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過招 正文 第二章 各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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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長鋒最終還是將匯報材料重新寫了一遍,恭恭敬敬交於洋手上。於洋倒也沒急著看,溫和地笑道:「我就說嘛,有啥事能難得住柳市長,市長大筆一揮,不就啥問題也解決了。坐,我給市長來杯好茶。」說著打開櫃子,張羅著給柳長鋒沏茶。

    柳長鋒心裡一鬆,任何時候,捕捉細節都是很重要的。官場上的親疏還有好惡往往都體現在細小的動作上,甭看一杯茶,讓秘書泡跟領導自己親手泡決然不一樣。柳長鋒跟於洋接觸時間也不算短了,細想起來還從沒喝過於洋親手泡的茶。於洋這個人,難琢磨得很,有時表現得跟你很親,啥玩笑也跟你開,還故意將一些不該洩的密洩給你,讓你心怦怦直跳。有時卻正正經經板著個臉,一點不帶表情,讓你猜不透他是要幫你還是想暗算你。對不起,柳長鋒用了暗算這個詞。在柳長鋒們眼裡,紀委這幫人尤其於洋等領導,幹的就是類似於暗算的營生。一夥專毀別人前程的人,這是柳長鋒私底下對於洋他們的評價,但在這裡,柳長鋒絕不敢這麼想,更不敢將想法流露在臉上。他盯住於洋笑,臉上堆滿虔誠。於洋親自為他泡茶,柳長鋒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也鬆下一口氣。看來這次「治裸」也不是多麼嚴重一件事,說不定喊喊也就過去了。形式總是大於內容,這是柳長鋒從政多年的一個經驗。風聲大雨點小在別處可能是病態,在官場卻是常態,而且大張旗鼓要做的,最後往往都是不做的。真正要做的,在你聽到風聲前就已做了。這麼想著,他將收緊的身子慢慢放開,從容了許多。當然,柳長鋒對這次交上來的匯報材料相當有信心,他在材料裡基本是按要求,向省委盡可能詳細地匯報了妻子、兒子兒媳在國外的情況。這是連續兩個晚上鬥爭的結果。某些事不能遮掩時,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遮掩。遮掩了被動,不遮掩反而主動。至於匯報上去怎麼辦,他想暫時應該不會有問題。那兩個晚上他掰著指頭算了算,從省裡到海州,妻子兒女出去的,人數絕不下兩個巴掌。市裡有朱天運,不管他老婆以啥名義,反正也是出去了,沒在身邊這是事實。政府這邊還有兩位,也都是這兩年陸續辦出去的,還在幾位正在偷偷摸摸辦。省裡更多,單是省府這邊,就有兩位副省長。羅副省長雖然沒有家屬子女在國外,但有一個秘密,別人可能不知道,柳長鋒卻偏偏知道。也正是這個秘密,才堅定了柳長鋒把一些東西寫進匯報材料裡的信心。是的,他寫進的只是一些,而非全部。這個世界上,沒誰傻到把自己的全部寫給別人,柳長鋒還沒老實到一動員就把啥都向組織交底的份上。

    他端著茶杯,表情豐富地看著於洋。於洋這天也顯得大氣,沒有板出他的紀委臉,也沒表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勢,客客氣氣跟柳長鋒說了會話。這些話都跟「治裸」無關,都是面子上能說的。無非就是幾位老領導的身體,還有什麼藥降血脂最管用,吃什麼魚對心臟有保健作用等。聊得差不多了,柳長鋒起身告辭,本來他堅持著坐下去,是想探探於洋的口風,多少能探一點都行。但於洋嘴巴太緊,態度雖然熱情卻是正事不沾半個字,盡河裡海裡的亂扯了,也覺無趣。而且於洋這裡不能久留,久了別人會有想法。於洋也不挽留,客客氣氣將他送出來,態度比那天好出許多。這就讓柳長鋒又多了點安慰,看來真是虛驚一場啊。早知如此,第一次就該老老實實寫了,何必折騰。正這麼想著,頭一抬,猛地看見兩個人走過來,從電梯口往於洋辦公室來。其中一張面孔柳長鋒真是太熟悉了,原住建廳重點項目辦公室主任謝覺萍!一個曾經風姿卓越令無數男人想入非非夜不能眠而今卻有點憔悴有點枯萎的女人。她怎麼會來這裡?再往謝覺萍身邊看,柳長鋒的目光就更驚,陪謝覺萍一同來到於洋辦公室的,竟是他的死對頭,曾經的政敵、現任住建廳紀檢組長的盧廣寧。

    幸好離柳長鋒不遠的地方就是公用衛生間,柳長鋒想也沒想,幾大步竄過去,一頭鑽進了洗手間。剛才已經舒展開的心立馬擰緊在一起,頭上莫名地已經有冷汗了。

    回到市政府自己的地盤,柳長鋒心還是忍不住怦怦亂跳,跳得他都要拿速效救心丸來強行壓制了。連喝兩杯涼開水,感覺呼吸暢了些,趕忙拿起電話打給肖慶和。半天,肖慶和接了,柳長鋒強抑住內心驚慌,聲音嘶啞著說:「是肖處長麼,我剛才去你那兒了?」肖慶和聲音很低地說:「是嗎,我咋沒見到市長?」柳長鋒說:「我去辦了件私事,沒敢打擾處長。」肖慶和笑笑:「這地方也有市長辦的私事啊?」柳長鋒乾咳一聲,道:「慶和,我在你們樓上看到一個人,這事好蹊蹺啊。」肖慶和問是誰,柳長鋒就顫顫驚驚將謝覺萍的名字說了。肖慶和那邊突然就沒聲了,靜半天,才聽他說:「是她啊,這事是有些蹊蹺。」

    「慶和,你告訴我,她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這個嘛,我也不大清楚,我這陣手頭有事,要不這樣,等我瞭解清楚,再跟你匯報,好不?」說完,肖慶和突然壓了電話。

    肖慶和這個電話壓得太絕情了,至少應該安慰安慰柳長鋒,隻言片語也行。可沒有,很果決地就將電話壓了。柳長鋒更是心亂如麻,迫不得已,又將電話打給羅副省長秘書蘇小運。蘇小運這天倒是清閒,副省長羅玉笑到北京開會去了,沒帶他,此時正藉著寫材料的名義在賓館跟來自家鄉洮水的一位妹妹熱活呢。聽了柳長鋒的話,蘇小運哈哈大笑:「我說柳老闆,你咋也成驚弓之鳥了,逃的是駱建新,你柳大老闆瞎跟著起什麼哄。」

    「不是呀大秘書。」柳長鋒幾乎要哭,電話裡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好像是把哪兒燙著了,其實是蘇小運在洮水妹妹奶子上狠狠掐了一把,把人家掐痛了。蘇小運喜歡用這種尖利的方式對付身邊的妹妹,那些妹妹們往往在跟了他一段時間後遍體鱗傷,有的因實在忍受不了,迫不得已地離去。蘇小運才不管呢,難道副省長秘書身邊還缺妹妹?這些年單是洮水一帶找上門來的,就足夠他解悶兒。

    「大秘書啊,這次你可得幫幫大哥,大哥心亂得不成,飯都吃不下了。」柳長鋒又說。蘇小運仍舊笑著,一點也不急,笑了一會,慢條斯理說:「我說柳老闆,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這麼點小動靜就亂了方寸吧。要真是那樣,可讓我小瞧了。」

    「不是,真不是,問題是那個女人怎麼能出來,她不是還有五年嗎?」柳長鋒腦子裡完全塞滿了謝覺萍的影子。

    「人家已經蹲了一年半,夠慘了,再蹲三年人老色衰,做人不能太殘酷是不是,好歹人家也是一方紅人啊。」那邊又響來一聲尖叫,柳長鋒這才知道,蘇小運的心思根本沒在他身上,半天援白求了。遂歎一聲,收了線。不過很快他就收到蘇小運一條短信:謝是老闆讓放出來的,別多想,淡定。

    是羅玉笑讓放出來的?柳長鋒又是一震,感覺自己的思維斷了線,理不清這亂哄哄的現實了。後來又想,管它呢,不就一個謝覺萍,出來又能咋,難道還能把他咬進去?

    駱建新出逃捲起的風波很快過去,朱天運他們按規定將報告交上去後,上面突然沒了動靜,既沒有找相關人員談話,也沒見更嚴厲的政策下來。彷彿真就像一場風,刮刮就完了。朱天運心裡納悶,但又不敢亂打聽。這天他跟省委秘書長田中信坐到了一起,兩人為一項目的事碰頭,談完正事,朱天運拐彎抹角說起了這件事。田秘書長先是不接話,朱天運說時,他笑吟吟的沉默著,裝出一副與已無關的樣子,後來見朱天運真被這事困住了,開口道:「這件事銘森書記到底怎麼想,目前誰也猜不透。按銘森書記的風格,早就該雷厲風行地查了。可最近一點動作都沒,令人好奇啊。不過我還是多一句嘴,如果可能,還是讓嫂夫人回來吧,你跟他們不同,犯不著在這事上受影響。當然,我自己也面對這個問題,也在犯難啊,我老婆她……」

    田中信說一半,不說了,低頭做沉思狀。

    朱天運的頭也垂下,他承認田中信是在跟他推心置腹,也是真心為他好。但是,他做不到啊。他已經跟蕭亞寧打了無數通電話,希望她能為他著想,將兒子安頓好,抓緊回來。蕭亞寧根本聽不進去,她說自己又不是移民,怕什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蕭亞寧堂堂正正,就是陪兒子讀書,哪條法律規定母親不能陪兒子讀書了?還說省委真要查,她回來跟銘森書記解釋。

    解釋管用嗎,你蕭亞寧有資格跟銘森書記解釋嗎?這是政治,不是居家過日子,更不是夫妻之間理論!政治最大的特點就是別人認為你在做什麼,企圖要做什麼,而不是你自己強調在做什麼。別人認為你黑時,你已經很黑了,你自己就是扒光了讓人家看到全身的白,也早已無濟於事!

