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望著那身影,雙目定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身體新愈,怎坐在此處?」躍走進來,看她坐在階上,皺皺眉頭。
「你怎在此?」罌不答卻問。
躍唇邊揚起微微地笑意。
「我怕我不來,你又被誰劫了去。」他輕歎口氣,緩緩道。
罌抬著頭,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高高的身影擋住了月色,流利的輪廓邊上泛著柔和的暈光。
夜風和緩而溫暖,帶著附近花樹的馨香,似乎能沁入心間。
「我又不是稚子。」罌窘然,輕聲嘟噥道。
耳邊傳來躍的低笑,他身形移開,在罌的身旁坐了下來。
「你在做甚?」他問。
罌指指天空:「看月光。」
躍看看她的手指,那裡仍夾著半截草梗。他想起當初在驪山時,罌的手裡也夾著草梗,不禁莞爾:「你為何愛咬草梗?」
「嗯?」罌看看指間,笑了笑,「習慣罷了,可消遣。」
「消遣?」躍眉梢揚起,有些不解。
罌莞爾,從袖子中拿出一截新的來,遞給他。
躍將那草梗拿在手中,看了看,正要往嘴裡塞,罌卻開口道:「不對。」說著伸手過去,將那草梗夾在他指間。
躍訝然。
罌看著他,把自己的草梗放到唇間,輕輕吸了一口。
躍神色疑惑,照著她的樣子,也把草梗一端含在嘴裡,試探地吸氣。
空氣帶著草梗的味道,淡淡的。
「就這麼吸?」躍問罌。
罌點頭,看著他大惑不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麼?」躍問。
「無事。」罌搖搖頭,卻仍然止不住笑,月色下,雙眼彎著弧度,光澤清亮。
躍也不再問,看著罌,唇角不禁揚起。
他抬頭望望天空,道:「我知道一個去處,看月光最好。」
「何處?」罌問。
躍卻不答,笑容神秘:「你去麼?」
罌望著他,片刻,笑笑地點頭。
夜還不深,街道上的風中仍帶著白日裡的溫度。
罌頭一回乘馬車,她兩手扶軾,望著前方。粗大的松明火把插在車旁,馬蹄聲有力而清脆,風迎面吹來,她能感覺到鬢邊的髮絲被微微扯動。
躍坐在馭者的位置上,兩手操縱韁繩,熟稔而輕鬆。
罌看著他的後腦,視線順著修長的脖頸,落在寬闊的後背上。躍身著半袖短衣,隨著雙臂動作,罌能看到衣料下健壯起伏的肌理。
「就快到了,你勿著急。」似乎察覺到罌的沉默,忽然回過頭來說。
四目相對,罌怔了怔,隨即笑笑:「嗯。」
廟宮附近並無民居,馬車走了長長一段,前方走來一隊夜巡的武士。
他們看到馬車,緩下腳步,待看清車上的躍,皆露出訝異之色。
躍朝他們微微頷首,不待他們行禮,馭車馳過。
罌回頭,街道上沒有路燈,那些人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道路雖黑暗,躍卻駕輕就熟,絲毫不曾放慢。沒多久,罌看到月光下,宮殿和高台巨大的輪廓出現在道路前方,不禁訝然。
「要去王宮?」她問。
「也不算。」躍答道,「這是先王盤庚遷來大邑商之初營造的宮室,你還不曾來過。」
罌望去,隨著馬車漸近,宮城牆上的燭燎已經清晰可辨,並不如之前見過的王宮宮門那樣輝煌。
守衛宮門的武士也並不多,躍才近前,他們急忙奔下來將城門開啟。
「王子。」武士們向躍行禮,看到車上的罌,不約而同地露出詫異之色。
躍仍然頷首,沒有停駐,直接駕著馬車馳入了宮城之中。
罌坐在車上,四處張望。
燭燎的光照中,只見盤庚宮城的宮道並不如之前去過的王宮那樣寬闊,也沒有壯觀的衡門,卻是一樣的高牆重簷,遠處,一座高台矗立在月光下,尤為顯眼。
「這邊宮室狹窄,」躍解釋道,「自盤庚之後,歷任天子擴建宮室,你先前看到的都是先王小辛之後新修的宮城。」
「原來如此。」罌頷首。
許是冷落了很久,他們沿著宮道暢行,一路上並不見什麼人。高牆和屋簷的身影在眼前變換,月光時隱時露,走過一段之後,罌忽然發現面前陡然開闊,竟是個廣場。
