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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校的學習枯燥而緊張,林雅雯一時有點不習慣。這中間她接到林業部一位朋友的電話,說她報去的關於陳家聲的材料很典型,部裡已決定重點宣傳,要她把陳家聲的材料跟沙湖縣的情況一併報部裡,弄不好真能給她引來資金。
關於資金的事是林雅雯一個很不成熟的想法,她也是受到沙漠水庫乾涸後經過多方宣傳引來不少資金這件事的啟發,想把陳家聲的事跡宣傳出去,讓更多的人瞭解沙漠地區農民的生存狀態,為沙灣村乃至胡楊鄉引點資金。
林雅雯打電話給宣傳部,要秦風速將上述材料送來。秦風在電話裡說,對不起,林縣長,縣委剛剛作出決定,關於沙灣村和胡楊鄉的宣傳報道一律要由祁書記審批。
那你就找他簽個字,派人送來。到現在林雅雯還不知道縣上發生了什麼事,說話的口氣還跟平常一樣。事實上她剛離開沙湖縣,縣委就作出一項重大決定,對胡楊鄉和沙灣村的宣傳報道一定要慎之又慎,凡是牽扯到不利於團結的,有損沙湖縣形象的,跟縣委縣政府提出的建設小康農村和文明和諧社會不相吻合的報道一律停發,對進駐胡楊鄉和沙灣村的各路記者一律由縣委宣傳部審批,外發稿件一律上常委會討論。三個「一律」一出,沙湖縣的宣傳部門和新聞單位神經便緊張起來,大大小小的事都找祁茂林。市委宣傳部也作出相關規定,嚴明了新聞採訪與宣傳報道紀律,還通過相關渠道將個別記者采寫南湖事件的稿件全部追了回來,換上市委宣傳部統一采寫的宣傳沙湖縣治沙經驗和綠化成果的稿件,一時之間,沙湖縣給人一種鶯歌燕舞、欣欣向榮的景象。這個時間林雅雯向秦風要材料,無異於給秦風出難題。況且秦風升任宣傳部長的時日指日可待,同事們私下裡已改稱他部長了,在林雅雯跟祁茂林之間,他焉能不考慮孰重孰輕。
林雅雯等了兩天,還不見動靜,便把電話打給強光景。強光景一接電話,就訴起了委屈,說自她走後,政府這邊的工作由付石壘主持,付石壘現在連開會都不叫他,他這個辦公室主任簡直成了打掃衛生的。
好了,你也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還是多從自身找找原因吧。林雅雯有點惱,秦風在電話裡跟她趾高氣揚,強光景又在電話裡怨聲載道,這世界到底怎麼了?你把市委宣傳部采寫的材料給我傳來,要快,我等著用。
下午林雅雯沒去上課,宿舍的書桌上放著強光景傳來的材料,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市委宣傳部花大力氣組織的稿件。稿件共分五個部分,標題起得都很亮眼,不愧是喝過墨水的。一看內容,林雅雯就傻眼了,如果按材料統計的數字計算,沙湖縣百分之七十五都成了綠化地,他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算術題都不會算,這種材料拿到上面,豈不是自己扇自己嘴巴?但白紙黑字,確確實實寫在上面。僅1995年至2000年,五年期間沙湖縣人均植樹三百株,壓沙達到二十二畝。這數字來自沙灣村的統計,放大到全縣,簡直就是笑話。除了胡楊鄉,其餘鄉的農民每年壓沙不到三畝,種樹更是屈指可數,況且今年種明年毀,成活率不到三成,怎麼能睜著眼睛說瞎話?!還有水資源,材料上說經過多年的有效治理,沙湖縣地下水資源枯竭的現狀得到有效遏制,經專家測算,地下水位目前按每年五厘米的速度提升,再過一個五年,沙湖縣的地下水藏量將達到歷史平均水平,一個樹木蔥蔥、瓜果飄香的沙湖又可以呈現在世界面前。
這樣的材料只能用於招商引資,拿去跟人家要錢是不可能了,你都富得馬上要步入小康了,誰還相信你沒錢治沙?誰還相信你的人畜飲水至今還保證不了?
