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巫師擊著銅鐃沿宮道穿行驅鬼,叮叮噹噹的聲音伴著唸唸有詞的吟唱傳來,棠宮中愈加顯得沉寂。
「罌……」姱看向一旁的罌,她坐在榻上,眼睛看著壁上的玄鳥彩畫,已經出神許久。
聽到聲音,罌轉過頭來。
姱的眼睛裡滿是不安和詢問。
「這麼乾等著真磨人,是麼?」罌牽起唇角笑笑。
姱不知道怎麼回答,想說些安慰的話。
「罌,」她斟酌著,說,「你放心,不過是日暈……」她話剛出口,卻嚥了回去。上回大邑商日暈是在七十年前,先王盤庚為此殺了五百僕人和一百多頭牛。
罌撫撫姱的肩膀。她忽然覺得嘴裡淡得很,下意識地伸手探向袖中,卻什麼也沒摸到。她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從去了亳邑,她已經許久沒有吸過草梗了。
「找什麼?」姱問。
罌搖搖頭,正想說話,外面忽然傳來些聲音。
「宮正!」婦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睜著眼睛:「小宰那邊來人了,他們……」
話沒說完,她後面幾個人跟了進來。
「睢罌麼?」為首小臣身形魁梧,腰間佩著銅刀,盯著她,渾身肅殺之氣。
罌看看婦仟,從榻上起身,頷首:「正是。」
小臣道:「大王有令,睢罌即刻羈入湡宮。」
姱聞言,臉色一變,忙看向罌。
罌看著那小臣和他身後的人,嘴唇微微發白。
「罌……」姱心中驚惶,攥緊罌的衣袖。卻忽而見那雙眸黑沉,沒有了慌亂,寂靜得教人心驚。
罌一握她的手,轉過頭去。
「勞小臣帶路。」她對小臣說。
小臣面上閃過一絲詫色,一瞬之後恢復清冷,帶她朝屋外走去。
「罌!」姱看著罌離開,著急得眼圈泛紅,追上前去低低道,「我去找王子……」
「不必,」罌唇邊的笑意淒涼,「他必定已經知曉。」說罷,撫撫姱的手,邁步離開。
湡宮罌一向有所耳聞,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位於王宮一角,相比起其他的宮室算是人跡罕至。
罌被關在一處偏室裡,空間狹小幽暗,地上幾塊木板拼湊著,上面蓋一層乾草,就算是床。看守的人似乎並不把她這個女子當回事,在外面插上門閂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除了門縫裡投入的薄薄光照,滿目滿耳的幽靜。
罌往鋪上的乾草裡摸了摸,折下一段草根,湊在鼻子邊上聞了聞。味道不壞,這些乾草似乎是還是新的。
她放下心來,往鋪上一躺,把草梗放到嘴裡。
無論她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多麼堅強,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外殼就像瞬間破碎了一樣,所有的擔憂和不安奔湧而出。
罌用力地吸一口草梗,長長吐氣。
躍在哪裡?
心裡冒出第一個問題,才琢磨著,她突然覺得好笑。相對於躍,自己才是處境危險的那個,擔心他做什麼?
罌手裡夾著草梗,看著黑洞洞的屋頂。自從日食出現,她的心就一直提著,似乎早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刻。
她設想了許多種可能,至少有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因為日食的出現,她已經成為了不祥之人。方才來湡宮的路上,宮人們見到她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她聽到有人朝她背影吐口水的聲音。
他們會拿她怎樣?殺她除祟麼?
罌接觸過許多卜辭,知道不少獻祭的方法,殺頭、腰斬、肢解、火燒、活埋……他們會用哪一種?
