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何東陽隨同高天俊去吉源縣。按往常都是各坐各的車,可今天,高天俊卻臨時決定讓市委辦的「考司特」中巴去。各部門一把手都坐在自己的車裡傻傻地等著,沒想到高天俊一下樓就朝著停靠在台階下的「考司特」走去。這讓部門一把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對望著也朝「考司特」小跑去。
高天俊突然決定坐「考司特」,也許別人不明白,但何東陽再清楚不過了。高天俊急急地從醫院出來,不顧身體,目的就是為了闢謠,然後再在西州人民心裡留個好書記的形象。這時候,本來形勢對高天俊就不利,如果再有大隊人馬、清一色的轎車浩浩蕩盪開進吉源縣,會在群眾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如果再有哪個好事者拍幾張圖片發網上,指不定還會惹出什麼更大的麻煩。昨晚從下壩縣調研回來,何東陽回到賓館就打開電腦,把何東陽也嚇壞了。網上的傳言遠比秘書丁雨澤和司機伍健說的瘋狂得多,網民的聲音幾乎一邊倒,都是抑高揚謝。看著這些帖子和吹捧謝明光的文章,何東陽感到大為不快,明明是他親臨一線指揮救援了五天,到頭來功勞卻都成了謝明光的了,這搞的什麼名堂?
很顯然,這個帖子的始作俑者就是想把高天俊打壓下去,以此抬高謝明光,無形中,他何東陽卻成了謝明光的墊腳石。昨天他去下壩縣的路上聽到丁雨澤說起這檔子事,他還懷疑是不是謝明光干的,看了帖子後,他徹底打消了這種懷疑,他覺得謝明光不至於弱智到這個程度,這樣做的風險太大了,雖說抬高了謝明光的身價,但也無異於把謝明光放到了火上去烤,如果火候掌握不好,真正被烤焦的可能性不是沒有的。
何東陽剛下了車,看到省電視台的車也開過來了。車停下後,從車上下來了一位美女,她是電視台的記者,叫韓菲兒。
昨天何東陽給老同學賀敬東打了電話,請他務必派個記者來採訪報道一下西州。賀敬東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問,你說說,你希望我們報道你們什麼?何東陽說,一是,針對這次煤井進水事故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市上採取補救措施,進行整改,市委書記明天親自掛帥,早上率隊下去調研,現場解決實際問題,這也算是一條動態性的新聞。二是,我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西州這幾年的確在經濟建設和城鎮化建設方面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希望省台能給我搞一個專題片,擴大一下西州的影響,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程度。末了,何東陽又說,最好是你也來一趟,咱倆好久沒見面了,真想好好與你喝一場。賀敬東沉思了一下說,我給你派記者去吧,央視來人,我還脫不了身,等有機會了一定前去拜訪。
賀敬東還算哥們兒,說話算數,昨天晚上省台的記者就趕到了西州,兩男一女。何東陽從下壩縣回來後,在賓館裡抽空與他們見了一面。那兩個男的,一個是攝像的,一個是司機。記者就是這個美女韓菲兒。
此刻,何東陽看到韓菲兒下車朝自己走來,就主動打了一聲招呼:「要不,你上我們的車吧,我順便向你介紹認識一下高書記。」韓菲兒很是高興,回頭向攝像師打了一聲招呼就跟上了何東陽。此刻,高天俊正要上考司特,何東陽叫了一聲「高書記」。
高天俊轉過身來笑笑,用餘光看了一眼何東陽身後的陌生女孩。
「高書記,這位是省台韓記者。」何東陽微笑著適時地介紹道。
高天俊立馬眼睛裡閃著光,朝著韓菲兒伸出手,說:「韓記者好,歡迎歡迎,我在電視上常看到你,好像你是第一次來西州吧?」
韓菲兒握了握高天俊的手,淺笑道:「高書記好,是的,是第一次。」
何東陽接了話說:「以後熟悉了,歡迎韓記者多來呀。」
韓菲兒看了高天俊一眼說:「只要書記市長不嫌我們煩,以後就常來。」
高天俊看了何東陽一眼,有些虛張聲勢地哈哈笑著說:「我們請都請不到,哪裡能煩?」說著,做出請韓菲兒上車的姿勢。
「書記您先上!」韓菲兒適時地扶了高天俊一把。高天俊就不再謙讓了。
韓菲兒因為昨晚跟何東陽見面聊過,算是熟悉了,一上車就主動坐到了何東陽身邊的空位上。何東陽倒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想說點什麼,看著高天俊獨自坐在書記專座上一聲不吭,就什麼都沒說,心裡卻莫名地多了一層層漣漪。
