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風從平原的北面吹來,帶著的森林和濕地的涼意,將大邑商的暑熱緩解了幾分。
城中的大教場四周,木柱茅草搭成的草廬中擠滿了人。
大邑商的王師武士們操練了半日,此時都圍在教場邊上看著空地中間的二人搏擊,鼓噪聲像沸騰的滾水,陽光下的空氣變得更加灼熱。
載手執去了刃的長戈,少雀則手執木刀,二人身著甲冑對峙著,蓄勢待發。
「載,使戈你不行,你我對調,我將刀給你。」少雀微笑道。長戈不如刀靈活,方才十幾個回合,載都落在下風,險些輸掉。
「誰不行。」載冷哼地抹一把汗,忽而目光暴漲,朝少雀左路揮戈攻去。
少雀不慌不忙,熟手地用木刀一下格住,表情不改:「這招你方才用過了。」
載不答話,卻也不將長戈收回,順勢抬腿朝少雀一掃。
少雀臉色一變,想後退卻已經來不及。右腳吃痛,他被載踢中,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上。
場邊圍觀的眾人爆出一陣大笑之聲。
「不算!不算!」少雀從地上起來,一邊吐著嘴裡的塵土一邊拍著衣服,氣得跳腳,指著他:「誰教你的下流招式?!」
「無人教我,自創。」載咧嘴一笑。
「胡鬧!」少雀橫眉豎目:「比試兵器怎可踢人?這次不算!」
載不以為然,收起長戈:「怎麼不算,誰說比試兵器不可踢人?」
少雀怒極反笑:「是麼?那就與我赤膊空拳比試!」說罷,他扔掉兵器,解開身上的甲冑。
圍觀的武士們看到此舉,再度鼓噪起來。
「載!肉搏!」
「少雀!上前!上前!」
二人的擁護者勢均力敵,場面嘈嘈喧鬧。
載看看那邊,回頭來看看少雀。他已經把甲冑下的短褐也脫了下來,陽光下,手臂和胸膛上結實的肌塊泛著油亮的光澤。
載心裡有些發虛。
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打得過少雀,可這麼多人在場,不好耍賴。
「赤膊便赤膊!」他頭一昂,無所畏懼地解開甲冑。
眾人更加興奮,吵嚷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把附近林子裡的鳥群也驚了起來。
「載!用力!勿後退!」兕任站在場邊築得最高的草廬中,朝喊教場中,看著那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明日就要啟程,兕方準備好了麼?」躍也看著教場中,少頃,問兕任。
「兕方登眾八千,兵車糧草皆已齊備。」兕任回過頭來,懶懶地倚在闌幹上,看看躍,「只待你這大史領王師會合。」
躍頷首。
他瞥瞥兕任,奇怪地說:「你不是最愛比武?今日怎站在此處?」
兕任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今日有些不適,且放過那些小兒。」他聲調一貫的拖著,淡淡道。
躍看著他,心裡有數。兕任好美色的名聲與好武一樣響亮,大邑商裡相好的女人也不是三個四個。昨夜宴飲之後,兕任轉眼就不見了影子,今天也是剛剛才見到他。
兕任若無其事,岔開話題:「我離開兕方時,父親讓我同你提結親之事。」
躍聞言,抬起眼來。
「結親?」
「正是。」兕任悠然道,「驪如今也有十六了,我父親上回來大邑商,曾與大王提過此事,大王說須憑你意願。」
「我同你說過,」躍斷然道,「我一向視兕驪如妹。」