她望去,只見一條長長的石道延伸向前穿過廣場,盡頭,一座高台矗立,像山峰一般直指夜空。
另有兩處較矮的高台聳立在廣場兩側,馬車經過,像走在山谷之中似的,聲音愈加清脆響亮。
離高台還有幾十丈的時候,躍將馬車停下。
「這是先王的高台,車馬不可驚擾。」他對罌說。
「你說的地方就是這高台?」罌問。
「正是。」躍笑笑,卻看著她,「想去麼?」
罌亦笑,點點頭,從車上下來。
躍將馬車拴在一根石柱上,取下松明,與罌一道步行向前。
月亮掛在頭頂,似乎又明亮了一些。二人的影子映在空曠的廣場上,與三面竦峙的高台相比,顯得如此渺小。四周除了他們,再無別人,呼吸都清晰可聞。待走到高台下,罌抬頭望去,只見磴道層層疊疊,如凌空一般。
躍率先踏上石階,轉過頭,朝罌伸出一隻手來。
「磴道陡峭,你攀行恐要費力。」他說。
罌猶豫了一下,望望前方,伸出手去。
躍即刻把她的手握住,笑了笑,帶她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溫暖而厚實,罌的手被裹在裡面,只覺莫名的安心。
罌第一次登高台,腳踏在上面,只覺躍說的倒不是虛言。這磴道上的每個階梯都比她從前攀過的要高一些,才走一段,她就覺得腿上有些吃力了。
「累麼?」躍發現罌慢了下來,回頭問道。
「還好。」罌笑笑。
躍把腳步放緩了些。
「我幼時常常來登這高台。」躍一邊走著,一邊說,「那時我總想像父親那樣在高台舞干戈祭祀先祖,便常常夜裡獨自來練。」
罌詫異地望著他:「後來呢?」
躍莞爾:「後來,有一回臨到祭祀,大巫跌傷了腿,我自告奮勇去做大巫,父親終於應允。」
罌也笑起來。
她發現躍這個王子當得與她想像中不大一樣。他識文能武,且不嬌生慣養。即便扔到驪山那樣的深山老林裡,他也能獨自生存;而在大邑商,像擔任巫舞之職這樣的小事,躍也會憑著自己的努力去爭取。
心裡生起些異樣的感覺,罌看著躍的側臉,忽然覺得那結實的臂膀上承載的東西,比她想得要多。
「快到了。」愣神間,她忽然聽到躍出聲道。
罌抬頭望去,果不其然,高台的頂端就在前方。
躍露出笑容,帶著罌加緊腳步,沒多久,眼前一片空曠,二人攀上了高台寬闊的平頂。
夜空籠罩在頭頂,寬闊無際,像穹廬一般。月亮也似乎放大了許多,觸手可及。深邃的天幕中,星光璀璨,雖有月光皎皎,卻仍能看到銀河在天空中鋪陳而過。
罌喘著氣,望向躍,不掩驚喜。
躍也露出笑意,月光下,神采柔和。
罌再向四周望去,地面漆黑,辨不清林苑和街道,遠處高台和城牆上的通明燈火卻能望見,與這邊遙遙相對,像大海上的一座座燈塔。
「坐下吧。」躍指指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對罌說。
罌頷首,同他一起走過去。
她發現大石邊上有些東西,湊過去看,卻是一副干戈。它們都是木質,似乎在這裡放了許久,風吹日曬,幹上面的朱漆都幾乎剝落光了,戈上的利刃也不見了蹤影。
「這是你的?」她問躍。
「嗯。」躍點頭。
罌把那干戈拿起,饒有興味地看了看。
「躍舞干戈是何模樣?」罌笑著問躍。
躍看著罌:「想看麼?」
罌雙目一亮,點點頭。
躍笑笑,把松明放在地上,從罌的手中接過干戈,轉身走到兩三丈外。
罌在石頭上坐下,睜大眼睛望著他。
躍一手執干,一手執戈,斂容踞地而立。四周寂靜,忽然,他沉沉地大喝一聲,起勢而舞。
沒有鼓樂,沒有喝彩,躍的動作卻有板有眼,腳踏在地上,自成節律。
月亮掛在頭頂,躍舞姿矯健而熱烈,將干戈如風一般。
「萬乎!」躍盯著罌,大聲吼道。洪亮的聲音在空中擴散開去,似遠遠傳來回聲。
罌笑起來,雙目卻一瞬不移,只覺那身影映在空曠而璀璨的天幕下,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松明的火光在風中「辟啪」地搖曳,躍的影子在地上映得繚亂,舞姿卻愈加賁張。光影中,他手足動作越來越熱烈,似乎連迎面吹來的夜風也帶上了灼人的溫度。
