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局長程愛海那天接到范鷹捉電話以後,就立馬安排人對范鷹捉辦公室、家裡的電話以及手機進行了監控,幾天來還真監聽了不少電話。但來電話的除極個別的是有疑點的人——比如那個打紅電話的黑老蔡,其餘一般都是各級、各部門、各單位的頭頭,他沒找出什麼異常;只是突然有了這麼一個感覺:新官上任,總要有個漂亮開局,可范鷹捉面對這麼多人,這麼多事,如何理清頭緒,工作從哪兒入手呢?他甚至替范鷹捉發起愁來。
當然了,仔細歸一下類,打來電話的有兩種人最多:一是奔著商業街和平河改造工程來的,這裡既有設計部門,又有施工單位,省級、市級、縣級都有,還有外省的,甚至還有北京的,這些部門和單位為何而來是一目瞭然的。二是各級、各部門領導,這就不好說了,也許是公事,也許是私事。他替范鷹捉理出一個頭緒,就是排除其他干擾,先從工程入手,先幹一件實事,來一個像樣的開局,好向全市人們交代!於是,他就叫來秘書,動手給范鷹捉寫報告。
此時,范鷹捉卻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又是那個竊賊打來的,說他就在距離市政府不遠的一個茶館裡,希望范鷹捉撂下工作立馬來見一面,如果拒不見面,後果自負。范鷹捉隻好答應,好吧,你等著我。他沒給程愛海打電話,為了信譽。對黑道兒上的人也要講信譽,是不是很迂、很蠢?范鷹捉不這麼看。以他人到中年的社會經驗看,有的涉黑的人原本不是壞人,是各種因素擠對或者促成的,陰差陽錯或萬般無奈就走上這條道兒了。當然了,心眼兒本就不正並想通過黑道兒攫取利益的人,另當別論。他唯願這個竊賊不是這樣。因為他從兩次竊賊的來電中老成的談吐,感覺竊賊很可能還是個有一點文化的人。文化意味著教養。他對竊賊寄予良好的希望。
他從來沒在市政府附近的茶館喝過茶,以為周圍只有一家。誰知出來一看,天,十好幾家!那麼,竊賊可能在哪家呢?只能憑自己的眼力去認。他便先進了第一家。這是一家有二層樓的小茶館,進去以後樓上樓下他都看了,根本沒有年輕人。而那個來電話的竊賊從聲音上辨別分明超不過三十歲。他出了這家,就朝著第二家走去,這時一個年輕人跟了上來,在他身後拉他胳膊一下,把他嚇了一跳!他立即警覺地與這個年輕人拉開了距離,在初春的陽光下,年輕人西裝革履,儀表堂堂,不像壞人,但他還是死死盯住年輕人的面孔,想一下子把對方記住。年輕人突然笑了,說:「范市長,我就是剛才那家茶館的老闆,您進去了怎麼又出來了?您怎麼也得喝杯茶,給我們一個為您服務的機會不是?您要是坐我那喝杯茶,哪怕喝半杯,就將永遠記錄在我們的創業史上!」說著,年輕人就遞上一份廣告冊頁,說:「這是我們新開設的服務項目,請您過目。歡迎您提出寶貴意見!」年輕人說完鞠了一躬,返身就走了。
范鷹捉手裡拿著這個冊頁,看了一眼,感覺挺炫目,暗想現在的年輕人十分了得,連一個簡單的廣告冊頁也做得不平凡。他手裡捏著這個冊頁繼續往前走,進了第二家茶館。這家茶館很小,屋裡只有兩張小圓桌,坐齊了也就只能坐六七個人,是個七十來歲的老者開的,老者鶴髮童顏,迎門坐在一個小凳上,一見他進來,急忙站了起來,說:「哎喲喂,您別怪我人老眼拙,沒出去迎接您,您不就是范市長嗎?百忙之中光臨小店,這屋裡立馬蓬蓽生輝啦!」說著就拉著他往一把椅子上按。范鷹捉想說,別拉拉扯扯的,像什麼話嘛!但他忍住沒說。市長能進這種不上檯面的小茶館,確實是件稀罕事,得容許人家納悶不是?
他再一抬眼,就見屋裡僅有的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坐在一張圓桌前,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一隻手的手指在桌子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年輕人戴著一副變色鏡,鏡片在屋裡是無色透明的,在陽光下才會變成茶色或灰色,這個年輕人進屋時間肯定不長,因為他的鏡片上淡淡的茶色還沒褪盡。憑范鷹捉多年的人生經驗,立馬就斷定,這個人應該是竊賊!