昨晚一見到韓菲兒,他跟第一次在金州賓館電梯裡看見舒揚的感覺一樣,韓菲兒長得跟舒揚十分相像,細長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很性感的嘴巴……總之臉部的每一個部件都很像。此刻,從韓菲兒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縷淡淡的香味在他的身邊漸漸瀰漫開來後,他的心不由得蕩了起來,又一次讓他想起了舒揚,那個萬般柔情又令他牽腸掛肚的女孩。自從來到西州,他收到過舒揚的幾條短信,只是簡單地給她回過一兩次。不是他不想回,一是他實在太忙,二是他怕影響舒揚的未來。明明給不了她什麼結果,就沒有必要這麼纏纏綿綿繼續下去,這樣對誰都不好,尤其是對人家女孩子更不好。有時,一個人清靜了,他也會想起她,想她那美妙的胴體帶給他的愉悅,想她一聲聲的嬌呻中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氣……很多次,他拿起手機想給她打個電話,可在最後摁鍵時他猶豫了,他不知道對她講什麼好,更怕聽到她的聲音,怕她的氣息從電話中傳過來,衝破他早已加固起來的情感防線,最後,他還是放棄了撥打。他知道,他現在的處境很微妙,他不能因為女人讓別人抓住把柄,更不能因為女人栽了跟頭。他必須要學會放棄,越是接近成功的時候,就越要小心翼翼,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會引發一場海嘯。
車一出發,何東陽強行把剛才的胡思亂想壓下去了,轉過頭,問後排坐著的秘書長宋銀河:「吉源那邊都通知到了吧?」
「通知到了!」
何東陽一斜眼,看見副書記謝明光靠在座位上正閉目養神。突然想起,礦難死了父子的那兩家增加五萬元賠償金的事,不知道龍永年解決好了沒有。高天俊把這事的處理權交給了謝明光,謝明光又把球踢給了他,然後就再沒問過。
一路上,高天俊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多說什麼。自打礦難發生後,高天俊還是第一次來吉源縣。半道上他讓秘書長邱東成給縣委書記楊天文通知一聲,到吉源縣,連車子都沒停一下,直接讓司機開到了縣人民醫院。
高天俊一到病房,就緊緊地握著傷員的手,噓寒問暖,並聲情並茂地說:「你們受苦了,我們一定要讓你們健健康康地走出醫院!」還叮囑吉源縣人民醫院院長,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盡早讓患者康復。
「一定,一定!」院長頭點得搗蒜似的。
臨別時,高天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塞給了傷員家屬。傷員及家屬感激得熱淚盈眶。此時攝像機、照相機鏡頭全對準了高天俊。韓菲兒適時地拿著話筒走過來要採訪高天俊。高天俊極為傷感地對著鏡頭說:「鷹凹山煤礦重大事故發生後,我還躺在醫院裡生死未卜,甦醒後就詢問了詳細情況,我心如刀絞。我們都有父母,都有兄弟,發生了這樣的不幸,是我們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這起水害事件,再一次警醒我們,安全重於泰山……」
何東陽為高天俊在鏡頭面前能講出的這些話大為吃驚,暗暗叫絕,他根本沒想到高天俊作秀竟是這般嫻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自然老到,不露痕跡,一下子將自己與受害人及家屬的距離拉近了很多,等到明天電視一播,還有誰能說高天俊不是一個心繫百姓的好官?還會有誰懷疑他被雙規了?在這關鍵時刻,高天俊選擇來吉源縣絕對是一個高招,這不僅挽回了他的負面影響,更重要的是重新樹立起了他的高大形象,消除了礦難在他仕途上種下的陰影。
高天俊講完,韓菲兒拿起話筒說了幾句總結性的話後,又把話筒朝何東陽面前一擺,想讓何東陽說幾句。何東陽擺擺手示意攝像師不要拍他,然後對韓菲兒說:「高書記講得很全面很到位,我沒什麼說的。」韓菲兒朝何東陽詭秘地一笑,就收回了話筒。
從醫院出來,第二站是鷹凹山煤礦。鷹凹山煤礦位於吉源縣城北一百公里處的妖魔山中。這裡煤炭資源豐富,品質好,過去只有吉源縣煤炭公司一家開採經營,五年前企業改制,煤炭公司就以很低的價格整體賣給了曹天舉,煤礦更名為運達煤炭有限公司。沒幾年工夫,運達公司年產煤達一百萬噸,產值達二十多個億,一躍成為西州市的利稅大戶。企業從單一的采煤炭發展為以煤炭為主,房地產開發、賓館服務等多個行業為輔的大型企業。兩年前正式成立西州運達集團,在省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曹天舉自然也成了西州首富。
