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累了,也是醉了,蓋三縣在盛典之後醉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而且大夢不斷,聯袂而至。先是夢見爺爺奶奶,繼而又是生母和喜嬸子,最多的是亡夫山柱,在夢中還三番五次埋怨她:「你現在有吃有喝錢花順手,可俺都餓得前心貼後心,凍得招架不住……」
醒來以後使勁回憶,才記起是山柱的忌日和喜嬸子的生日快要到了。
其實,爺爺和奶奶蓋三縣都沒有見過面,對生母也基本上沒有直接的印象。大都是聽老爹和喜嬸子在嘮叨家常時留下的間接印象。她也曾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做過多方面的猜想。既是乳娘又是婆母的喜嬸子,對蓋三縣有著再生之恩。山柱與她自小青梅竹馬,雖然婚後共同生活不足兩年,結髮夫妻的恩愛猶在。不管經營上的事多忙多累,山鄉里走出來的蓋三縣對婚喪嫁娶、祭祀亡靈等一應的鄉風俚俗還是記掛在心,除了每年清明節和農曆十月初一兩大燒錢化紙的俗定日子外,在亡親的生日和忌日還要專程回三縣垴去上墳。當然也要買許多好吃好喝日常生活必需用品孝敬年已古稀的羊倌老爹。
幾次要老爹把羊群賣掉跟她到城裡來享清福,怎奈老爹總是割捨不下他那群白雲朵、黑綢緞一樣又會用「綿綿」聲傳情達意的畜靈。老爹的生物鐘是和羊兒的溫飽繁衍一年四季同步擺動的。他還沒有去想過,離開了山坡和羊群,何處還能夠讓他像在山巖上一甩響鞭而能發號施令,間或心緒好的時候,還可以放開喉嚨吼上兩嗓梆子腔:「一馬離了西涼界……」或是:「蘇三離了洪洞縣……」
老爹身子骨還算硬朗,飲食起居也較正常,怪道的是喝酒只喜歡五六塊錢一瓶的,逢年過節,你給他提回去茅台、五糧液,他就直搖頭說不好喝,而且說這不是山裡人能入口的東西,既糟錢又糟心。即使吸盒煙也只吸最普通的,你孝敬他軟中華,他便說綿軟的吸了提不起勁來。見了外煙就更不高興,會說洋鬼子的玩意兒,忒毒哩麼?大清國不就是讓洋煙洋槍給弄垮了?民族英雄中他最佩服的是林則徐。老爹非常鐵硬的觀點是:中國人要是都像林則徐,八國聯軍肯定進不了北京城。
老爹有時候雖倔得幾乎不近人情,蓋三縣還是特別喜歡他那種不畏艱險堅忍不拔的精神。凡老爹喜歡享用的東西平日裡她都要儲備下許多。上墳所需之物總到用時才去準備。
東方假日酒店開業儀式以後生意很快就火暴起來,不僅是本市和省城,連周圍三省乃至京津地區的客源也通過各種業務渠道蜂擁而至。這一方面是輝煌盛典的廣告效應開始受益。另一方面採取了開業酬賓大放水「買一贈一」的經營方略,也收到磁鐵般的連鎖效應。港方大股東李茂鑫一看經營火暴,高興地每天細瞇著眼,像是在一個油亮的黃皮肉瓜上用水果刀劃了兩條小縫。他並不急於回香港,每天吃飽喝足了便拖著啦啦腔,樂不思蜀地去盡情享受來自千米地層下溫泉調製的桑拿浴、玉石浴、花瓣浴和帝王浴的浸潤,並每天都要按摩女郎肆意揉捏。
總經理吳布能對餐飲娛樂服務業企業的管理,是以精實嚴細為合資雙方都非常認可的。東方假日酒店一開就火的勢頭,讓蓋三縣原本有幾分懸著的擔心也放到了心底。看了看檯曆,正好是農曆八月二十六溫泉鎮大集,她就拎了一個大包,一路秀腿提風穿街過巷,直奔集貿市場的土特產攤位。
她忽然想起在報紙上看到過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閒暇上街購物的故事,首相親自上街購物接觸攤販,大約是想感受一下久違了的平民意趣,而她這個董事長忙裡偷閒出來趕集,卻是要為已在冥界的至親置辦地府的生活所需。
買些什麼呢?現在的土特產市場也真有些讓人眼花繚亂,市場經濟的需與求簡直就是一個魅力無窮的大魔方和色彩迷離的萬花筒,把一溜十幾家尋根問祖的祭品攤位裝點得絢麗多彩而又光怪陸離,商家似乎盡其所能,要讓在困難時期先走了的人們,得到一些現代生活充裕而又豐盈的補償。
