對可憐的人。一個失去孩子,失去愛情,失去女人能稱之為幸福的一切;一個,卻又自小狗一樣生活,不知饑不知飽,更不知疼愛是個啥滋味。難怪見面的第一眼,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那種疼惜感。日月流逝,這種疼惜慢慢演變成另一種感情,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屋子裡漆黑一片,劉玉英懶得開燈,也不想讓刺眼的燈光照亮什麼,黑暗總是她喜歡的色彩,也是最真實的色彩。索性就在這黑暗裡,一次次為他扯起心,想想此時他該躲在什麼地方,哪兒才更安全?
警察是不會抓到他的,劉玉英擔心……
她不敢想下去。
電話一遍遍叫個不停,瘋狂地叫。從她被送回來,電話便像報喪一樣響到現在。她知道,打電話的一定是李欣然。這個可惡的男人,他害怕了、顫抖了,一定恐懼得不知所措,所以想從她這兒得到點東西,以安撫他狂亂的心。
她淒然一笑,李欣然,你也該嘗嘗惡果的滋味了。
就在馬其鳴決意要對劉玉英采取措施之前,秦默趕了過來,堅決地阻止了馬其鳴。
“這不關她的事,請不要打擾她。”秦默激動地說。
“不關她的事?”馬其鳴有點納悶兒。
“馬書記,你並不了解情況,請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跟她單獨談一次。”
“這……”馬其鳴猶豫了。本來,劉玉英這個人物,一開始也是進入他視野的。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是他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把吳水縣的蓋子也一並掀開?現在看來不掀不行,吳水縣的蓋子揭不開,三河市這邊很多事就找不到源。三河市跟吳水縣,是攪在一起的。
“馬書記,你就甭猶豫了,算我老秦求你行不?”秦默越發激動,看得出,他對劉玉英,真是有一份特殊情感在裡面的。
馬其鳴不能不答應秦默了,也好,讓他出面,事情興許會有別的轉機。這麼想著,他拍拍秦默的肩,說:“老秦,我可把話說好,如果你去了,還是撬不開她的嘴,我可要行動了。”
秦默重重地點頭,眼裡,滑過一層很復雜的內容。
一個小時後,秦默跟吳水縣縣委副書記、自己的妻弟李欣然展開了激烈的對話。這是快進吳水時秦默突然作出的決定,直接去找劉玉英,似乎有點不近人情,他把希望最後一次寄托到妻弟李欣然身上。
李欣然對秦默的突然到訪也感到震驚,不過,他還是表現得盛氣凌人,不可一世。
秦默怒不可遏,憤怒地指住李欣然的鼻子,說:“你怎麼如此糊塗,一次次的,你想僥幸到啥時候?”李欣然絕對沒想到秦默會用這種態度跟他說話。原以為,秦默一定是聽見了啥風聲,跑來跟他通氣,沒想……
“你走,你給我走,我這兒不歡迎你!”
“李欣然,你給我清醒點,別以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告訴你,這一次,你逃不了!”秦默也是太激動了,想想過去為這個人做的事,說的話,操的心,就覺得自己壓根兒不配當這個公安局局長。他平靜了會兒自己,語重心長地說:“早坦白早主動,你就聽我一句勸吧。”
“行了,少在我面前演戲,我做了什麼?你有什麼理由指責我?”李欣然氣急敗壞,他最不想聽的就是“坦白”二字。
“欣然!”秦默近乎顫抖著喊了一聲,他實在想不通,作為堂堂的縣委副書記,竟然如此糊塗。
“好了,什麼也別說了,我還有會,你可以走了。”李欣然打斷秦默,他實在沒心思聽他繼續說下去,況且,從秦默的態度,他已強烈地感覺到什麼,這個時候他哪還有心思聽他說教?
秦默僵了片刻,頹喪地道:“好吧,你的路……你自己走吧。”說完,難過地抹了把眼睛,告辭出來。
秦默剛走,李欣然便抓起電話,打給自己的兒子李華偉。情況看來比他預想的還要糟,必須讓兒子先離開吳水,走得越遠越好。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是晚了一步。就在秦默決計去找馬其鳴之前,他已下令,立即拘捕華欣商貿公司董事長李華偉。李欣然接連拔了好幾遍兒子手機,都是關機,打到辦公室,沒人接。再打,接電話的女秘書驚惶失措說:“對不起,老爺子,李總讓他們抓走了。”
“啥?”李欣然身子一軟,電話從手裡掉了下去。
看來,他們真是要下手了。馬其鳴,你狠啊!
秦默這天沒能見到劉玉英,從李欣然那兒出來,秦默打電話給劉玉英,一聽是他,劉玉英用很婉轉也很無奈地說:“你不必來了,來了也沒用,我是我,他是他,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把我們分開。”這話說得秦默很難受,看來,劉玉英對他的誤解,還是沒能消除。也罷,哪邊我都不能做好人,這個好人我索性不做了。往三河趕時,他接到報告,說李華偉已經落網。他的心一陣刺痛,再怎麼說,李華偉也是他妻侄呀!但他命令道:“立即審訊,一定要把他的事徹底查清。”
三河高層很快召開秘密會議,為了確保案件偵破不受外界干擾,馬其鳴提議,對李欣然先以涉嫌經濟犯罪實行“雙規”。由紀委出面,對外界暫不透露任何消息。袁波書記點頭同意。就在李欣然決計外逃的這個晚上,他被“雙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