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四 第一個朋友
    呂西安準備上聖熱內維埃弗圖書館。平時他在那兒看見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每次坐著老位置,埋頭工作,從來不分心,不怕擾亂,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學的人。他大概在圖書館出入久了,從館員到館長都對他很客氣;館長讓他帶書回去,呂西安看著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書送回。詩人認為他也是在窮苦和希望中掙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沒有血色,英氣勃勃的額角蓋著又黑又濃而不大梳理的頭髮,一雙手長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點像翻刻羅貝爾·勒費弗爾原作的拿破侖像。那幅版畫把抑鬱的熱情,抑制的野心,內在的活動,表現得極有詩意。你細看之下,準會發覺畫上的人物天分極高而謹慎無比,心思很深而又氣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樣機靈。目光好像只嫌視野不夠,竭力想找困難來克服。就算版畫下面不寫明波拿巴,你也會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畫像的化身,平日穿著長褲,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點子的灰呢背心,紐子一直扣到上面,打著黑領結,戴一頂廉價的帽子。他顯然不喜歡多餘的裝飾。神秘的陌生人額上印著天才的標記。呂西安發覺他是弗利谷多鋪子最有規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飯只為充飢,不在乎吃什麼,店裡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識的關心一些偉大的事業,所以不論在飯店或者圖書館,處處表現出一種尊嚴,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帶著深思的意味。長相高貴而俊美的腦門,顯得他經常在靜觀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東西來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對事物有追根究底的習慣。他動作簡單,態度莊重。呂西安不由自主的對他有種敬意。兩人在圖書館和飯店進進出出,彼此瞧過好幾回,好像預備說話,可是誰都不敢開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廳的盡頭,靠索邦廣場的一面。因此呂西安沒法和他結交,雖然對這個用功朋友很嚮往,覺得他有些說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跡象。後來兩人都承認,他們生來淳樸、膽小,動不動害怕,而孤獨的人還喜歡這種羞怯的情緒。要不是呂西安碰了釘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許兩人永遠不會發生關係。呂西安走進砂岩街,看見那青年從聖熱內維埃弗回來。

    他說:「先生,圖書館沒有開門,不知道為什麼。」

    呂西安那時含著眼淚,他對陌生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感謝;那種手勢比說話更有力量,能溝通青年人的心。兩人從砂岩街一同走向豎琴街。

    呂西安道:「那我就上盧森堡公園去散步。已經出了門,不大能夠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給打斷了。先生,你好像心裡不快活。」

    呂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樁古怪事兒。」

    他說出怎樣到河濱道,怎樣去見道格羅老頭,剛才聽到怎樣的條件;又報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講了講處境。他一個月來吃飯花掉六十法郎,旅館三十法郎,看戲二十法郎,閱覽室十法郎,總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經歷就是我的經歷,也是一般年輕人的經歷;他們每年從外省到巴黎來,數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們還不算最苦的呢。這所戲院,你瞧見沒有?」他指著奧德翁1的屋頂說。「有一天,廣場上一所屋子裡住進一個人,很有才氣,窮得不堪設想;結了婚,這一樁額外的苦難還沒臨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兩個孩子,——是禍是福,我也說不上來;他背了一身債,可是對寫作頗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劇送往奧德翁,人家不但接受了,還另眼相看,演員開始排練,經理熱心督促。這五項運氣等於五出戲,比寫五幕喜劇更不容易。可憐的作者住在一個閣樓上,你從這兒望得見;他在排戲的時期想盡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進了當鋪,一家人光吃麵包過日子。上演前夜,綵排那天,夫妻倆欠著麵包店,牛奶房,門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著必不可少的衣著:一件禮服,一件襯衫,一件背心,一雙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擁抱著妻子,告訴她苦難快完了,說道:現在再沒有什麼事跟我們搗亂了!老婆說:還有火呢,你瞧,奧德翁起火啦!——先生,奧德翁起火啦。因此你別抱怨。你還有衣服,沒有妻兒子女,袋裡還剩一百二十法郎,一個錢都不欠人家。後來那齣戲在盧瓦劇院演到一百五十場。王上給了作者一筆年俸。布豐說的好:所謂天才就是耐性。的確,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萬物的辦法最相近。我問你,先生,什麼叫做藝術?還不是經過凝煉的自然!」