認準了,就不走了。范鷹捉坐在年輕人對面,回頭招呼老者說:「老闆,來壺茶!」老者趕緊走過來問:「范市長來什麼茶?紅茶?綠茶?花茶?還是普洱?」老者握著兩手的慇勤相,很像《茶館》裡於是之扮演的王利發。范鷹捉道:「就普洱吧。」老者又問:「有十年的老茶頭,行嗎?」范鷹捉道:「最好不過!」老者哈哈笑了起來:「范市長真是行家。」趕緊去沏茶了。范鷹捉暗暗一笑,說行家那是恭維,但略知一二還是真的。這時年輕人突然說話了:「范市長抽根煙?」說著遞上一支煙,范鷹捉一看,軟中華,暗想:這小子還挺敢得瑟,便接了過來,剛要掏打火機,年輕人已經將點燃的打火機遞了過來。
「范市長,老茶頭怎麼個好法兒?」年輕人在尋找話題。他說的是普通話,范鷹捉聽不出他是哪兒的人。哪怕他帶出一點地方口音,范鷹捉也會馬上分辨出他是本市的、本省的,還是外市的、外省的。偏偏他的普通話很純正,而且也不是那種北京人的京片子。如果是京片子,也會讓人判斷個八九不離十。
范鷹捉睃視著年輕人道:「老茶頭是一種熟茶,是渥堆發酵時,地表最上面的一層,一般是板結成塊的,發酵充分,茶廠會將這些茶單獨拿出來存放。一般渥一堆熟茶20噸,茶頭卻只落100∼300公斤。我因為胃虛,所以只喝熟茶。」
這時,老者將一個小茶壺和一個杯子拿了過來,范鷹捉連忙說:「老闆,一個杯子不行,再來一個杯!」老者便返身又取了一個杯子,邊倒茶邊對范鷹捉道:「范市長說得不錯,這種茶口感醇厚、滑,耐泡,是懂茶人的首選。特別是茶湯入口比較順滑,口感醇厚,沒有單薄的水感。熟茶中最好喝的就是茶頭了。因為普洱渥堆的時候能結成茶塊的茶葉,都必含膠質和糖分,而茶葉中最嫩最壯的部分就是含糖和膠質最多的。在茶湯入口的時候,醇香就慢慢地滿口散開,特別是到喉部茶湯似乎更加順滑,而且還有淡淡的棗香,飲後回甘生津。」
剛沏好的茶湯,上面飄著一縷白霧。范鷹捉把一杯沏好的茶湯推到年輕人面前,年輕人便點點頭道:「謝謝!」范鷹捉道:「你不去咖啡店而來茶館,想必對喝茶情有獨鍾?」年輕人道:「沒錯。我年歲不算大但喝茶歷史很長了。就說這老茶頭吧——二十年前我就開始喝了,父親經營茶葉,只喜歡老茶頭,於是我也就跟著喜歡老茶頭。其實,老茶客對老茶頭是褒貶不一的,愛的當個寶,不愛的當根草。說到草,很令人崩潰的是,前幾年我喝普洱的時候,不管大廠小店的茶都弄回來嘗嘗,居然還從某茶餅裡掰出過雞毛兒、塑料繩兒,雖說不懂茶的人可以鄙夷為『牛飲』,可生產廠家您也得手下留德,別用這些喂咱!」
范鷹捉目光炯炯地盯視著年輕人,透過話語研究著這個年輕人的脾氣秉性。他進一步撩撥道:「據說,現在有的普洱一餅炒到了幾十萬?」年輕人喝盡了杯裡的茶湯道:「這普洱雖然被炒作得比黃金還貴,但終於也算崩了回盤。不過普通茶客要喝到好茶似乎還是挺難。去雲南茶城如果不是熟臉兒,不能排除被忽悠的可能。如果瞭解了生產工藝後,更會讓有潔癖的人抓狂一下——不管生茶熟茶誰知道那大露天的地、大廠房的地有多麼髒哪——雞媽媽帶著小雞在茶葉堆上奔跑也很難說啊!」
范鷹捉還真沒想到過這些,只是知道老茶頭好喝,便感歎一聲:「現如今賣火了的產品,真該為自己的質量負責任啊!」
年輕人道:「所以呢,普洱其實只是茶而已,並不是啥金貴東西。去年崩盤前聽親戚說某畫家朋友的小樓裡都是普洱茶,花了三十多萬。滾滾長江都是水,不知何時喝到盡頭哇,反正聽說有喝茶喝到脾虛的。呵呵。」范鷹捉驀然冒出一個想法:沒準年輕人去過人家那裡順東西,現在卻當好話說。但他假裝問道:「真的?」年輕人道:「沒錯。說了這麼多沒意境的話,您別掃興,其實我還是挺喜歡好普洱的美妙滋味。我曾經在雲南茶城聽過一位老闆高論:『茶喝到最後,都覺得沒滋味,只有喝普洱了。』我雖然喝得沒那麼精到,但也算對熟普有了些感受。對生普就遠遠沒有發言權。大益,中茶這兩個大品牌還是比較可靠些,滋味醇正,可也是假貨多多。其他小廠家也有給老茶客定制的特級好茶,並非都是『山寨』的。所以只能擦亮自己的眼睛,提前吃點痢特靈,再來細品普洱吧。」