不知為何,在這種幽暗的地方想這些恐怖的事,罌並不感到十分懼怕。
她狠狠吸一口草梗,不禁苦笑。
她已經死過一次,若說這個世界她有什麼遺憾,那應該就是躍了……
與世隔絕的環境容易引起倦意,罌想著想著,漸漸昏沉。
她似乎回到了驪山,白雪染滿山林,男子將一隻瑩潤的玄鳥放在她的手中。
「你我還可再會麼?」他低聲問,臉上因為羞赧而帶著些隱隱的不自在……
火光中,那個身影手執干戈為她起舞,一招一式皆矯健而用心,罌看得目不轉睛……「罌!」那火光仍舊熊熊,他張開臂膀望著她,英俊的臉龐映在火光中,雙目灼灼明亮。罌縱身朝他跳下,他結實的雙臂穩穩接住,耳邊傳來他爽朗的笑聲。
他們熱情地擁吻,氣息交纏。
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呢喃。
他在水中將她抱起,輕輕地吻去她眼角痛楚的淚水……迷離中,手上似有什麼忽然跌落,罌低頭,卻見玄鳥的絛繩散了開來,瑩白的光澤墜下,瞬間被腳底的黑暗吞沒……
罌一下驚醒。
面前仍是黑洞洞的,那熟悉的氣息卻並非夢幻,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擁著她,觸感真實。
「躍?」她回頭,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輕張口。
那氣息微微起伏。
「嗯。」躍的聲音低低,徘徊在耳邊。
室中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罌睜大了眼睛盯著面前,雖然什麼也看不見,近在咫尺的男子氣息和緊挨的懷抱卻真實而熟悉。
心裡一動,像破了個口,白日裡積壓的情緒一下奔湧上來,罌的喉嚨像被什麼卡著。她抬手向前,指掌一下觸到了那面頰。肌膚的觸感柔韌,罌用手指輕輕順著那輪廓描繪,心底似有什麼滿滿脹著,鼻子忽而抽了一下。
躍握住她的手,裹在手心。
「我來遲了。」他低低道,嗓音裡滿是歉疚。
罌沒有說話,忽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溫暖的氣息沁入呼吸,罌將頭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撫心中的忐忑。
「勿擔憂……」躍親吻她的頭髮,手臂牢牢地環在她的肩頭,話音在胸膛沉沉迴盪,「勿擔憂,有我……」
好一會,罌的心緒平緩了些,抬起頭來。
「他們要如何處置我?」
躍的身體僵了僵。
他知道罌的心思精細,直接問出這樣的話,恐怕今日廟宮裡發生的事她都猜到了。
「未有定論,過兩日再卜。」躍答道,音調平靜。說罷,他的手臂緊了緊,補充道,「你勿慌,有我在,他們不會拿你怎樣。」
罌聽著他的話語,面頰貼在他胸前,那心跳有力而急促。忽然,她感到躍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似乎套上了什麼。
她伸手摸去,卻是光滑的物事掛在脖子上。
「玄鳥。」躍道,「絛繩編好了,還給你。」
罌一怔,握著那玄鳥,只覺上面還留著些淡淡的體溫。
躍沉默片刻,忽然道:「罌,你去過塗麼?」
「塗?」罌不解。
躍的手指緩緩摩挲她的鬢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塗住下,待得大邑商這邊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來。」
「疏通?」罌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日暈為證,如何疏通……」話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躍的手捏著抬起,灼熱的氣息一下把她的嘴唇堵住。
躍霸道而熱烈,唇舌如掠奪一樣,雙手和身體禁錮著她,罌幾乎不能呼吸。當二人氣喘吁吁地分開,躍與她額頭相抵,熱氣起伏間,聲音低沉而執著:「聽我的話!誰也阻不得你我!」
罌平復著呼吸,沒有答話,手指緊緊攥著躍胸前的衣服。
「誰也阻不得你我……」躍低頭重複著,卻不挪開身體,將吻細細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軀體的重量壓在身上,罌感受著親密無間的溫度,閉了閉眼睛。
「躍……」她望著頭頂無盡的黑暗,手撫著躍的頭,好一會,輕聲開口:「你可記得在亳邑時,我曾問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會繼位。」
躍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回大邑商麼?」
躍的呼吸似乎滯了滯。
「你會。對麼?」不等他回答,罌淡淡地笑。
「罌……」躍捧起她的臉,聲音不容抗拒,「你給我兩日,兩日後,你這裡出去,此後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雖看不見對方,罌卻能感受到他的注視。灼灼的,如同那時驪山中的篝火。
罌沒有作聲。
