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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老闆拒不放人。他說,人,我好吃好喝養著,讓你們書記或是縣長親自來,來時最好帶上三十萬塊錢,我的三台推土機算是便宜賣給縣上了。
副書記許恩茂一臉沮喪,匯報完後,找個凳子坐下了。
林雅雯默不作聲,她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跟對方交涉要人。坦率講,她認為這次的責任主要在朱世幫。作為一名鄉黨委書記,竟然覺悟低到如此程度,帶上一村人打群架,還帶頭點火燒推土機,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過去。應該讓他接受點教訓,她想。從內心講,林雅雯是喜歡這個部下的,他能幹、吃苦、務實,在胡楊鄉一幹就是十五年,帶頭種樹,治沙,還力排眾議,將耗水量大、對土壤板結危害大的包谷、甜菜等作物率先在胡楊鄉淘汰,大膽引進棉花種植技術,為改良土壤、節約地下水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干群關係也不錯,拿群眾的話說,他就是一棵老胡楊,根長在沙窩裡。可缺點更多,脾氣大,性子梗,說話辦事不講方式方法,尤其愛衝動。
當初發生「12·1」事件時,就是他帶著沙灣村一千多人圍攻流管處,不讓車出,也不讓省裡來的專家和領導進。北湖毀掉的四千多株胡楊和大片沙棗林、紅柳叢,就是他堅決不讓農民動,留在原地等各路領導和專家參觀。他還煞有介事地把總理題在沙漠水庫上的「絕不讓沙湖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拓了一副回來,就豎在被毀的北湖上。
這些做法一下讓毀林事件成了全省乃至全國關注的焦點,為此林雅雯也上了一次省電視台的《今日聚焦》欄目。當著全省人民的面,她這個縣長真是欲哭無淚。彷彿沙湖水資源枯竭、人進沙退、沙漠水庫造成有史以來的首次乾涸,是她這個縣長干的。當然,林雅雯並不是在意個人得失,如果能讓沙湖再變為綠洲,能讓沙湖縣三十萬人不再為水發愁,她就是背再大的包袱也行。可問題往往不是這樣,她這兩年,幾乎每天都在為水奔波,每天都為沙塵暴揪心,但兩年的努力非但沒使沙湖的水荒有絲毫減弱,反而招來了令全國人民痛恨的「12·1」毀林事件。
從去年12月1日到現在,她的脊背上天天有人戳手指頭,沙湖縣政府網站每天都接到不下一千個帖子,質問政府還有沒有良知,如果連沙漠的樹都能毀,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能毀的。
面對這一切,林雅雯找誰訴說?有時她真恨不得將鄭奉時千刀萬剮。
可剮了一個鄭奉時,就能保住林子嗎?林雅雯困惑得不敢想。
算了,朱世幫的事先放著,反正沒什麼後怕,不信姓洪的能把人吃了。林雅雯跟在場的人說,現在分頭下去,集中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怕群眾會在朱世幫的事情上再做文章,如果再起衝突,我們就都成罪人了。
正說著,村支書胡二魁跑來了,剛進大門便喊,不好了,公安把人抓走了。
公安,哪來的公安?抓的什麼人?林雅雯驚問,在座者全都驚了起來。
胡二魁喘著粗氣說,我也不曉得是哪兒的公安,反正一進村就抓人,抓的都是昨晚上打了架的,燒推土機的幾個也被抓了。
人呢,走了沒?
沒走成,村民們圍在車前,要跟公安起事。
起事,你們就知道起事,傻愣著做甚,還不快走。林雅雯急得連車也顧不上坐,拔腿跑了起來。
遠遠地,就望見村口黑壓壓一片,幾輛警車很招搖地停在村道上,十多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跪在車下,雙手抱住輪胎,做出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一群婦女則揮舞著鞋底或紅柳枝,將警察圍在裡面,四周立著虎視眈眈的沙漠漢子,手裡全提著鐵掀或扁擔。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見警車裡已關進幾個沙灣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銬,臉上全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其中一個黑臉漢子竟是治沙英雄陳家聲的小兒子陳喜娃。
林雅雯撥開人群,往裡擠,邊擠邊喊,我是縣長林雅雯,請大家冷靜。擁擠的人群慢慢鬆開一條通道,林雅雯站在領頭的警察面前。
請問你們是縣局還是市局的?
