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回到宮室裡,宮人們都出來迎接。許是得了叮囑,對於躍身旁的罌,沒有人露出詫異的表情。
商王那邊還有晚膳,躍沒有多加逗留,沐浴更衣之後,讓罌好好待在宮裡,就登車離開了。
商王把用膳的地點設在棠宮,躍許久沒來,走進庭院的時候,發現棠花早已凋謝不見了。
天不算早也不算晚,躍見到商王的時候,他身著短衣,正在庭中親手將一簸箕草灰倒在棠樹的泥土上。
躍愣了愣,他看到商王彎著腰的樣子,竟透著幾分佝僂,不禁心驚。
商王已經看到了躍,目光相對,躍連忙低頭行禮:「父親。」
「嗯。」商王應一聲,直起身來,將簸箕交給從人,用巾帕擦了擦手。「天旱,多澆些水。」他叮囑囿人。
囿人唯唯。
「大王,」小臣庸在一旁道,「現在去用膳麼?」
「不必。」商王看看天色,忽然問,「前幾日你說林苑中有朽木塌下阻了步道,清理不曾?」
小臣庸答道:「已清理乾淨。」
商王攏攏身上的裼衣,看了躍一眼,邁步朝廊下走去。
躍知道商王要去散步,緊隨其後。
棠宮緊挨林苑,父子二人從偏門出去,沒多久就到了林苑之中。時值午後,不少宮眷乘著日頭溫和出來游苑,一路上,躍遇到好幾位王婦和年幼的弟妹。
「亳邑馴象如何?」商王在池邊的一塊大石坐下,開口問躍。
「甚好。」躍回答道,「亳邑有曠野水草,帶去的百十馴象如今可列隊不紊。」
商王頷首,道:「此次王師伐鬼方,像人立有大功。孺子為大史,朝堂內外亦頗有讚賞。」
躍表情平靜,謙遜道:「父親過譽。」
商王看著他,片刻,道:「孺子可知我為何召你返來?」
躍沒有出聲。
「……父親!」水池之中,兩名女童坐在小舟上,朝商王揮著衣袂。
商王望著那邊,露出微笑。
「上月我病癒,子弟亦射禮為我求佑。」他的眼睛在太陽光下微微瞇起,開口道,「我在一旁看得興起,也命小臣取了弓矢來。我試了試,去年八分力便可拉滿的大弓,如今竟撐不開了。」
躍的目光定住。
商王看著他,緩緩道:「孺子,你兄長不會回來,但大邑商不可缺了小王。」
躍回到宮中的時候,四周早已點燃了燈火。
內庭中靜得很,他走入室中,發現罌正坐在榻上,聚精會神地不知擺弄什麼。
看到那柔美的身影,躍覺得心情會莫名地緩和許多。他沒有出聲,揮手讓旁人退下,輕輕地走過去。
直到躍快到近前,罌才發現了動靜,抬起頭來。
「做甚?」躍微笑,在榻旁坐下。
「你的玄鳥。」罌歎口氣,將手中的物事給他看,苦惱地說,「絛繩散了。」
躍低頭,果然,那物事正是他送給罌的玄鳥,不過繫在上面的絛繩鬆了結,朱紅的絛絲散了開來。
「我讓宮人尋一根給你。」躍看了看,道。
「不要。」罌卻一口拒絕,「那又不是你親手編的。」
躍一愣,不禁失笑。自己好像曾經告訴過罌這絲絛是他親手編的,沒想到罌記了下來。
「我修好了再還你。」躍將玄鳥拿了過來。
罌看著他把玄鳥收進衣服裡,臉上的笑意怎麼也收不住。
「大王好麼?」她問。
躍淡淡地笑了笑,答道,「尚可。」
罌還要再問,躍的手臂已經摟了過來。他的下巴上有點胡茬,扎得罌又笑又叫,卻怎麼也推不開他。
「罌……」待得鬧夠了,躍仍然摟著罌,在她耳邊低低道,「父親已經定下了占卜之日,待得卜定,你我便可行禮。」