「那是你。」兕任不以為然:「此事乃先王后與我父親議下,若非先王后早逝,你與驪如今說不定連王孫都有了。」
「那是過去的事。」躍冷靜地說,「你知道我母親當初與兕侯不過私下說說,並未立下婚約。」
兕任盯著他,臉色漸漸沉凝。
「是因為睢罌?」
躍目光一動,皺眉:「什麼?」
「你那點事瞞得過誰。」兕任冷笑:「躍,你看上誰不好,偏看上婦婀的女兒。你不知先王后當年多恨她母親,此事若傳出去,兕人都要說你……」
「你去找過她?」不等他說完,躍打斷,臉色陡然變得陰沉。
「緊張什麼?」兕任自知失言,卻面不改色,輕描淡寫,「不過問宮人指了模樣,過去說兩句話罷了。」說著這些,他仍覺得下身隱痛,不屑地補充道,「放心好了,那般悍婦送上來我也不要。」
看著躍的神色緩下一下,兕任趁熱打鐵,語氣頗帶著鼓動性:「躍,你總該為將來著想,自先王后離世,兕方眾人皆唯你是瞻。兕方雖遠些,可若論糧草充足,壯士勇武,井國也比不得。」停了停,他說,「我也不是說你不得要婦婀之女,你將來總有眾婦,驪不會介意。」
這話的意思明瞭,躍看著兕任,雙目無波。
「任。」過了好一會,躍長長地歎口氣,表情遺憾,「我與你相識這麼多年,本以為你知我即便沒有十分,也有五分。如今看來,一分也無。」
周圍的草廬中傳來眾人的嘩然之聲,教場上,載被少雀一個過肩,結實地摔在地上。
「嗯?」兕任期待的目光轉為愕然,「何意?」
躍拍拍他的肩頭,一言一語皆清晰:「我不想爭王位,睢罌於我,也必不是妾婦。」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廬。
兕驪跟著一眾世婦到府庫裡,奉王后之命,挑選裁製新衣的絹帛。
偌大的室中,各色布匹擺得滿滿的。掌布匹的典絲將幾十匹新織的布料取出來,在茵席上擺開。
「這些都是大邑商織氏新造的,」典絲道,「無論色澤用料,皆絕無僅有。」
世婦們將那些布匹一一觀看,對比品評。
兕驪立在世婦們中間,看著一幅又一幅的布料在面前展開,卻心不在焉。
想起方才在殿上的事,她心裡就一陣莫名的發惱,具體惱什麼卻說不上來。那女子平日不大出聲,兕驪一直認為她之所以能得到商王不過是靠著那張臉;至於躍,兕驪也覺得他是一時為美色所惑,那女子是婦婀的女兒,躍不可能會跟她長久。
可今日,自己稍露鋒芒,那女子就毫不客氣地出口反駁。那口齒和目光,並不是木訥軟弱之人所有。這細節雖小,卻教兕驪很不自在。就像高堤下的一道裂痕,她雖仍然自信滿滿,卻總覺得什麼地方埋藏著不可預知的凶險。
「……宗女?」旁邊世婦的聲音傳入耳中,兕驪一怔,抬起頭。
卻見眾婦都看著她。
「這雲雷紋與鳳紋,宗女以為如何?」世婦道。
兕驪看去,席上,一匹鳳紋白帛和一匹雲雷紋紅帛攤著。
「此二色絲帛俱佳,」兕驪看了看,笑笑道,「白帛無暇而流光,紅帛艷麗而雅致,何不皆呈與王后,燕服多色,也是妥當。」
世婦們聞言,皆稱讚這主意好,典絲亦歡喜,忙將帛布收起包好。
兕驪看著她們,心忽然定了許多。不知從何時起,她與這些世婦們在一起,最後定奪的總是兕驪。其中因由不消說,兕驪也明白得很。
是啊,她是兕侯和婦侈的女兒,對王宮的熟悉更甚兕方的家,連王后和這些世婦也覺得她將來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生婦。
而且,兕方還是先王后婦好的母國。
除了她兕驪,躍去哪裡找更般配的王子婦呢?
她怕什麼呢?
