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歸來,大邑商轉危為安,原本憂心忡忡的人們卸下心頭大石。更讓眾人欣喜的是,商王的病終於有了起色,已經能夠在宮苑裡散步了。
有宮中流傳出來的消息說,商王之所以好轉,是因為離宮多時的王子載回來了。
宮中的小道消息總是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壞事,人們早已習慣聽聽就好。相比之下,他們更樂意準備美食,卜問踏青之日,以迎接今年遲來的春暖。
與外面的和樂不同,廟宮裡氣氛嚴肅,大貴族和王族宗子齊聚,為伐羌之事貞問。
商王雖沒有到場,卻有王后婦妌,其重要自不必言語。
不過,有一個變化很引人注意。往常無論商王或是王后行卜,他們都只負責判定卜象,具體操作的是貞人轂。可是今日不同,婦妌親手完成一切,貞人轂坐在邊上,屁股都不曾挪過,倒成了十足的閒人。
「看到了麼?」婦妌念祝詞的時候,一個跟少雀交好的貴族捅捅他的手臂。
少雀回頭,那人示意他看前方,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到的音量低低道,「外面都說貞人轂失勢,我看不假哩。」
少雀揚揚眉稍,淡淡一笑,轉回頭去。
他看向上首,貞人轂和過去一樣,神色平和,並無異狀;躍與他對坐,似乎正全神貫注地聽著祝詞,表情無所波瀾。
貞問進行得很順利,上天有示,商王大祟已解,可祀河伯以代伐羌。
不用征伐,眾人都鬆了口氣,沒人願意再為大邑商防備空虛而擔驚受怕。
就在人們以為貞問結束的時候,婦妌卻命人又取來了一塊卜骨。
等到她念祝詞的時候,眾人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貞問去年的日暈。婦妌問大祟是否還在,貞問的結果是已解。
這般舊事,重提來做什麼?眾人面面相覷,可貞問未畢,誰也不敢發問。
氣氛有些異樣,殿上除了婦妌,只有躍依舊心無旁鶩,神情淡定。而貞人轂……少雀望去,他面無表情,可身形的僵硬卻瞞不過少雀的眼睛。
婦妌對眾人的疑惑視若無睹,問畢之後,又來一卜。內容教人大吃一驚,問的是小王躍娶睢罌凶吉。
卜骨開裂,其兆大吉。
這下子,人們終於明白了這兩卜的目的。
原來如此。少雀瞥瞥上首坐得一本正經的躍,心中暗笑,這辦法著實漂亮。
「此卜去年已問過,怎又來問?」一名宗子反對道。
「就是,睢罌曾有祟,怎可嫁與小王?」旁人附和。
「此言差矣。」少雀看他們一眼,不緊不慢,「子昨日卜問出行不宜,今後莫非都不出門?」
這話出來,有人吃吃低笑。
「毋得爭執。」婦妌的目光冷冷掃過,話語含威,「祖靈在上,貞問既定,爾等莫非有疑?」
眾人噤聲,無人再多話語。
婦妌不囉嗦,命貞人把卜骨收拾好呈與商王,沒多久,便宣佈貞問結束。
眾人各自告禮,紛紛散去,唯有貞人轂仍坐在席上。他望著人影疏離,心中深深歎氣。散了也好,他想,從此不問世事,稼穡間安度殘年,亦是上佳歸處。
「我聽說貞人要返鄉中,何時啟程?」
一個聲音緩緩傳來,婦妌看著他,面帶微笑。
「過幾日。」貞人轂躬身道。
婦妌道:「我為貞人備了些贈禮,但願一路坦途。」
貞人轂眉間一動,少頃,深深一禮。
廟宮外面,天空瑩藍,陽光和煦。
婦妌的翟車停在宮門外,她正要登車,忽而見躍走過來。
「多謝母親。」他向婦妌行禮。
婦妌看著他,唇角勾了勾。
「勿忘了你的誓言。」她淡淡道,說罷,登車而去。
「誓言?」看著婦妌的翟車遠去,少雀走過來,疑惑地問,「什麼誓言?」
躍沒有答話,神采間卻似乎卸去了多日的沉重,恢復了熠熠明亮。
貞問才完畢,躍的宮前已經備好了車馬。二馬並馳的兵車,統共五乘,從人早已整裝,一副要趕路的架勢。
「從人也乘車?」少雀大為不解,「不過祭祀河伯,這般著急做甚?」