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面前的警察大約認出了她,顯得不像剛才群眾圍攻時那麼慌亂了,他鎮定了一下自己,聲音略微嘶啞地說。
為什麼抓人?林雅雯的火氣很大,她看到群眾的火氣更大。
我們在執行公務,昨晚受傷的五人中有一人搶救無效,死了。
是麼?林雅雯直覺得身子飄忽忽的,要倒下去。隨後擠進來的胡二魁一把攙住她,喚了聲「林縣長」。
一聽說死了人,剛才圍攻警察的婦女們全都散開了,有些甚至急著往家跑,男人們卻像是沒聽見,仍握著手裡的傢伙,虎視眈眈地盯住警察。
林雅雯努力支撐住自己,沉沉地說,我是縣長,昨晚的事我負主要責任。
對不起,林縣長,我們無權追究領導責任,我們是依法緝拿兇手。說著遞給林雅雯一張羈押令,上面有鮮紅的公章和領導簽字。
林雅雯掃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後艱難地抬起頭,能不能先不帶人走,等我把群眾的情緒穩定了,你們再執行公務。
警察略一思忖,大約是考慮目前的情況也沒法帶人走,便點頭同意了。林雅雯這才轉過身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裡有淚花閃動,村支書胡二魁這才感覺到天要塌了,低頭抹起了眼淚。
死人了,死人了你們知道嗎?林雅雯嘶扯著嗓子,沖村民吼。
讓你們冷靜,你們就是不聽,動不動充英雄,現在充呀,鬧出人命了,你們不怕,我怕!人命大過天,你們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條命扼殺。她抹了把淚,淚水已沖出她的眼眶,奔湧在臉上。她哽咽著繼續說,現在你們清醒了吧,還不把手裡的東西放下!
村民們傻站了片刻,悄悄放下手中的東西,無言地垂下了頭。村口死一般的寂靜。
聽我一句話,讓他們帶人走,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無論你有天大的理由,觸犯國法誰也救不了你。她說著走向警車,看著那些一個個戴著手銬的人,那幾張剛才還不屑一顧的臉全都布上了烏雲,有兩個已在車裡哭了起來。看來死人的事真是可怕的。林雅雯最後站在陳喜娃面前,忍了幾忍才說,你對得起你爹嗎,他養你三十年,就是為了讓你打人放火?
陳喜娃雙手蒙住臉,不看林雅雯,也不說話。
讓開,讓車走。林雅雯最後對地上的老人,聲音略略有些威嚴地說。
使不得呀,林縣長,抓去是要吃槍子的呀,林縣長,你救救娃們吧。幾個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頭。林雅雯難過地掉轉頭,望向天空。
沙漠的天藍得令人心驚。
警車最後緩緩地啟動了,幾個不甘心撲過去要抱車轱轆的老人讓胡二魁一頓腳踢到了邊上。老人們猛一下抱頭痛哭,哭聲撕扯在沙漠裡,久久不肯散去。
鄉上的幹部將群眾一個個連勸帶說地勸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蕩了。
林雅雯邁開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見一個人,不遠處的沙樑上,紅柳叢裡,站著一個木雕般的老人,一頭亂蓬蓬的白髮,滿臉鬍鬚,表情凝重得如同秋日的天空。
他正是六十歲的治沙英雄陳家聲。
夜色沉沉,空氣悶得人難受。
村支書胡二魁在鄉上開完會,急急地回來了。剛進門,就被群眾圍住了。胡二魁拿毛巾抹了把臉,跟老婆要水喝。老婆忙給他倒水,邊倒邊說,鄉上咋說了?人不能白抓!