罌一怔,臉皮倏而通紅。
大邑商之中關於王子躍將為小王的傳言很快得到了印證。
王子躍回到大邑商的第二天,商王就將正殿中的一處偏殿辟給了王子躍,並把病中耽擱下的好些事情都交了過去。
接連幾日,因商王身體不適而一度有些冷清的正殿重新熱鬧起來,議事進言的大小臣子絡繹不絕。
與此同時,另一個消息在宮牆內外被人們悄悄地議論起來——王子躍那日帶回來的女子叫睢罌,他們的婚事已經得到了商王的默許,商王還特地讓她住到了棠宮。
不僅如此,這個女子的身世亦特別,她是婦婀的女兒……
微妙的關係和緣由,引得人們的好奇前所未有的高漲。
「我就說麼,大王有心。棠宮本就是為婦婀建的,當初大王讓睢罌住進去,可不是真要她當什麼宮正。」小宰的殿外,幾名世婦湊在一起說著話。
一名世婦輕笑:「如此說來,大王必是早就想讓睢罌做王子婦。」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讓不遠處的婦侈聽得明白。
「噯,婦仟。」另一名世婦興致勃勃,轉頭道,「你不是在棠宮麼?你來說說,大王可是早就想讓睢罌做王子婦?」
婦仟本是來湊熱鬧,聽得這話,臉上有些尷尬。她偷眼瞟向婦侈那邊,只見婦侈背著身,不知表情。
「大王心思,我等僕婢怎好揣度?」她訕訕地笑,「且睢罌雖為宮正,卻也不曾待過許久。」
這話倒是確實。眾世婦相覷,一人輕笑:「話雖如此,我可聽說是睢罌自己去纏上了王子躍。」
「那可不一定。王子躍是何人?許多年來,爾等可聽說過他對哪位女子上心?王子躍那日與睢罌攜手同車進城之時,街上都鬧翻了。」另一人不以為然,意有所指地看看婦侈,「且不論誰纏上誰,我看王子躍確是喜愛睢罌。」
婦仟聽著她們的話,面上雖笑,心裡卻打著鼓。這些世婦都是王后身邊的人,王后與婦侈有隙,宮中人盡皆知。如今王后雖禁足不出,卻仍是後宮之首;而婦侈來自兕方,乃王子躍的舅族。
再想想睢罌,婦仟也覺得有些冷汗。
當初她來當宮正的時候,婦仟並不放在眼裡。後來睢罌將上下整治一番,婦仟又聽說她是婦婀的女兒,才逐漸收斂。可誰又猜想得到,沒過兩個月,睢罌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王子躍的未婚新婦。
哪邊都不好得罪……心裡思忖著,婦仟和氣地寒暄幾句,找個借口溜回了棠宮。
棠宮中也並不寧靜,婦仟還沒走到後寢,就聽到裡面傳來輕快地笑語聲。
室中,罌與一名美貌的少婦對坐,正在交談。
婦仟認出來,那是雀氏的新婦,睢罌的族妹睢姱。
她本是睢國的獻女,兩月前,商王將她賜給了雀氏的長子少雀,剛剛行過婚禮。這件事也曾經讓宮中熱議一時,睢姱得了商王的特許,常常來棠宮看睢罌,乘坐的翟車比方國裡的君婦還要鮮亮。
罌與姱說著話,抬眼看到了門外的婦仟,停住話頭。
「小宰那邊有何交代?」她和氣地問。
婦仟道:「都是些雜事,與棠宮無關。」
罌頷首,相談幾句,婦仟退了下去。
「罌,這些宮室庶務,你也要管麼?」看著婦仟離去的身影,姱好奇地問。
罌笑笑:「當然要管,我還是宮正。」
躍到底是個王子,未經行禮而同室,說出去難免惹人閒言。罌明白這一點,而且她也並不喜歡面對那些猜度的目光,回到棠宮倒是自然了許多。
