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五 小團體
    在舉目無親的巴黎,外省大人物遇到一個和他感情同樣熱烈的人,太高興了,就跟缺少溫暖的青年一樣,釘著阿泰茲寸步不離:他接阿泰茲一同上圖書館,晴天陪他在盧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飯店同桌吃飯,吃過飯送他回那個寒傖的房間,總而言之,呂西安彷彿一個小兵在俄羅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緊挨著身邊的弟兄。他結識達尼埃爾的初期,注意到達尼埃爾的一般親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見了他都有點拘束,不免心中怏怏。阿泰茲和呂西安提到那般傑出的人,口氣之間隱隱然有一股熱情;他們的談話卻有所保留,同他們明明很強烈的友誼不大相稱。呂西安覺得這些陌生人(因為他們彼此都用名字相稱)很奇怪,受到他們排斥又感到苦悶,只得悄悄的走開。他們和阿泰茲一樣腦門上有個標記,可以看出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經過達尼埃爾私下勸說,眾人的異議平息之後,呂西安才被認為有資格加入這個優秀人物的集團。從那時起,呂西安才認識他們。濃厚的感情和嚴肅的精神生活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幾乎每天晚上在阿泰茲家聚會。他們有種預感,認為阿泰茲是個偉大的作家,奉他為領袖。在他以前的第一個領袖是當代最了不起的一個思想家,神秘氣息極濃的天才,那時回了本鄉,原因不必在此多敘;呂西安聽見他們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後來他們之中有幾個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阿泰茲一樣聲譽卓著。單看成功的幾個,就不難瞭解為什麼那些人會引起詩人的興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畢安訓,那時在市立醫院當住院醫生,後來是巴黎大學醫學院的名教授,早已盡人皆知,不必再描寫他的為人,說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質了。其次是萊翁·吉羅,是個深刻的哲學家,大膽的理論家;所有的學說他都要探討,檢定,發揮,闡明,最後奉獻給他崇拜的偶像,——人類。他始終偉大,便是犯的錯誤也因為動機純正而顯得高尚。這位態度認真,孜孜不倦的學者,如今是某個倫理和政治學派的領袖,學派的價值只有讓時間來判斷。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團體的同伴分道揚鑣,在另一方面活動,但仍然是他們忠實的朋友。在團體中代表藝術的是青年畫派中最優秀的一個畫家,叫做約瑟夫·勃裡杜,他兼有羅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過於敏感,無形中吃了虧,可能成為意大利畫派的繼承人,——當然,他還沒有停止發展。愛情是他的致命傷,不僅影響他的心情,也影響他的頭腦,擾亂他的生活,使他走著意想不到的彎路。如果約瑟夫為著短時期的情婦太快樂了或者太苦惱了,送去展覽的作品就失敗,不是顏色厚重,掩沒素描,只能算稿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圖畫,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見他擅長的色彩。一般的觀眾,包括他的朋友在內,對他經常失望。霍夫曼1準會喜歡他的任性,他的離奇的幻想,藝術上的大膽創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確令人欽佩,他受到欽佩也很高興;可是一朝作品失敗,他在自己的想像中看到的特色,在群眾眼裡並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讚美的時候,他就不勝駭怪。脾氣怪到極點,朋友們有一天眼看他毀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認為畫得過頭了,他說:「功夫太到家,太像小學生的作業了。」他性格與眾不同,有時竟崇高之極;凡是神經質的人的長處短處,他無不具備;而十足地道的神經質往往近於病態。他的頭腦和斯特恩2相似,而不像斯特恩對文學下過功夫。他的談吐,他的思想的閃光,雋永無比。口齒伶俐,待人體貼,可是變化無常,在感情方面和繪畫製作方面同樣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點,正是使他在小團體中受到喜愛的原因。還有一個叫做費爾讓斯·裡達,在當代作家中最富於詼諧滑稽的想像。他不在乎名氣,只拿極通俗的作品交給戲院,最精彩的戲劇都藏在腦子裡留給自己和朋友取樂。他但求溫飽,有了生活費就不願再寫作。生性懶惰,提起筆來卻洋洋灑灑,像羅西尼;對任何事情都從正反兩面考慮,這一點像所有偉大的喜劇詩人,例如莫裡哀和拉伯雷;他是懷疑派,覺得樣樣可笑,事實上他就是嘲笑一切。

