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堂上鴉雀無聲。
載看著那伏在丈餘處的身影,驚詫難言。他看向對面,躍似乎也全然不曾預料到罌的這般舉動,雙目定住。
「哦?」商王看著罌,面上仍帶著淡笑,道,「睢罌,既是王子帶你來此,便無煩擾之說,何以輕言卑微?」
他話語仍然和緩,卻透著犀利的氣勢。
罌只覺心跳幾乎蹦到了喉嚨眼,卻毫無退意:「並非輕言。大王家宴,同席者非王子貴眷莫屬。罌作冊之身,於情於理,皆無恰當之處,罌是以請退。」
「好個是以請退。」商王還未開口,一個輕輕的聲音響起。
婦妌坐在商王旁邊,看著罌,唇邊含著冷笑:「大王今日親自來此,這王家宴席,莫非還請不起你麼?」
「王后明鑒。」罌不卑不亢,「冊罌雖低微,卻自幼知上下有序,不敢僭越。」
婦妌眉頭皺起,正要出言訓斥,商王卻抬手將她止住。
「睢罌。」商王神色不改,目光卻似多了些意味,「你總自稱冊罌,莫非想一直留在廟宮?」
這話出來,載的心微微提起。
看向罌,她仍低著頭,身體一動不動。
「請大王成全。」片刻,只聽她低低道。
商王盯著她,目光深沉不辨。
「去吧。」少頃,他淡淡道。
罌終於抬起頭來,秀美的臉龐上,雙目平靜。
「多謝大王。」她再禮,起身後退。
轉身時,她忽然瞥見坐在不遠處的躍。
光照淡淡地映著他的側臉,四目相對,那雙眸依舊明亮,神色卻似交雜難言。
心頭似乎掠過什麼,如風一般柔軟而無形。罌的目光停駐片刻,轉頭向堂外走去。
厚實的牆壁將堂上的一切隔絕在身後,罌走到廊下,望著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前庭,胸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腿有些發軟,罌鬆開一直捏緊的手心,登時一陣清涼。
廊下侍立的臣僕見她出來,臉上露出疑惑之色。罌看看四周,斂起表情,快步地走開。
才回到側室,不久,一串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罌望去,保婦帶著兩名婢女走了來。
「媼。」罌心裡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向保婦一禮。
「冊罌,」只聽保婦開口道:「事已至此,你不可再居宮中。」
罌微笑,答道:「冊罌知曉。」說罷,她從案上捧起一疊整齊的衣物,上面放著首飾,道,「這些都是宮中之物,罌多日叨擾,心中感激,現下如數歸還。」
保婦看著那些物品,又看看罌身上的舊衣,沒有說話。少頃,她借過那些衣飾,讓侍婢收起,命她們退出門外等候。
室中只剩保婦與罌二人。
保婦的目光依舊注視著罌,卻微微變幻,片刻,輕輕地歎了口氣。
「昨日王子到大王宮中,今日大王與王后親自過來,我就知曉大王心意如何。」她緩緩道,「冊罌,大邑商貴眷眾多,想成為王子婦的女子更是無數,你距此一步之遙,為何退卻?」
罌淡笑,道:「冊罌孤獨於世,從無貴眷之志,王子於我乃救命恩人,豈可借此攀附?大王錯愛,冊罌心中感激,卻實不敢受。」
保婦聽著她的話,神色平和無波。
「你心中所想,果然如此?」過了會,她問。
罌訝然,看著她的雙目,張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保婦沒有問下去,少頃,卻搖搖頭道:「你這倔強神氣,倒是同你母親一模一樣。」
罌心裡一動:「我母親?」
保婦卻不再說話,笑了笑,轉身走出門去。
罌住進宮室的時候兩手空空,走的時候也沒有多餘的東西。
庭院裡靜得很,估計商王他們還在堂上,也沒有四處走動的僕婢。保婦派了一名小臣過來,帶著罌走出載的宮室。
王宮裡的宮道長且筆直,日頭燦燦,宮牆和高台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走到一處道口的時候,前方走來一隊人。罌望去,只見幾名宮僕走在前面,手中捧著各色物件,兩名婦人走在後面,低聲交談著,時而笑語聲聲。