胡支書,你可得想法子呀,牛根實的爹拉著哭腔說。
胡二魁喝了口水,搶白道,瞎嚷嚷啥,抓的又不光是你兒子。
牛根實的爹還想說啥,卻被別人打斷了。屋子裡嚷聲四起,有叫喊著報仇的,有說到縣上市上鬧的,還有人說,欺負急了一把火把流管處燒盡,看誰厲害。胡二魁猛一摔杯子,都給我住嘴!
屋子裡刷地靜下來,胡二魁這才說,光發牢騷頂屁用,眼下要緊的是想法兒把人弄出來,我打聽了,這種事兒上頭也不好辦,事是大伙挑起來的,他不能拿誰一個人頂罪,這叫啥來著,對了,法不責眾。牛根實的爹一聽,忙給胡二魁點了根煙,坐下聽他繼續說。
眼下心要齊,誰也不能半道上撒驢,把磨擱在一邊。七十二,你先說說,那天打人誰沒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來,環顧了一眼,說,王樹根沒去,說好的一齊上,他提前溜了,說是駱駝不吃草了。
媽的,駱駝要緊還是樹要緊?會計,把王樹根寫上,他狗日的今年甭想澆一滴水。
還有劉成家,他去了,可沒下手,只站邊上看紅火。
對,我也看見了,牛根實的爹忙作證。
劉成家來了沒?胡二魁邊喝邊望,發現劉成家沒來,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這狗日的,出點子時比誰都積極,真到了要緊處,他倒成了孫子,把他也寫上,他狗日的今年種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時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連揭發了四個人,都是些平日為人不咋樣的貨,胡二魁像是早就算計到了,也沒多發議論。他說,縣上眼下懷疑朱書記,我們得想法把他脫乾淨。
對啊,不能把贓栽到他頭上,有人附和道。
你們聽好了,縣上很有可能派人來調查,大伙都把嘴夾緊,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大伙心裡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頂著,要是捎帶上朱書記半個字,我叫你們好看!
大伙紛紛說,我們都是吃五穀長大的,不用你安頓。這時外面放哨的劉駱駝跑進來說,聲音小些,村子裡有人走動,看不清是誰。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縣長就行,你給我看好了,要是她來,就說我屋裡沒人。
這林縣長,到底可靠不?有人怯怯地問。
這人我還吃不準,不過她已經在懷疑我了,後晌吃飯我故意套了幾句,她嘴緊得很,套不出啥。她對朱書記最有看法,沖這點,也不能跟她講實話,問死就一句話,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灣村的人全抓去斃了。
接下來他們開始商量怎麼救人,村支書胡二魁顯然政策水平比眾人高,他說,我已跟祁律師問過了,祁律師的意見是先想辦法把人保出來,一時半會兒上頭也治不了罪。會計,待會兒去收羊,一家一隻,王樹根他們四家收兩隻,要是嘴強收三隻,救人用錢哩。你們幾家放心,人我給你一根毛不少地要回來,村上的事,還得大伙都齊心,把話帶給王樹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灣住了?
人都走盡後,老婆忽然不放心地問,要是上頭查你咋辦?
夾緊嘴,有問的沒?