荒唐!林雅雯氣得將材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她決計親自撰寫,按自己兩年來的調研和所見所聞,寫出一個真實的沙湖。
朱世幫來的這個下午,省城的天空下著瀝瀝細雨,朱世幫在樓道口叫住她,林雅雯吃驚地發現,一個多月不見,朱世幫竟越發瘦得不成樣子了。林雅雯感慨了幾句,朱世幫笑著說,哪像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馬列」書。兩人來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館,朱世幫說,今天你請客,我身上沒錢了。林雅雯說到底咋回事,不至於淪落到飯也吃不起吧。朱世幫說你快點菜,最好點回鍋肉,先把肚子餵飽我再跟你匯報。
朱世幫果然淪落到吃不起飯的地步,要不然他還不找林雅雯。二十天前他拿著沙灣村村民們湊的六萬元錢,跟河南一個老闆去蘭考,說是蘭考培育成功一種沙生植物,屬黃金保健藥,比頭髮菜都值錢,經濟效益非常可觀,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種,非常適宜鹽鹼地和沙漠種植。到了蘭考,老闆將他帶到一藥品種植基地,指著旺盛的藥材說,這有好多種,你隨便挑,要是種了不活我給你三倍的賠償。朱世幫邊看藥材邊翻資料,發現這兒的藥材至少有一半適宜沙漠地區種植,便一次訂了二十萬的合同,付了六萬訂金。酒足飯飽,他被安排到一家豪華賓館入住,第二天他跑去提貨,對方卻翻臉不認人,壓根不承認跟他簽過合同。朱世幫急了,跟人家紅眼,惹來了警察。你猜怎麼著,跟他簽合同收訂金的根本不是蘭考人,以前也是這家基地的客戶,去年不聯繫了,對方還以為朱世幫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熱情招待,沒想朱世幫竟讓那傢伙騙了。警察根據線索,查來查去,發現那人竟是負案在逃的詐騙犯,他用同樣手段還騙了酒泉一家農場十萬現金,不知鑽哪兒揮霍去了。
朱世幫一臉羞慚,說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飯,居然連農民都不如,這下好了,把沙灣村兩千多號人的血汗錢弄沒了,咋有臉回去。
林雅雯勸他先吃飯,她有點怨他,當了二十年幹部,居然犯這種低級錯誤。又有點心疼他,他也是心急,沙塵暴後大片土地荒廢,農民不知道種啥,這才上了騙子的當。望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的那抹溫情湧了上來。聯想到自己現在的心情,林雅雯忽然有點理解他了,一個人如果突然失去自己的舞台,是很容易衝動或激進的,錯誤便也由此而生。
朱世幫一連吃了三碗米飯,幾碟菜讓他扒拉了個精光,這才打著嗝說,謝謝你招待我,最近咋樣,學校生活還愉快嗎?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強些吧。
朱世幫突然臉紅,不知林雅雯是笑他還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問。
還能咋,找人借錢唄,總不能跟村民說錢讓人家騙了,那還不把他們愁死!朱世幫要了一盒煙,吞雲吐霧起來。透過繚繞的青煙,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臉龐後面的那層愁容,還有比愁容更讓她感動的那份真誠。
朱世幫說本來他有幾個朋友,湊幾萬塊錢應該不成問題,可一聽他現在不是書記了,居然電話都不接。這世道呀,朱世幫苦笑著搖搖頭,悶聲抽起了煙。林雅雯忙寬慰,你先別急,回頭我想想辦法。
不瞞你說,我來就是跟你借錢的。朱世幫的樣子有點狼狽,聽林雅雯這一說,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林雅雯很快將六萬塊錢送過來,朱世幫卻向她報告了一個壞消息。水利廳決定將流管處擁有的幾千畝林地全部賣給職工,以地價作為補償,買斷職工的身份。這樣他們便將矛盾轉嫁到了職工身上,往後跟職工打交道,更難,朱世幫說。
其實我早想到他們會這樣做,林雅雯並不吃驚,現在全省全國有多少企業這樣做,理論上說是置換職工身份,本質上卻是甩包袱。那些置換到職工名下的資產多是不良資產,有些完全就是空頭支票,職工丟了飯碗卻是實實在在的。林雅雯不想對這個問題多發感慨,改革時期,一切都在探索中,國家和個人都在經歷陣痛,很難找到一把萬能的鑰匙。林雅雯擔心的是,林地出售後,村民跟職工的矛盾會越發尖銳,到那時你連找流管處的理由都沒有,說不定林地一分,流管處這塊牌子也沒了。
能不能想辦法從職工手中收購林地?
這事我想過,怕是我們錢還沒湊齊,林地就到了別人手裡。朱世幫憂心忡忡地說。
林雅雯忽然想起開發公司,心猛地一悸,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對方很可能在演一場戲。她跟朱世幫說,你馬上回去,一方面積極籌款,另一方面關注流管處的改革。記住了,千萬別再魯莽,凡事要冷靜,你也該吸取教訓了。
朱世幫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