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書記 憤怒的胡楊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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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管處處長鄭奉時根本就沒離開過沙湖。械鬥發生時,他就在流管處。這是事後林雅雯打聽到的消息。

    流管處一共有三個院落,中間大院是管理處辦公區,設計得十分講究,綠樹成蔭,花草叢叢,碎石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十幾個大小亭子加上長廊將院落映襯得極具江南林園的典雅與優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邊是家屬區,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各帶一小院,簡潔而實用。北邊大院是工程處,以前流管處火時,這兒真稱得上車水馬龍,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萬,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項目、國際援助項目,工程部的人可謂金缽滿溢。四周鄉村的工程隊想攬個活,能否走進這個大院便成了關鍵。

    那時候的鄭奉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但在農民心裡,他的權已大得無邊,他說返工就得返工,他說不合格你就領不到錢。農民們暗地裡送他一個外號:鐵公雞。意思是他太摳門,放著那麼多的錢,卻跟農民工程隊斤斤計較,讓他簽個字比找工程處長還難。

    時過境遷,當初二十多歲的技術員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總管,但老百姓們再也不找他簽字了,因為早在五年前,工程處就因沒活幹而解體,只留下一堆破銅爛鐵,還有空落落的大院加上五百號失業工人。這兩年,老百姓又暗地裡送他一個外號:鐵掃帚,意思是讓他這把鐵掃帚一掃,沙漠的綠色便連根都沒了。

    南湖發生械鬥的那個夜晚,鄭奉時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樓裡。那樓林雅雯進去過,是剛被派到縣上擔任代縣長一月後的一天。小二樓的佈置比林雅雯的想像要簡單得多,也清貧得多,惹得林雅雯當時還開玩笑,在沙漠裡面裝廉政呀。鄭奉時笑笑,腐敗就不會在這窮地方。兩人鬥著嘴,彼此打量著對方,用審視或欣賞的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最後會心地笑了。想不到當年西北林學院的兩位高才生會在沙漠深處會面,時光有時候真是會戲弄人。兩個人坐下來,簡單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歷史,林雅雯便單刀直入,提出借款的事。

    鄭奉時從沙發上站起來,不解地盯住林雅雯,你真以為我是腐敗分子呀。林雅雯笑說,你腐敗不腐敗跟我沒關係,有紀委管著,我是沒辦法了,稀里糊塗跑到這麼一個窮縣,還想放手大幹一場呢,誰知屁股還沒坐穩,就讓討工資的老師們給包圍了。說著便把沙湖縣拖欠教師工資長達十個月的事說了出來,請鄭奉時無論如何幫忙,讓她把腳先站穩。

    你是怕人代會過不了關?鄭奉時一本正經道,那最好,聽我的話,趁早打道回府,別逞這個能!

    為啥?林雅雯盯住他,目光已不像青春年代那麼清澈,也沒了當時盯鄭奉時的那種渾身發緊的感覺。

    不為啥,這地兒不適合你,還是到省上坐你的辦公室去吧。

    老百姓沒趕我,你倒趕我了,這像當初的你嗎?林雅雯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話語裡難免透出一種歲月無法沖逝的女人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忍不住撒嬌的天性。

    鄭奉時避開她的目光,很是較真地給她講了半天,從流管處的起落講到沙湖縣堪憂的前景,後來又講到兩個人這半生的得失。最後說,你我本不適合為官,卻捨了專業誤入仕途,我是沒退路了,只能聽天由命,你卻不能,最好現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對得起當年的師兄師妹,還有對你我抱有厚望的師長。

    鄭奉時說的沒錯,當年他們的師長——西北最負盛名的林業學家拒不同意他們就此止步,踏入社會大門,而是執意要他們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兩人都鐵了心不願再在象牙塔裡做空頭學問,都急著要去社會上闖蕩一番。現在看來,當初聽了恩師的話,興許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說不定這一對互相欣賞的男女還能演繹出一段經典的學院派愛情。

    林雅雯釋然一笑,她不是一個喜歡沉浸在回憶中的女人,人生的道路從來就沒有興許,選擇便也意味著放棄,走了便是走了,從來沒有回到起點的可能。再說她也不是跑來敘舊或是感歎人生的,她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借不到款,全縣的教師就要罷課,真要這樣,她的政治前途便會在這裡終止。林雅雯不甘心,當初作抉擇時,她便發誓要在沙湖縣幹出一番事業。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在林業廳科技處處長的位子上坐了六年,她有點疲憊,有點失落,明知在這個位子上進步無望,便索性來個大放棄,另闢蹊徑,正好有這麼個機會,她便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抉擇。說句內心話,她的目標不是當一個縣長,而是大得有時連她自己也害怕。

    說吧,到底借還是不借?