姱點點頭,片刻,莞爾道:「是了。睢國來的使者說了,待得貞人卜定,國君就派人重修大邑商的屋宅,讓你在那宅中出嫁。」
「大邑商的屋宅?」罌不解。
「你不知麼?」姱說,「睢國在大邑商有宅,佔地可不小。你母親從前帶你來大邑商,還曾住在裡面。」
罌一窘,笑了笑。婦婀那時的事情,她的確沒有印象。
姱繼續道:「罌,國君知道你要嫁王子躍,可高興得很。使者說,他已經命國中工匠打造媵器,光是絲帛就預備要裝好幾車,匠人都抱怨不知能不能趕完。」
「這麼多?」罌有些訝異。
「不多。」姱瞪她,湊近前壓低聲音,「王子躍將來要做大王,你可就是王后!」說罷,朝罌眨眨眼。
罌苦笑,彎彎唇角。
王后麼……不知道為什麼,提起這兩個字,她就會想起兕任關於王后母國背景的那番話,心裡的一角像是吊著什麼,卻又抓不著。
躍雖然忙碌,娶婦的事卻沒有耽擱。
沒過多久,廟宮的貞人轂奉商王之命,算出了適合卜定王子婦的日子。到那一天,商王將親自主持儀式,將躍和罌的生辰行卜。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終於到了行卜之日,躍早早地來到了棠宮,隨他一起來的還有少雀和姱。
「我婦人怕你擔憂得暈厥,要來陪你。」少雀看到罌,似笑非笑,張口就帶著調侃。
罌還沒說話,姱卻已經臉紅,嗔怒地瞪他一眼。
少雀心情很好,一臉嘻笑。
罌不管著夫婦二人,看向躍。
他今日特地穿了禮衣,頎長英挺的身形裹在雪白的衣料中,眉目平添了幾分精緻,清俊無雙。
「不過是照例行卜,不必擔憂。」躍看著她,和聲道。
罌莞爾,點頭:「好。」
躍抬手撫撫她的頭髮,低低道:「在宮中等我消息。」
說罷,一笑,轉身朝宮外走去。
「睢罌,照顧好我婦人。」少雀跟在躍的後面,回頭道。
姱又瞪他一眼。
「他在家中好好的,到了你面前就這樣。」姱羞窘地對罌說。
罌臉上笑著,兩隻眼睛望著躍的身影,腦子裡卻停留在方纔那笑容裡。心裡嘀咕,怪不得商人尚白,躍穿著白衣的時候,笑起來都比平時動人呢……
罌原本覺得今天的占卜是例行公事,先前並沒有多在意。可或許是受了姱的鄭重影響,躍走後,她竟也覺得時間變得難捱起來,總是不自覺地朝屋外張望。
姱看到她的樣子,不住說不怕不怕,她那時也這麼擔心,最後都是大吉。她又舉例,說她母親、祖母、外祖母還有幾個嫁給了誰誰誰的堂妹表妹都是這樣過來的,沒人因為占卜壞了婚事。
可她越這麼說,罌就越是坐立不安。心裡苦笑,她不來安慰自己倒還淡定些。
後來,姱在棠宮的偏室中找到一台織機,二人研究起織布,那種惴惴的感覺才慢慢平復。
時辰慢慢過去,快到日中的時候,忽然,室中的光照暗了下來。
罌和姱正訝異,宮人們的驚呼傳入耳中:「日暈!日暈!」
二人吃一驚,罌連忙起身,快步走出門去。
抬頭望向天空中,只見灼灼的太陽被一個圓圓的黑影擋住,只剩下一圈光暈。整個天空擦黑,暗得像要入夜。
「天再旦!」外面有人在喊。
「罌!」姱急忙把她拉進來,「日暈有祟,不可出去!」
話才出口,她卻發現罌怔怔的,雙目望著天空,臉上已經變得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