    「有難度是不是?」田中信見他低頭犯難,低聲問。

    「豈止是難度,簡直就不可能,我這個老婆啊——」朱天運苦歎一聲。田中信輕笑道:「書記是性情中人,愛老婆愛孩子,這誰都知道。不過這種時候……」

    「我知道,秘書長的心意我領了,我回去再努力一把吧,首長面前,還望秘書長能多多美言。」

    「咱兄弟之間,不說這些,該怎麼做,我心裡明白。你也要注意身體啊,最近怎麼看上去又瘦不少?」

    「沒老婆的人都這樣,你說我圖個啥啊,一個人單槍匹馬打拼,飯得自己做,衣服得自己洗,這日子過的。」

    「千萬別動歪心思,你老兄要是動了那種心思,我可不饒你!」

    朱天運一聽田秘書長把話聽錯了,以為他發這番牢騷是給自己胡作非為找理由,忙正色道:「別亂想,那種事我做不出來。」

    朱天運真不是那種人,從政多少年,女人問題上他幾乎沒犯過錯誤。這點別人不信,田中信卻十分信。以前兩人開玩笑,田中信還壞壞地說:「找個年輕妻子就是好啊,三緊,錢袋緊,褲帶緊,鞋帶更緊。這個經驗應該推廣,讓幹部們少犯錯誤。」朱天運當時納悶,前兩個能理解,鞋帶這個理解起來有點費勁。田中信一語雙關道:「我們的鞋帶都是繫在別人鞋上的啊,自己哪會走路,都是跟著感覺走。」這話有點深刻,朱天運沒敢再多言,但田中信這番玩笑話還是讓他深刻地記下了。不往錢袋裡亂裝錢,不亂衝女人當金礦,不給人家當銀行,不輕易讓女人解掉褲帶,不上錯床,不隨意掉頭跟別人走,把鞋帶繫在該系的腳上,這些要是都能做到,你在官場就是聖人了,誰也奈何不了你。可是誰知,話說完沒多久,田中信自己就犯了錯誤,還是大錯誤,那個叫美美的女孩子,差點讓他翻船。

    看來誰都是能認識到,卻很難真正做到,這就是我們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不管怎麼,駱建新一案,還是在朱天運心中敲響了警鐘。自己能不能被算做裸官暫且不說,作為市委一把手,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緊跟省委的步子,跟省委保持高度一致。這天他把自己的副手、海州市委副書記何復彩叫來,瞭解過問作風建設年活動的進展情況。一開始朱天運是想讓組織部長或者紀委書記趙樸分管此項工作,後來忽然想起何復彩,暗自驚訝一聲,怎麼能把她忘掉?

    何復彩今年剛滿50歲,官場上的女人你是很難看出真正年齡的,不是保養得好,而是有兩樣東西一直模糊著她們的年齡。一是恭維,女人當官,得到的恭維遠遠多於男人,尤其年齡方面,幾乎每到一處,都能聽到好年輕啊好有氣質啊之類的肉麻話,這種話聽久了,會有奇妙作用,會讓女人們真的陷入一種忘我狀態,真以為自己永遠處在十八歲。二是官場每時每刻都要求你有態,或者說派。因此你總得端著,總得表現出跟別人不一樣,你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舉手投足,甚至坐下來的那個坐勁兒,都強迫著你要像官,必須像。所謂的正襟危坐,昂首闊步,步態莊重,聲音洪亮,一多半是用來形容他們的。何復彩長得年輕,天生的,修煉更是到位,所以你就無法把她跟五十歲這樣的年齡聯繫起來。就連朱天運也會偶爾忍不住開開玩笑:「你不像是副書記,倒像是書記他女兒。」何復彩誇張地哦一聲,馬上就反駁:「天下有這麼年輕的爸爸啊,那我可是福分不淺。」聽聽,書記跟副書記,一唱一和就把恭維做到家了。

    何復彩恭維朱天運是禮貌,朱天運恭維何復彩,卻有別的原因。

    何復彩簡明扼要,將工作情況做了匯報,朱天運聽得滿意。自己這個副手不僅長得特漂亮,工作幹得也特漂亮。她有三力:魄力、魅力、感召力。不敢碰的問題她敢碰,不敢開罪的人她敢開罪,不能揭的醜她偏是給你揭。有了這三樣東西,再難的工作到了她手裡,也能游刃有餘,開展得有聲有色。如今的人都是賤骨頭,楞的怕橫的,橫的怕玩命的,玩命的怕敢把你的命不當命的。海州高層中有個怪現象,可以有人不給朱天運面子,但絕沒人敢不給何復彩面子。因為何復彩背後有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省委一把手趙銘森!

    何復彩原是一家媒體的記者,人稱「小辣椒」,意思就是她的文筆非常辛辣,角度很刁立場也很刁。後來被時任海州市長的趙銘森看中,到海州團市委擔任副書記。一路跟著銘森書記,歷經百戰,終於完成了從新聞記者到女官員的轉變。趙銘森從海東省長挪到省委,擔任省委書記後,何復彩從省婦聯下派到海州,成了朱天運強有力的助手。

    何復彩現在單身,以前有過丈夫,三十二歲時離了,再也未嫁。

    朱天運說:「行啊復彩,啥工作到了你手上,就是不一樣。」何復彩嘴上客氣,心裡卻樂滋滋的,她就愛聽朱天運表揚。漂亮女人就愛聽成功男人的誇讚,何復彩也脫不了這個俗。

    見朱天運興致高,何復彩又多說了幾句,將自己對此項工作的看法還有一些臨時性建議一併道了出來。朱天運聽了,眉頭暗暗一皺,這女人啥都好,就這毛病不好,老愛把自己的意志摻進工作中去,也就是說某件工作到了她手上,就不只是按別人的意志去辦,非要把她的很多東西融進來。官場上這是大忌。任何一項工作尤其重要工作,表面上都是扛著集體決策這面旗,真正要體現的卻是職位最高者的意志,在海州,體現的就是朱天運的意志。朱天運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急著把作風整治提出來,那是有深刻寓意的。一則開展此項工作,整治幹部隊伍特別是領導層的工作作風,跟目前省委提出的反腐防腐杜絕裸官現象再次出現是保持一致的,而且他巧妙地將防止裸官融入到裡面,而不是刻意地強調出來,應該說比省委的提法更要高明。凡事都不能提得太明,提得太明就證明你這個省這個市這方面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那麼之前的工作就要被深深打上個問號。二來如果單純強調裸官,會讓一少部分人成為靶子,進而產生牴觸情緒,更多人則會看熱鬧,認為與已無關。他這一變,既讓那些已經裸了或正在裸的同志多少保全了點面子,同時也讓更多不想裸或壓根裸不了的人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作風問題誰都存在,輕重不同而已。而聽何復彩的口氣,明顯是將整治工作的重心放在裸官上。為怕朱天運有別的想法,何復彩特意解釋說:「請書記放心,我們這次整治的是那些實實在在裸了的,書記您的情況不同,亞寧是陪愛國去讀書,情況誰都知道,那天跟銘森書記吃飯,我也特意跟他匯報過。」

    她把自己的情況向銘森書記匯報了?朱天運先是一楞,隨後就緊著道謝:「謝謝啊,這事我都不知怎麼向書記匯報,難為你了,要替我著想。」

    「應該的,個人情況不同,省委應該區別對待,尤其對書記您。」何復彩說。

    儘管說了謝,朱天運心裡還是不大對味,他不是怪何復彩多事,在他的意志之上再加進意志。一塊共事一年多,這點他已習慣。況且何復彩也是人精,加也是順著他的意志而絕不做背道而馳的事。朱天運擔心另一層,何復彩明顯是想把戰火往市長柳長鋒這邊引,這點跟紀委趙樸居然是不謀而合。

    怎麼辦呢?朱天運緊急思忖。要說,有人主動站出來幫他對付柳長鋒,是好事。他跟柳長鋒雖然沒鬧到針鋒相對,但書記跟市長,矛盾是天生的,就像婆媳關係,很少有相敬如賓的。再者柳長鋒這人不大安分,時不時跳出來,給他折騰點事,好像不這樣就證明不了他的存在。朱天運也煩,何復彩這裡他得小心翼翼應付,輕不得也重不得,柳長鋒再給他製造麻煩,他這個書記,一半精力就耗費到人際關係上了。可是,到底要不要對柳長鋒有所措施,或者怎麼措施,到現在他還心裡沒底。一則駱建新案發太急,一切如空中來風,太過突然,銘森書記究竟怎麼想,他還沒探到底呢,這事千萬不能急。另外,柳長鋒後面還有羅副省長,羅副省長後面,還有更硬的人,這些關係不能不考慮啊。

    這麼想著,他說:「復彩啊,你的工作熱情我能理解,但這件事一定要慎重,我不是為自己著想,這事牽扯面太大,弄不好,會讓銘森書記被動的。被動你理解不?你我出什麼事都行,銘森書記這邊,不能有半點差錯。」說完,他把頭靠在了後背上,看上去好累。

    這番話一下就把何復彩溫暖住了,也讓她一陣多想。這麼些年,關於她跟銘森書記的關係,外界傳說很多,她自己先是很怕,後來索性不怕了,任由別人去說,反正她一條道走到黑,是禍是福由它去。但在朱天運這裡,她不能這麼想。朱天運是第一個沒把她當壞女人的人,對她的處境,朱天運除了表現出最大程度的理解,還給予她心靈上的關懷與庇護,令她著實感動。一度時期,海州傳言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個別人甚至將她說成是官場潘金蓮,她都感覺幹不下去了,想逃。朱天運站出來,嚴厲制止謠言,堅定地做了她的後盾,讓她度過了黑夜般的困惑期,想想,對這樣一個人,她還能說什麼?