起風了。
人們擔心的沙塵暴終於來了。此時正值四月,莊稼剛剛爬出地面,嫩綠的苗兒還經不起沙塵的折騰。沙窩的紅柳、芨芨草、黃毛柴雖說綠了,可畢竟嫩得很,還擋不住風沙。胡楊綠得晚,此時新枝兒剛發芽,舊枝兒還沒褪盡,風一吹,枝兒便嘎嘎地斷。這是真正的沙塵,一來便氣勢洶湧,遮天蔽地。林雅雯正在給村幹部開會,猛聽得外面吼吼作響,眨眼間天地便一片昏黑。她忙通知村幹部立即回村,鄉上幹部也分頭下村。人還沒走出鄉政府院子,風沙便把世界徹底遮蓋了。
沒想到,誰也沒想到,等看到滾滾沙塵從北部沙漠狂吼而來時,人們全都驚得啞了。
林雅雯跑進沙灣村,就看見地裡的人往家跑,沙樑上的人往草叢中跑,學生娃娃則四下裡亂鑽,嚇得大人滿莊子喊。一隻雞在草垛上打鳴,剛扯開嗓子,讓風嗖一下掠到空中,驚得女主人「雞呀」一聲,嗓子裡就灌滿了沙。落下來時,雞已被刮到了幾十米外。兩隻拴在胡楊樹上的羊讓風扯斷了繩子,跌跌撞撞地捲著跑,一隻撞在電線桿上暈了,一隻捲到了井裡。村裡的草垛被掀翻了,草舞起來,鋪天蓋地。
林雅雯帶著鄉上一幫人,先趕緊把學生娃娃往家送。狂風掀起她的衣襟,掀起她的頭髮,耳朵裡灌滿了沙,近在咫尺的強光景說話她都聽不見。強光景只好拽住她,對著她的耳朵大喊,林縣長你回鄉上指揮,這兒有我們。林雅雯拽開強光景,她看見一個孩子失足掉進了干渠,幸好干渠沒水,便跳進去抱起他,問是誰家的。孩子嚇得六神無主,猛一下撲她懷裡哭起來。
等把陳喜娃的兒子送回家,黑風便湧來了。真正可怕的是黑風,到這時,沙灣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時候到了。人們紛紛躲進家裡,門關得死死的,聽黑風吼吼地掠過。樹被刮斷了,紅柳被連根拔起來,捲到了空中。天地一片烏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村支書胡二魁急得在屋裡轉磨磨,他不放心的是陳家聲家,老漢種樹種傻了,整天除了他的八步沙,啥都不知曉。這麼大的風,竟賴在八步沙不走,若不是胡二魁下令叫七十二幾個人抬他回來,說不定就讓這風給吃了。陳喜娃被抓了,一個女人只能顧得上兩個娃,不知道能不能頂得住,他可不能讓陳喜娃回來罵娘呀。幾次要出門,都被老婆拽住了,老婆扯著嗓子罵,有天大的事也得要命,你瞅這風,出去不把你活吞了才怪。
黑風持續了一天一夜,整個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似的,一尺厚的黃沙覆蓋了整個村莊,田地不見了,麥苗不見了,綠樹不見了,草叢不見了,世界一片渾黃。沙灣人欲哭無淚。
林雅雯算是再次領教了沙塵暴的厲害。
南湖毀林事件的調查會在流管處召開。縣委書記祁茂林是在風中趕來的,車子被風堵在路上長達五小時,手機也斷了信號,急得他直在車中罵娘。隔著車窗,他親眼望見一戶人家的房子被風掀翻,幾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機強行關在了車內。還好,風停後他跑到那戶人家,人沒傷,幸虧全都躲在了水窖裡。幾年持續乾旱,水窖全成了擺設,人畜飲水要到幾十里外的沙漠水庫去拉,僅這一項開支,就增加農民負擔幾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庫竟也乾涸,後來國務院撥出專款,加上聯合國的支持,才從上游把水調下來。
祁茂林一到胡楊,先是安排救災。這次沙塵襲擊給農民帶來的損失可謂巨大,災情調查了剛一天,就調查不下去了,因為農作物全部毀了,房屋受災程度也很厲害。祁茂林緊急安排縣上各部門全力支農,先幫農民把家安起來,能吃上水,然後再想辦法抗災。
現場會是由市委跟水利廳聯合召開的,市上主要領導也都來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時,曾跟水利廳主要領導匯報過南湖的事,當時並不知道死了人,匯報的主題便是那片林地,請求省廳重新派專家論證,對流管處的改革一定要在保護沙漠生態的前提下進行。當時省廳也答應,說是派人下來。現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個,大風中又一名推土機手因醫治無效死了,問題的性質一下變了,大家都不談毀林的事,而是把矛頭直接對準沙灣村的村民和背後指使的鄉領導,這便讓祁茂林很被動。
會議開了半天,沙灣村的村民前前後後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沒一人承認鄉領導在背後指使,都說是村民自發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祁茂林似乎稍稍鬆了口氣,可另一個心裡,卻感到痛。村民們顯然是抱了極大的敵對情緒,說話硬梗梗的,把市委領導也不放眼裡。
會議開到中午,也沒扯出個啥,祁茂林覺得憋氣,望了一眼被沙塵毀了的大片莊稼和農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來。吃飯時他悄悄跟市上領導商量,能不能換個方向開,這樣開下去於事無補呀。市領導惡惡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嗎,這比「12·1」還嚴重!