    1霍夫曼(1776—1822),德國浪漫派作家兼音樂家,富於奇思幻想,觀察細緻,寫的神怪故事尤其著名。

    2英國小說家斯特恩(1713—1768)在作品中常有尖銳的批評,辛辣的諷刺,細膩的感情。

    費爾讓斯·裡達精通人生哲學,世故極深,有觀察的天賦,瞧不起他認為虛空的榮譽;他的心可並沒因之冷下來。他對自己的利益滿不在乎,對人卻非常熱心,要有什麼活動,總是為了朋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討厭好酒好菜,1可決不追求。他心情又憂鬱又快活。朋友們叫他聯隊裡的看家狗,這個綽號2形容他的為人再恰當沒有。其餘三個,至少和以上側面介紹的四個朋友同樣卓越,不幸陸續夭折。第一是梅羅。居維埃和若夫華·聖伊萊爾那場有名的論戰,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3居維埃提倡一種狹義的著重分析的科學,至今在世面在德國受到尊重4的若夫華·聖伊萊爾卻是泛神主義者;事實上兩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們所爭論的大問題,在居維埃過世前幾個月5使科學界分成兩派。梅羅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從知識界中帶走。這兩個短命的人雖然學識和天才浩瀚無涯,今日都無人知道。此外還得加上一個雄才大略的共和黨人,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抱著歐羅巴聯邦的夢想,為一八三○年代的聖西門運動出過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亞於聖茹斯特和丹東,為人像少女一般和順,樸實;富於熱情和幻想;優美的聲音可能使莫扎特,韋伯,羅西尼傾倒;唱起貝朗瑞的某些歌曲來能喚起人的詩意,愛情或者希望。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窮得像呂西安,像達尼埃爾,像他所有的朋友,對於謀生之道看得和第歐根尼6一樣曠達。他替大部頭的著作編目,代出版商寫說明書,絕口不提自己的主張,正如墳墓決不洩漏死後的秘密。這個快活而落拓的知識分子,或許還是一個會改變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後來象小兵一般死在聖梅麗修道院。7不知哪個商人的子彈打中了法蘭西最高尚的一個人物。

    並且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為他自己的主張犧牲的。他的歐羅巴聯邦其實比共和黨的宣傳對歐洲的貴族威脅更大。一般瘋狂的青年自命為國民議會的繼承人,提倡那種觀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像他們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認識他的人莫不惋惜這個高貴的平民,時常想起這個無名的大政治家。

    1拉伯雷在《巨人傳》中津津樂道於好酒好菜。

    2這句俗語原是指軍隊中的班長或排長。

    3梅羅在歷史上實有其人,即梅朗醫生,卒於一八三二年六月,時年四十二歲。一八三○年二月,法國著名生物學家若夫華·聖伊萊爾(1772—1844)在法蘭西科學院就梅朗與洛朗賽合寫的《論軟體動物的組織》一文作了報告,加以肯定,著名的動物學家居維埃(1769—1832)表示異議,在報刊上展開一場劇烈的論戰。

    4歌德於一八三二年三月逝世前寫的最後一篇文字,贊成若夫華·聖伊萊爾的主張,所以巴爾扎克說聖伊萊爾在德國受到尊重。

    5論戰始於一八三○年,居維埃卒於一八三二年,巴爾扎克所謂過世前幾個月,實際是過世前兩年。

    6第歐根尼(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臘哲學家,厭惡財富,輕視亨受,經常以木桶為家。

    7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共和黨人不滿路易-菲力浦的立憲政治,掀起群眾性的事變,在巴黎發生巷戰;六月六日被政府軍隊鎮壓平息。聖梅麗修道院街是犧牲最慘重的地方,當時擁護政府的以中小資產階級為主,鎮壓群眾的民團即由中小商人組成,故下文提到商人的子彈。