    而且朱天運跟銘森書記的關係,她不是不知道,太清楚了。於是點頭,勉為其難地道:「好吧,我聽您的。」

    2

    省裡對駱建新一案的追查正在緊鑼密鼓展開,按照中央和省裡指示,整個工作分幾大步走。第一,迅速查清駱建新在擔任省住建廳副廳長以來徇私枉法、貪污腐化的犯罪事實,尤其查清腐敗資產,有多少被轉移了出去,尚有多少還留在國內。對留在國內的,要採取緊急措施保全,能追繳的一律追繳,盡可能挽回損失。第二,順籐摸瓜,圍繞駱建新案深挖進去,挖出一個查一個,挖出一窩端一窩,絕不手軟。第三,迅速查清駱建新目前所處位置,採取各種方式,勸其歸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其打消僥倖心理,回來交待問題。第四,定期召開新聞發佈會,向社會通報案件進展情況,接受輿論監督,接受群眾監督。第五,以駱建新案為反面教材,在海東全省迅速掀起一場反腐倡廉新風暴……

    由於此案性質惡劣,波及面廣,轟動性大,銘森書記讓於洋直接負責,擔任領導小組組長。這天銘森書記從北京回來了,他是專門向中央匯報駱建新一案的。銘森書記簡單將這次北京匯報的情況向於洋幾個做了通報,然後心事凝重地說:「海東各項工作剛剛有了起色,經濟建設還沒從重壓下緩過氣來,我們全力以赴搞建設都來不及,一個駱建新,又讓我們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心裡不是味啊。」

    一旁的省委副書記說:「書記不必太過自責,發生這種事,誰也預想不到,要說有責任,我們大家都有,尤其我……」

    於洋也說:「是我們太相信同志了,疏於防範。這個駱建新,麻痺住了大家眼睛。去年還差點將……」話說這,突然打住。因為組織部長也在場,去年十月,駱建新作為省國土局長候選人,差點就在常委會上過了。是趙銘森頂住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才將此人繼續留在了住建廳。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要是真的提拔起來再逃出去,那可就……

    組織部長什麼也沒說,他腦子裡在想其他問題。

    簡單議幾句,趙銘森問:「他的下落查清楚沒,人究竟在哪?」

    於洋陰鬱著臉說:「目前只查到他兒子兒媳在那邊的地址,他們夫婦具體到了哪,還沒消息。」

    「一定要抓緊!」趙銘森起身,用力說完這句,又緩緩坐下。其實他心裡相當清楚,只要一逃出去,查起來就相當困難。就算查到又能怎樣,損失追不回來,影響一樣消除不了,消除不了啊。作為省委一把手,趙銘森此刻糾結的不是駱建新能否緝拿回來,而是此事帶給海東的影響。

    又談幾句,幾位常委起身告辭,趙銘森跟於洋說:「於洋你緩一步。」於洋站起的身子復又坐下,目光有些不安地望住組織部長。剛才那句話說得太過唐突,他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呢。

    組織部長倒是客氣,沖於洋微微一笑,跟在副書記後面出去了。趙銘森回過目光,望住於洋,望得時間有點久,似乎有什麼疑問。於洋心裡一下就緊張,已經怦怦跳了。趙銘森忽然又放緩語氣說:「想跟你談談下一步的打算。」

    於洋哦了一聲,心落下來。其實他也沒啥緊張的,只是一種習慣,總感覺沒把主要領導精神吃透,怕領會錯,更怕工作中出現偏差。到於洋這個位子上,任何細微的偏差最終都是大偏差,所以處理具體問題,零點一的偏差都不敢有。

    「我想了想,具體還不太成熟。」於洋斟酌著說。

    「不妨說說,我現在是毫無頭緒啊。」趙銘森歎了一聲。於洋從這聲歎裡品出很多,最最關鍵的一點,趙銘森是實打實地遇到困惑了,是在推心置腹地跟他討意見。這讓於洋感動,同時也讓他的心裡多了份重。思慮一會,道:「就目前情況看,駱建新出逃帶給我們的負面影響很難消除掉,這個黑點我們是背定了。」

    「這我知道。」趙銘森打斷他說。

    於洋身子又往前傾了傾,兩人近乎是密談起來。於洋說:「我的意見,這件事我們不宜弄得動靜過大,一來,亡羊補牢未必能補到,此事不由人啊。醜事怎麼補救,都還是醜事。當然,查必須要查,該追究的責任一定要追究,該採取的措施也要跟上,不然跟中央交待不了。我的擔心不在駱建新身上,而在……」他的目光如搜索引擎般盯在趙銘森臉上,不放過趙銘森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可惜趙銘森臉上此刻沒一點變化,他微著眼,像一個困極了的人在尋找機會小憩。

    於洋的話就打住了,不敢再往下說。

    「繼續。」趙銘森撐著額頭的那隻手動了動,示意於洋繼續說下去。

    於洋往端裡坐了坐,道:「我擔心的不是已經逃出去的人,而是那些沒逃想逃或者情勢變化後臨時起意要逃的。逃掉一個駱建新不算大羞,要是第二個第三個跟上來,局面真就不好控制了。」

    「有這種可能?」趙銘森似是有些不大相信地問。

    「有!」於洋的聲音很堅定。

    辦公室一下靜了,流動著的空氣讓於洋這聲「有」給定住了,僵息,沉悶,令人心臟不能跳動。於洋頭上的冷汗已經在冒,剛才這番話,是他冒著大不韙說出的。這段時間他所以壓著那些匯報材料不往上呈,就是在思考這些問題。作為紀委書記,在幹部腐化問題上,於洋觀察的遠比趙銘森細緻,困惑也就比趙銘森更多。

    「是柳長鋒還是羅玉笑?」沉悶半天,趙銘森突然問。

    趙銘森如此直截了當把人名點出來,大出於洋所料,他吃了一大驚,這實在不是趙銘森的風格啊,直接點到人頭上,了得!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用相對模糊的語言說:「具體是誰我們現在也不敢斷定,但我們要警惕,海東類似的官員不少啊。」

    趙銘森並沒就於洋的打滑生氣,他剛才也是一時衝動,衝動是魔鬼,是為官者之大忌,尤其他這個身份,更不應該。趙銘森很少有這毛病,把持得一向很好,最近實在是煩心啊。好在是於洋面前,衝動一下也無妨,聽完於洋的話,他說:「你的意思我明白,行吧,照你說的辦。不過有一點必須做到,從今天起,紀委對重點人員必須重點防範,哪怕是省長!」

    於洋再吃一驚。這句話如重錘一樣狠砸在他心上,陰鬱著的臉連著閃過幾道白光。銘森書記這是怎麼了啊,說的話句句驚人!

    省委高層的談話很快到了朱天運耳朵裡,怎麼著他也是省委常委,高層間這些秘密他不會聽不到。況且他跟銘森書記本來就走得近,不少人都拿他當銘森書記的心腹呢。這天朱天運跟於洋又到了一起,於洋對他在海州開展作風建設活動大表贊同,認為他在全省開了一個好頭,直言不諱說:「你這是替銘森書記排憂解難,也替我們省委一班人出妙招啊。」朱天運自謙道:「不敢不敢,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如今幹部作風真成問題,佔著茅坑不幹事,一幹就給你幹出歪門邪道。」

    於洋被朱天運逗笑:「佔著茅坑不幹事,這話是書記你首創的啊。」

    「這不跟你大書記匯報工作嘛,咱也得文明是不?」兩人呵呵笑著,談話氣氛越來越輕鬆。朱天運這天是專門向於洋匯報作風整治活動來的,按說這工作根本不用他匯報,省裡幾個常委,他排名雖然不在最前,但也絕不是最後,況且又擔任海東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無論哪方面,他的位置都比於洋重要。但長期以來,朱天運養成一個良好習慣,就是知道「抬」別人,「降」自己,始終保持謙虛低調,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見了省委幾個常委,都視作領導。於洋們一開始不太習慣,被他「抬舉」多次後,竟也就很曖昧地接受了這份「尊重」。談完正題,話題很快就落到駱建新上,朱天運有意無意地試探著問了幾句,於洋也沒瞞,實事求是作了回答。朱天運見好就收,說起了自己。他想讓於洋給他出出主意,像他這種情況,怎麼辦才是最好?於洋鄭重其事說:「按說放在平常,這事根本不算事,陪兒子讀書嘛,既沒到境外投資更沒接受外國公司的聘請,清清白白。問題是現在風頭上,就怕有人鑽空子。輕則攀比,重則倒打一耙。」

    「是啊,我也有這份擔心,所以才急著跟你討主意,我這個老婆,讓我嬌慣壞了,任性得沒有法子。」朱天運看上去有幾分憂傷。

    「你朱書記疼老婆,省裡誰不知道。不過還是好好跟亞寧談談,力爭讓她先回來,等過了這陣,照樣可以出去嘛,又不是回來就去不了,誰也沒說這話嘛。」

    「關鍵是她捨不得讓孩子一個人在那邊吃苦。」

    「這個嘛……」於洋猶豫一下,終還是誠懇道:「就看書記你怎麼想了,讓孩子在國外獨立生活,也是一種鍛煉,出去讀書的孩子並不都由母親陪著。」

    聽到這兒,朱天運明白了。其實今天刻意把這話題再拿出來,他還是報著一絲僥倖,想從於洋這裡吃顆定心丸。現在看來,這顆定心丸吃不到,他是得緊著拿出措施了。

    離開於洋辦公室,還沒到車上,朱天運電話響了,是秘書孫曉偉打來的,告訴他,進出口貿易公司董事長譚國良到了,候在接待室。

    「讓他到辦公室等我,我馬上到。」說完,朱天運催促司機快點。譚國良離開海州往新加坡去時,朱天運刻意請他吃了頓飯,席間,朱天運將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了譚國良,希望他能幫蕭亞寧做做工作。譚國良滿口答應,說這事包在他身上,實在不行,就強行將她拉回來,畢竟她還擔著進出口貿易公司副總經理職務。

    「或者我就說,我這個總經理不兼了,讓她回來接任。」譚國良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說。朱天運趕忙阻攔:「別,別,就這個副總,她都幹得夠嗆,你可千萬別往她身上再壓擔子,她擔不了。」譚國良倒是規矩,沒再開這方面玩笑,不過他的話蕭亞寧能不能聽進去,朱天運心裡沒底。

    回到市委,譚國良坐在他辦公室喝水,秘書孫曉偉陪著他。見他進來,譚國良立刻起身,恭敬地跟朱天運問好。

    「啥時回來的?」朱天運沒一點架子地問。

    「昨晚到的,今天就趕來跟書記報告工作。」

    「跟我有什麼報告的,你又不歸我管,說,亞寧同意不?」

    譚國良染笑的臉立馬一暗,吞吐半天道:「對不起,朱書記,這工作我未能做好。」

    「你譚董事長的話她敢不聽,真是無法無天了。」朱天運其實早就想到了結果,昨晚還跟妻子通過電話呢,蕭亞寧說就是派天王老子來當說客也不行,讓她丟下兒子,門都沒,除非把她離了。這女人!朱天運感覺妻子最近有點不大對味兒,具體怎麼不對,一時又說不準。譚國良面前,又不能表現得太過離譜,只能半真半假說。