    1法國四大國家劇院之一,建於一七八二年,一七九九、一八一八再次毀於火。一八一八年毀後,臨時遷往盧瓦劇院。

    兩個青年在盧森堡公園大踏步走著。陌生人竭力安慰呂西安。呂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阿泰茲,名叫達尼埃爾,後來聲名顯赫,成為當代最傑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個少有的人物,因為在他身上,借用某詩人的一句精彩的話來說:「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致。」

    達尼埃爾聲音柔和的對呂西安說:「一個人要偉大,不能不付代價。天才的作品是用眼淚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東西,同一切生物一樣有它多災多病的童年。社會排斥殘缺不全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頭地,必須準備鬥爭,遇到任何困難決不退縮。一個偉大的作家是個殉道者,只是不死罷了。你腦門上印著天才的標記,」阿泰茲對呂西安一覽無餘的瞧了一眼;「要是你沒有天才的意志,沒有那種超人的耐性,在命運的播弄使你同目的隔著一段距離的時候,你不能繼續向無限的前程趲奔,像烏龜不論在什麼地方都爬向海洋一樣,那就不如趁早放棄。」

    「難道你準備受盡折磨嗎?」呂西安問。

    「準備受各式各樣的考驗:同道的譭謗,出賣,偏枉不公;生意場中的無恥,奸詐,殘酷,」達尼埃爾用逆來順受的口氣回答。「只要你作品寫得好,第一次碰個釘子有什麼關係……」

    呂西安道:「你願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審定一下嗎?」

    阿泰茲回答:「行。我住在四風街。我的屋子裡住過一個非常有名的人物,當代最了不起的一個天才,科學界的巨人,最偉大的外科醫生德普蘭。他最初就在那兒受難,跟艱苦的巴黎生活和榮名作掙扎。我每天晚上想著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氣。在我那個房間裡,他常常只吃麵包和櫻桃過日子,像盧梭一樣,可是沒有泰蕾絲1。你過一小時去,我等你就是。」

    1盧梭的情婦,盧梭到晚年才和她正式結婚。

    兩個詩人握了握手走開了,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和同情。呂西安回去拿稿子。因為天冷,達尼埃爾·阿泰茲把表送往當鋪,買了兩捆木柴,在房裡生起火來招待新朋友。呂西安準時前往,發覺達尼埃爾的屋子比他的旅館更糟,走完一條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見天日的樓梯。達尼埃爾的房間在六層樓上,兩個破落的窗洞之間有一個顏色發黑的木書架,插著貼滿標籤的文件夾。房間盡頭擺一張油漆的小木床,像中學生睡的;床幾是買的舊貨,還有兩把馬鬃墊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紙年深月久受著煙熏,像塗了一層油。一個窗洞和壁爐架之間,放一張堆滿紙張的長桌。壁爐架對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腳五斗櫃。一條舊地毯把地磚全部鋪滿,有了這件奢侈品,屋內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擺一張普通的寫字椅,紅羊皮面子用久了,顏色已經泛白;另外還有六把舊椅子。呂西安看見壁爐架上有一個帶罩子的舊燭台,插著四支蠟燭,跟別的東西的寒傖大不相稱,他問了一下,原來阿泰茲受不了油燭1的氣味。可見他知覺特別靈,是個極敏感的人。

