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躍率著大邑商的王師出征,商王為祈求祖先降佑,殺了十個僕人和六頭牛。
半個月過去,前方的戰報還未送回,老天卻下起了雨,給悶熱了許久的大邑商帶來些涼意。
貴族們從來不會放棄上天恩賜的好天氣。王宮的林苑之中,最後一輪菡萏開得正盛,宮眷們紛紛出來遊樂,以開解暑熱帶啦的煩悶。
臨水的高台上,婦妌身著輕薄的衣裳,倚在一張竹榻上納涼。她的身後,兩名侍婢將巨大的羽扇輕輕扇著風。
「再過一月,也該入秋了。」婦妌看著水邊嬉鬧的人們,將一枚冰鎮的酸梅放入口中。
「正是。」旁邊的小臣郊將一隻盛滿蜜汁的水晶盞從冰屑中取出來,放到婦妗面前。
婦妗問:「大王近來常去棠宮?」
「並不時常。」小臣郊答道,「短則隔兩三日,長則隔五六日。」
「那個睢罌,還是宮正?」
「正是。」
「載呢?」
「王子近來常出去,」小臣郊道,說著,他看了看婦妌,「昨日有人看到他與睢罌在街市上。」
婦妌沒有說話,看著湖中幾名乘舟嬉水的孩童,緩緩飲一口蜜汁。
小臣郊看看她,低聲道:「王后若不喜,可……」他的手指並起,微微做了個往下切的動作。
婦妌冷笑。
「不忙,」她懶懶道,「她可是棠宮的宮正,過些時日再說。」
小臣郊遲疑道:「可王子……」
「無事,過些日子他就膩了。」婦妌看著手中的水晶盞,指尖緩緩撫著盞沿,「天下美人又不止睢罌一個。」
這時,一陣吵鬧聲忽然從湖上傳來,兩個孩童在小舟上推搡掉到了水裡,僕婢們急忙下水去救,亂成一團。
「怎麼回事?」婦妌皺眉。
一名保婦急急忙忙地走上來,向婦妌道:「王后,王子弗和王子稽口角,落水了。」
婦妌看去,只見兩個小王子已經救了上來,渾身濕漉漉的。湖上卻沒有安靜,他們的母親已經聞訊趕來,一邊將各自的兒子抱在懷裡一邊相互指責。
婦妌面色不豫。
商王有王子近三十人,這兩個王子年紀較小,還未成年。他們的母親素來不和,吵吵鬧鬧是常事。
「將兩位王子喚來。」她吩咐保婦。
保婦應了一聲,猶豫一下,問,「兩位王婦……」
「只喚王子。」婦妗冷冷道。
保婦應了一聲,朝石台下走去。
沒多久,王子弗和王子稽跟著保婦走上來,眼睛紅紅,王子弗的臉上還帶著一道抓痕。
「母妌。」他們雖有氣,卻畏懼婦妌,行禮之後頭也不敢抬。
婦妌「嗯」一聲,問,「何事吵鬧?」
兩個王子氣鼓鼓地對視一眼,卻無人開口。
婦妌面無表情:「敢鬧不敢認麼?」
仍然無人作聲。
「罷了。」婦妌冷笑,道,「保婦,領二位王子下去換衣上藥,再到宗廟前罰跪,無我命令不得回宮。」
兩個王子登時小臉煞白。
保婦應了一聲,不由分說地將二人帶了下去。
婦妌拿起水晶盞,緩緩飲一口蜜汁,眼睛瞥向台下。兩位王婦從保婦聽說了婦妌的命令,臉色難看,想上來說情,卻被侍衛攔住。
「沒一個成器。」婦妌面帶嘲諷,收回目光,淡淡道,「再添些水。」
小臣郊拿起銅壺,往水晶盞中斟水,微笑道,「這兩位王子究竟年幼,不似當年大王親自管教,王子弓、王子躍與王子載就從無爭執之事。」
婦妌沒有說話,飲一口水,忽而問:「婦侈回兕方了麼?」
小臣郊答道:「正是,她說兕任出征,國中繁忙,須回去助兕侯。」停了停,他補充道,「兕驪也一道離去。」
婦妌淡笑:「那兩母女的心思誰人不曉,大王遲遲不答應,她們留在大邑商也是自取其辱。」停頓一下,她冷冷道,「婦侈慣常陽奉陰違,若不是熟稔宮中事務,我早將她換了。」
天氣難得涼爽,又逢集日,罌閒來無事,又溜出了街上。
不過,她並不覺得有多開心,因為載也跟著她出了來。
自從上次在林苑裡遇到載,二人就常常見面。有時是載跟著商王去棠宮,有時是罌從棠宮出來,二人「巧遇」。
比如前幾日她去邑中的陶氏作坊查看棠宮訂的白陶,在半路遇到了載。今日更加湊巧,她還沒出王宮的大門,載就出現了。
她不得不認為這是監視和跟蹤。
載卻有理,說這是躍交代的。
他說話橫豎有理,罌也不跟他辯解,反正他是王子,他想要做什麼誰也管不著。
不過載這個尾巴當得頗有操持,他說跟罌出來逛街就真的是逛街,不但不乘車馬,還特地戴了一頂竹笠。
罌看看走在身旁的載,心裡憋著笑。似乎怕被人認出,載把竹笠的笠沿壓得低低,配著昂首挺胸的走姿,著實彆扭得很。
「你還是回去吧。」罌同情地說,「若不放心,留下一個從人跟著就好。」她說著,瞥瞥混在人群中的賓和其他幾個人高馬大的衛士。