    「是我能力不夠,這事沒做好,我挺慚愧。」譚國良依舊保持著謙恭說。朱天運就不好再接話,站在那裡發楞,耳邊同時響起於洋書記那番話。必須讓她回來,而且以最快的速度。他跟自己說。

    譚國良又站一會,往前邁半步道:「蕭總擔心的是兒子,如果真想讓她回來,我倒有一個辦法。」

    「哦?」朱天運驚奇地抬起頭,「說!」

    「我們公司正在積極拓展新加坡的業務,目前東南亞幾個國家都設了子公司,這次去新加坡,就是為此事。我想我們可以派一位有責任心的女同志過去,這樣既把公司業務打理了,又能代蕭總照顧令公子。」

    朱天運差點說出一聲好來,這主意聽上去真是不錯,一舉兩得,就在張口的一瞬,腦子裡突然閃過一絲疑惑。

    「是這樣啊,恐怕不行,公私不能摻一起,公司的事公司張羅,這件事至此為止吧,謝謝譚總。」

    「哪裡,我也是替書記您著想。既然書記這樣決定了,那我先告退,改天有機會,再向書記匯報。」

    朱天運讓孫曉偉代他送客。譚國良步子剛出門,朱天運的手就摸到了電話上。剛才譚國良那句話提醒了他,蕭亞寧執意不回來,莫不是?

    電話響半天,蕭亞寧接了,口氣不大友好地說:「又是啥事,那件事最好別再提。」

    「不是。」朱天運盡量保持克制,很有耐心地問:「亞寧你如實告訴我,是不是想在那邊幹下去?」

    「什麼意思?」

    「剛才譚國良來過,說你們要在新加坡設立子公司。」

    「他倒是腿快啊,嘴巴更快。這是公司機密,無可奉告。」

    「亞寧!」朱天運突然拔高了聲音。

    「幹嘛,又要給我上課?我這陣忙,沒時間聽你嘮叨。」蕭亞寧說話間就壓了電話。

    朱天運氣得牙齒咯咯響,她怎麼能這樣,真是越來越不講理了,霸道,胡鬧!氣還沒生完,心裡就讓那個想法攫住了。蕭亞寧執意不回,絕對跟那邊設立子公司有關。朱天運把自己嚇了一跳,太可怕了,蕭亞寧怎麼也?

    不行,絕對不行!

    他的手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3

    蕭亞寧的心思很快就被朱天運掌握。蕭亞寧在進出口貿易公司有個密友,姓馮,叫馮楠楠,兩人幾乎無話不說。蕭亞寧當初嫁給朱天運,馮楠楠起了不少作用,使勁在背後鼓動呢,替朱天運說了不少好話,把他誇得就跟稀世珍品一樣。當時馮楠楠已經嫁人,老公也在政府部門,目前就在朱天運手下,擔任環保局長。週末,朱天運讓孫曉偉給環保局長老安打電話,說想請他們一家吃個便飯。安局長長受寵若驚,早早訂好飯店,跟妻子恭候在大廳。朱天運按時趕到,馮楠楠喜得滿臉是笑,一口一個姐夫,叫得那個親熱,讓外人以為朱天運真就是她姐夫。朱天運在這兩位面前,從來就沒什麼架子,也喜歡馮楠楠稱他姐夫。馮楠楠人長得漂亮,心眼又不壞,平時隔空兒,還要照顧一下他的生活。蕭亞寧也不會多想,更不會想到歪處。

    「小姨子可是越來越漂亮了啊。」朱天運打著哈哈,目光一轉,又跟安局長打起招呼:「行啊,最近工作不錯,蠻有起色的嘛。」

    安局長多少帶點拘謹道:「做的還很不夠,請書記多批評。」

    「夠了夠了,別到一起就裝模作樣,姐夫難得請咱一次,今天咱就放開了吃,放開了說。你們那一套留著辦公室擺去,我可受不了。」馮楠楠快人快語,一點不在乎面前是市委最高領導。這是做女人的優勢。女人們常常覺得,在喜歡或心儀的男人面前,是用不著顧忌的。就算自己說錯了,男人一定會原諒,誰讓他們喜歡女人呢。馮楠楠竊竊笑了笑。安局仍有些擔心,斜她一眼,意思是讓她規矩點,別沒大沒小。朱天運看到了,笑著說:「幹嘛啊,擠眉弄眼,兩口子在家裡還沒擠夠?」又道:「別搞那麼正規,我就喜歡楠楠這性格。」

    馮楠楠得勝似地扮個鬼臉:「聽見沒有,我姐夫喜歡我,哈哈,有人可得小心了。「

    「瞎說。」安局瞪了妻子一眼,請朱天運坐。馮楠楠跑過去,坐在了朱天運身邊。「姐夫說我漂亮,那就多看幾眼。」

    「你這張嘴。」朱天運笑了笑,又問:「最近你們姐倆聯繫沒,我這老婆,放出去就把我忘了。」

    「不可能吧,昨晚她還跟我通電話呢,讓我監督你。」

    「監督?」朱天運故作吃驚。

    馮楠楠添油加醋說:「她說你們男人稍不留心就跑出一丈外了,讓我最好把距離控制住。」

    「怎麼控制,新加坡離咱海州有多遠?」

    「也就一丈過點吧,所以只要想辦法,還是能控制住。」

    「我倒情願被控制,可她不回來啊。昨晚她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還想在那邊幹下去?」

    「那是肯定,我姐可不想只沾你的光,她野心大著呢。」

    「有多大,跟姐夫透露一下?」

    安局悄悄用腳踩了下妻子,他已聽出朱天運話中有話,但馮楠楠正說到興頭上,收不住話頭,三下五除二,就將蕭亞寧的人生抱負還有野心講了出來。聽得朱天動一愕一愕,他真是沒想到,妻子會有如此大的抱負,早已不滿在國內小打小鬧,想在海州和新加坡打出一個通道,還想把業務擴展到歐美一帶。

    抱負大沒錯,但身為市委書記的老婆,有些抱負是不該有的。朱天運沉默了,此時他忽然明白過一件事,過去這麼多年,他對妻子的瞭解是有限的,只知道一味慣著她,卻很少去用心關懷她。

    「我說錯什麼了嗎,怎麼你們都不說話?」馮楠楠收住話,怪怪地望住兩位男人。安局白她一眼:「書記進門到現在,就你一個說,還讓我們說什麼?」

    「姐夫,我沒說錯什麼吧,這頓飯不會是鴻門宴吧?」馮楠楠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真是多嘴了,朱天運此刻的面色嚇住了她。

    「楠楠你沒說錯什麼,坦率說吧,今天請你們來,就是想讓你們幫我出主意。」

    「書記還缺主意啊?」馮楠楠誇張地動了下表情,她這張嘴,真是管不住的。

    「缺,而且這次真是難住我了。」朱天運一五一十,就將情況說了,在下屬安局長面前,他也沒做任何保留。包括一些不該講的,也坦率講了出來,聽得安局長大驚失色,馮楠楠更是如墜霧裡。憑她的人生經驗還有對官場的認知,壓根就沒想到這麼遠。

    「偶的媽呀,姐夫你要嚇死人,不敢說了不敢說了,這飯我不吃了。」馮楠楠真就抓起包要走,此人就這性子,率直慣了,到現在也學不會繞個彎子。朱天運叫住她說:「楠楠你別逃,飯不吃可以,今天這個主意非得你拿。」

    「怎麼拿,我都把你出賣了,還怎麼拿啊。」馮楠楠說的是真話,昨晚電話裡她使勁給蕭亞寧打氣,鼓動她一定要在新加坡紮下根來,還說這事千萬別聽書記的,要蕭亞寧為自己做一回主。她多傻啊,咋就想不到出國還有這麼多內幕,嚇死個人哎。

    見馮楠楠臉色蒼白,朱天運不忍地換了語氣說:「也沒你們想的那麼可怕,現在就是想辦法讓她回來,國內怎麼幹都行,我支持,國外不行,這是原則。」

    朱天運忙著為自己善後的時候,市長柳長鋒也沒得消閒。柳長鋒比誰都清楚,他的問題比朱天運大,大很多倍。柳長鋒不是沒想過讓妻子回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而且緊著跟妻子交換意見。賈麗說:「長鋒你想過沒,現在回去怎麼說,難道人家會相信?」柳長鋒說:「相不相信先不提,你回來,權當做做樣子,風聲過了你再出去。」賈麗長歎一聲:「就怕前腳過了邊界,後腳就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柳長鋒故作震驚問。

    「什麼麻煩?長鋒你別跟我裝好不好,到這時候裝還有意思嗎?」

    「是沒意思,沒意思。」柳長鋒呵呵笑著,露出滿臉的尷尬。有時候柳長鋒是不敢跟妻子硬逼著的,賈麗這人性格古怪,你看著她溫柔,她卻烈,敢拿硫酸往你襠裡潑。你以為她要烈的時候,她卻溫柔得一塌糊塗。柳長鋒跟妻子較量過幾次,都是他敗。不過在最最關鍵的一次,賈麗卻破天荒地站在了他這邊,替他挽回了臉面。要不然,柳長鋒早讓那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拽下馬了,哪還能坐到市長位子上。幾年前柳長鋒曾搞過一個女人,當時他還不是市長,是常務副市長,不知怎麼就跟市直機關一姓彭的年輕女人搞在了一起。姓彭的一靠上他,馬上就跟在職業學院當教師的丈夫離婚,天天晚上給他留著被窩。柳長鋒起先覺得痛快,副市長就是副市長,伸出一條小腿,就把別人踹出了門,啥也成了他的。正得意著,就聽有不少閒言緋語在海州傳出,原來是姓彭的女人主動向外說的。柳長鋒狠狠批評了姓彭的一頓,警告她不要造謠生事。姓彭的嘴上應著,反而把所謂的謠言傳播得更快。最後竟拿著夜裡偷拍的那種照片還有不知怎麼錄到的一截視頻,找到剛剛擔任書記的朱天運那裡,哭著讓朱天運為她做主,說她實在沒臉在市政府幹下去了,柳長鋒若不給她個說法,她就把這些東西交到省委去。朱天運也夠老到,用安慰的語氣說:「你想要什麼說法?」「要麼他離了娶我,要麼就給我換單位,我可不想這麼不清不白。」姓彭的女人擦了把眼淚說。

