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朝住處走去,腳踏在地上,陡然變得輕快。
「王子說,明日西牆下,他亥時過來。」
剛才小臣的話徘徊在腦海,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亥時……她望望頭頂,天色雖已經變暗,卻仍覺得到亥時還要等上許久。
「宮正……」庖人端著一隻陶盤從廚房裡出來,看到罌,愣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怎麼了?」正在灶旁吃食的兩個囿人不解地問。
「我方才似乎看到宮正在笑。」庖人說。
「笑?」兩個囿人相覷,一人想了想,道,「莫非氣頭過了?」
「那可好。」另一人抹著嘴道,「這幾日過得心驚,她笑了,我等也好鬆口氣。」
「你想得美!」庖人笑罵道,「你以為她是你家婦人,夜裡吹燈哄過就好?婦仟如今都看她臉色,我等不小心些,將來還有笞條等著!」
那囿人想起兩日前笞條,不禁寒了一下,繼續低頭吃食不再出聲。
日頭當空,原野上,滿是植物在熱浪中曝曬過的味道。
幾百的商人武士將狩獵的樹林草地三面包圍,留個豁口,擊鼓呼喝。棲息的飛鳥走獸受驚,逃命一樣紛紛衝出來。
豁口外,上百兵車列陣排開,商王早已率著一眾貴族等候在此,旌旗迎風張揚,銅製兵刃閃閃發亮。見得禽獸奔出,商王身後的司馬吹起長角,只聽控弦聲聲,一時間飛矢如雨,無數鳥獸在奔跑中前仰後翻。
血腥的氣味隨風瀰漫,貴族們愈加興奮,鼓角聲持續轟鳴,他們驅車奔起,或圍堵猛獸,或追逐群鹿,喧囂的聲音似乎把大地也隱隱震動。
男人們的危險活動並沒有妨礙到貴眷們的觀瞻。
狩場不遠,粗大的木柵圍起堡壘一樣的兩個巨大的圓圈,中間停滿了車駕牛馬。更多的大邑商貴族男女身著繽紛的衣飾,在各式車蓋和羽扇的蔭蔽下觀望著原野中的殺戮。每每大獸倒下,都有人大聲喝彩。
罌坐在一輛不大的牛車上,她的前面,幾輛裝飾隆重的馬車並排停著,上面的貴婦戴著華麗高聳的頭飾,她要坐直身體昂起頭才能稍稍看清遠處的情形。
在這群金光閃閃的貴眷們中間,罌的頭上即使插著睢國的金笄,在他們之中也仍然顯露出十分不和諧的簡樸。
周圍,不少人側目,幾名年齡相近的貴族女子一直在瞄她,時而交頭接耳。
造成這情況,並非罌的意願。
她今日一早起來就忙裡忙外,準備迎接商王來棠宮的東西,唯恐有所遺漏。
沒想到,一切都打了水漂。
商王昨日才回到大邑商,今日又臨時興起,一大早就帶著一眾貴族出郊外狩獵去了。
帶話來的小臣駕著一輛牛車,對罌說商王有令,讓她也跟隨去狩場。於是,嚴陣以待的工作變成了出遊,罌坐在牛車上,一路走出大邑商來到這裡。
今日來觀獵的人當中,大概只有她一個人的身份是宮正。罌看著四周的華服美衣,心裡估摸到。
一陣驚呼聲傳來,前面幾名貴婦指指點點。
罌跟著望去,只見被陽光映得耀眼的草坡那邊,一個碩大的野獸身影正奔跑而來。罌把手搭在眉毛上,看了一會才認出來,那是一頭身形龐大的犀牛。它也許是被武士從河灘那邊趕來的,明顯已經被激怒,橫衝直撞。
行獵的貴族們早有人看到犀牛,幾輛馬車正朝它飛馳而去。罌的視線落在奔得最快的那輛車上,瞬間看到上面挺括的身影。
躍一手操縱韁繩,一手握著長矛,縱車向著犀牛直直衝去。
「呀!」那馬車的影子與犀牛幾乎相疊的時候,前面的貴婦口中驚呼,幾乎掩面。
罌的心也剎那跳到了嗓子眼。
陽光仍然刺目,馬車的影子依然奔馳向前,犀牛卻已經嘶叫著倒地,身上直直地插著一根長矛。
人群中頓時爆出一陣叫好之聲。
罌的心回落下來,仍咚咚作響,這才發現身上起了一層冷汗。
正想著再看,忽然,她耳邊響起一個悠悠的聲音:「嘖嘖,我就知道是你。」
罌訝然回頭,卻見一個身著戎裝的男子立在身後,那面容俊秀而熟悉,竟是冊癸。
難得遇到熟人,罌又驚又喜,打量著他的裝束,「冊癸!你怎在此?」
「我為何不可在此?」冊癸對她的反應似乎很滿意,優雅地昂首微笑,「還有,我已不是作冊,你該叫我小史癸。」
多了個熟人,似乎並沒有給罌的處境帶來更好的改變。相反,癸這張臉似乎許多人識得,不時有人遠遠朝他打招呼,接著,目光投向罌,更加疑惑。