「我想趕快些。」躍衝他笑笑,說罷,目光轉向不遠處的載。
他一直立在那裡,默然不語。
躍走到他面前,「我去了。」
「嗯。」載雙目沉靜。
躍看著他的臉,陽光下,那眉眼在他看來仍然帶著些稚氣,卻不像從前那樣喜怒於形。他這個最親近的弟弟,已經學會掩蓋心事了。
「載,」躍瞳中幽遠如天空,低低道,「我的東西你盡可拿走,性命亦然。」他停了停,「可是她,我不能給你。」
話語如同頭頂的烈日,陡然將二人間隱藏得最深的東西曝開。
載呼吸一窒,心跳隱撞,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難受和倉惶。
「我知曉。」他輕聲道。
躍雙手握在他的肩上,與他平視,「你是我最愛的弟弟。」
載面紅耳赤,抬起頭。
他牽牽唇角,聲音清澈:「你也是我最愛的兄長。」
躍笑起來,陽光下,眼眶中光澤溫暖。
「我這些日子不在,好好照顧父親。」躍用力一拍他的手臂,說罷,轉身登車。
馭者呼喝,車馬轔轔,揚起淡淡的塵霧。
載看著車上那個高大的身影遠去,許久,仍立在原地。
「載!」少雀懶洋洋地朝他喊了一聲。
載回頭。
少雀揚揚手中的戈:「聽說你得了隕刀,來與我這隕戈比試比試?」
載咧嘴笑了笑。
「比就比!」他昂頭,聲音滿是鬥志,說罷,大步朝少雀走去。
※※※※※※※※※※※※※※※※※※※※※※※※※※※※※※※※※※
春風穿過半閉的窗戶吹入室中,溫柔和緩,罌露在衣被外的手指像觸到了什麼,動了動。
她睜眼,陽光下,草地柔軟,野花開遍。
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面前,頭背著燦燦的日頭,面龐的輪廓英俊而熟悉。
草葉在風中搖曳,撫過罌的頰邊。
「你來了麼?」罌望著他,輕聲道。
那人頰邊彎起柔和的弧度,俯下身來。
氣息溫熱,卻不灼人,帶著草葉的方向。罌閉上眼睛,等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等到,只有一個不知哪裡來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喚著她:「……罌,罌!」
罌睜開眼,自己躺在草鋪上,已經天亮了。
一個小童站在旁邊,見她醒來,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罌,天亮啦!你說今日要帶我去採卷耳!」他搖著罌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圓。
「知道了。」罌無奈地笑,望向窗台,輕輕吁口氣。這個小童是廟宮附近一戶人家的,春耕繁忙,他們沒時間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來找罌玩耍。
又是一個夢。心道。
懷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經變得臃腫,從鋪上起身不如從前靈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擺在衣被上,還插著骨針。她想起來,昨夜自己在鋪上縫紉,睏倦難當就睡了過去,門也忘了閂。
「罌,你還帶我去麼?」小童見罌出神,以為她想反悔,立刻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去。」罌撫撫他的腦袋,莞爾地站起身來。
又是一日。
她推開門,頭頂的屋簷傳來「嘰嘰」的叫聲,那是一家燕子來築巢,前幾日剛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歡騰。
罌望著它們,苦笑地彎起嘴角。
躍,玄鳥都來了呢,可是你在哪裡?