    朱天運哦了一聲:「是這樣啊。」他很感興趣地望住姓彭的女人,然後說:「娶不娶你我說了不算,得長鋒同志說了算。不,長鋒同志說了也不算,得他老婆說了算。這樣吧,我把賈麗叫來,你二人商量商量?」

    朱天運原想是用這種方法嚇退姓彭的女人,不料姓彭的說:「叫來就叫來,就怕她黃臉婆不敢來。」

    黃臉婆三個字讓朱天運眉頭一皺,朱天運也夠惡毒,當時真的提起電話,打給了賈麗。賈麗風風火火趕到朱天運辦公室,她根本想不到會有一個女人等她,還要跟她搶丈夫。賈麗是誰啊,她一沒惱二沒怵,溫情脈脈衝姓彭的說:「這事好解決,如果你實在想嫁給他,我讓,反正這種下三爛男人我也要夠了。不過妹妹,你總得讓姐姐心服口服吧,說,你是怎麼把他勾到床上的,怎麼跟他脫了褲子的?」

    「不是我勾引他,是柳市長主動。」

    「哦,是柳市長主動啊。行,我算是服妹妹了,老娘天天洗乾淨塗了香水等他,他都不來,你這麼遠,他倒是不辭辛苦去上你的床,看來不服妹妹不行啊。不過我還是納悶,同是女人,妹妹咋就那麼招男人愛呢。當著書記面,你能不能教我兩招?」

    「這個嘛,我可說不出口,反正柳市長喜歡我。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玩過那麼多女人,就覺得我身上有味道,柳市長喜歡我身上的味道。」

    她們的對話讓朱天運好不難堪,朱天運好幾次都將頭扭開,已經在想著離開辦公室了,可賈麗橫在他面前,不讓他走。

    「味道?」賈麗裝作特好奇,走到姓彭的女人面前,「妹妹讓我真好奇,我把他讓給你,不過姐姐一定要聞聞你身上的味道。這話怎麼說來著,死也要死個明白,對不?」

    朱天運這邊已經知道賈麗在挖陷阱了,心提得老高,可姓彭的一點沒感覺到,還以為賈麗真讓她擊敗了。於是毫不在乎說:「聞就聞,不過不能在這,當著書記面我可做不出。」

    「沒事,我帶妹妹到我辦公室去,順勢咱倆把合同簽了,免得他將來又要離婚。」

    姓彭的居然就跟著去了,天下傻女人多,但哪個能傻到這份上。結果那天出事了,賈麗在自己辦公室真就讓姓彭的脫了,不過她沒聞,而是讓姓彭的聞了一樣東西:硫酸。她拿著硫酸瓶,問姓彭的,你是想讓我潑到下面呢還是潑你臉上。

    姓彭的面如土色,根本沒想到賈麗是如此詭計多端一個人,而且心狠手辣,而且根本不顧廉恥,她還叫來兩個女人幫她,一個拿著攝像機,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使足了力氣反擰著她,讓她動彈不得。最後姓彭的女人苦苦哀求了:「別,別呀,姐姐,我輸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好,怎麼勾引我男人上床的,你想達到什麼目的,一五一十給我寫出來!」賈麗扔過一張紙,姓彭的不寫不成了,只能哆嗦著身子寫。

    一場桃色風波就這樣被擺平,姓彭的女人想提拔,想做官,嫁柳長鋒是假,逼柳長鋒為她說話是真。結果非但目的沒得逞,最後連政府部門都不能待下去了,被發配到一三不管的部門。柳長鋒起先還感激朱天運,不是朱天運使此妙計,怕是真就讓姓彭的要挾住了。很快他就恨起了朱天運,特恨,恨得牙齒咯咯響。朱天運啊朱天運,天下有你這麼狠毒的麼,你這不是把我柳長鋒在全市人民面前扒光了麼,你這不是把我柳長鋒完全暴露給老婆了麼,以後我柳長鋒還怎麼為官,怎麼在老婆面前做人?!

    那次事件雖然沒直接影響到柳長鋒的官運,但在常務副市長升任市長的旅途中,柳長鋒卻額外付出了幾倍代價,這些帳,柳長鋒後來都算在了朱天運頭上。也就是他柳長鋒靠上了羅副省長,如若不然,這輩子怕就永遠定在了副市長位子上!

    這是題外話,不提。柳長鋒現在急著要做的,是馬上拿到朱天運「裸」的證據。現在只有把自己跟朱天運緊緊綁在一起,才能化解目前這場危局!

    四方集團董事長曲宏生到海州快一周了,柳長鋒一直找理由不見,這天他跟秘書安意林說:「曲總走了沒?」安意林說:「還在海州,說不見您他走不開。」

    「啥意思,他還有理了是不?」

    安意林趕忙說:「不是,市長誤解了,曲總這次來,好像真有急事。」

    「急事,他哪次來不是急事。每次都跟我添麻煩,現在是添麻煩的時候嗎?」柳長鋒看上去很生氣,安意林卻依舊固執地說:「抽空見見吧,就這麼讓他走了,心裡也不踏實。再說,曲總這個時候來,說不定會有別的消息。」

    安意林的話儘管聽上去婉轉謹慎,但還是跟秘書的口吻相差好遠。秘書跟秘書不同,海州這幫秘書,不管大秘二秘還是三秘四秘,在首長面前向來是能少一個字就少一個字,能不多講半句就不多講半句。秘書的職責是做,而不是講。秘書的嘴多是用來傳話的,而不是像安意林這樣跟領導糾纏不休的。安意林這秘書卻很例外,不但敢跟柳長鋒這麼糾纏,讓柳長鋒把某些不願意落到實處的行動落到實處,將某些不願意講出來的話講出來,有時甚至還暗暗帶著脅迫。秘書做到這份上,就不只是秘書了,跟情人做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情人一個道理。事實上安意林現在也不只是柳長鋒的秘書,是情報員,辦事員,存款機,還兼著垃圾處理器,消防隊戰士等多種角色。這些角色重疊到一起,他這個秘書,就比別的秘書份量重出許多。

    「安子呀,最近你聽說什麼了?」柳長鋒突然問出一句,目光慈祥地擱在安意林臉上。柳長鋒多的時候,稱呼安意林是叫安子而不是叫安秘書。藉著這個諧音,海州幾大秘書間就有了笑話,說秘書一向都是鞍前馬後侍奉著領導,但直接當鞍子的,還就安意林一人。更有放肆者,公開開玩笑說:「市長漏了一字,前面要是再加個小,那就更經典。」但柳長鋒從來不加這個小字,他是黨的幹部,是市長,怎麼能小安子長小安子短的叫自己秘書呢,叫安子足矣,飽含著親切與關懷。

    安意林往前挪了半步,道:「能聽到什麼呢,就算聽到了,那也是毛毛雨,下不到市長您身上。」

    「是你這把傘打得好,我說的對吧。」柳長鋒臉上裸出開心的笑,他就愛聽安子這麼說。是啊,管它是毛毛細雨還是瓢潑大雨,只能淋著別人,想往我柳長鋒身上淋,還沒誰有這膽量。於是氣勢很足地說:「好吧,你跟曲老闆聯繫一下,今晚見個面,就在老地方,咱也用不著躲誰。」

    「好的,我馬上去辦。」安意林腳步很快地出去了。

    晚上八點,柳長鋒來到金海南苑,遠遠看見,曲宏生正跟一年輕女子說笑,那女子咯咯笑著,花枝兒亂顫,顫得讓人心裡癢癢。秘書安意林候在離他們不遠處,正抱著手機發短信。柳長鋒咳嗽一聲,心裡道,一次來換一個,賽過皇上了。安意林聞聲迅速起身,快步到他跟前:「市長您來了?」正在說話的曲宏生也幾步走過來:「表姐夫來了啊,表姐夫最近又發福了,恭喜恭喜。」柳長鋒沒好氣地將目光從曲宏生身上挪開,盯住那女子。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個頭很高,身材錯落有致,山是山水是水,尤其屁股,顯得極為飽滿。柳長鋒忍不住多看幾眼,才回頭跟曲宏生說:「不是讓你一個人來麼,帶她做什麼?」

    「甩不掉啊表姐夫,這女娃黏人得很。」曲宏生嬉皮笑臉,他喜歡稱女孩子為女娃,說這麼叫著親切。在柳長鋒面前,曲宏生很少有顧忌,這點總是讓柳長鋒不快,但又沒辦法,誰讓人家是老婆內親呢。

    「我看你遲早要玩出事!」柳長鋒恨恨說一句,拿出鑰匙開門。這間房原來鑰匙在服務員手上,柳長鋒每次要來時,提前跟賓館說一聲,裡面一應就都安排好了。有一次他正在跟某位女幹部談事,談到關鍵處,門突然被打開,賈麗天上掉下般出現在面前,柳長鋒驚惶失措。幸虧那天他們都穿戴整齊,還沒來及脫,要不然,真是講不清的。那次之後,他將鑰匙收到了自己手裡。這世上啥人也不能太放心,最牢靠的還是自己。

    進了門,安意林忙著沏茶,曲宏生拉過年輕女子,介紹道:「這位是北京鶯歌公司總經理鶯歌,這是我表姐夫,市長。」

    「市長好,見到市長好榮幸。」叫鶯歌的沖柳長鋒甜甜一笑,露出兩個軟軟的酒窩來。同時伸出軟綿綿的手,要跟柳長鋒握。柳長鋒理也沒理,坐下了。鶯歌的臉涮就紅了。

    「表姐夫……」曲宏生臉上表情有些掛不住,沒想柳長鋒會這麼冷落他的客人,心裡納悶,市長大人怎麼突然正經起來了,以前可不是這樣啊,恨不得別人撂下女娃就走,把機會全給他。

