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象的興奮還未散去,第二天早晨,小臣乙匆匆趕到東庭找躍,說載留書離去了。
木牘上寥寥幾個字,載帶走了躍給他準備的所有東西,沒說去哪裡,只叫他不要擔心。
最初的驚詫過去,躍載堂上看著載的木牘,良久,嘴角撇了撇。
「他還回來麼?」罌看著他的表情,知道這事不算太糟糕,於是試探地問。
「不知。」躍淡淡道,把木牘放下。
罌頷首,沒有做聲,只安慰地握住他的手。
躍轉頭看她,片刻,無奈地笑了笑。
他把罌攬入懷中,吻了吻她的額頭,低低道:「有時我覺得,我們這父子幾人真是像極了。鬧起來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個人自己跟自己鬥氣,每個都那麼執拗,認定了就不回頭。」
罌輕聲問:「你不放心載麼?他常常離宮,也不見得離了從人就寸步難行。」
躍不置可否,未幾,自嘲地歎口氣:「許是我從前操心太多,如今他要獨行,我倒不適起來。」
罌莞爾。
「你不知,載幼時比現在還任性,他母親都管不住他。偏偏好動,才拿得起木刀就去找人別的兄弟比試。」躍神色中帶著些思憶,唇角微彎,「畢竟都是王子,誰人沒有些傲氣?兄弟間有時也免不了下手狠些,載就掛了傷。我有一回路過,見他們打得太重,就去幫載打贏了。載覺得我強,從此就總跟著我。」
罌面露訝色,不禁失笑。
她總以為躍和載之間的感情是天然的兄弟情深,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過往。
「那小王呢?他也曾經幫你們打架麼?」她調侃地問。
躍搖頭:「兄長不喜鬥毆,我等打起來的時候,若是見兄長路過,反而都要收手。他一直都是嫡長,兄弟之中無人不敬。」
罌微微點頭。她與王子弓有一面之緣,雖不曾說過話,他的賢名卻是長久耳聞。
「小王如此,想來後癸亦是位良善之人。」她緩緩道。
躍笑笑:「正是。可我不常見到她。」
罌訝然:「為何?」
「不知。」躍說,「只聽宮人說她善妒。父親有許多王婦,她誰也不想見,就總待在自己的宮室之中。」
罌愣住。心裡琢磨了好一會,她望著躍:「躍也覺得後癸善妒不好?」
躍想了想:「好不好說不上,她待我等兄弟其實不錯。」
罌默然。
「躍。」過了會,她開口。
「嗯?」
罌雙手扳著躍的肩膀,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字字清晰,「你若有朝一日不愛我了,定要告知我,不許背著我去找別人。」
「嗯?」躍一怔,哭笑不得,「你怕我變心?」
罌不以為然:「變不變心是另一回事,你反正不許有了我又去找別人。什麼兕驪,什麼獻女,或者你出征在外有人送你女子,統統不許碰。」
躍眉頭一揚。
「哦,自然。」罌唇角勾了勾,補充道,「我若變心了,也會告知你一聲,絕不……」
話沒說完,她的唇被躍狠狠地堵上,傳來麻痛的啃嚙。
「你敢!」熱氣糾纏,躍咬牙低低道,威脅畢露。
秋風一天比一天涼,大邑商周圍的王田也進入了最後的收割時節。
連日以來,天氣晴好。大邑商的人們都在為收穫奔走,有封邑的貴族們也忙碌起來,清點一年以來得到的糧食。雖有喜有憂,人們卻從不抱怨,每個人都會在收穫之中留出一些奉神,以祈求來年更好。
一個午後,一列車馬從人開進了大邑商的城門,為首的幾輛馬車上裝飾著碩大的翟羽與金飾,在陽光下閃閃奪目。這般貴族派頭,大邑商的人們早已見怪不怪,沒有人投以更多的注意。
當日夜晚,廟宮的貞人轂正在聽從人報告封邑今年的收穫,忽而小臣來報,說有人送了些東西來。
貞人轂訝然。
自從王子載出走,婦妌就一直低落。貴族們不是傻子,知道貞人轂是婦妌那邊的人,如今婦妌失勢,貞人轂這邊就沒了往年秋時的熱鬧。像這樣夜裡還來送東西的,更是絕無僅有。
「可知是何人?」他問。
「來人不曾說。」小臣答道。
貞人轂沉吟片刻,讓小臣請來人到堂上。
未幾,只見各式物品抬進來,有脩肉米糧,有絹絲布帛,還有好些金玉漆器,在燭燎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貞人轂神色無波,眼睛卻盯著那些財物,心中驚詫不已。