過了會,她的手指輕輕撫過躍的嘴唇,聲音低緩而柔軟,「躍,今夜你別走,陪我好麼?」
太陽高高掛在頭頂,躍抬頭,覺得一陣眼花。
身上熱得很,汗水的黏膩已經浸濕衣襟。可是躍一動不動,因為他站在兵車上,小手被商王牽著,從這裡望去,躍只能看到商王高高揚起的下巴。
駿馬身飾彩絛金絡,蹄聲清脆。前方,無數的民人熱情歡呼,向商王行禮,稱頌他的功德。
躍想起來了,這是商王伐虎方歸來,年幼的躍跟著母親去城門迎接。商王很高興,抱著他高高舉起,帶著他一起登上兵車進城。
民人聚集得越來越多,武士們呼喝得嗓子都啞了,仍有不少人爭相上前來給商王行禮。
「……那是王子躍哩!」他聽到許多人這麼說,朝他露出稱讚之色,「大邑商的王子!何赳赳哉!」
躍回頭,母親坐在翟車上,與他形狀相似的眼睛裡滿是驕傲和笑意。躍像是受到了鼓勵,將腰板挺得愈加筆直。
「……躍。」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低喚,躍回頭,卻發現不知何時,手裡牽著的人成了罌。
人群仍舊熙攘,日頭仍舊燦爛,罌的眉眼浸染著笑意,望著他,雙眸脈脈。
躍的心中一動,忽而覺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快樂。他緊握著罌的手,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張開口,卻覺得自己言語笨拙得很,只顧著笑。
馬車忽而一陣,躍的腳底霎時像踩空一樣。回過神來,卻發現罌已經不見了。
「……王子躍!」人群中好些人指著他,「那是王子躍!」
躍顧不得管別人,一雙眼睛只往四下裡找,卻哪裡還有罌的影子。
「……躍……」那低喚聲再度響起,輕輕的。躍循著望去,只見罌被隔在了人群的另一邊,佇立著望他,臉上仍掛著淡笑,眉間卻多了些無奈和憂傷。
「罌!」躍急忙向她呼喚,可是馬車一直向前。他想跳下車去把她找回來,卻有無數只手把他推回來,睜大眼睛,望著罌越來越遠的臉,耳畔迴盪著眾人的聲音,「……王子躍!你是王子躍!」
一襲白衣出現在面前,躍仰頭,母親臉色嚴肅:「……你是王子。」
「……躍!」那張臉轉而換成商王,雙目通紅地朝他喝道,「你是王子!」
躍猛地睜開雙目。
四周寂靜,眼前視野昏暗,幾絲微光透入,勉強可辨出四壁和地面。
躍這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忙轉頭看向身旁。
罌依偎著他的胸膛,露出半邊安靜的臉龐,睡得正香。
躍長長舒一口氣,渾身放鬆下來。
他輕輕抬起一邊手,往脖子上摸了摸,觸感水潤,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纔的夢,躍頓時覺得荒謬,不禁自嘲。
是昨夜太累麼?躍想起那黑暗中的纏綿和火熱,臉上陣陣發燙。昨夜,躍留在這裡,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表現得熱情。肩上有些麻麻的痛,那是罌情不自抑時,用牙齒給他添的新傷。
「……躍……愛我……」她似喘息似低泣,在躍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喚道。
躍想著,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發燙。
他看向懷中,昨夜那只發狂的小獸如今沉睡得一臉無害,躍的裘衣把她裹得嚴嚴的,只有紅腫的雙唇昭示著不久前的激情。
二人肌膚相貼,躍輕輕地將她擁在懷中,感受著她的柔軟和幽香,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其間……
「篤、篤、篤」,門上傳來三聲輕叩。
那是躍與小臣乙約定的傳訊。
躍睜開眼睛,眸中的柔和漸漸褪去。
他看看罌,小心地將身體挪了挪。罌無所知覺,躍再緩緩地翻過身,把罌環在他身上的手慢慢移開。
罌低低地噥了一聲什麼,未幾,又沒了動靜。
躍放下心來,撿起散落在周圍的衣物。
光照黯淡,草鋪上有些凌亂。躍穿好以後,再看向罌。她的一隻手臂裸在外面,躍俯下/身去,把那手臂收到裘衣底下捂好。停頓片刻,他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又在她的唇上流連。
罌始終一動不動,似無所覺。
睡得真沉。躍心裡好笑,注視了一會,轉身去開門。
「王子。」小臣乙見躍出來,鬆一口氣,目光卻不自覺地朝門縫裡瞥去。不料,躍動作利落,出來以後立即把門帶上。
「大王起身了麼?」躍問。
「正是。」小臣乙訕訕答道,片刻,又猶疑地瞥瞥躍,「王子今日還要去求大王?」
躍神色無波地看他一眼,沒有答話,邁步朝前走去。
不遠處,湡宮的兩名守衛不時瞄著這邊,見到躍過來,連忙行禮。
「昨夜何人來過?」躍在他們身前停下,問道。
兩人相覷以前,囁嚅道:「昨夜無人來此。」
躍頷首:「爾等記好。」說罷,帶著小臣乙逕自離開。
聽著那熟悉的話語聲在外面漸漸消失,罌睜著眼睛,手裡緊攥著脖子上的玄鳥,淚水順著眼角緩緩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