    這九個人組成一個小團體,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們各走極端的思想和主義從來不起衝突。達尼埃爾·阿泰茲是庇卡底的鄉紳人家出身,對君主政體的信念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對歐羅巴聯邦的信念一樣堅定。費爾讓斯·裡達嘲笑萊翁·吉羅的哲學思想,吉羅向阿泰茲預言基督教和家庭組織必然要消滅。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篤信基督教,認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畢安訓的解剖刀前面堅持靈魂不死,而畢安訓是最會分析的學者。大家辯論而不爭吵;除了幾個自己人沒有別的聽眾,所以不計較面子。他們彼此說出工作的成績,以青年人的可愛的坦白徵求意見。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對立的人會放棄自己的主張,擁護朋友的見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問題或作品,他們都大公無私,所以更樂於幫助朋友。幾乎每個人都秉性溫和,能夠容忍,這兩個優點說明他們高人一等。我們的破滅的希望,流產的才能,失敗的事業,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積聚起來變為忌妒;他們卻不知忌妒為何物。並且他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象呂西安那樣被他們接受的人,都覺得和他們相處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他們的譏諷只是一種精神遊戲,並不針對別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為佩服他們而不免心情激動,過了這個階段就覺得處在這批優秀的青年中間不知有多少樂趣。他們儘管彼此很親熱,仍舊感到各有各的價值,非常尊重朋友;每個人都覺得可以與,可以受,坦然不以為意。談話極有風趣,毫不勉強,題材無所不包。用的字象箭一般輕靈,不僅脫口而出,而且一針見血。物質方面的極端窮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財富成為奇怪的對比。他們想到現實生活,只作為朋友之間戲謔的資料。有一天,天氣早寒,阿泰茲家來了五個朋友,不約而同在大衣底下挾著木柴,彷彿舉行野餐的時候,每個客人帶一樣菜,結果全帶了肉餅。他們都有一種內心的美反映在他們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樣使年輕的臉上發出黃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騷動的線條被純潔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淨化了,變得端正了。腦門象詩人的一樣寬廣。眼睛又亮又精神,證明他們生活毫無污點。逢到特別艱苦的時候,大家還是快快活活的忍受,興致不減,臉上照舊清明恬靜。年輕人要有這種氣色,必須沒有犯過重大的過失,不曾為了打熬不住窮苦,只想不擇手段的成功,像一般文人那樣對叛變的行為肯寬恕或縱容,因而自暴自棄,幹出下流的勾當。他們的友誼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動人,是由於彼此深信不疑,這一點是愛情所沒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過自己:一個人的仇敵便是眾人的公敵,為了休戚相關的義氣,不惜損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沒有一個人膽怯畏縮,誰要受到指控,個個人敢出來替朋友否認,信心十足的為朋友辯護。心胸同樣高尚,感情同樣強烈,他們在學術和知識的園地中能夠自由思索,互相傾訴,所以他們的關係才那麼純潔,談話那麼暢快。因為相信對方必定瞭解,各人的腦子才能夠稱心愜意的活動;他們相互之間絕對不用客套,他們會說出自己的痛苦和快樂,思想也罷,煩惱也罷,都可以盡情流露。一般心胸偉大的人重視《兩個朋友》的寓言1,就是為了那種無微不至的體貼,而這體貼在他們中間是常事。怪不得他們對新加入的人挑選極嚴。他們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偉大和幸福,不願意讓陌生人闖進來擾亂。

    1見《拉封丹寓言詩》第八卷第十一則,描寫兩個知己,便是夢中也互相關切。

    這個以感情和興趣結合的同盟持續了二十年,沒有衝突,沒有誤會。只有死神才能削減這個「七星」社1的成員,帶走了路易·朗貝爾,梅羅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殞命的時候,荷拉斯·畢安訓,達尼埃爾·阿泰茲,萊翁·吉羅,約瑟夫·勃裡杜,費爾讓斯·裡達,冒著危險到聖梅麗去收屍,不怕政治上的暴力,盡他們最後一些義務。他們在夜裡把心愛的朋友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畢安訓為這件事不避艱險,克服所有的困難,告訴部長們他和過世的聯盟論者友誼深厚,要求他們幫助。替五位名人出過力的幾個朋友,看著他們的行事大為感動,始終忘記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墳場中散步的時候,可以看到有一塊永久墓地,鋪著草皮,立著一個黑木的十字架,刻著一行紅字: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這種格式的墓碑只此一個。五位朋友覺得這個樸素的人應當用樸素的形式紀念。

    1公元前三世紀時的希臘,十五及十七世紀時的法國,都有一批著名的詩人稱為七星詩人。

    可見那寒冷的閣樓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誼。弟兄們在不同的學科中有同樣卓越的成就,誠誠懇懇的互相指點,無所不談,便是不正當的念頭也直言不諱。沒有一個不是學識淵博,沒有一個不經過貧窮的考驗。呂西安被這些優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後,在他們中間代表詩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詩,很受欣賞。人家有時要他朗誦一首詩,正如他要求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涼的巴黎,呂西安終於在四風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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