范鷹捉聽得出,年輕人去過雲南,想必是個走南闖北的人,或者說是個四處流竄的人。只聽年輕人又道:「咱這壺老茶頭可以喝上一天,因為從第四、五泡才開始真正出滋味。洗茶過後氣味是微甜的果膠香,有點像小蜜棗兒,出滋味後,口感滑嫩,回甘不明顯,但是很潤。再就著冬日的陽光,靜下心來細細地感受,那淡淡的茶味還是很立體的。老茶頭結的茶團兒泡到最終也不會散開。」說到這兒,年輕人拍了一掌一直垂手靜聽的老者的肩膀:「需要提醒你的是,即使是大廠正牌的普洱,也要洗茶兩遍,這對於某些好茶會損失一些風味,但還是健康重要吧!」老者連連點頭。年輕人道:「多多進些老茶頭的貨吧——雖然在老茶客那裡褒貶不一,但這老茶頭還有可能成為下一個炒作重點,沒準又會是天價了!」
眼下這壺老茶頭已經是第六泡。范鷹捉突然壓低了聲音問年輕人:「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站在一旁的老者一聽這話,急忙知趣地離開,又坐到迎門的小凳子上去了。
年輕人道:「守著真人不說假話,我就是要見你的人。我手裡有你們機關裡的一些東西,但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東西不是我偷的。」范鷹捉道:「就是說,你根本沒進過機關?」年輕人道:「對。」范鷹捉道:「那你怎麼會知道我屋裡有什麼東西呢?」年輕人道:「是朋友告訴我的。」范鷹捉疑惑地看著對方,猜不透他哪句話是真的。
「這麼說,你的朋友進了我的屋子?」
「可以這麼理解。」
「你手裡都有什麼東西?」
「有帶色光盤,你的一張,別人的十九張,我不能不問你一句——你作為堂堂的平川市當家人,怎麼能在手裡存這種東西呢?有關於修建商業街和平河工程的兩套預算,我也要問你一句——因為是找市政府要錢,所以裡面水分很大,這個你有思想準備嗎?有舉報你收受賄賂的信件——我還是要問你,你幹嗎這麼貪?有批轉兩個上市公司的申請——我也不得不問你,據說那是兩個虧損企業,虧損企業怎麼能上市呢?就為圈錢啊?還有不少金銀玉器——這我也得問你,機關的人是不是都向你學呀?你收受硯台,別人就收受金銀玉器。這就是傳感效應,也是馬太效應。藏在機關裡的東西尚且這麼多,藏在家裡的呢?賣了換成錢的呢?……」
范鷹捉說:「這些事情恐怕都是前任在職的時候形成的,我不過上任伊始。」他說完以後有些後悔,對一個疑似竊賊的人說這些幹嗎?但說出去了,就收不回來,他只能為自己打個圓場:「屬於我的問題,我會盡力克服,屬於機關的問題,需要通過正常渠道解決,咱們在這說了也不算。」
「那我不管,那是你們的事。反正現在這些東西在我手裡,理應賣個好價錢。」
「你想要多少錢?」
「一千萬。」
「說夢話呢?我到哪兒給你弄一千萬去?」
「這是涉及公家的事,你是平川市當家人,自然是有辦法的!」
「這樣吧,商業街有一家茶城,經營不善,打算轉手,評估以後資產三千萬,你把它接過來,就算政府聘你了。我跟雲南思茅市(普洱市)市長是好朋友,還可以幫你進一手普洱。」
「想把我套住?我前面答應,你後面就叫公安把我抓起來了!」
「哎,不要草木皆兵嘛,你如果交出手裡的東西就是一大貢獻,政府聘你是有理由的。」
「俗話說,偷來的鑼鼓打不得,你這個理由能說出去嗎?說不出去誰知道這個理由呢?不是又要說你以權謀私嗎?」
范鷹捉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很有頭腦,根本拿不住他。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他一接,是市委書記劉百川。他看了一眼對面的年輕人,年輕人便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去抽煙。
劉百川在手機裡說:「鷹捉啊,省裡為表示對咱們工作的支持,準備投資修建平川直通省城的『省平大道』,總投資128個億,線路始於省中心大道與外環線交口,經兩區兩縣直達咱們平川市,全長80公里,設計標準為雙向八車道。上半年進一步細化規劃設計,並作好論證,下半年開工建設。今年先安排投資10個億,後年6月竣工通車。怎麼樣,是不是特別好?」