當從人退盡,他看著立在堂上的那人,只覺面生。
「如此寶物,不知何人惠贈?」貞人轂微笑道。
那人向貞人轂深深一禮,道:「小人乃兕方之臣,奉之人之命將秋禮送來,還請貞人笑納。」
對於載的離去,躍有些牽掛。
罌也陪著他牽掛,不過除此之外,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載在桃宮這幾日一直住西庭,與東庭一牆之隔。這個孩子對東庭裡的湯池很是熱愛,又不能給宮人撞見,於是常常翻個牆就溜了過來。
這對於陶醉兩人世界的罌和躍實在是個不小的障礙。
雖然載沒有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躍和罌親密的時候卻總要留個心眼,時時耳聽八方,免得什麼措手不及,人人臉紅尷尬。
如今好了,二人重新面對,再也沒有別的紛擾。
幾日過去,罌覺得很滋潤。
她常常睡到日上三竿,發現躍還躺在身邊。
她跟著躍去田間看人們收穫,去野中看馴象。
後來,罌還把教載下象棋的靈感用到了躍的身上,也教他下象棋。
躍下六博不如載,對像棋的規則卻顯然理解得比載要快,並且輸了也不會像載那樣撒潑耍賴。罌憑著經驗,一開始所向披靡,簡直閉著眼睛也能贏他。
贏得多了,罌就動起心思。
她提議設賭,贏的那一方可以讓輸的那一方做任何事,輸的那一方不許反抗。
躍笑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賭局開始,罌第一盤就吃到了甜頭。她伸手過去,把他的臉搓圓捏扁,看著那張英俊的臉龐變成各種鬼臉哈哈大笑。躍一臉無奈,卻任由著她,並不反抗。
第二盤,罌也贏了。她想了想,盯著躍的身體,壞笑地貼過去。她捧著躍的臉,輕輕地吻,從額頭落到唇上,又沿著柔韌的肌理一直往下。她用牙齒咬開躍衣帶上的結,讓他結實的胸膛敞露在眼前。她盯著那起伏而緊實的肌肉,咽嚥口水,低下頭,手指溫柔細膩地緩緩撫摸,唇齒挑逗著他胸前的敏感。
待到躍的胸膛傳來不可自抑地喘息起伏,**高高昂起,罌卻放開他,微笑著說我們來繼續下一盤。
躍聽得這般言語,目光如燒著了一樣。
可惜常言事不過三,而罌的運氣,連第三也沒有到。
第三盤,罌輸了。開局沒多久,躍就把手中的棋子壓在了罌的帥上面。她來不及吃驚,就被躍一把拉了過去……懲罰很是慘烈,事後第二天,她的身上還在酸痛。
躍似乎也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即便不說話,他的臉上也常常掛著笑。
小臣乙意味深長地看看罌,說亳人恐怕誰也不信王子是來思過的。
罌笑笑,以沉默表示認同。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躍的生日也快到了。這個時代的人不慶生,但是罌仍然希望給躍慶祝一下。做些什麼呢?她開始搜腸刮肚。
不過,還沒等她想出來,又有客人意外地造訪。
兕任乘著一輛彩繪漆身的馬車,帶著幾名從人,神氣十足地馳入亳邑。
躍正帶著罌在田間漫步,聽得從人來報,忙趕了回去。
「任?」他看到兕任,驚詫不已,「你怎來了?」
「我為何不能來?」兕任瞥著他,目光掃過躍身後的罌,似笑非笑,「你在鬼方丟下我,走來亳邑痛快,還不許我來看看?」
躍笑起來,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回頭對罌說:「這是兕任,我同你提過。」
罌和兕任見過面,目光相對,各自心照不宣。
「世子。」罌含笑行禮。
「宗女。」兕任還禮,一雙美目光芒和善。
「王師都帶回來了麼?」寒暄過後,躍問。
「回來了,五日前才告廟。」兕任說著,唇角勾了勾,「眾人都等著看王子躍,不想主祭的卻只有我,那些眼神,好像我把你吃了似的。」
躍訕然:「我請你飲酒。」
兕任頭一昂:「那是當然。」
二人說說笑笑,往堂上走去。
當日,兕任在亳邑住了下來。
躍原本將他安排去另一處宮室,可是兕任去轉了一圈,又走了回來。
據他反映,那宮室常年無人居住,四壁漏風,還有霉味。