下午再開,市領導就發了火。縣長林雅雯居然沒到會,說是去了救災現場。省廳來的兩個副廳長意見很大,本來下午要追究縣上領導的責任,林雅雯這個組長不來,等於是向省廳示威。市領導讓祁茂林親自去叫,祁茂林走出會場,點了根煙,沿著沙梁走,所到之處,滿目荒涼,厚厚的沙塵將大地的綠意全吞沒了,遠處的村民們正在忙著清理田里的沙土。村莊呈一派灰黃色。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楊鄉當書記的時光,那時節,雖說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綠意一到春天便撲面而來,紅柳、梭梭、沙刺、胡楊,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態迎接春的到來,野兔不時在其中躥來躥去,野鴿子成群結隊往沙窩裡飛,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這才幾個年頭,沙湖就成了這樣子,再這麼下去,胡楊鄉的農民就沒法立足了。一想到這個問題,祁茂林就覺得心被啥東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嚥不下去,梗得他直想沖大漠吼兩嗓子。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塊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讓沙埋了,只露出上面兩個字,胡楊。祁茂林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組鏡頭:火紅的秧歌隊,震耳的鑼鼓聲,披紅帶彩的人們,豪情萬丈的誓言。那時他剛當選副縣長,一場聲勢浩大的平沙造田運動開始了。縣上提出用五年時間,將沙漠改造成良田,創造人類歷史上一個奇跡,讓浩瀚的大漠變成商品糧基地。於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從山區的各個角落搬來,人喚馬叫,好不熱鬧。一片一片的沙棗林被砍倒,推土機晝夜不停地叫,一個又一個開發區在沙漠剪綵,立牌,一口接一口的機井開始往外抽水,形勢喜人得很。祁茂林腳下的這片胡楊鄉井灌開發區就是他親自剪的彩,當時他的照片還登在地委黨報的頭版上,風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吸了口氣,發出一聲歎息,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腳下這片土地,艱難地收回目光,腳步沉重地離開石碑。他忘記了出來是做什麼,當憂心忡忡回到會議室後,才記起是去叫林雅雯。抬頭一看,縣長林雅雯正在發言。她不發還好,一發,市領導的火就發起來了。
林雅雯的發言直衝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緣由,如果聽任流管處將南北湖幾千畝林地毀了,那她這個縣長就是歷史的罪人。
市領導接過她的話就發脾氣,如果你是罪人,那證明我們在座的就都沒黨性,都沒替老百姓著想。雅雯同志,今天的會不是討論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是讓你們反省自己,在做好群眾思想工作這點上,你這個組長到不到位?有意見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談,但聚眾鬧事,集體械鬥,致死兩條人命,難道你們還不該吸取教訓嗎?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點沉痛地說,要吸取教訓的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領導,是我們每一個手中有權力的決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斷她,用手勢制止她不要衝動。在這種場合,一句話有可能就將你的全部工作都否定掉。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楊河流域改革的艱難與複雜,它不只是牽扯到一千多人的失業問題,而且是一條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河系卻突然不存在了,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這條河系一消失,舉世聞名的沙漠水庫下一步也極有可能面臨消失。與此相比,一千多人算什麼?
會議在極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會上形成初步意見,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暫停腳步,等相關方面廣泛論證後再行深化。沙灣村村民集體械鬥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偵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於縣鄉兩級領導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由縣上自查,拿出意見後報市委。會議同時要求,市縣兩級務必全力動員,幫助胡楊鄉農民開展生產自救。
會議一結束,省市領導連工作餐也沒吃,就驅車走了。祁茂林送領導上了車,回來想跟林雅雯說件事,卻見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