一直瞄著罌的那幾名女子也有兩三人認得癸,目光殷殷地行禮。
癸面帶微笑,一一還禮,卻一直站在罌的身旁。罌很滿意,這個傢伙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見色忘友。
「你怎成了小史?」等他跟周圍一圈人打完招呼,罌迫不及待地問。
癸笑笑:「這你就不曉了,在你來廟宮之前,我家中就已經打點此事,這兩日才離開廟宮。」
原來如此。罌頷首。
史在這個時代是軍職,商人認為國事唯祀與戎,征伐不斷。貴族們想要出人頭地,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加入王師。
「小史好當麼?」罌問。
「嗯?」癸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訝異於她的孤陋寡聞,「你知道小史是做什麼的?大史率師征戰,輔佐之人,就是小史。」說著,他眉眼間滿是意氣風發,「我家中若算上族叔伯,一共出過二十八位小史,你說有大邑商有誰能比我更勝此任?」
罌訕笑。
她記得當初自己剛來的時候,癸跟她說起大邑商作冊的好處也是這般語氣。
「冊宥呢?」罌又問,語氣惋惜,「你與冊宥交好,如今離開廟宮,想來很是不捨吧?」
「冊宥?」癸表情輕鬆,像是在談論一個遙遠的名字,「忘了說,他如今也不是冊宥,你下若見到他,該稱他小史宥。」
看到罌的滿臉訝色,癸笑笑,補充道,「他這事比我打點得還早,去年就定了。」
罌啞口無言。冊癸此時的樣子,就像一隻成功傍了主人的哈巴狗那樣洋洋得意。
她發現包括自己在內,這三個人都換了工作,而且都算升了職。當然區別也有,小史比宮正強多了。她想起自己那點來之不易的加薪,問癸:「你二人如今成了小史,每年幾貝?」
癸想了想,不大確定:「我也不記得,似乎聽過宥說,有一朋五。」
罌的表情登時被擊潰。
可恥的貴族。她白了癸一眼,轉過頭去。
二人這邊說著話,忽而聞得狩場那邊響起鳴金之聲。觀眾們一陣歡呼,待望去,原來狩獵結束,商王準備頒獵了。
罌望見兵車在鳴金之聲的召喚下,紛紛齊聚,重新列陣。湧動的車馬和人影之中,她看到了少雀和載,凝神再望,躍的身影落入眼中,卻一晃又不見了。
武士們將貴族們獵獲的野獸屍體抬過來,整齊地擺放在地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商王身材魁梧,立在他的六馬大車上,疾風將他的兩袖鼓起,頭上金冠耀眼。即使距離有十幾丈,罌也看得清那張臉上的笑容。
第一個受頒的當然是躍。
他獨自獵獲了一頭犀牛,當他從陣列中出來,許多人大聲叫好,罌聽到那些年輕的貴族女子們一陣激動的嘰喳聲。
她伸著頭,躍站在地上,模樣比方才看到的清晰多了。他身著短衣,外面套著甲冑,壯碩的身形在地上投著長長的影子。
「嘖嘖,你看你看。」癸在旁邊冷笑道。
罌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卻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商王身旁,竟是兕驪。躍上前時,她笑吟吟地將一隻銅爵奉上,躍接過,仰頭飲下。
又是一陣叫好之聲。商王撫鬚,兕驪望著躍,笑靨如花。
下一個上來受頒的人,面容卻是全然陌生。那也是一個年輕人,看起來跟躍相差不了多殺,身著皮甲,辮發高高束在頭頂。
「那是誰?」罌問癸。
「兕任。」癸說,「兕侯長子,將來要繼位的。」
原來是兕驪的兄長。罌又問,「怎從前不曾見他?」
「你不知麼?」癸說,「兕任率師伐東夷,獲俘兩萬人,才回到大邑商。大王這次行獵,為的就是招待他呢。」
罌瞭然。
「兕任武力很強麼?」過了會,她狀似隨意地問。
「嗯?」癸看看她,笑了笑。
「比王子躍是差了點,」他說,「可王子躍往下數,第二個便是他了。」
罌沒說話。
頒獵那邊,兕驪又盛起一爵酒,捧到兕任面前。
兕任接過酒,同躍一樣仰頭飲下。似乎有人說了一句什麼,包括商王在內,那邊的人都笑了起來,兕驪的面容尤其燦爛。