范鷹捉道:「沒錯,這等於為溝通平川與省城的聯繫開通了專線!不過,工程是不是交給咱們干呀?」
劉百川道:「我是這麼爭取的,省裡的意思是原則上給我們,但要經過招標,咱們平川必須拿出既像樣、又省錢的方案。」
范鷹捉迅速把平川的幾個公路、道橋設計院和施工單位城建集團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感覺與省城比,都差強人意,就說:「如果招標,不論是設計還是施工我們都不是省城的對手,我看還是爭取省裡把項目直接派給咱們最保險。」
劉百川道:「我試試吧。」
范鷹捉道:「需要的話,我就跑一趟省城!」
劉百川道:「你等我回話。」就把電話撂了。
書記支持市長工作支持到這個份兒上,也真讓范鷹捉感動。
他呷了一口茶,回頭再看,年輕人已經走了。他急忙追了出去,站在茶館門口左右張望,見馬路上人來車往,哪還有年輕人的影子?便回頭找老者結賬,老者說,剛才那個年輕人已經把賬結了。范鷹捉心裡動了一下。感到這個年輕人素質還是較高的。難道真如他自己所講,不是真正的竊賊嗎?他回味了一下他們倆的交談,還是感覺年輕人就是竊賊。現在看來做竊賊已經和素質高低關係不大,素質越高,偷竊的手段也相應越高,雖然他自己矢口否認。范鷹捉突然感到自己很失策,怎麼沒問問年輕人叫什麼?既然不承認自己是竊賊,那麼留個名字總不會犯忌吧?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身邊的老者:「這個年輕人經常在您這裡喝茶嗎?」老者道:「偶爾來我這裡,他經常去前面那一家。」老者走出屋子指了一下前面,范鷹捉抬眼看去,就是他初次進的那一家。難道說,那兩個年輕人是一夥的?他們都是有文化、高素質的人,如果偷竊,肯定就是大偷,小打小鬧對他們來講是不過癮的。范鷹捉驀然想起了極盡誇張的《瘋狂的石頭》。他心中有數了,知道應該怎麼辦了,便快步離開老者的小茶館,向市政府大樓走去。就在此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范鷹捉快要走到市政府大院門前的時候,突然一輛大馬力電動車「嗖」一下子從身邊掠過,騎車人伸出一隻腳對著他後腰就踹了一腳,電動車為此打了一個趔趄,然後便飛快地跑掉了。此時,是上午十一點,不是車輛最多的時間。但范鷹捉回頭看時,肇事者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而他再想爬起來,腰部卻疼痛難忍,牽扯得臀部和兩腿也使不上勁,根本就站不起來了。他勉強撐起身子,單腿跪著,直起上身,向市政府門前看去,希望進出的人,過來幫他一把。恰巧,這時一個來市政府辦事的中年人跑了過來,攙住他的胳膊說:「范市長,您這是怎麼了?」
范鷹捉在中年人的攙扶下困難地站了起來,說:「我被一輛電動車撞了。」說完便猛然回頭向馬路斜對過那個茶館看去,卻見那個年輕小老闆正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他,見他回頭,便急忙進屋去了。本來他已經對那個茶館有想法了,眼下更加起疑了。
范鷹捉在中年人的攙扶下來到辦公樓旁邊的一個中西醫結合的小醫院。那是市政府的機關事務管理局在前幾年辦的,調了一些專家來,專門為市委和市政府機關的領導和工作人員看病。但因為規模小,設施不全,一般以門診和簡單治療為主,如果做手術還得去大醫院。中年人扶著范鷹捉來到急診室,好幾個醫生立即圍了上來,異口同聲叫著「范市長」,好生詫異。范鷹捉說了摔倒的過程以後,醫生便扶著他去照了CT,然後就告訴他,你腰間盤突出了。接著他就被扶進一間診療室,被一個中醫醫生做了按摩。起初按摩的時候,腰部非常疼,連後背、臀部和大腿都跟著疼,接著就麻木,最後疼痛就緩解了很多,可以扶著牆站起來了。最後在那個中年人的攙扶下可以慢慢挪動著走路了。