    「表姐夫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跟女同志握手,快坐鶯歌,等一下你就知道我表姐夫有多謙和了。」曲宏生訕訕地跟鶯歌做解釋,生怕鶯歌一怒而去,這女娃可是他花了大代價弄到手的,暫時還不打算奉獻給柳長鋒。

    「是嗎?」鶯歌氣短地應一句,別彆扭扭坐下了。安意林沏好茶,沖柳長鋒臉上看看,不見柳長鋒有啥示意,退了出去。

    「表姐夫,你這面是越來越難見啊,讓我等一周,也只有你表姐夫。」

    柳長鋒目光一直盯著鶯歌,不說話,也不動表情。曲宏生似乎明白了,暗暗捅下鶯歌的胳膊肘,咕噥了幾句。鶯歌氣鼓鼓地出去了。

    「這總行了吧表姐夫,打狗還得看主人啊,表姐夫也太不給我面子。」

    「給你的面子還少,什麼人都往這裡帶,當這裡是自由市場?」

    「哪有啊。」曲宏生不服氣地嘟囔了一聲,涎著臉說:「表姐夫你不知道,這女子非同一般,甭看年紀小,路子野著呢,尤其銀行方面。她家在銀行系統大小有十二個官,沒辦不了的事。」

    「不談別人,談你,這次回來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到表姐夫這裡,就兩件事,送錢,完了再要錢。」

    「正經點,我沒功夫跟你瞎鬥嘴皮子。」柳長鋒恨恨教訓了曲宏生一句。曲宏生剛才這話,聽上去是玩笑,其實一點不假。每次來,曲宏生都要給柳長鋒帶足禮物,這些禮物其實都是柳長鋒該得的,他們之間表面看是很鐵的親戚關係,其實只是交易,不過是曲宏生這人懂得交易規則罷了。將上次該得的送給他,然後再從他手裡拿項目,土地或者工程,包括一些通過法院之手強行拍賣的財產,這就是曲宏生所說的送錢和要錢。

    柳長鋒掏出一支捲煙,點上,一股奇香裊裊飄起,令人心神蕩漾。這煙就是海東銀行行長孝敬他的,古巴極品,據說用來卷它的煙葉一年才產二百多斤。

    曲宏生往正裡坐了坐,說:「上次那筆錢,我來時已打到表姐帳上。」

    「多少?」柳長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馬上意識到這樣問很低級,轉而說:「怎麼打給她了?」

    曲宏生呵呵一笑:「沒辦法,表姐千叮嚀萬囑咐,不敢不從啊,她現在盯錢盯得比人還緊。」見柳長鋒臉色更難看,又道:「放心表姐夫,你的我帶來了,在這裡。」說著,將一張金卡放柳長鋒桌上。柳長鋒看到卡,表情才活泛了些。曲宏生說得對,他老婆現在盯錢是比盯人盯得緊,按她的說法,什麼也沒有錢好,抓不住人就把錢抓手裡。聰明的女人抓錢,愚蠢的女人抓人,只有成功女人才能把人和錢同時抓手裡。可這個世界上成功女人太少了,除非你遇到一個不成功的男人。

    「這就是你急著見我的目的?」柳長鋒拿起那張卡,一邊把玩一邊問。

    「哪啊,要是這點事,我直接交給安子就走了,有大事呢表姐夫,駱建新那狗娘養的把咱坑了。」

    「什麼?!」柳長鋒手裡的金卡掉在了桌上。

    「這狗東西走時留了證據,不但寫了一封長信,還把這些年幹的事全紀錄了下來。」

    「不可能!」柳長鋒猛地打斷曲宏生,拳頭恨恨擂在了板桌上。半天,又道:「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嘛!」

    曲宏生急了,聲音緊促地說:「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啊,聽說於洋他們,正在找這東西呢。」

    「東西沒交給於洋?」柳長鋒像一條魚一樣突然又活了過來,眼裡閃出綠光。

    「沒。聽說他把所有證據都交給了一個女人,具體是誰,我還沒打聽到。危險啊,要是這些落到他們手裡,表姐夫……」

    「不要說了!」柳長鋒幾乎撐不住了。萬沒想到曲宏生給他帶來這樣一條消息。女人?姓駱的有幾個女人,能交給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一連問了好多,問得自己冷汗漫身,襠裡眼看都要濕了。突然,他想起一個人:謝覺萍!他又把自己駭了一跳,難道?

    曲宏生送來金卡的快樂蕩然無存,包括那個叫鶯歌的女人帶給他的誘惑和興奮也一掃而盡。甭看柳長鋒當著曲宏生面冷落了鶯歌,那是故意,是他一慣的伎倆,欲擒故縱嘛,事實上剛才他已動起了念頭,這妞不錯,嫩,長得也蠻有味,尤其高高翹起的屁股,性感,摸上去一定很有質感,應該玩玩。女人問題上,柳長鋒向來保持著超強的進攻性,而且越不能碰的女人,他越想碰。柳長鋒對成功二字有著跟別人不太相同的理解,在他看來,男人的成功不只體現在官位多大,金錢有多少,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征服了多少女人。男人怎麼著也是雄性動物,能體現雄性動物價值的,不就是雌性動物麼?於是他這一生,就拿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進攻女人,進而獲得更高層面的成就感。妻子賈麗對此深惡痛絕,詛天咒地,不止一次罵他畜牲。柳長鋒呵呵一笑,糾正賈麗:「你說的不對,人類是先有目標才有行動,畜類是毫無目標地瞎碰,二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柳長鋒你根本不是人,你是野獸!」賈麗明知爭不過他,也懶得爭。在賈麗看來,他們的婚姻關係早已變質,現在是一張結婚證掩護下的合夥經營關係,不過他們經營的不是幸福,更不是感情,是錢。賈麗充分利用柳長鋒的權勢還有關係,拚命往自己口袋裡扒錢。至於扒到這麼多錢幹什麼,賈麗從來不去想,她就是想扒。「柳長鋒,我要搾乾你!」賈麗懷恨在心說。「你儘管搾吧,你搾的不是我,是這個體制,這個體制是搾不幹的,狠勁搾,多搾點。」柳長鋒惡意滾滾地說。原本想,賈麗搾一段時間,滿足了她那點可憐的慾望,他們的關係就會結束,賈麗會厭煩,會主動離開他,那樣他就可想娶誰便娶誰了。女人終還是會想到感情的,不知哪個淺薄的哲學家還是詩人說過,女人終其一生,能帶來幸福的還是感情,而不是物質。柳長鋒一開始覺得哲學家和詩人在亂彈,根本不懂女人,後來又覺這兩個傻瓜說了句大實話。就在他暗暗使勁變著法子滿足賈麗難填的欲壑,以便她早日滿足早日想到感情然後痛痛快快離開他時,奇跡發生了,他們的生活居然出現了轉彎!賈麗從中嘗到了巨大的快樂,並樂此不疲,再也不跟他糾纏感情,認為這才是她要的生活方式。天啊,柳長鋒又讓賈麗套住了,而且這一次,休想再脫開。男人是永遠鬥不過女人的,這是柳長鋒活到現在最不願意承認也最殘酷的一個現實,但很無奈,他必須承認。柳長鋒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玩」這個字來補償自己。柳長鋒也確確實實把自己補償了個足,沒辦法,誰讓他官運如此亨通權力如此無邊。可是這陣,柳長鋒全然沒這心思了,那個叫鶯歌的女人好像根本沒出現過,腦子裡亂雲飛渡,險象叢生。

    駱建新啊駱建新,你這招也太狠毒了!

    4

    朱天運很快知道,駱建新果真留下了東西。朱天運得到的消息是,就在銘森書記從北京回來第三天,省紀委收到一封從廣州白雲機場寄來的信,信是駱建新寫的,筆跡已鑒定過,但肯定不是駱建新自己寄的。信的內容很簡單,短短幾行字:你們沒必要找我,找到對你們來說是件大麻煩,我一家走了,其他人便安全。如果非要更多的人不安,那你們就來吧。

    於洋當天就將信呈給趙銘森,請示怎麼辦?趙銘森連看幾遍,頭上出汗了。真是怕啥就來啥,駱建新這封信,等於是將他逼上梁山。

    「向中紀委匯報沒?」趙銘森問。

    於洋慢吞吞地搖頭,他居然顯得不急,駱建新案發生這麼長時間了,趙銘森心裡上火,於洋這邊卻總是慢吞吞的不給勁。

    「這事我想壓一壓,暫時不做匯報。」

    「為什麼?」趙銘森覺得於洋有些不可理喻,這麼重要的情況居然也敢壓。

    「書記您想過沒,現在匯報上去,上邊只會給一個字,查。目前我們怎麼查,查出更大的問題來怎麼辦?還有,我估摸著,最近還會收到一些東西,要麼是信,要麼是證據。我研究過駱建新,他做事還是相當有一套的。」

    「少替他說話,注意你的身份。」趙銘森強調道。

    「正因為我是紀委書記,才要想這麼多,別的不說,我得替書記您著想啊,駱建新背後……」於洋忽然不語,意味深長地看住趙銘森。趙銘森被於洋的目光感染,內心裡他是服於洋的,中央給海東派來於洋,等於是幫他,海東反腐這面大旗,也只有於洋這樣的人才能扛得起,可是,壓住不報,是要犯錯誤的啊,昨天下午,中紀委領導還打電話過問此事呢。

    「要不你專程去趟北京,找首長單獨匯報,聽聽首長意見?」趙銘森這陣已沒了省委一把手的武斷,完全是徵詢的口吻。他說的首長,是原海東省委書記,目前在中紀委任要職。駱建新一案,就是首長最先跟趙銘森通報的。昨天下午那個電話,也是首長指派監察室領導打的。

    「這怕不妥吧,會不會給首長出難題?」於洋吞吞吐吐,顯然他對這個提議有異議,卻又不敢太過明顯地表現出來。

    於洋的話讓趙銘森一陣多想。於洋這話是很有層次的,內涵也極為豐富,往深往淺都可理解,但就是不能說出來。趙銘森不可能感受不到,其實他很理解於洋的苦心,也只有於洋,敢跟他這麼說話,換了別人,早接著他的話音往上捅了。往上捅有時是好事,更多的時候,卻是大敗筆,尤其他們這一層領導,往上呈一個字,都得慎而又慎。趙銘森最近有點急躁,不能不急啊,駱建新一案,讓海東再次成為全國觸目的焦點,也讓他的處境變得極其微妙。在駱建新一案上,趙銘森似乎有些轉不過彎子。不是趙銘森不開竅,而是他這個位子思考問題絕不能跟別人一樣,寧可快半拍,也絕不能拉半步。左一點好掉頭,要是右那麼一丁點,問題性質立馬不一樣。