罌望著那邊,雙目靜靜。
日間的熱氣在晚風的吹拂下漸漸散去,黃昏來到,月上梢頭。
棠宮中無事,眾人早早地各自歇息去了。
亥時還沒有到,罌就來到了棠宮的西牆。
這裡有一扇側門,罌走過去,藉著月光撬了撬門閂,一切正常,是可以開的。
就在這裡等著吧。罌心裡道。
蟲鳴聲高高低低,夏夜的庭院裡並不寂寞。罌沒有點松明,附近草叢裡蚊子不少,老聽到它們的聲音在耳邊圍繞。罌一邊用袖子揮掉那些討厭的聲音,一邊還要盯著地上。西牆這邊平日很少人來,草長得高,罌可沒有忘記上次那條大蛇。
正思索著,忽然,她聽到窸窣一聲,轉頭,卻見不遠處的牆頭上翻下來一個人影。
「罌?」躍的聲音在一片蟲鳴之中格外悅耳。
「躍。」罌忙走過去,看著那勾勒在月光下的英俊輪廓,又訝異又好笑。有門不走偏要翻牆,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幽會戲碼。
躍低頭,拍乾淨身上粘到的枯葉灰塵,皺眉道:「這麼髒,棠宮囿人也太懶了些。」
與白日裡見到甲冑戎裝不同,躍此時穿著輕便雪白的絺衣,確實容易蹭髒。
她忍住笑,問:「怎不走側門?」
躍說:「我不知你在何處,又怕敲門驚動他人,便翻了進來。」說罷,他把袖子拍乾淨,轉過臉來,月光下,雙眼看著罌,唇間含笑。
忽然,他的身形的陰影籠來,罌被一個結實而溫熱的懷抱用力抱起。
他的臉頰帶著汗氣的黏膩,罌想躲開已經來不及,無奈地捶一下他的肩頭,卻又「咯咯」笑起來。
躍也笑,抱得愈加緊。他的臉貼在罌的鬢邊,聞著沁入鼻間的淡淡幽香,深深地吸了口氣。
罌忽而聞到躍的身上有些酒氣,問:「你飲酒了?」
「嗯。」躍答道,「父親狩獵歸來,要祭祀宴飲……」他話音才落,脖子上忽然被罌的巴掌拍了一下。
「有孑孓呢。」罌把手掌張開讓他看。
白皙的掌心映著月光,上面赫然一塊紅紅的蚊子血。
躍訕然。他看看周圍,也意識到這個地方的確不是什麼獨處的上佳之地。
「出去麼?」他放開罌,問道。
罌目光動了動,一想,卻搖頭,「宮僕不知我去向,若有事可不好。」
躍訝然,低笑道:「你這宮正倒是稱職。」
罌不以為然:「這是工作,自當嚴謹。」她打定主意,道,「去我室中。」說著,拉著躍朝宮室那邊走去。
白棠仍然在庭院中綻放,月下浮動著淡淡的清香。
躍跟著罌一路沿著迴廊來到她的居所,心中明瞭。這裡是棠宮後/庭的廂房,與宮僕們的居所隔著前殿和迴廊,夜裡很是清靜。
他看著簡樸卻整潔的廂房,忽而想起那時在驪山,罌沒有猶豫就用山洞交換了躍的食物,還把一半草鋪讓給了他。如今也是這樣,外面有孑孓,罌二話不說就帶著躍進了自己的居所。
躍抱臂站在門口,看著在室中又是鋪茵席又是斟水的罌,心中有些奇異的感覺。這女子似乎無論何時都這樣淡定,許多年長於她的女子都比不得。
「怎不入內?」罌忙完,看到躍還站在門口,訝異地問。
躍莞爾,掩門走進來,在茵席上坐下。
罌把案上的水盞推到他面前:「喝吧。」
躍拿起,一口飲下。
罌還想說什麼,躍放下水盞,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攬了過去。
汗氣混著酒氣的味道又噴在脖子間,罌被那雙臂箍著橫在他懷裡,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掙扎不脫。
「放我坐起!」她面紅耳赤,急急地打一下躍的手背。
躍卻紋絲不動,只把頭埋在她的頸間:「想我麼?」
「嗯。」罌說。
「『嗯』是什麼?」
「想。」罌啼笑皆非。
躍咧開笑臉,這才放她坐起,卻不鬆手,仍將一隻手臂摟著她。
「棠宮好麼?」躍看著她整理衣襟,問道。
「尚可。」罌說罷,轉而露出鬱悶之色,「就是閉塞了些。」
躍知道她會這麼說,笑了笑,在她肩上拾起一縷剛散下的頭髮,看著柔亮的髮絲繞在指間:「棠宮與別處不同,從很久以前起,就連我兄弟三人也不許隨意進來玩耍。」
罌怔了怔:「為何?」
躍看著她,聲音和緩:「因為這是父親為你母親造的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