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原市紀檢幹部左修元放好自行車,從車籃子裡取出那只半新不舊的牛皮公文包夾在夾肢窩下,鐵青著臉往屋裡走,剛一進屋,還沒站穩,整個身子就突然倒進客廳裡擺放著的布藝沙發上。這個時候妻子韓延延正好也下班,一進門,瞥見左修元這副沮喪的樣子,一邊脫下身上披著的風衣,一邊看著他好奇地問:「工作組的事不是完了嗎,你怎麼一回家就嘟著嘴?瞧你滿臉灰塵,還不到廚房裡找熱水洗洗!」
左修元好像沒聽到妻子說話,仍然緊繃著一張臉窩在沙發裡。韓延延走上前,抬手在他肩上輕輕給了一拳,半瞇著那雙笑起來就會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緊緊看著他,問道:「怎麼了,單位誰給你氣受了?」
左修元忽然歎口氣,「要有氣受就好了,是被人當成間諜懷疑了。」
「間諜?」韓延延哧哧笑著,「什麼間諜不間諜的?都解放幾十年了,你倒變成間諜了?」
左修元瞪了妻子一眼,「早知道打死我也不進工作組了。他們一下來,就要求市紀委配合他們的工作,誰都不傻,知道這事辦好了辦壞了都要得罪一大群人,個個都成了噤口的寒蟬,就數我傻,還非得往工作組裡撞,撞到頭什麼好事都沒沾到邊,最後還被人懷疑成柏向南安插到工作組裡的間諜了!」
「他們把你當成柏向南安插進去的人了?」韓延延收住臉上的笑容,銀牙一咬,恨恨地罵著,「這幫烏龜王八蛋!我早就勸你不要蹚這渾水,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柏向南你也得罪了,工作組那邊又沒落下好,倒成了一個間諜,以後還怎麼陞遷啊?」韓延延越說越來勁,伸手點著丈夫的腦門,「你啊,就是不長腦袋,這種事你用腳趾頭掰著數也能想明白,柏向南是誰?他手眼通天,省紀委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來回回好幾趟了,最後還不是什麼事也沒有,照樣高高興興地當他的市委書記。你倒好,人家都不想沾手的事你偏要去沾,這下好了,滿手沾著屎,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你少煩我!」左修元用力推開韓延延點在他腦門上的手,「我要知道是這個結果,就算他們在背後拿機關鎗逼著我,我也不跟去摻和這事!現在柏向南那邊我準保被記錄在他的黑名單裡了,工作組這邊又……」
「誰讓你打腫臉充胖子去了?人家老薑不是就在家裝病不出來嗎?那會兒叫你進工作組,你也裝病不去不就完了?」韓延延越數落越來勁,「好,這下好,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你看看你,四十多歲的人了,長得倒人模人樣的,怎麼就缺副心眼呢?工作組遲早是要走的,這傻子也能看明白的事,偏你就看不明白,往後柏向南還不知道背後給你穿什麼小鞋呢!」
「我不是沒辦法嗎?工作組來了,按規矩,市紀委肯定得派人配合他們工作的,誰知道他們偏偏指派了我去?又不是我主動請纓非得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那你可以推啊!」韓延延瞪了他一眼,氣得嘴巴上翹,「這下不但你慘了,我也要被你害死了。柏向南的老婆是我們醫院的老幹部了,雖然她現在已經退休了,可我那些頂頭上司哪個不是她的下屬和同事?萬一人家哪天想起你在工作組幫襯的事,還不是想怎麼修理我就怎麼修理我!」
左修元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只是掉過頭去不住地歎息,搖晃著肥碩的腦袋。
「你這會兒歎氣管個屁用!我問你,工作組的人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他們憑什麼說你是間諜?」
「他們也沒說我是間諜,但就是懷疑上我了。林雪微剛被放出來,就到處跟人說是柏向南收買了工作組裡的一個紀檢幹部一直在暗中給她通風報信。這話被工作組知道了,還特地連夜開會討論了誰最有可能是這個洩密者,結果開完會的結果就是我的嫌疑最大。因為只有我是市紀委派去配合他們工作的人。」
「你們市紀委也不只派了你一個人配合他們的工作啊。老陳、老溫不是也跟著他們一直調查的嗎?」
「可人家都是敷衍了事,誰也沒像我一樣一天到晚跟著他們後面忙裡忙外的,他們懷疑我的嫌疑最大也是合情合理的。」左修元不住地搖著腦袋,「這下完了,前程全完了!工作組是收拾不了柏向南的,可柏向南收拾起我來卻是易如反掌啊!」