    「算了,這事還是你決定吧,我權當不知道。」思慮半天,趙銘森還是沒表態,耍了一個不太聰明的滑頭,順手將那封信件交於洋手上。有時候這樣的滑頭必須耍,不耍大家都沒餘地,一耍,指不定誰都有了迴旋空間。果然,於洋臉上的愁容展開,邊小心翼翼往文件夾裡裝信邊說:「也好,將來出了問題,我一個人承擔,就當我這個紀委書記不稱職。」

    於洋這話說得太豪爽,趙銘森心裡登時熨貼不少。做下屬的,能以這種姿態承擔責任,為他這個省委書記分憂,令人欣慰啊,可惜這樣的下屬越來越少。如今都是人精,有好處一窩蜂爭著搶,輪到有風險的事,大家全都縮著頭不出面,讓他一個人衝在前面。為此事,趙銘森已經發過不止一次火,可發火一點不起作用。尤其省府那邊,到現在也沒就駱建新一案表過什麼態。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冷眼旁觀,成心將他的軍。想到這些,趙銘森舒展的眉頭再次凝上,心裡恨恨道,好吧,只要你們能沉得住氣,我趙銘森一定沉得住氣!

    甭以為官場上的暗拳暗腳只在低層,同樣的鬥爭省裡照樣存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兩年,趙銘森跟省府郭仲旭和羅玉笑之間,看似很和諧,很配合,但暗地裡卻一點不配合,你一拳我一腳的事多得海了去了。郭仲旭仗著自己在更高層有人,又比趙銘森年輕,資歷不相上下,時時刻刻都想擠走他,取而代之。羅玉笑更是鐵了心的把寶押在郭仲旭這邊,旗幟鮮明地捍衛著郭仲旭在海東的地位。表面上對趙銘森惟命是從,背底裡卻變著法子給趙銘森使絆子出難題。省委很多決策,到了政府那邊,不是打折扣就是找種種理由給你拖,拖得讓你發不出脾氣。去年海州曝出兩千畝土地特大腐敗案,趙銘森和於洋都是鐵了心要查,可是……

    一想兩千畝土地案,趙銘森脊背上又有了涼氣。海州兩千畝土地案其實就是導火索,是讓駱建新狗急跳牆、倉惶出逃的直接原因。現在,這案怕是又要被重新提起。

    說實在的,趙銘森心裡也不樂意,很多事是查不出底的,底太深,查到中間就被堅硬的石壁擋住了,這就是很多案件不了了之的原因。海州土地案也是一樣,還沒怎麼深查,就已引來各方刁難,有人甚至公開指責他,是不是想踩著眾人的屍體往上爬?

    難啊,誰都以為省委書記就可一手遮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哪知道省委書記腳下,也有踢不開繞不掉的石頭!

    週五下午五點,朱天運剛打發走一撥客人,於洋的電話到了,問他下午有沒有安排?朱天運笑著說:「現在哪敢有安排,老老實實回家唄。」於洋笑說:「朱書記啥時候也學會來這套了,說過的話忘了?」

    朱天運有些發楞,忽然記起那天說過的紅嘴一事,馬上明白過來:「哪敢忘,怕你於書記沒時間。想吃了是不,我馬上安排。」

    於洋道:「想吃不想吃就那麼回事,找個地方吧,有件事想碰碰頭。」

    上次朱天運說的紅嘴魚,是有典故的。海州有家著名的酒店,規模不大,但風格很獨特,招牌菜就是紅嘴魚。這魚是海州特產,產於紅水灣一帶。刺少,味道極鮮美,慕名而去者甚多。有次柳長鋒請副省長羅玉笑去那家酒店吃紅嘴魚,駱建新等人也坐陪。吃到中間,老闆娘安排了一檔節目:干岸釣魚。偌大的包廂燈光忽然一暗,朦朦朧朧中,中間那道看似是牆實則是機關的「牆壁」緩緩打開,另一間包房裡,走出五個妙齡女子。五個女子皆是美人魚打扮,光滑的肌膚上裹著薄薄的紗,下擺收得很緊,尾巴拖在地毯上。然後她們做出飢渴狀,掙扎著,呻吟著,緩緩朝水中游來。音樂這時候也變了味,輕揚,卻令人血脈賁漲,很有蠱惑性的那種。燈光更是變得迷離,猶如將人沉到了海底迷宮。包房裡的人頓時屏住呼吸,目光像被粘上去一樣吸在了不期而至的美人魚上。五條魚遊走著,渴望著,做出撓首弄姿的一連串動作後,來到她們早已選定的目標身邊。當然,來到羅玉笑身邊的,自然是最美也最性感的一條,那女子膚白如玉,指頭輕輕一點,就能滴出水來,眉眼更是生情,勾魂攝魄。細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高聳的雙峰,渾園結實彈性十足的臀,幾乎讓男人們挑不出一點刺來。沒刺就是紅嘴魚。急不可待的羅玉笑一下就將她摟到了懷裡,小魚兒呻吟一聲,咯咯笑著,輕輕點了下羅玉笑鼻樑,又溜走了。

    「想逃?」羅玉笑那天喝了點酒,趁著酒興,真就在包房裡玩起了水下摸魚兒的遊戲。那場面真是精彩極了,一邊是省長,笨手笨腳而又餓急似的想吃到那條魚,一邊是狡猾頑皮、想被吃而又故意躲著不讓吃的美人魚。其他人被鼓舞,在魚的帶動下,也都離開座位,配合似地跟魚們鬥智鬥勇起來。終於,羅玉笑將魚釣上了,狠狠在臉上嘬一口,解恨似地又狠掐一下胸,然後笑著:「這魚好,這魚吃起來才有味。」

    五位妙齡女子都是塗著深紅色唇膏的,老闆娘的意思是讓她們更像紅嘴魚,逼真。男人們忘乎所以,把這點沒注意到,結果遊戲結束,每個人都是紅嘴唇,幸虧被柳長鋒發現了,要不然從酒店出來,面子就失大了。就那,副省長羅玉笑還是美美出了一回丑。誰也沒想到,那條最美的魚身上帶紅,例假來著呢,染了羅玉笑一手。老闆娘見多識廣,情急關頭,突然冒出一句,省長真是紅啊,吉運啊,恭喜恭喜。其他人馬上反應過來,齊了聲地跟羅玉笑恭喜:紅運高照,省長紅運高照啊。

    紅嘴魚在海東高層便有了另一種說法。

    朱天運並沒請於洋去吃紅嘴魚,玩笑而已,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為妙。朱天運叫上秘書長唐國樞,直接到了芷園。跟接待處長叮嚀一番,弄幾條最新鮮的紅嘴魚,有首長要吃。不大功夫,於洋也到了,一看唐國樞也在,眉頭微微一擰。朱天運會意,跟唐國樞遞個眼色:「快去看看魚好沒,完了你陪領導,不用管我和於書記了。」唐國樞機敏地道:「有您陪於書記,我就不瞎湊熱鬧了,那邊一桌人,今天夠我忙活的。」說完溜腿走了。於洋道:「不耽誤工作吧,別把你正事給影響了。」朱天運說:「正事就是陪你度週末,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麼?」

    於洋呵呵笑出了聲。

    他們倆個,要說密,也還沒到什麼都暢開了說的地步。但絕不會生分,這點他們都相信。常委跟常委之間,能到他們這程度已經很不容易。官場裡的密是有特定條件的,不是志同道合就能密起來。一要看背景,背景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走向密。二要看淵源,不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很難走到一起,更別說密切。三嘛,還要看是否有共同的利益牽制著雙方。官場是個講利益的地方,沒有什麼比利益更能維繫雙方,這個利益往往又是不可告人的,必須私下裡暗謀。這一暗一謀,不親密的都親密了。

    朱天運跟於洋的關係跟上面三點都靠不上邊,既沒一塊共過事,也沒合謀過什麼,更不是誰一手提攜了他們。兩人最初的親近完全是能談得來,話能說一起事能想一起。你在高處居久了,發現這一點其實很難,身邊儘管左呼右擁,人多得跟唱戲一樣,可真要找個說話的,卻又那麼難。當然,銘森書記從中也起了很關鍵的作用,於洋剛來海東時,銘森書記請他吃過幾頓飯,每次都讓朱天運坐陪。朱天運到省委匯報工作,銘森書記也樂意把於洋叫來,一塊聽匯報。這種暗示的作用很強,到現在,他們都不用懷疑在趙銘森這裡的位置,更不用懷疑誰會把誰出賣掉。因為趙銘森是鏡子,從趙銘森這裡,他們就能掂出對方份量,更能掂出對方的忠誠度。

    寒暄幾句,於洋拿出兩封信,跟朱天運說:「兩顆炸彈,送給你鑒定一下。」朱天運接過信說:「要真是炸彈,你敢往出拿,頂多也就是兩桶汽油。」目光已在信上急促地掃起來,不大工夫,看完了,表情有些震撼。兩封信一封是跟銘森書記匯報過的,一封沒。於洋判斷得沒錯,跟銘森書記匯報完第三天,他自己又接到一封神秘來信。這封信同樣是駱建新親筆寫的,但寄信地址卻在海州市區。駱建新在這封信裡稱,如果紀委膽敢在他走後採取任何行動,給他施加壓力,他將毫不客氣地把相關內幕曝出來,讓紀委還有海東省委無法收拾殘局。駱建新還說,他將鏈上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製作成秘密文件,留在一位女同志手裡,希望於洋慎重對待他的同時,也對這位女同志予以關照,大家都別把事做太絕。

    於洋帶著兩個目的來,一是信中這個鏈字刺激了他,這條鏈到底有多長,鏈進去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裡尚不十分有底,需要從朱天運這裡找點底。還有駱建新說的女同志到底是誰,於洋猜不到,但他相信朱天運知道這女人。二來,從最近專案組調查情況看,駱建新一案,牽扯到不少海州的人和事,這個他得提前跟朱天運透透氣,免得到時朱天運罵娘。不添磚淨撤瓦,搞得人家內部分崩離析,人人自危,讓海州變成一盤散沙。

    「女同志?」朱天運已經看完信,困惑地擰起了眉頭。

    「是啊,他給我出了一道難題,解不開,所以請教你來了。」於洋很誠懇地說。

    「還真算是一枚炸彈,炸傷力夠可以的啊。」朱天運起身,在包房裡來回踱步。踱著踱著,突然停下:「你說這女人是誰?」

    於洋道:「我要是知道,幹嘛還要讓你看,這是絕密,你懂不,銘森書記還不知道第二封信呢。」於洋說的是實話,收到第二封信後,他思考了一晚上,決定先不匯報到趙銘森那裡,怕趙銘森被這封信打亂步子。

    現在步子不能亂啊,一亂就不可收拾!