兩個人慢慢騰騰地走出小醫院以後,范鷹捉才想起來應該問問這個中年人叫什麼、是哪個單位的。於是,他說:「老兄,你可能不是第一次到市政府機關來,可是我呢,接觸人太多,總是記不住,你告訴我一下,你在哪個單位,叫什麼名字好嗎?」對方呵呵一笑,說:「我叫薄哥達,是城管綜合執法局副局長,您當常務副市長的時候,我還向您匯報過工作。」范鷹捉道:「你的名字好啊,博格達,新疆天山山脈上的著名高峰。」薄哥達說:「哪裡呀,生我的時候,我父親正在省黨校進修,正在啃《哥達綱領批判》,可是總也啃不下來,於是,乾脆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作為紀念。」
范鷹捉是學文科的,自然知道《哥達綱領批判》是馬克思在晚年寫的一部偉大著作,是共產國際的一部綱領性文獻。便誇獎薄哥達名字起得好,但薄哥達突然提了個問題,讓范鷹捉十分為難。薄哥達說:「范市長,我想找您調配一下工作,哪怕降個一級半級都沒關係。」范鷹捉道:「怎麼,嫌城管工作不好幹,想當逃兵?那我可不答應!」薄哥達道:「上邊天天給我們壓任務,老百姓也拿我們當敵人,可是,誰知道我們的苦處?我們城管局的本職工作有一條是參與城市新建、改建、擴建項目中的市容環衛配套設施方案的審核和監督管理;負責城市道路的沖洗灑水和生活垃圾、建築垃圾的收集、清運、處理,負責機動車清洗、企業環境衛生的行業管理;負責建築垃圾和建築渣土運輸、消納的管理;負責建築垃圾處置場地的規劃、定點和監督管理。因此,我們看了政府工作報告以後,知道商業街和平河非修不可,就研究了一個施工配套方案,想交給柴副市長他卻不接,說是您親自抓的工作,理應交給您。」
范鷹捉道:「裡面主要內容是什麼?」薄哥達道:「加設環衛設施、設備,增加預算。」范鷹捉道:「大體多少錢?」薄哥達道:「怎麼也得兩個億吧!」范鷹捉道:「幹嗎,打劫呀?」薄哥達道:「范市長您別急,您看看內容就知道了。」范鷹捉道:「這次市裡有大動作不假,可是籌措資金也很不容易,你們下屬單位應該多體諒市裡的難處,盡量少花錢多辦事。」薄哥達道:「市裡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放,一個項目抄起來就是幾十億、上百億,再加上一兩個億也多不到哪裡去,可是對我們的工作可就至關重要了!」范鷹捉道:「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市裡的項目哪一個在資金上都是可丁可卯的,還要招標想辦法省錢。」薄哥達道:「范市長,我跟您說句透底的話吧,如果這次不能參考我們的方案,我們局裡四個局長絕對都辭職不幹了!」范鷹捉道:「果真這麼嚴重?是不是太誇張了?」薄哥達道:「一點沒誇張,千真萬確!」
范鷹捉琢磨起來,集體辭職,總是有原因的。真要這麼幹,影響很大很壞。他急忙安撫薄哥達道:「老薄,你把報告撂我這兒吧,回頭我好好看看,你們也別辭職辭職地嚇唬人,我準備找你們幾個局長分頭談談。」范鷹捉拿了薄哥達的報告,一隻手扶著腰上樓去了。薄哥達便走出市政府大院。剛一出門,薄哥達就挨了一拳頭。
情況是這樣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穿著油乎乎的髒衣服,推玻璃罩小車賣煎餅果子,要在市政府大院門前駐足開賣,薄哥達說:「兄弟,你能不能閃開這兒?」那個人說:「我想在哪賣就在哪賣,關你屁事?」薄哥達道:「我是城管的,專門負責清理亂擺亂賣的,趕緊離開!」那個人說:「我在這等市長,市長出來我就告訴他,我剛三十就被單位一腳踢開了,才給我五千塊錢,哥們兒,五千塊錢夠幹嗎的?」薄哥達道:「有問題找正常渠道解決,你堵市政府大門也不是辦法。」那個人道:「你別在這礙事行不行,當心我急了打人!」薄哥達道:「別耍野蠻,趕緊離開!」那個人抬手就是一拳。這一拳正打在薄哥達右眼上,他當時就疼得摀住眼睛蹲下了。