有史以來的上墳無非就是香燭紙錢、糖果點心,再有一壺濁酒澆在翻飛的紙灰上。而在經濟飛速發展和物價膨脹拉動下的祭品市場,不僅是「天地銀行」發行以億萬元為計的冥幣,連現代人享用的小轎車、電視機、手機、洗衣機、冰箱、光碟、MP3、筆記本電腦、飛機、地鐵、艦船……甚至還有身著制服的保鏢和穿著透露三點式的小姐等等一應俱全。
蓋三縣為爺爺、奶奶、母親和喜嬸子買了足夠的香燭紙錢和糖果點心,想到他們都受了一輩子窮就下世去了,就把現在人所用的家電系列產品也都買上。想到山柱,畢竟是夫妻一場,他在給她托夢時一直喊冷,就給他買了一套加厚的羽絨服,又想到他在冥國一定也很寂寞,自己又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去陪他,不過就可以先買兩個美麗漂亮的應招女郎先去陪他,就算是她大度海涵地讓他很隨心地納了兩個小妾吧。
看到了筆記本電腦和互聯網模具,她突然想到了受人之托已久的一件大事,就便一起都買了。托付這件事的人就是現在的市委書記喬峻嶺。他在當兵走時曾鄭重托付給她一件事,就是每年為他們羅村中學的王老師上墳燒一回紙。當時義無反顧地答應之後,蓋三縣也曾多年堅持履行諾言。
這位王老師原是在羅村中學教語文的。蓋三縣雖沒有見過面,倒是聽喬峻嶺和學校的其他老師多次轉述過。
王老師是一位叫王勝男的女老師。京華師範大學畢業後,自願到太行山區支教。她語文課講得非常好,特別讓學生追捧,而且在業餘時間寫了很多愛情詩和抒情散文在報刊上發表。曾立志要扎根山區深入生活,當一名業餘作家。王勝男因為才貌出眾,自然追求她的人很多。她的朋友也就很多。因為朋友多,選擇的難度就更大,三十歲了尚未成婚。在那個年代,一個美麗超群的女教師身居山區中學,三十而未婚,而且又有許多的朋友來往。這就讓好搬弄是非的人們閒話叢生。吃不上葡萄的狐狸不僅說酸,而且說又酸又爛。
恰逢*的狂飆從天而降,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無產階級專政沖毀了縛惡的堤壩,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狂潮席捲了整個神州大地,揭批、攻擊、誹謗、謾罵王老師的大字報一夜之間就貼滿了校園論壇的大牆。王老師就被幾個吃不上葡萄的「狐狸」和年輕而又狂熱的紅衛兵不問青紅皂白地剪成了陰陽頭,脖子上掛了一溜破鞋押上了批鬥會。當過老紅軍的學校黨總支書記親自主持批判會,並帶頭批判她的「小資情調」及其公開發表的詩文。當時喬峻嶺就站在批鬥會躁動的人群後邊,只能在心中為他敬愛的師長默默地祈禱和流淚。
批鬥會後還進行了遊街。秀髮沒有了,尊嚴沒有了,希望沒有了。王勝男被這狂濤怒吼的「革命」給打蒙了。游鬥回來以後茶飯不思,衣冠不整,奮筆疾書,步李後主原韻,寫下了一首題為《虞美人》的絕命詞:
明槍暗箭何時了,
小鞋知多少,
老紅昨夜又彎弓,
往事不堪回首羅村中。
校園瓦捨應猶在,
只是境遇改,
問君能有幾多羞,
恰似一腔奇冤瀉東樓。
東樓就是羅村中學依山就勢土法建造的供水塔。王老師在萬念俱灰中攀上了塔頂,淚眼中望著她為之拋灑心血六年的校園徘徊了片刻,而後縱身躍下。
當時的山區還沒建起火葬場。校革命委員會和軍管會認定她為對抗運動「畏罪自殺」,就草草埋葬在羅村中學西南方向不遠的一個山坳裡。
喬峻嶺是參加這悲慘葬禮的少數在校生之一。他的語文功底是王老師耳提面命,用誨人不倦的園丁心血澆灌出來的。王老師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聖潔而又不容玷污的。只要在家時,清明節一定要去上墳燒一回紙。當兵以後就委託蓋三縣代勞了。轉業後回到了地方工作,在*冤假錯案中還全程參與了王老師的昭雪工作。
蓋三縣記得很清楚,王老師的心願是要當作家的,現在的作家都用上手提電腦和互聯網了,所以就給她全部買上,聊補未了心願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