    「操蛋,他幹嘛要交給一個女人呢,這小子到底玩哪套?」朱天運顯然被駱建新兩封信惑住了,惑住好,於洋要的就這效果。

    「會是謝覺萍?」朱天運再次停下煩燥的腳步,目光跳了幾跳。於洋搖頭:「不可能是她,前些天我們找過謝覺萍,她對駱建新出逃一無所知。」

    「不大可能!」朱天運丟下這句,繼續踱步,走幾步又道:「沒聽說駱建新還有其他女人啊,他在女人問題上相對還算收斂。」

    「謝覺萍也不能算他駱建新的女人吧?」於洋反駁道。

    「是不能算,但謝覺萍這女人很複雜,你能說她是誰的女人吧?」

    「這話有理,這話有理啊。」於洋爽朗地笑出了聲,關於謝覺萍,於洋聽到過不少傳聞,這女人後面站著不少男人,都是些重量級人物,可具體想把她歸給誰,又難。

    「書記找謝覺萍什麼事,她不是還在裡面嗎?」朱天運忽然問。

    於洋猶豫一下,還是說:「兩千畝土地,她把問題都攬了起來,當時稀里糊塗就讓她進去了,現在想想,有點不負責任。」

    於洋說了實話,海州市海寧區兩千畝土地特大腐敗案發生後,震驚全國,輿論更是將海東方方面面逼進死胡同,中央責令海東嚴查,當時於洋剛到海東,各方面情況吃得都不透。查案當中,此案當事人、海東大洋集團董事長、大地產商閻三平第一時間供出了時任住建廳重點項目辦公室主任謝覺萍,經查,謝覺萍僅在這一項目上,就從大洋旗下的地產公司手中收受賄賂兩千四百六十二萬,外加一輛豪華車、兩套別墅。謝覺萍本人對此也供認不諱。案件本來還可以繼續查下去,但當時有人發話,要求盡快結案,於是紀委這邊就將責任全部歸結到謝覺萍一個人身上。這事成了於洋心中一個負擔,總覺得此案辦得荒唐,辦得沒有人性。謝覺萍有那麼大能耐,一個重點項目辦主任就能把兩千畝土地低價出讓掉?於洋一直想找機會補救,正好這次查駱建新案,謝覺萍那邊又辦了保外救醫,目前住在北山醫院,所以就……

    「你於書記手下也有冤案啊,現在後悔了?」朱天運進一步問。

    「後悔倒未必,不管怎麼,她是貪了,做了不該做的事,進去是應該的。只是……」

    「只是什麼?」朱天運逼得很緊,因為這時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謝覺萍身上。朱天運跟謝覺萍是有過一些接觸的,兩千畝土地案對他震動更大,當時怎麼也沒想到謝覺萍會攪進去,至於後來謝覺萍一個人把問題扛起來,對他來說就不只是震驚,而是十分難受。

    官場中總是有一些悲劇性人物,他們有活躍的時候,但他們的活躍是為了別人更活躍,他們到官場中來的目的,就是充當伴舞,充當配角,自己永遠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們做出某種犧牲,他們就別無選擇地去堵槍眼,或成為炮灰。朱天運暗自感慨一會,又道:「她說什麼了,不會良心發現了吧?」

    於洋搖頭。那天他跟謝覺萍談過,謝覺萍還是最初受審查時的樣子,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對他這個紀委書記多了一份仇恨。聽完他一席話,謝覺萍態度生硬地嗆他道:「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想送我進去嗎,我進去了,書記您難道還不滿意?」

    這女人,太有個性了。個性即命運,尤其官場中人,不該太有個性啊。於洋也替謝覺萍發感慨,進而又想自己,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天找謝覺萍,並不是詢問駱建新是否把東西交給了她,當時還沒收到駱建信這封信呢。謝覺萍將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來,那份文件很重要,關係到兩千畝土地案能否最終查實。這案子本來已經過去了,草草審查,草草結案,可最近中紀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這一次……

    於洋一時有些思想拋錨。

    「這就奇怪,除了她,姓駱的還能把東西給誰?」朱天運還在那裡苦想,似乎他的興趣比於洋還大。

    「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女人,很隱秘的那種。」於洋收回心思,剛才拋錨拋得有些厲害。

    「這個你得去問駱廳長,可惜人家現在到了國外。對了,他有下落了沒?」

    於洋搖頭。時至今日,他們還沒準確地掌握到駱建新在國外的具體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沒有結果。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辦事不力啊,他現在壓力很大。

    兩人又扯一會,最終也沒扯出個所以然。朱天運說:「算了,這問題太頭痛,說點輕鬆的吧。」

    於洋苦笑著臉道:「這問題交給你,抓緊想,有答案馬上告訴我,我現在是裡外交困啊。」

    於洋一句話,忽然觸動了朱天運心思。於洋哪裡算是裡外交困,真正裡外所困的是他朱天運!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運心裡,折磨著他也難為著他。朱天運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尷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書記,高高在上的人,按別人的說法,海州是他的地盤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無所不能。實際中卻遠不是,現實複雜得很吶。他跟柳長鋒的關係跟所有的書記跟市長的關係一樣,是在鬥爭中求平衡,妥協中謀發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絆絆往前走的關係。柳長鋒看似對他畢恭畢敬,尊重加熱愛,客氣帶恭維,內心裡則巴不得他早點離開海州,滾一邊去。人家瞅這位子瞅很久了啊,這年頭,有誰心甘情願被你壓著?可朱天運不想走,也走不了。省裡沒他位置,到別的省去更不可能。官當到他這位置,瓶頸就有了,而且是大瓶頸,再想上半個台階,都難得不敢想像。都說如今當官,一要上面有人,關鍵時候要說你行。二要腰裡有銅,必要時候拿出真金白銀。三要下面有支撐,膠著時組織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這都是官場初級階段,真到了他這層面,這些小兒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後,朱天運一度時間頗為自信,也大刀闊斧幹了那麼一陣子,可是很快發現,權力在給你帶來巨大空間的同時,也帶給你一大堆麻煩。有些麻煩因人而起,有些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權力高層,這種麻煩解決起來就越難人,遠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好像手中握權,就可以所向披靡。你披靡不了。舞台有多寬,風險就有多大,世間萬事大都逃不過這個理,為官也是如此。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激進,朱天運馬上調整策略,變得低調溫和起來。有人說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動作了,也有人說他試了一下水,馬上縮回了腳。這些都是事實,朱天運並不覺得別人在諷刺他取笑他,倒覺得別人幫著他修正了腳步,沒讓自己再危險下去。他這一收,鋒芒是沒了,可新的問題又來。一方面海州受了損失,各項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來,這對他是極大的威脅。不管怎麼,為官還是要看政績的,而且層面越高,政績兩個字就越顯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誤讀了他的策略,以為他縮手是怕,是畏懼。在官場,你可以讓別人這樣想那樣想,但千萬不能讓別人認為你怕。這種錯誤的信息會激發別人的鬥志。

    朱天運現在就陷在這樣一口怪井裡。

    一方面柳長鋒虎視眈眈盯著他位子,表面對他又尊重又熱情,內心裡卻巴不得他翻船,早一點滾蛋。這是官場常態,到朱天運這程度,想問題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把很多病態的東西看成常態,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說也是他們一個本事,是功夫,不然就會鬧出笑話,難道你真會相信柳長鋒會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後面走,那不扯淡嘛。而且現在還不只一個柳長鋒,省裡市裡盯著他這位子的,多。這是人際關係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總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東省會,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實在太多。省裡每一位領導,特別是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對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奇不意地打過來招呼,指示他這事該這麼做,那事該那麼做。實在不好指示的,會繞著彎兒把意思傳達到。這些指示不聽,會影響他跟省府的關係,聽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擺設,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願辦!

    那兩千畝土地就是例證,當時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讓別人操縱,他還不能吭聲,只能裝糊塗!

    出了問題卻讓他來擔,要讓他收拾殘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牽扯進去,必須處理得乾乾淨淨!

    朱天運實在受不了這些,他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更不是一個可以給任何人收拾殘局的人。所以,駱建新案浮出水面後,朱天運心裡是有一些妄想的,叫陰謀也行。想借此案打破些什麼,改變些什麼,或者破壞掉某種格局,給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機會!

    這天於洋還跟朱天運說了另一件事,兩人聊到差不多時,於洋說:「另外還有一事想請書記幫忙,可不能嫌我麻煩啊。」

    「怎麼會呢,說,什麼事?」

    「借人。」

    「借什麼人?」朱天運一下就警惕了。

    「還能借什麼,辦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這個啊,駭我一跳,行,看上誰只管抽,全力支持。」朱天運暴出爽朗的笑。剛才他以為,於洋又要對海州哪個幹部採取措施,紀委書記說這種話時往往會用一些別的詞,借人有時就是把這人帶走。

    「這是名單,把他們全借給我。」於洋掏出一張表,遞給朱天運。朱天運一看,眉頭立馬皺起:「借這麼多啊,莫不是……」

    他差點將大規模行動說出來。

    於洋避開朱天運目光,有點傷感地道:「這次我不想留遺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話說得朱天運暗暗興奮。隨後就又暗淡了,不管怎麼,作為市委書記,他還是不想在自己地盤上鬧出太大動靜。

    有些動靜鬧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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