這時,圍上來一群人,在一旁指指點點。有人掏錢買煎餅果子,很給那個人捧場。在周圍巡邏的武警排著隊走過來了,他們來到煎餅車跟前站住,領隊的說:「請大家都散開,市政府門前不允許擺攤設點!」賣煎餅的那個人只顧忙著攤煎餅,根本不予理睬。武警便把這些人圍住了,圍成了一個圈子。而旁邊蹲著的薄哥達卻沒人理睬。此時,薄哥達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說了兩句話,然後就靜靜等著。沒出五分鐘一輛破舊的拖車「突突突」地開來了。那隊武警見城管的車來了,便急忙走了。
這是一輛燕牌小卡,就是用來收繳違章車輛筐籃家什的。車上迅速跳下來幾個人,二話不說,拉開攤煎餅的人,就拆那個玻璃罩子,然後就往小卡上扔。那玻璃罩子單擺在那裡是個東西,要是往高處一扔,再一摔,立馬就稀里嘩啦了,接著兩個人就動手搬小車裡的煤球爐子。攤煎餅是必須使用爐子的,煤氣罐是不行的。往小卡上搬煤球爐子就有幾分難度,於是就增加了城管人員的氣憤。他們抄起攤煎餅人使用的小水盆,把裡面的水「嘩」一聲倒在煤球爐子上,一股煙氣迅即騰空而起。那攤煎餅的人火冒三丈,跳起腳來破口大罵,怎奈被城管人員死死按住,動彈不得。周圍的人開始是圍觀看熱鬧,接著就上來拉偏手兒。於是形成兩條陣線,不知是誰先動了手,緊跟著就「辟里啪啦」打將起來。那隊走遠了的武警急忙又跑回來拉架。混亂中攤煎餅的人惹完禍跑沒影了,煎餅車也不要了。
人們都散開以後,薄哥達與城管人員挨個握手,城管人員個個鼻青臉腫,狼狽不堪。但一個城管人員還是指著薄哥達道:「薄局長,你的右眼被打青了。」薄哥達急忙摸了一下右眼,只覺得疼得不行。薄哥達感覺大家都站在這裡有礙觀瞻,便揮揮手讓大家趕緊離開,然後就又往市政府大院裡走去。站崗的武警見他捂著一隻眼,便看不清是誰了,忙攔住他不讓進。他急赤白臉道:「我是城管局副局長薄哥達,剛來過一趟,想起來了嗎?沖這個我也得辭職。」武警忙擺手放行。他一口氣跑上樓,逕直進了范鷹捉辦公室,見范鷹捉正站在屋裡一下下地慢慢扭腰。他跨進一步,看著范鷹捉後背說:「范市長,我又回來了,這次我是鐵了心要辭職了,您看在我辛辛苦苦工作多年的份兒上,高抬貴手給我換換位置吧!」
范鷹捉慢慢地轉過身子,說:「我想好了,給你們兩個億,不過你們要把錢花在刀刃上,到時候我會派審計局去審計。」說完他一抬頭,方才看見薄哥達突然變成了烏眼青,便問:「老薄呀,你的眼睛怎麼了?」薄哥達沒好氣道:「就衝我的眼睛,你再給城管局十個億我也不幹了,你趕緊給我想辦法吧!」
范鷹捉非要薄哥達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薄哥達便把過程述說了一遍。范鷹捉警覺地問:「你沒發現那個攤煎餅的人跑哪兒去了嗎?」薄哥達道:「我當時兩眼冒金星,哪裡顧得上他往哪兒跑!」范鷹捉馬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墨鏡,說:「老薄,你戴上這個,然後往馬路對過那個二樓的茶館去一趟,看看那個攤煎餅的人是不是在裡面。如果在,你什麼都別說,馬上回來向我匯報——你調工作的事,回頭咱倆商量!」
薄哥達莫名其妙地接過墨鏡,感覺還穿剛才的衣服也不行。就脫下自己的西服,從門後衣架上拿了范鷹捉一件黑夾克套上,然後出門去了。剛走幾步,一想還不行,最好有頂帽子。便又返回來找范鷹捉要帽子。范鷹捉便又把衣架上頂著的一頂多年沒人戴的呢子禮帽遞給薄哥達。這次真變樣子了,別說外人認不出來,連范鷹捉看了都感覺陌生得可以。當然不倫不類的搭配也古怪得可以。
薄哥達出了市政府大院向馬路對面走去,他多了個心眼,沒直奔那個茶館,而是先橫向溜躂,但眼睛把茶館門口盯住了,不放過每一個進出的人。幾分鐘過後,他才若無其事走進去,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有服務生過來搭訕,他就要了一壺紅茶。這時,從屋角的樓梯處下來兩個人,薄哥達立即死死盯住,等他們走近了,薄哥達看出,其中一個正是攤煎餅的那個人,只是也和薄哥達一樣換了衣服,那身髒衣服不見了,換了一身藏藍色西服,脖頸上還紮了領帶,頭髮也是新攏的,濕乎乎的樣子。薄哥達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這個人和另一個小老闆模樣的年輕人在廳堂裡又說了幾句,便推開門快步離去,。薄哥達立即找老闆結了賬,茶也沒喝就走了。