這樣想著,兕驪露出微笑,緊握的拳頭鬆開,上面掐著紅紅的甲印。
兕驪回到住所的時候,已經是午後。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兄長兕任坐在堂上,倚著一隻小几飲酒。
「你又白日飲酒,」她皺眉,「父親知曉了可要訓你。」說罷,伸手去奪兕任手中的銅杯。
手還沒夠著,兕任朝旁邊一讓,仰頭將銅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擔心你自己吧。」兕任掃她一眼,「躍若不肯娶你,怎麼辦?」
兕驪的心幾乎停了一下。
「什麼?」她看著兄長。
兕任的手仍舉著銅杯,臉上卻沒有半點玩笑的表情。
「躍不肯娶你。」兕任重複道,聲調一點波動也沒有,「他方才親口說的。」
兕驪愣在當下,眼睛直直。
「說什麼呢?」婦侈的聲音傳來,二人望去,她正從堂後走出來,「什麼不肯娶?」
「躍。」兕任淡淡道,「他無意聯姻兕方,亦無意爭奪王位。」
這話出來,兕驪的臉已經發白。她一言不發,忽然,站起身朝堂外跑了出去。
「嘖嘖……」兕任看著兕驪匆匆的背影,回過頭來,看到母親陰沉的臉。
「他這麼同你說?」婦侈沉吟,問道。
「一字不差。」兕任點頭,將一杯酒仰頭飲下,淡淡道,「父親恐怕要失望哩。」
「失望倒不至於。」婦侈瞟他一眼,望著堂外,冷笑,「還有辦法。」
兕驪上了牛車,就對從人說去王子躍的宮室。
從人雖狐疑,卻不敢有異議,趕著車就走到了宮道上。
那個日日縈繞在心頭的身影就在堂上。
躍正立在案前擦拭銅刀,頭微微低著,神色專注。
「王子,我有話與你說。」
兕驪氣息微喘,髮絲向腦後攏著,顯然方才趕得很急。小臣乙站在她身後,一臉為難。
躍讓小臣乙退下。
「何事?」他將銅刀放在案上,問道。
「王子不願娶我?」兕驪道。
躍早有預料她要問這個,神色不改,頷首:「正是。」
「是因為那夜?」兕驪臉紅,盡量平復語氣,目光委屈,「那夜我醉酒,確有不當之言,可絕無冒犯之意。」
「不是那夜。」躍深吸口氣,話語清晰,「驪,你當知曉,從當年相識,許多年來我一直拿你當親妹看待。」
「不是不是!」兕驪睜大雙眼,殷切地望著他,「王子忘了當年先王后與我父親之言?先王后說將來你我成人,兕方與王子仍要做一家……」
「那是當年尊長之意。」躍打斷道,盯著她的眼睛,「驪,你當知曉,從當年相識,許多年來我一直拿你當親妹看待。」
兕驪腦海一片空白,定定地望著他。
「回去吧。」躍輕聲道,說罷,將銅刀收起,就要離開。
還未轉身,兕驪卻雙手拉住躍的手臂。
「王子別走……」她望著躍,聲音哽咽,晶瑩的淚水如斷珠淌下臉頰,「許多年來,母親每回來大邑商,我都跟隨在後,即便路遠生病也無所怨言。人人都道我想做生婦,我亦從不辯解。王子,我並非想做什麼生婦,心中所念,乃是有朝一日能像先王后所言那樣嫁給王子……我知道王子喜歡睢罌,宮中多婦,我並不妒恨,只盼王子……只盼王子勿嫌棄兕驪……」
嚶嚶的聲音在殿中低泣,細碎而柔弱。
躍深深地吸了口氣。
「驪,你識得臣甲麼?」他說。
兕驪的呼吸微微一滯,抬起頭。
「不記得了麼?」躍繼續道,「宗廟的臣甲。前些時候將睢罌綁至宗廟,欲以加害,幸得載救下。」
兕驪望著他,猛然僵住,眼眶中的淚水還未淌盡,卻已經被陡然升起的驚懼填滿。
「回去吧。」躍淡淡道,將她的手拿開,轉身朝堂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