西行的道路並不如東邊好走,無數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從大邑商延伸出來的王道暢通,雖然是春天,卻並無塌陷阻斷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鞏邑。」引路的小臣向車上的兕任稟道,「我昨日才打探過,睢罌一直在此,不曾離開。」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個小邑坐落在山梁起伏的原野之中,遠遠望去,茅草的屋頂如野菌一般點綴在田地和樹木之間,像他見過的無數鄉邑那樣平凡無奇。
那個讓躍與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這裡?兕任忽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世子……」小臣見他目光發沉,猶豫地說。
「入鞏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時節,莊稼遍地,田歌悠悠。
罌頭戴一頂輕便的草笠,站在一處山坡上。這裡的卷耳生長得最茂盛,她每次來,都能滿載而歸。
她的胃口已經不像懷孕之初那樣差,可鞏邑畢竟貧乏,即便貞人轂將廟宮裡最好的食物都給她,也不過是兩三天才能吃到的幾塊肉。所以,罌常常自己出來採些野菜,卷耳是這個季節最好的東西,不但味道鮮美,還能讓她活動筋骨。
不過,罌的身體畢竟沉重,沒多時就覺得酸了,要起身來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興,因為他採到的卷耳比罌多得多,小簍裝滿了,他又去採野果,獻寶一樣拿來和罌分享。
罌的心情也不錯,嘴裡嚼著野果,望著四野風物,倒是愜意。
「罌!罌!馬車!」小童站在坡頂,忽而指著不遠處向罌喊道。
罌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馳來,後面跟著許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勢不小,看那樣子,應該是要去鞏邑。
是莘伯麼?
罌的目光落在馬車上,當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臉色忽而僵住。
「罌……」小童轉頭再喊,卻被罌一把蒙住嘴,拉著他蹲下來。
小童睜大眼睛。
「想吃春卷麼?」罌努力地平復臉上的緊張,低聲問。
聽到春卷兩個字,小童雙目放光,神色從驚詫轉為垂涎,用力點頭。
「你趕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貞人陶,就能吃到。」罌彎彎唇角。
太陽高高掛在上空,兕任立在廟宮前,眼睛不時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將這個破舊低矮的廟宮圍得水洩不通,廟宮裡的人也早已經進去通報,主事的貞人卻遲遲不見出來。
兕任有些不耐煩,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
這是莘地,他不想聲張,又要顧及到莘伯的反應,總不能明目張膽地進廟宮搶人。
鞏邑不大,消息傳開,許多鄉人都即刻趕來圍觀。廟宮前除了他們,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裡三層外三層,又圍了一圈。兕任聽到些嘻笑的聲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幾個妙齡女子正看著他,眉眼裡俱是柔情。
這個地方倒是不錯。兕任對她們彎彎唇角,心情忽而好轉。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廟宮老舊的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名老叟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爾等何人?」他慢悠悠地問。
兕任上前,頷首就算行了禮,「我等自大邑商而來,要接睢罌。」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說罷,轉身關門。
兕任臉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門卻已經閂上。
「世子,破門麼?」從人問。
兕任皺眉,思忖著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來人!」他一咬牙,「把門撞開。」
兩名身形魁梧的武士應聲而出,站到門前,提腳便踹。
「砰」一聲,上方的牆土被撞得掉落,木門老舊,已經搖曳。武士還要再踹,忽而聞得一聲暴喝:「住手!爾等做甚!」
這聲音猶如驚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驚地望去,只見人群向兩邊讓開,露出渾身怒氣的躍。