事情就是這樣。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誰想盯誰,都會盯出馬腳。除非你別幹壞事。薄哥達回去就向范鷹捉作了匯報。當然,進門的時候又和武警戰士費了半天口舌,因為這個戰士已經忘記薄哥達剛才什麼打扮了。最後好說歹說總算進去了。而范鷹捉聽了薄哥達的匯報以後,立即陷入沉思。薄哥達換下衣服,看著范鷹捉,說:「范市長,您該考慮我的請求了吧?」范鷹捉想了想說:「你先完成一項任務,回頭我就考慮幫你調工作。」薄哥達道:「什麼任務,說來聽聽。」他心想如果讓我參與商業街改造,我就兩年也走不了。只聽范鷹捉說道:「你安排幾個人,找理由查那個茶館,想辦法摸清小老闆的底細,回頭向我匯報。怎麼樣,這個任務艱巨嗎?」薄哥達道:「這好辦,手到擒來——你讓誰幹這個都不如我們便當。」
范鷹捉便如此這般對薄哥達作了交代。回頭薄哥達就叫來幾個城管人員。他們來了以後就讓那個老者的小茶館做了個牌匾立在門口,上面寫著:「正宗普洱,十年老茶頭,歡迎行家品嚐。」那邊第一家茶館的小老闆在出來送客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牌匾,感覺不錯,便也讓夥計趕緊做一個,也立在門前。這時,城管人員就過去把牌匾收了,然後進屋問:「老闆呢?繳罰款!」小老闆聞聲跑出來道:「我們是看後面那家茶館立牌匾,才跟著立的,你要罰款應該先罰他們!」城管人員道:「你出去看看,人家根本沒立牌匾。」小老闆急忙出門去看,見後面那家果然沒有牌匾。便無奈地搖搖腦袋,說:「繳罰款,繳罰款,惹不起的是城管。」然後就往外掏錢包。城管人員擺擺手道:「算了,只要下不為例,罰款就免了,給我們哥兒幾個沏壺好茶吧!」
小老闆給他們沏了一壺花茶,一斟到杯裡,香氣撲鼻。大家誇獎小老闆茶沏得好,就說現在商業街有一家茶城打算轉讓,資產評估是三千萬,問小老闆想不想去接過來?如果想接的話,城管絕對說得上話。小老闆想了想說:「商業街的人流量肯定比這裡大,但人們很少願意坐下來喝茶,都是走馬觀花,看中了什麼便掏錢買下來,接著又走了。否則原來那家幹嗎要轉讓呢,如果幹得紅火,人家捨得轉讓嗎?」城管人員道:「唔,那是以前,現在聽說要改造商業街,已經有不少人打算進軍商業街呢,這家茶城也想續期,但以往房租費用繳得不足,現在是愛不釋手卻又迫不得已。商業街改成步行街以後必定大火,不信就走著瞧!」
小老闆想了想道:「道理應該是這樣,怎奈這事不是小事,得容我們哥兒幾個合計合計。」幾個城管人員見目的已經達到,便吆五喝六鬧嚷嚷地告辭出來。回頭他們就向薄哥達作了匯報,而薄哥達也向范鷹捉作了匯報。范鷹捉知道這個情況以後,就給商業街茶城老闆周圓滿打了電話,叮囑說:「這兩天可能有人找你談茶城轉讓問題,你一定要把對方是誰記下來,然後告訴我!」周圓滿立即點頭,滿口答應。那周圓滿是范鷹捉的一個大學同學,范鷹捉之所以不遺餘力地給周圓滿幫忙,既想關照老同學,也想一箭雙鵰。
結果轉天周圓滿就給范鷹捉打來電話,說:「我接了一個電話跟我談茶城轉讓——你絕對猜不出是誰!」范鷹捉道:「誰呀?」周圓滿道:「讓你猜你就猜嘛!」范鷹捉道:「全平川一百萬人口,我往哪兒猜去?」周圓滿道:「我告訴你,你別吃驚——柴大樹副市長親自給我打電話,談茶城轉讓,說有一個小茶館的老闆想接茶城,讓我要價別太黑了,我急忙跟柴副市長表態,說,您只管放心,我該讓一步時肯定會讓!」
聽了周圓滿的話,范鷹捉還真是吃了一驚。他是個很敏感的人,立即就將所有的蛛絲馬跡串聯起來,順籐摸瓜就把柴大樹與失竊案聯繫起來了。如果這個小茶館的小老闆跟失竊案有關,那麼也必然與柴大樹有關。如此說來,失竊案就很有可能是一起有預謀的行為,絕不是一起簡簡單單的偷盜案!這太觸目驚心了!太具有諷刺意味了!自己機關的人策劃一起偷盜自己機關的案子,這種只有小說和電視劇裡才有的荒唐行為,難道真在生活裡出現了嗎?