「你勿管我。」載淡淡道。
罌眉梢一揚,轉開頭去。
與上次來逛集市一樣,偌大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各種聲音喧囂交雜。罌覺得自己也興奮起來,一邊抓緊了袖裡的錢袋,一邊泥鰍一樣鑽進人堆了。
她首先看到一個買飾物的攤子,草蓆上擺著各式簪子手鐲,涼棚上還吊著好些項飾,很是搶眼。罌今天出來,最大的目的就是要買些首飾,她馬上走了過去。
「子,來看看首飾麼?」看攤的商販露出熱情的笑容。
罌答應一聲,眼睛朝那些飾物看去。平民用物並沒有什麼太多珍稀的材質,最貴重的也是些綠松石紅瑪瑙或者琥珀。不過,這些首飾的做工並不粗糙,看得出來也經過一番心血。
她拿起一對小笄,只見光潤可愛,笄首做成商人最愛的鳥形,刻著流暢的花紋。
「這是牛角做的,庇邑的僕人花了兩個多月才製成。」商販道。
「如此。」罌點頭,又看向涼棚上掛著的那些項飾。
「我這項飾也多,」商販笑著說,「象牙骨角貝殼寶石,都有。」
罌看了一遍,目光在一串綠松石河貝和一串琥珀之間徘徊。
商販見狀,指著綠松石自豪地說,「這個好,這是從西邊虞國過來的,這麼長一串,集市裡也就我這裡有。」
罌聽到身後的載發出一聲輕哼。
「這等物件,宮中十年前都無人佩戴了。」載的眼睛在笠沿下不屑地瞥著她,「你若戴回去,會給別人笑死。」
罌瞪他一眼。
載視而不見,低低道,「你想要飾物,我帶你去府庫,那裡面最差的東西也比這裡好。」
「不必,我要不起。」罌懶得跟他理論,說著,看向臉色已經變得難看的商販,和氣道:「我要那琥珀。」
商販這才面色稍緩,道:「子以何物來易?」
罌說:「有貝。」說著,把貝幣拿出來。
商販看了看,說:「四貝可易。」
罌想了想,道:「這琥珀也不大,三貝如何?」
商販搖頭道:「不可不可,三貝賣不出。」
罌還想再說,忽然,眼前一個黑影「嘩啦」一聲落在商販的席上。
「貝三朋,全要了。」載頭昂得高高。
罌和商販都愣住,片刻,商販臉上綻露出大喜之色,唯唯點頭:「好好!多謝吾子!」一邊說,一邊七手八腳地把攤上的飾物全都收到麻袋裡。
「你這是做甚!」罌面紅耳赤地瞪他。
「不做甚。」載神色倨傲,「為一貝爭執,無趣得很。」說罷,他讓從人把一包沉甸甸的飾物扛起,轉身走開。
罌看著他的背影,又好氣又無奈。
「跟上。」載回頭,語氣像召喚愛犬。
莫跟小孩鬥氣。罌心裡安慰道,片刻,邁步跟去。
「還要買何物?」載問。
罌的眼睛不停看著路旁,正想說話,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睢罌!」
她回頭,卻見人群裡擠出一個人來,竟是癸。
他滿頭大汗,一邊擦著一邊笑著說:「方纔就看到了你,你出來……」話才說一半,他看到載,忽然打住,滿臉驚詫。
「他也想逛集市,就偷偷跟了出來。」罌瞥瞥站在兩步外的載,訕訕地向癸解釋道,問他,「你怎在此?」
癸歎一口氣:「我是小史哩,如今王師出征,我要管巡街。」
罌頷首,笑道:「我看出征,那日見到宥,卻不曾見你。」
癸「嘁」一聲:「休提此事。出征原本有我,我父親卻找人將我換了。」
罌瞭然。
癸四周看看,又抹一把汗,煩躁地說:「我不可在此太久,還有事,日後去宮中尋你。」
說罷,他咧嘴一笑,又向載那邊一頷首,轉身走開。
「那是冊癸?」再度前行時,載似不經意地問道。
「嗯,」罌點頭,「如今做了小史。」
「你與他甚善。」
「尚可,他是好人。」罌說。
載瞟她一眼:「以後少與男子搭訕,一個王子婦笑語晏晏成什麼樣。」說罷,看也不看橫眉豎目的罌,昂首前行。
大雨一場接一場,大邑商的早晚漸漸開始變涼。
王師征伐的消息頻頻傳來,躍伐鬼方的收穫也陸續到達大邑商,成批成批,有時是各式貴重器物,有時是俘獲的奴隸。大邑商的人們很是歡喜,躍出征的事跡更是在街頭巷尾被爭相傳誦。
日子在喜訊和平凡中慢慢過去。
將近秋天的時候,商王受了風寒,沒多久,又開始牙疼。再往後,居然大病一場。
宮中上下緊張不已,貞人問卜的甲骨滿滿地佔了一個祭坑。所幸過了一個月,商王病癒,他走出宮室的那天,宗廟殺了兩百個羌人酬謝祖靈。
樹葉開始變黃的時候,宮中又開始忙碌。依照商王的吩咐,隆重祭祀後癸的日子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