    你當我這裡是金礦呀,不瞞你說,我這兒職工工資還沒著落呢。

    什麼?林雅雯有點驚愕。當時她並不知道流管處的真實情況,還以為鄭奉時跟她開玩笑。

    是真的,我的職工也半年沒發工資了。鄭奉時很認真地跟她說。

    怎麼回事,不是前兩年還風風火火的嗎?

    鄭奉時笑了笑,你聽過千萬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嗎,再說了,流管處還不是千萬富翁,它像一棵大樹,樹幹早就千瘡百孔,茂盛的葉子能阻擋住它的死亡嗎?說到這,鄭奉時忽然想跟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談這些有點不近人情,再說,如此淺顯的道理林雅雯未必真就不懂。他淺淺一笑,還是吃飯吧,我請客。

    那次林雅雯真沒借到錢,後來她從多個渠道瞭解到,流管處真的沒錢,比縣上好不到哪兒,唯一的優勢便是人少,又都習慣了市場法則,承受力也比縣上的幹部強。林雅雯四處跑款,把所有的關係都跑了過來,教師的工資還是沒著落,個別學校真的出現了教師停課的現象,形勢令她沮喪。正在她一籌莫展時,鄭奉時突然打電話來,說是有五百萬,先借縣上周轉,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簡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五百萬應急,緩解了教師矛盾,林雅雯頭上的那個代字到底能否取掉還很難說,她正是憑借了那五百萬,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樹得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幹部說了算的沙湖縣脫穎而出。以她這兩年的所作所為,在沙湖歷史上她可以算是一匹黑馬,而且風頭日上,大有壓過書記祁茂林的架勢。

    只是到現在,那五百萬還有兩百萬的欠賬,林雅雯後來才知道,那錢是省水利廳撥下來用於解決職工養老的。當時流管處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廳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職工養老金一次交清,其餘矛盾由流管處自己解決。想不到那錢一周轉,便遲遲還不了,省廳的計劃被迫打亂,為此鄭奉時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說上面幾次都想撤他的職,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接這爛攤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流管處的改革拖了下來。而林雅雯這邊,竟然將欠他的兩百萬給忘了。

    不忘還能咋?縣上又累計欠了教師四個月的工資,黨政機關幹部的工資眼看也不能保證,她算是領教到沒錢的滋味了。

    南湖發生血鬥後,鄭奉時既沒像「12·1」那樣跳出來,跑省裡,跑縣上,更沒像胡二魁說的那樣,躲在什麼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裡,關起門來練字。鄭奉時喜歡書法,早在大學時就師從著名的書法大師謝漢雲謝老,大學畢業時他的書法已在西北書壇嶄露頭角,這些年在本省書法界也算混得一點名氣,偶有南方或香港的愛好者慕名前來索字。一遇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自己關在陋室裡,借墨消愁。省廳跟市上聯合召開現場會,鄭奉時雖是參加了會議,但卻一言不發,話都讓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說了。林雅雯當時還在會上質問過他,火藥味濃得很,沒想到他裝聾作啞,壓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現在懂了,鄭奉時玩的是金蟬脫殼,把矛盾全部甩給了開發公司,讓林雅雯跟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洪老闆針鋒相對,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

    會議結束後,林雅雯曾兩次找他,想當面質問,為什麼要玩這種彫蟲小技,有什麼問題不能坐下來談。卻被告知鄭奉時去了新疆,具體做什麼,接待她的人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一回到縣上,祁茂林便主持召開常委會,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常委們全都陰著臉,不說話。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對流管處意見很大,認為流管處的做法嚴重破壞了沙湖縣的發展環境,應該向省上反映,並堅決予以制止。另一派則顯得溫和,主張不應該把兩家的關係搞僵,至於那幾千畝林地,認為產權屬於流管處,縣上無權干涉。