「所以說你這人死心眼子!」韓延延板著一副豬肝臉,襯托得她的方臉顯得更大,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有坑都看得一清二梵。「他們懷疑你,你不會爭辯啊?」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你不會真的幫柏向南做事吧?」
「我倒是想替他做事,人家也看不上我啊!」左修元欠了欠身子,猛吸一口氣,「早知道我就真當了這個間諜,也不至於弄得現在裡外都不是人。你看老陳和老溫,啥事也不幹,就是在工作組備個名冊,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拿的工資、獎金一分也不少,我這是幹嗎啊?」他猛地伸手一拍頭,「瞧我這冤大頭當的!」
「你就是缺心眼兒!」韓延延罵了他一聲,掉轉過頭,跑去廚房淘米做晚飯。接下來幾個小時韓延延都沒個好心情,一恨丈夫沒眼力,二恨自己怎麼嫁了這麼個榆木疙瘩,都四十出頭的人了,本以為再努把勁還有往上升的機會,現在弄出這麼一出,不是間諜也是間諜了,兩頭不討好,前程不就這樣被毀了嗎?越想越生氣,悔當初自己怎麼就瞎了眼嫁了左修元這個沒志氣又沒本事的,悔得腸子都青了,晚飯胡亂扒拉了幾口就推到桌子邊上,左修元也不敢頂嘴,自己也沒心情吃飯,起身收拾了碗筷,滿腹心事地踱到臥室,臉也不擦腳也不洗就往床上一跳,拉開被子緊緊裹住頭生著悶氣。
韓延延正待破口大罵,屋外忽地有人敲門。韓延延把耳朵豎得老長老長,瞪著緊緊裹著被子的丈夫罵了一句什麼,然後不緊不慢地出去開門。韓延延認識對方是律師竇海德的妻子江慧,也就是幾年前因為幫助崇化區回遷居民和鄒慕平打官司又被柏向南秘密批捕的那個律師的妻子。這幾年來,江慧一直在為丈夫的冤屈跑上跑下地托人情找關係,無奈羅原官場官官相護,沒有人敢挺身而出替竇海德說話,所以竇海德在監獄裡一蹲就是兩年多,鄒慕平、田海琴夫婦都被抓進去了,他的冤屈也沒能被平反。江慧是個普通的紗廠女工,既不懂政治也不懂法律,只是憑著婚後多年從丈夫那裡耳濡目染來的一點兒零星的法律常識四處奔波找人,最後只能是處處碰壁,撞得體無完膚可還是不肯甘心,經人介紹,又尋上了市紀委紀檢幹部左修元的門。
江慧聽別人說左修元這人還算正直,也算厚道,就拎著兩隻老母雞求上了門來。韓延延和江慧年紀差不多大,初次見到她就覺得親切,倒也攛掇著丈夫幫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那個被判「洩露國家機密罪」的竇海德給提前放出來,無奈左修元官低言微,找了好幾個管事的都被人家一句話給推了出來。漸漸地,他也就不想再管江慧的事,每次江慧來,他都讓妻子敷衍她幾句了事。
「你怎麼又來了?」韓延延把手裡照例拎著兩隻老母雞的江慧讓進客廳,盯著她語重心長地說,「竇海德的事我們家老左真的是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能托的人也都托到了,可人家都不敢碰這個壁,你也知道,老竇犯的是洩露國家機密罪,這頂帽子扣得大,沒人敢說話啊!」
江慧哽咽著,「韓姐,我也是沒有辦法,實在不知道找誰幫忙了,這偌大的一座羅原城,除了你們家老左,我真不知道該去找哪個好官了。」邊說邊嗚嗚地抽泣著,「他進去都快三年了,孩子天天都在想他,我一個紗廠女工每個月才拿幾百塊錢的工資,又要養老又要養小的,他再不出來,我這日子該怎麼過啊?」
「不還只剩下兩年嗎?你再咬緊牙關挺過去就好了。」韓延延勸著她,「等竇海德出來,你的苦也就熬到頭了。」
「可竇海德明明沒有犯法啊!他被抓進去坐牢是天大的冤案,難道就沒人能替他主持公道了嗎?」江慧伸手抹著眼淚,「韓姐,你是個明白人,你是知道,我們家老竇根本就沒犯法的,他們不講道理,他們陷害老竇,可天底下總該有個講道理的地方吧?鄒慕平做了那麼多壞事只被判了三年,我們家老竇只不過為民請願,卻被判了五年,他怎麼就那麼倒霉?」
韓延延盯著哭成淚人的江慧,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她了,東一句西一句地和她閒扯著,心想誰讓你男人和柏向南對著干呢,和柏向南對著干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江慧知道其實找韓延延和左修元也沒有用,但她就是一趟接著一趟地來,她總希望會出現奇跡,或許每走這麼一趟,她鬱悶到極點的心情就會得到一點點的釋放,畢竟還有韓延延這樣看上去不錯的女人能替她分擔憂愁,總比她一人躲在被子裡哭泣強多了吧?