罌望著他,只覺那舞似乎真的帶著巫術,把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攝了去,心也隨著那節奏隱隱擊撞。
「萬乎!」躍的舞步越來越急,剎那間,戛然而止。
那動作定格在最後一瞬,躍的雙目炯炯明亮,胸膛起伏著,汗水在他的臉上和脖頸間泛著光澤。
「好!」罌用力地鼓掌,大聲喝彩。
躍咧嘴笑起來,火光中,霞紅的顏色從臉頰漫到了脖子根。
「好看麼?」他一邊喘氣一邊走過來,用臂上的半截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水。
「好看。」罌笑著點頭。
躍的臉似乎更紅,兩隻眼睛仍注視著她的臉。
罌看他大汗淋漓,伸手往袖中找巾帕,卻沒有找到。
「出來匆忙,不曾帶布帕。」她抱歉地說。
「無事。」躍不以為意地再抹一把額頭,在大石上坐了下來。
罌看著他,問:「你方才舞的是萬舞?」
「嗯。」躍頷首。
罌瞭然。
商人的萬舞她知道,以模仿蠍子的勇武好鬥之姿而得名。這個舞在莘國算是家喻戶曉,傳說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萬舞引誘有扈氏的婦女,卻在與有扈氏女幽會的時候被女子的族人殺死,引發一場大戰。
罌亦莞爾。她剛才看躍的萬舞都覺得陽剛熱烈,有扈氏女會心動倒也不足為奇。
「躍舞得甚好。」她由衷地讚道。
躍看著她,胸膛起伏。忽然,他低下頭,將手在懷中探了探,片刻,拿出一樣物事。
罌看去,一愣。那物事不是別的,正是躍的那塊玄鳥。
「你那時將此物落在廟宮,載將它轉交給了我。」躍開口道,他注視著罌,嗓音低而清晰:「罌,睢邑之言,我如今再問你心意,你可會應允?」
罌的心像被什麼觸了一下,看著躍,臉登時騰騰地蹭起熱氣。
躍與她對視,一瞬不移。
罌看向躍的掌間,那玄鳥潔白依舊,泛著細膩的光澤。
「罌?」躍等了一會,看罌不動也不說話,出聲喚道。
罌抬起眼睛。
「躍,」目光相觸,她遲疑了片刻,問,「躍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躍怔了怔。
罌覺得這話題實在艱難,沒再開口,只看著他。
躍似乎明白了罌的意思,臉上的神色微微凝住。
他沉默片刻,道:「我母親去世時,我只有九歲。我只記得母親為人開朗,總是在外征戰。」停了停,又道,「我也見過你母親,雖已記不得容貌,她與我母親之事卻聽過一些。」他看著罌,「你所慮者,就是她二人之事?」
罌抿抿嘴唇:「算是。」
躍緩緩吸口氣,像壓抑了許久。
「罌。」他轉過臉來,神色又好氣又好笑,「我在睢邑之時,便已知曉你母親是婦婀。他們彼時恩怨已是煩惱,如今你我再續,豈非自取其擾?」
「你不介意?」罌問。
躍不耐煩:「我若介意,當初怎會問你願不願隨我來大邑商?」
風柔柔拂在頰邊。
罌望著他,唇邊慢慢漾滿笑容,雙目柔光瀲灩。
「笑甚?」躍狐疑地看她。
「我想起了一句詩。」
「詩?」
罌不言語,卻伸過手,從他手中將那玄鳥拿了過來。
躍的目光頓時停住,片刻,盯著她,瞳仁如火光般閃閃。
罌望著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做甚?」躍不解。
「過來。」罌說。
躍狐疑地看她,臉上卻莫名地發起熱來。少頃,他將身體動了動,才湊前一些,罌的臉卻已到咫尺。
馨香的氣息淡淡,像風一樣,躍的眼前一暗,唇上觸到一片溫暖的柔軟。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風中似有呢喃的語聲傳來,在耳邊久久徘徊。
罌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記不清內容是什麼,卻無比的滿足。