    兩派意見祁茂林都不贊成,毀林的確可惡,但簡單的抗議與鬧事解決不掉任何問題,祁茂林主張溝通,主張在雙方能達成共識的基礎上解決問題。為此他跟鄭奉時談過幾次,鄭奉時的話令他感慨萬千,大家都處在改革時期,各自面臨的難題既相同又不同。毀林是為了重新改造,大片閒置的林地的確沒有效益,如果將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養殖場,不但能解決大批職工的就業問題,說不定還能形成新的產業,帶動沙湖經濟的發展。

    作為縣委書記,祁茂林做夢都想讓沙湖出現新的經濟增長點。他認真看過流管處的改革方案,對開發公司提出的北湖創建棉產業基地,南湖創建種養加一條龍的西北養殖基地很感興趣,要知道,沙湖縣的羊很有優勢,但縣上缺乏資金投入,沒法幫農民形成優勢。如果借開發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種草業和養殖業發展起來,那麼縣上的財政狀況將大為改觀。

    在流管處改革方案論證會上,祁茂林代表縣上是舉過拳頭的,也就是說他當時並沒反對毀林。可「12·1」事件一下讓他很被動,他被水利廳領導罵成是出爾反爾,明裡支持,暗中作梗的人,是把本來就舉步維艱的流管處再往火口上推。祁茂林沒法跟人家解釋。南湖事件再次讓他尷尬,這些天他成了眾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輿論指責著,批評著,要求他顧全大局,作出局部犧牲,換來沙湖的大發展。他把這個意思剛在常委會上講出來,就遭到林雅雯的反對。林雅雯在會上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大規模發展養殖業和種草業是以水資源為根本的,水從哪裡來?總不能再瘋狂開採地下水吧。

    這話把祁茂林給問住了。為了保護沙漠水資源,縣上曾關停或填埋過不少機井,沙灣村的兩口機井就被填埋了,只留了一口,以保證人畜飲水。作物灌溉則完全靠沙漠水庫,沙漠水庫一干,沙灣村便面臨絕收。如果容許流管處再大量開採地下水,豈不是越發不好跟村民交代?

    那你說咋辦?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對自己的這個副手,祁茂林還是很尊重的,一方面她的確很能幹,到沙湖後幫他解決了不少難題,另外,她畢竟是女的,又比自己年齡小,祁茂林便處處讓著她。沒想到一個「12·1」,便把他們這種友好共處的和諧關係給打破了。

    我目前考慮得還不是太成熟,但胡楊鄉的問題不是單純保護住幾片林子這麼簡單。我提醒大家,要從長遠著想,要往極度困難處著想,就算流管處不毀林,我們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兒長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庫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確保農作物增收可以說是句空話。

    林雅雯說出了大家的遠慮,常委們全都心情沉重起來。祁茂林知道這樣開下去會議有可能會走題,便用商量的口吻說,太深層次的問題我們先不談,眼下還是統一思想,想想怎麼把目前的難關渡過去。

    林雅雯這次沒跟祁茂林較勁,她說,我的意見是分兩步走,第一步著眼於當前,把南湖跟北湖的問題合併起來,縣上拿出意見,再跟流管處協商,協商不成,請市上跟水利廳協商,對這次事件中構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包庇和縱容。我還是那句話,絕不能以非法手段解決矛盾,這樣會讓問題的性質發生根本性改變。當然,在這次事件中我們也應該吸取教訓,要積極幫群眾做好思想轉變工作,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第二步,要從長遠著想,要把胡楊流域幾個鄉鎮的發展當成今後我們的中心工作,拿出一個富有戰略性的遠景規劃,爭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楊河流域是考驗我們工作作風和為民辦實事的一個跨世紀工程,我們要對得起沙湖縣三十萬人民,對得起我們手中的權力,林雅雯最後沉沉地說。

    祁茂林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會議最後討論對胡楊鄉領導的處理意見,林雅雯堅決要求將朱世幫停職,常委們有幾個表了態,有幾個低著頭,在牽扯到人的事情上,這幾個常委總是用沉默來說話。

    祁茂林拿出一張紙,說不用討論了,朱世幫同志已主動提出辭職,他向縣委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林雅雯哦了一聲,這個消息她還不知道。

    鑒於朱世幫本人堅決辭職,會議最後決定,由王樹林同志擔任胡楊鄉黨委書記,朱世幫同志暫時仍留在胡楊鄉,等候相關部門的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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