他沖沖地走過來,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領,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皺起眉頭,想掙開,無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氣奇大無比。他瞪躍,「什麼做甚!你放開!」
躍殺氣騰騰地瞇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聽聞睢罌在此就趕來接她!你以為做甚?!」兕任不耐煩地吼道。
躍露出狐疑之色,片刻,鬆開手。
「真的?」他打量著兕任,像在看一個主動招供的慣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氣。眼角瞥向方纔那幾個女子,卻發現她們已經不見了,心中登時憤懣難當。
「不必問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見躍朝大門走去,兕任幸災樂禍地說。
躍臉色一變,正要再問,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個小童身上。
那小童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望著他,見他走過來,有些怯怯地後退了一下,卻不躲開。他的脖子上,一塊玄鳥項飾用青絛繫著,潔白無瑕。
「這玄鳥是你的?」躍蹲下身,盡量讓語氣平和。
小童看著他,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
「罌給我的。」他脆生生地說。
聽到那個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滿臉不可置信。
躍看著小童,雙目深深。
「她在何處?」
小童想了想,問,「你是躍麼?」
躍點點頭:「是。」
小童稚氣地歪歪頭,道:「罌說,她就在你贈玄鳥的地方。」
如同陽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雙眸瞬間熠熠明亮。躍一語不發地起身,大步朝馬車奔去。
春風拂過,樹木枝條招展,新生的草葉柔嫩,野花開得漫山遍野。
馭者來自莘國,輕車熟路,帶著躍一路出了鞏邑。眼前的山巒柔美,雖然陌生,在躍看來卻親切無比。
明麗的顏色,猶如罌的笑容。
「……我叫罌。」火光中,她唇角彎彎,眼底閃著狡黠。
「……好吃麼?」她把一枚棗實遞到躍的口中,輕聲問道。
陽光下,她笑意如清泉,雙目盈盈:「……你欲再入驪山?」
躍的眼眶發澀,心急火燎地望著前方,雖估算著她不會走得太遠,嘴裡卻不斷催促馭者。
馬車飛馳,車輪碾過坑窪的道路,硌得山響。
前方的田野中出現一個低矮的山丘,當上面一抹人影掠過眼前,躍突然大吼:「停下!」
馬匹被猛地勒住,幾乎抽搐。不待車停穩,躍已經跳下,朝山丘大步奔去。
腳踩在草葉和泥漿裡,深一下淺一下,躍卻似渾然不覺,健步如飛。
風掠過耳畔,似輕歌呢喃。
天藍草綠,他看見坡上的身影正朝他走來,步子緩慢而小心,臉上的笑意卻如花朵般嬌艷璀璨,到了近前,倏而模糊。
和風緩緩,白雲悠悠,野草萋萋,二人身影相擁,如鐫刻般久久凝固在青綠的山丘之間。
「……玄鳥玄鳥,嗟嗟春來……」田野中不知何處,牧童歌聲悠然。
※※※※※※※※※※※※※※※※※※※※※※※※※※※※※※※※※
「你真不回大邑商?」
廟宮內庭的廊下,兕任靠著一根立柱,抱臂睨著躍。
「罌行不得遠路。」躍微笑,淡淡道。
「罌……還要春卷……」庭中,一個小童纏著正在做針線的罌。
躍看著那邊,眉目間滿是柔色。
嘁。兕任心裡不屑道。
「大邑商來了消息,」兕任說,「貞人轂在回鄉途中誤食毒菌,死了。」
「嗯。」躍神色無波。
「是王后?」兕任問。
「不知。」
「真不知?」兕任狐疑地瞅他。
躍瞥他:「跟你來救罌一樣真。」
兕任結舌,嘴角抽了抽,決定岔開話題。
「你勿忘了,載和王后可都在大邑商。」他提醒道,「你不怕他奪位?」
躍不以為意:「他要便拿去好了。」
兕任瞪起眼:「你是小王!」
「載也能做小王。」躍不緊不慢道。
兕任氣鼓鼓的,滿臉不可置信。
「任,」躍認真地看著他,「回去吧,我做不到你們想的那樣。」
兕任表情難看,與他瞪視了好一會,浮起挫敗之色。
「我竟為你這個傻子跑這麼遠!」他恨恨地往躍的肩膀招呼一拳,沖沖轉身走開。
躍笑起來,對他的背影喊道:「見到我父親,勿忘了說我在祭河伯!」
「誰管你!」兕任嚷嚷著消失在門外。
院牆那邊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音。
「怎麼了?」罌看他們吵吵鬧鬧,不解地走過來。
躍看向她,笑笑地搖頭,拉著她擁在懷中。
他的雙臂有力而溫暖,下巴抵著他的鬢邊,一隻手掌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溫暖而安穩。
罌也不再問,靜靜享受著溫存。
「躍。」
「嗯?」
「你若尋不見我,可會真的去驪山?」
躍莞爾,撥撥她頰邊的一絲散發,不答卻問:「你若在路上等不到我,可會真的去驪山?」
二人相視而笑,不再言語。
頭頂,「嘰嘰」的聲音傳來,兩隻燕子正為新生的小燕哺食,稚嫩的叫聲活潑歡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