她醒來的時候,外面的蟬鳴已經叫得山響。
窗外的天光白花花的刺目,罌不禁瞇起眼睛。她正想伸個懶腰,看到枕邊的玄鳥,忽而一怔。
昨夜的事浮上腦海。
月亮、高台、那個起舞的身影。她對躍念詩,然後……
熱氣蹭上耳邊,罌望著上方烏黑的橫樑,雙目定定。怔忡了好一會,她連忙起身穿衣,一把將玄鳥塞到衣服裡,打開房門。
太陽已經灼灼地曬在頭頂,罌抬頭望了望,竟快到午時了。
「冊罌。」一名正在打掃庭院的巫女看她出來,笑道,「你起晚了呢,冊宰會罵你麼?」
罌這才想起今日要去抄眷,忙到井邊打水洗漱。
「不急,冊宰又不曾來催你。」另一名巫女笑道。
罌衝她笑笑,手上的動作卻愈加麻利。
待她匆匆來到作冊的殿堂,冊宰已經站在庭前,看到她,臉色嚴肅。
「冊宰。」罌行禮。
冊宰淡淡地應了一聲,看著她,道,「你有傷新愈,下不為例。」
罌答應,向他再禮,趨步走開。
堂裡,冊癸正毫不例外地跟冊宥說著話,見到罌進來,打了個招呼:「冊罌。」
罌也打個招呼,在位子上坐下來。
「今日好麼?」冊癸湊過來,關心地問。
「無事。」罌笑笑。
「用食不曾?」
罌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吃早餐。
冊癸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嘖嘖」兩聲,丟來一小包糗糧。
罌接過,對他感激地一笑。
好不容易坐下來,她一面嚼著糗糧,思緒卻忽而飄回昨夜。
二人的對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覆覆地回想,罌想著那時候躍的神色,不厭其煩。那時的心情,現在想起來仍然猶在其境,心陣陣地發飄,臉上也起了熱氣。
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那麼大個人了,如今的心思竟然跟小女生初戀一樣,明明也不是第一次……
她深吸口氣,放下糗糧,從案上翻開一隻牘片,開始工作。
上面的字寫得高低錯落,像一個個小圖章,罌盯著,腦海裡卻又出現了躍的臉。
他在做什麼?起身了麼?
「冊罌,小臣方才又給你送了一摞簡牘。」有人道。
罌應了一聲,拿出一張空牘。
他昨夜睡得好麼?
她想寫字,卻發現還沒有調膠墨,連忙去取工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昨夜她吻躍的嘴唇,他竟然愣了好一會,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很值得探討。
躍不會接吻?
是沒有經驗?還是這個時代的人還不懂?
她認真地想了想,自己似乎還從來沒發現過這裡的人有過接吻的舉動。可是再想,她又覺得躍應該是懂的。不然他為什麼在自己親過他以後,突然把她抱起來,高興得瘋了一樣地在高台上轉圈?
想到這些,罌的耳朵又開始發熱。
躍那時抱著她,好久都不肯鬆開。若不是松明即將燃盡,她懷疑躍會一直同她待到天亮。送她回廟宮的時候,二人也在庭院門外逗留了許久……
「……冊罌!」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罌轉頭,看到冊癸疑惑的面容。
「傻笑什麼?」冊癸瞪她,「冊宰在叫你!」說著,示意地讓她看庭中。
她望去,果不其然,冊宰站在那裡,朝她招手:「冊罌!」
罌連忙應一聲,起身走出去。
「冊罌,」冊宰看著她,神色複雜,「來見生婦。」
罌訝然,抬頭,這才發現兩丈外立著一個婦人,那面容,正是昨日從載的宮室出來時遇到的婦侈。
「冊罌麼?」婦侈神色和善,看著她。
「正是。」罌向她一禮。
「冊罌,」婦侈緩緩道,「大王命我來接你。自今日起,你到棠宮任作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