這幾年隨著原煤價格噌噌地往上漲,只要手裡頭有點錢的人,紛紛來妖魔山開礦。沒多久,大大小小的煤礦如雨後春筍般漫山遍野,白嘉元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吉源縣開礦淘金的人,在運達煤礦邊上選址開井,辦起鷹凹山煤礦。煤礦規模不大,年產原煤不足三十萬噸。誰知道,開了不到一年,錢沒掙多少,人卻栽進去了。
車子剛停下,高天俊正要起身,何東陽就看見車前面圍上來二十多個礦工。其中有一個老者,何東陽認識,五十多歲,家在外省。救援那天,專業救援隊未到之前,就是他帶領礦工兄弟們組成臨時救援隊,展開的救援工作。第一個遇難礦工就是他們從井下挖出來的。何東陽不知道他們守在這兒做什麼,怕有意外發生,就先於高天俊下車,朝人群走了過去。
猛烈的山風,吹得人有些站立不穩。何東陽朝前走了幾步,礦工們已朝他圍攏過來。還沒待何東陽說話,龍永年就撲上前,正準備呵斥,被何東陽阻止住了。他拉家常般地說道:「工友們,礦已經封了,你們怎麼還在這兒?」何東陽臉上滿是愁容。
「何市長,你是個好人!你總算來了,我們正商量著去市裡找你哩。」站在最前面的老者有氣無力地說,「礦封了,可我們也不能回去,回去了誰養活一家老小呢?」
何東陽歎了口氣,不知道怎樣回答老者的話。一轉頭,高天俊就站到了他身旁,頭髮被山風吹起,有一縷本來是特意拉過來遮蓋前面光禿位置的,現在也被吹得向後耷拉過去,露出了頭皮,泛著明晃晃的光。高天俊接過話說:「礦上的其他人呢?」
「有門路的都去了運達,沒門路的也回去了幾個。我們實在是回不去,只能在這兒等著,井開了,還要干……不知道這井啥時候能開,我們都等了好些天了,正尋思著找個地方問問。」年輕人並不認識高天俊,恨嘟嘟地朝著高天俊說。
高天俊一臉怒色地轉過身,盯了縣委書記楊天文一會兒,道:「礦工工資都結了嗎?」楊天文剛看了眼龍永年,龍永年就搶先回答說:「結了,結了。」
這時,高天俊看著何東陽。何東陽不知道高天俊這樣看著他是什麼用意。這些問題,應該是楊天文或是龍永年解決的,他為什麼要看著我呢?這時,何東陽馬上想出了一個點子,正要跟礦工說,又覺得不妥,然後在高天俊耳邊低語了幾句。高天俊朝著礦工們抬高嗓門說:「各位工友們,你們背井離鄉,為吉源縣的經濟發展作出了貢獻,我們絕不會讓你們空著手回去。你們再等等,兩天之內,保證讓你們有班可上。」
礦工們頓時交頭接耳起來,一聽中間有人說是市委書記說了,肯定能行,就紛紛把黝黑的手掌拍得嘩嘩響。
謝明光站在一旁,像觀眾一樣,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等掌聲落了,用餘光瞟了何東陽一眼。剎那間,何東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冒失了,剛才一動情,就把難題攬到自己懷裡來了,二十多個人,他是想把他們都塞給曹天舉,可還不知道曹天舉同意不同意。為了擺平眼前的被動局面,他只好把人情交給高天俊,讓高天俊先答應了他們,自己再想辦法慢慢做曹天舉的工作。
高天俊說完看了他一眼,他從高天俊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的讚許和欣賞。何東陽突然覺得,他這一步棋走得很妙,他又一次讓高天俊感到了他這個副手的作用。
鷹凹山煤礦轉了一圈,正準備返回,所有人都在車裡坐好了,何東陽悄悄給高天俊說:「高書記,要不,順便到運達煤礦去看看?」
高天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目光一亮,笑著點點頭,說:「好,去運達煤礦!」
這一下把邱東成和宋銀河急壞了,都拿著電話不停地打。因為之前的行程安排裡就沒有運達煤礦這一站,現在突然要去,礦上根本沒什麼準備。再說董事長曹天舉現在是多業發展,煤礦只是他產業中的一部分,一個半月才來一次礦上,這時候誰知道曹天舉還在不在礦上?去了誰接待?這一系列問題都是秘書長的事。
「別打了,我們過去隨便轉轉。」高天俊聽邱東成和宋銀河都在喂喂喂地叫著,轉過身大聲說道。
其實,這隨便轉轉,只是對高天俊而已,但對於何東陽來說,絕不是隨便轉轉那麼簡單,他是想過去解決問題的。他早就琢磨好了,他要趁高天俊去運達煤礦這個機會,把這二十個礦工砸給曹天舉,看他消化不消化?