    1油燭是用牛羊油做的,比蠟燭便宜得多。

    呂西安的小說念了七小時才完畢。達尼埃爾誠心誠意的聽著,一聲不出,不插一句嘴;這樣的體貼在作家中是極少有的。

    呂西安在壁爐架上放下稿子,問達尼埃爾:「怎麼樣?」

    達尼埃爾鄭重其事的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過作品需要修改。你要不想照抄瓦爾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創造一種手法;現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樣開場用長篇的談話引進人物,談話完了才有描寫和情節。這兩個對立的因素,一切激動人心的作品都少不了,你偏偏放在最後。為什麼不顛倒一下呢?散漫的對話在瓦爾特·司各特筆下非常精彩,你卻寫得黯淡無光,我看還是乾脆不用,拿描寫來代替,我們的語言本來最宜於描寫。但願你的對話是讀者預期的後果,替你的上文做總結。最好先寫情節。或者從側面對付你的題材,或者從結尾入手;各個場面要有變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拿蘇格蘭作家對話式的戲劇應用到法國歷史上來,你仍舊可以顯得新穎。瓦爾特·司各特筆下沒有情慾,他缺少這樣東西,或許是他國內偽善的風俗不允許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總是恪守婦道的。除了極少數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翁簡直一模一樣,照畫家的說法,用的是一個標本:個個都是從克拉麗莎·哈洛脫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歸結到一個觀念,他只拿同一個模子來翻印,不過著色濃淡有些參差罷了。可是女人就因為有了情慾才擾亂社會。情慾變化無窮。你一描寫情慾,辦法就多了;偉大的司各特因為要古板的英國家家戶戶看他的小說,不能不放棄這些手法。在法國,在我們歷史上情緒最騷動的時代,天主教的風流罪過,豪華的風氣,同加爾文教陰沉嚴厲的人物相比,正好是個極端。從查理曼起,每個名副其實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作品來描寫,有的還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弗朗索瓦一世。你可以寫出一部生動的法國史,描寫各個時期的服裝,傢俱,屋子,室內景象,私人生活,同時刻劃出時代的精神,而不必吃力不討好,講一些盡人皆知的事實。我們多數的國王在民間被歪曲了,你正好糾正這種錯誤,成為你的特色。在你第一部作品中,應當大膽把卡特琳娜1那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還她一個本來面目;一般人至今對她存著偏見,而你現在是遷就他們,犧牲了卡特琳娜。至於查理九世,也該如實描寫,不能同新教作家一鼻孔出氣。你只要堅持十年,不難名利雙收。」

    1指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烏爾班公爵洛朗二世之女,一五三三年與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奧爾良公爵結婚,一五四七年成為法國皇后。

    時間已經到九點。呂西安並不知道新朋友為著他在房內生火,卻是無意中學他的樣,請他上埃東飯店吃飯,花了十二法郎。達尼埃爾在飯桌上說出他的希望和做的學問。阿泰茲認為沒有深刻的思辯能力,一個人不可能出類拔萃。那時他正在挖掘古往今來的哲學寶藏,預備吸收融化,他要象莫裡哀那樣,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思想和事實,書本上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他都研究。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學家,有青年醫生,有政論家,藝術家,全是好學,嚴肅,有前途的人。他的餬口之計是替人名辭典,百科辭典,自然科學辭典,寫些認真而報酬微薄的稿子。他寫的不多不少,僅僅為滿足生活和發展思想的需要。阿泰茲也在寫一部小說,專為研究語言的變化;這部還沒有完成的書時斷時續,完全趁他高興,主要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動筆;他用小說的形式研究心理,內容很有份量。雖然阿泰茲談到自己很謙虛,呂西安已經覺得他近乎巨人了。十一點鐘走出飯店的時候,呂西安對這個樸實的君子,超群絕倫而並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欽慕。他聽著達尼埃爾的勸告毫無異議,全盤接受。達尼埃爾的優秀才具已經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獨生活中養成的批評精神;而那些從未發表的批評只供他自己思考,不是說給別人聽的。他替呂西安突然打開了一個美麗的幻想的宮殿。外省人好像被炭火燙了舌頭,大吃一驚;巴黎的用功朋友說的話,在昂古萊姆詩人的頭腦中碰到一塊早已墾熟的土地。呂西安開始把作品徹底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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