他撂下電話,就又抓起來,想給公安局局長程愛海交代任務。猶豫再三,始終下不了決心。失竊案應不應該立案?不論是誰策劃的,都堅決不能讓作案者逍遙法外!雖然作案者順走的東西有些不怎麼光彩,失主根本就不敢承認,但偷竊行為本身就是違法的,必須予以制裁!一旦刑偵大隊介入進來,追查到柴大樹,會發生什麼呢?柴大樹是個瞭解自己底細的人,會不會藉機將自己抖摟出來呢?他真想罵一句:老子這麼忙,還得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得已,范鷹捉親自往公安局跑了一趟。程愛海是范鷹捉黨校理論進修時的校友,比自己大兩歲,私交還不錯,是個辦事放得下心的朋友。范鷹捉關起門來以後,就對程愛海交了底:「我本來不想跟你交這個底,說出去讓大家小瞧了政府機關,但事實就是這樣,誰都沒法改寫。你說,該不該立案?」程愛海掐著額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好半天才說:「不立案就不能打擊作案者的囂張氣焰,但立案又對機關影響不好——這樣吧,我私下派人調查這件事,但對外講就是沒立案,甚至根本就不提這件事。我一個人直接指揮。」范鷹捉道:「我再說句偷乖露醜的話,你別往心裡去。」程愛海道:「沒問題,你只管講。」范鷹捉問:「你跟柴大樹關係怎麼樣?」程愛海道:「一般,他那人太清高,不太把我們當回事。怎麼,還涉及他嗎?」范鷹捉道:「沒錯,查到最後就有可能『圖窮匕見』,讓你大吃一驚!」程愛海呵呵一笑,說:「但願不至於如此。真要是這樣,我們也不害怕,背後有你這個一把手撐腰呢,你總不會不給我作勁,半截腰撤火吧?」范鷹捉道:「那當然!」說完,兩個人握了握手,又擁抱了一下,范鷹捉便離去了。
回到機關以後,范鷹捉開始苦思冥想,自己在柴大樹手裡都有什麼短處。從兩個人多年的交往看,有過節兒在所難免,以往的事情已經不可彌補,而眼下能彌補的是什麼事呢?思來想去,能被人抓住把柄的不就是鑽石胸花和那些硯台嗎?別的還有什麼呢?再也想不起來了。如果就這兩件事,應該怎麼彌補?只能都繳出去!心疼是自然的!別看最初東西不是自己的,一旦給了自己,先甭說應不應該要,再往外拿就是心疼的。不論是市長還是小秘書,在這個問題上心態絕對是一樣的!更別說那些東西在自己家裡已經放了那麼久,已經有感情了。但是,程愛海那邊只要把失竊案追得有了線索,最終還是要牽出自己。是不是應該先拉自己一刀,爭取這個主動呢?
天黑以前,他終於下了決心。於是,他給於清沙打了電話,讓他安排好明天的工作,然後又交代他明天一早來自己家一趟。於清沙問,去你家幹什麼?范鷹捉道:「你來了自然知道。」隨後又給馬雨晴打了電話,他讓馬雨晴明天上午找一趟市政協主席老傅,先溝通一下,聽聽老傅想說什麼。這時馬雨晴卻跟他說,柴大樹想請她吃飯,去不去呢?
范鷹捉心裡「咯登」一下子!狗日的柴大樹在步步緊逼,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既然明確了馬雨晴主要跟著自己跑,你為什麼非要橫插一槓子?當然,人家非這麼幹,你也沒脾氣,畢竟馬雨晴是機關幹部,是為政府工作,不是為你一個人工作,難道有什麼想不通的?再說了,不就是請吃飯嗎?但是范鷹捉心裡就是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因為,請吃飯意味著拉攏,意味著想掏馬雨晴的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