「我千里迢迢回來,替你率師替你告廟又被人誤解,你就讓我住在那等破陋之處?」他對躍說,一臉被人殘害的委屈相。
躍欠他人情,只得退讓,讓他入住西庭。
罌以為兕任不是什麼閒人,住上一兩日就會離開。
所以第二日兕任沒有走,她並沒有表示不樂意。
但是第三日,兕任還是沒有走。
第四日,他還是沒有走……一直過了七八日,兕任仍然悠悠地住在西庭。
罌感到很不耐煩。並不是因為兕任賴在這裡,而是她覺得這個人簡直是來跟她搶躍的。
他總會在適當的時候來找躍,不是跟他談事就是找他飲酒,不分白天黑夜。
躍每回出去,無論罌在不在,他也總要跟著。
只要有躍在,兕任的話就永遠也說不完,找的話題也都是罌插不上嘴的,無論宮中還是野外,他總要與躍並肩行走,似乎極力要把罌變成跟班或者婢女之類的角色。
罌很生氣,可她越是反攻兕任就越粘得起勁,看過來的目光滿是不屑和挑釁。
要不是罌確定躍並非斷袖,她幾乎要將兕任視為情敵。
罌銀牙暗咬,隱隱預感到他們遲早要撕破臉。
命運很賞臉,這一天來得並不太慢。
一天,躍去野中看馴象。罌要擺弄些布料,沒有跟去。
當她從東庭出來,在一處迴廊遇到了兕任。
四周無人,兕任就坐在廊下,看著庭中的桃樹,似乎專門在等著誰。
「躍不在此處。」罌淡淡道。
「我不來找躍,」兕任不以為意地笑笑,「我來找你。」
罌停住腳步,看著他。
兕任並不拐彎抹角,手指輕撣一根桃枝,道,「聽說是你追著躍,死活要他帶你來亳邑?」
罌的眉頭動了動。
該死的嚼舌根。心裡恨道。不過,她知道自己跟著躍出走的事情瞞不住,也並不動怒。
「是又如何?」她無所謂地說。
兕任笑笑,看看四周,一副慵懶之態:「桃宮不錯,我幼時曾跟著先王后來過,甚是寬敞,還有湯沐。你如今也算得半個王子婦,想來什麼都用過了。」說著,他的目光轉回來,「你知道躍會繼位,所以一定要跟來,對麼?」
罌知道此人來者不善,心裡早有準備,聽他說出這些話,倒沒有覺得驚詫。
她無所表示,只看著兕任:「你想說什麼?」
兕任笑得平和:「睢罌,你可知你母親當年為何離開?」
心裡一動,罌瞥瞥兕任:「你知道?」
兕任不答,卻道:「每年有那麼多的獻女入宮,王后卻總是那一人。睢罌,你以為一個女子要當王后,只憑生得貌美便可成事了麼?你看看歷任王后,誰人背後沒有一個強邦富國?睢罌,後宮一向勢利,即便是王婦,過得最好的也必定是家勢最強的人。」
他將一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遠的你若不曉,也可看看大王的三位王后。當今的後妌自不必說,井國殷實,獨踞一方;而先王后辛,不但善戰,我兕方亦富庶人強,可為後勁。過得最不好的就是後癸,她嫁給大王時。大王還未繼位,故而凡國雖貧弱,與她亦無礙。可大王繼位之後就不一樣了,王婦一個一個進來,誰人不是母族強盛?後癸雖有王子弓,可也並未捱得幾年便鬱鬱而終。」
罌面色無波。
兕任關子賣足,侃侃而談:「你母親當年也不可謂不風光。大王為了她,造棠宮,修林苑,還想讓她做王后。可你母親不曾答應,轉身就嫁給了睢侯。為何?你母親雖得大王歡心,母國卻遠而弱。大王當年才露出立後之意,朝中臣子就極力反對。她就是深知自己無強勢支撐,即便做得王后,也是艱難,還不如一個國君的正室來得舒服。」
罌露出冷笑。
兕任看她神色,揚揚眉梢,一副萬事瞭然的神態:「這可不是我胡說,我母親在你出生前就是大邑商的生婦,這些話是你母親同她說的。」
罌的嘴角抽了抽,。
她覺得這個人為了勸自己離開,擺事實,講道理,當真苦口婆心。
「那是我母親。」少頃,罌慢條斯理道,「我若不這麼想呢?」
兕任愣了愣,隨即臉色一變。
「你還不明白麼?」他有些不耐煩,瞪起眼,「你做不了王后,就算做了王后,你也不會過得好!」
罌笑笑:「我過得不好,兕驪便會過得好麼?」
兕任「哼」一聲:「那自然!兕驪什麼出身,什麼家勢,她可是先王后當年親許之人!」
堂上安靜,更顯得那聲音底氣十足,擲地有聲。
罌深吸口氣。
片刻,她忽而笑了笑:「兕任,你還沒有傾心所愛之人吧?」
兕任懵然,不明所以。
罌站起身來,拂拂衣袖。
「真可憐呢。」她同情地看著他,說罷,轉身朝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