韓延延把哭夠了的江慧送走,歎著氣踱進臥室。左修元扯開被子探出頭問她說:「竇海德的老婆又來過了?」
韓延延點點頭說:「比起她來,你算是幸運多了。」
「幹嗎拿我跟她比?我能跟她比嗎?不過話說回來,她和竇海德真是倒了大霉,也不知道他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好端端的一個家就這樣被拆得四零五散的!」
「還不都是竇海德管了不該管的事?」
「你還知道他管了不該管的事啊?還三天兩頭地讓她進來聽她哭訴。這要被柏向南知道了,我就要跟著後邊倒大霉了!」
「怎麼,你不是說你不怕的嗎?」韓延延瞪了他一眼,「工作組你都進去了,還怕江慧來找我們?別以為我不知道,都說別人不想出頭,非逼著你進去,其實還不都是你自己想進去摻和?」邊說邊伸手點點他的腦袋,俯下身子認真盯著他的臉看著,「你這個人和他們不一樣,我沒看錯。」
「怎麼不一樣?」左修元突然來了興致,抿嘴笑著問她。
「你這個人還算是有良心的。你早就看不慣那幫人的嘴臉了對不對?」韓延延側過頭,把臉挨著他的臉,「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有幾分正義感的。」
「光有正義感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當成間諜了?」左修元聳聳肩,噓口氣說,「其實我這心裡還真挺後怕的,你說萬一柏向南記恨上我,我不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嗎?」
「所以說你笨啊!要逞英雄也不動腦子!」
「那你說我進工作組到底對不對?」左修元坐起身子,認真問著妻子。
「對,也不對。」韓延延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咱們家裡不要發生任何意外,但也不希望昧著良心過一輩子。做人,有時真的很難。」
「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是去跟工作組說清楚我不是間諜嗎?」
「你覺得說了有用嗎?」韓延延瞪著他,「他們正式跟你說懷疑你了嗎?」
「那倒沒有。是老馬、老溫告訴我的。他們壓根兒就沒讓我參加那次會議。」
「那你就裝糊塗唄。這事是誰幹的遲早都要知道,怎見得一定就是市紀委的人幹的,沒準柏向南買通的就是他們省紀委的人呢。」
「我就擔心柏向南會對我們不利。」
「這倒也是。不過怕也躲不過去,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這些日子你只管做你該做的工作就是了,凡是關於工作組調查的話題你都爛在肚子裡一字不提,就算他們想找你麻煩,也未必找得到合適的借口。」
「這話倒也有理。」左修元瞥著韓延延的大方臉,自我安慰著歎口氣,「我們規規矩矩做事,怕他什麼半夜鬼敲門呢?」伸手拍拍她的肩,「好了,睡覺吧!」
「睡什麼睡?」韓延延伸手點著左修元的腦門尖叫一聲,「你還沒洗臉洗腳呢!」
「不洗了!」左修元拉緊被子朝頭上蓋去。韓延延撅著嘴使勁在他身上拍打著。
兩口子還沒鬧完,突然,左修元的手機響了。韓延延拿過手機,輕描淡寫看了一眼,扔到把腦袋鑽出被子的左修元手裡:「你的電話。」
「這麼晚了還有誰打電話找我?」左修元摸了摸頭,接過手機一看,是個陌生電話,對著韓延延眨眨眼睛,「那我接了。」
韓延延白他一眼,說道:「接吧。」
左修元沒想到電話居然是市府秘書長楊慕雪打來的。電話還沒掛斷,臉上就寫滿了沮喪的神情。韓延延等他接完電話,連忙探過頭問:「誰打來的?」
「是市政府的楊慕雪。」
「楊慕雪?不是市府的秘書長嗎?」韓延延驚得張大了嘴,「他不是柏向南的人嗎?」
左修元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極不情願地拉開被子,慢騰騰跳下床,胡亂地往身上套著衣服。
「你這麼晚起來做什麼?」韓延延擋住他的去路,兩頰的肌肉因為緊張而變得緊繃,「你是要出去嗎?」
「柏向南約我見面。在周寧大廈頂層的豪華會所裡。」左修元有氣無力地瞟著妻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