何東陽轉身看了宋銀河一眼,宋銀河馬上把頭湊過來,何東陽悄聲說:「你給曹天舉發個短信,看看他在哪兒。」
何東陽只是在救援那天見了曹天舉一面,沒說幾句話。那傢伙看起來挺仗義,為救援無償提供了一車康明斯礦泉水、方便面等食品,還把自己的礦工也抽來,讓何東陽很感動。但不知道在消化二十名礦工這件事上,曹天舉會不會買他的賬。如果高天俊去的時候,曹天舉能在場,只要他一提,曹天舉看在高天俊的面子上,一定會滿口答應下來。
宋銀河點點頭,抱著手機發起了短信。
不一會兒,宋銀河悄悄給何東陽說,曹天舉正往礦上趕。
何東陽點了點頭,心裡不覺有點竊喜。
車到運達煤礦,恰好到了午飯時間,礦長一看是市上的首腦們來了,搞得手忙腳亂的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高天俊一看礦長那焦急緊張的樣子,就說你別忙著另作安排了,我們一起和礦工們吃食堂,感受一下礦工們的生活。各部門一把手一聽,不管心裡樂意不樂意,嘴上都說好好好,順便感受一下礦工的生活。看著書記走向食堂,也沒人敢懈怠,都像跟屁蟲一樣跟了去。何東陽覺得,這一次,高天俊算是作秀作出了水平。
記者們把攝像機都對著高天俊擺弄著,高天俊邊吃邊與工人們聊著。何東陽坐在另外一張桌子上,遠遠看見高天俊的嘴巴一張一翕,就是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記者採訪剛結束,秘書金星跑到高天俊身邊,說了句什麼話,高天俊騰地站了起來,拿起手機就朝外走去。
不一會兒,高天俊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鐵青著臉,再沒回到座位上,而是朝何東陽這邊走來。何東陽心裡咯登一下,知道情況不妙,馬上起身迎了過去。
「東陽,馬上回去。」高天俊說著就往門外走。
何東陽本來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可高天俊嚇人的表情讓他沒張開嘴,只朝宋銀河努努嘴,也快步走了出去,謝明光和邱東成也都追了出去。各單位的一把手一看高天俊要走,不管是吃完的還是沒有吃完的都丟下了飯碗,一起擁了出來。
何東陽剛出門,看見曹天舉從自己新買的「路虎」上下來,笑盈盈地跟高天俊握手,高天俊沒說幾句話就兀自上了車。曹天舉然後又跟謝明光、邱東成握了手,看見何東陽後,馬上笑著說:「大市長,怎麼?就這麼走了?」
何東陽微笑著打了個手勢說:「等你不來,有事,我們先走了。」
「什麼事這麼急?怎麼也得看看吧?」曹天舉仍笑著。
何東陽本來想等曹天舉來了,要跟他說安排人的事,可這會兒看來也沒法說了,只好連走帶說:「以後有機會的,留步吧。」說完也鑽進了「考司特」。
等何東陽坐穩了,高天俊才說:「東陽,省信訪局韓局長打來電話,我們的上百號人跑到省城去上訪……讓我們馬上去領人……」高天俊臉色鐵青,嘴唇有些顫,氣也有些喘。說完,他順手從口袋裡拿出一盒救心丸,倒出一粒,含進嘴裡。
何東陽腦子嗡地一下就蒙了,忙問旁邊的宋銀河:「知道不,他們為什麼事去上訪?」
宋銀河小聲說:「還沒有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