將至面前時,罌瞥去,卻見那兩名婦人之中,一個是兕驪,另一個三四十歲年紀,面貌端正,衣飾雍容。
照面時,兕驪看到罌,目光似一閃,忽而停住話語。
引路的小臣見到她們,忙停住步子,向她們行禮:「媼,宗女。」
年長的婦人看著小臣,神色和善地頷首,片刻,又看向罌,視線在她的臉上微微停駐。
「小臣何往?」她問道。
小臣答道:「我奉宮中保婦之命,送冊罌去廟宮。」
婦人又看向罌,笑意淡淡:「原來如此。」說罷,她收回目光,繼續與兕驪朝前方走去。
小臣等她們走出丈餘遠,才領著罌繼續走開。
罌覺得小臣對那婦人的態度恭敬,忍不住問:「小臣,方才貴婦是何人?」
小臣回頭看她一眼,有些詫異:「你不知麼?她可是婦侈。」
「婦侈?」罌愣了愣,又問,「她是兕驪的母親?」
「正是。」小臣道。
罌明白過來,她就是冊癸說的那個兕侯的妻子。
無論莘國或者睢國,在大邑商的生婦總被人們當作某種憧憬而津津樂道,原來生婦就是這樣的麼?罌心裡想著,不禁再看去。
才回頭,她忽然發現兕驪也正回頭望著這邊,目光相接,她卻很快轉頭回頭去。
她在看自己麼?罌心裡訝然,轉過一處宮牆,那隊人影再也不見。
罌回到廟宮,除了冊宰和冊癸,其他人看到她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詫異。
小臣將冊罌交給冊宰之後,就行禮離去了。冊宰站在庭中看著罌,神色平靜,目光卻不掩驚訝。
「你……」他看看四周,低低咳了咳,「就回來了麼?」
他言語婉轉,似有所指。
罌笑笑,瞥了瞥殿堂上遠遠朝這邊招手的冊癸,頷首:「回來了。」
「還留在廟宮?」
「正是。」
冊宰疑惑地看她,片刻,又問,「傷勢如何?」
「已無礙。」她答道。
冊宰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牘書還有許多,你今日可歇息,明日還須抄眷。」冊宰神色恢復正經,對罌道。
罌應聲,向冊宰一禮,轉身走開。
「你怎回來了?」罌才到堂上,冊癸幾步走出來,就滿臉不可置信地將她上下打量。
這話和冊宰問得一樣,卻比冊宰直接多了。
罌無奈地笑,正要說話,旁邊的作冊一邊抄眷一邊奇怪地看冊癸:「大驚小怪,冊罌不是睢國來人探望,這幾日告假麼?」
告假?罌愣了愣。
「冊罌,」另一名作冊笑道,「冊癸可想你呢,那日你走開,他追了出去,回來又使勁說什麼你被人劫了。你果真被人劫了麼?」
罌訕然。
冊癸臉紅起來,瞪了那作冊一眼:「胡說什麼!」
「我可不曾胡說,」那作冊不罷休,道,「那時冊宥也在。冊宥!你說那日冊癸是不是又喊又叫?」
冊宥一直在埋頭書寫,聽得這話,抬頭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抄眷。
「不同爾等胡言。」冊癸擺出一本正經的臉色,言畢,轉頭問罌,「你要回住處麼?」
罌頷首:「正是。」
「我送你。」冊癸說罷,再瞪那些作冊一眼,與罌離開。
走出殿堂好幾丈,作冊們的笑聲仍然還能聽見。
罌忍不住問冊癸:「聽說那日是你去宮中見王子載?」
冊癸看看她,呵呵地笑,卻面露遺憾之色,「我原本想叫王子躍,不想那時只有王子載。」
罌也笑:「王子躍也好,王子載也好,到底你救了我。」說罷,她正容,向冊癸一禮,「恩人。」
冊癸登時臉紅到脖子根,急忙把她扯起。
「拜什麼!」他瞪罌一眼,說吧,又看向四周。
罌笑嘻嘻地說:「你幫了我,總該道謝。」
冊癸「嘁」一聲,昂著頭整整衣襟。片刻,他瞥瞥罌,臉上露出狡黠之色:「謝我也可。將來你做了王后,賜我做卿事好了。」
罌愣了愣,臉色登時窘起。
「胡說什麼。」她沒好氣,輕輕踢了一下冊癸。
冊癸笑嘻嘻地躲閃著。
「是了。」過了會,他像想起什麼,神色不解,「你進了宮,怎又回來了?我昨日聽到冊宰私下與一位宮中小臣交談,那小臣說你住進了王子載的宮室,他們可都揣測不已。」
「有什麼可揣測。」罌不以為然,「王子救了我便住進去。」
「現下呢?」
罌眨眨眼睛:「傷癒了就回來唄。」
冊癸拉下臉:「我救了你你也不說實話。」
「是實話。」罌笑笑,「那可是王宮,我一個作冊怎可說進就進。」
冊癸狐疑地看她。
這時,二人已經走到寬敞處,行人巫師三三兩兩,都是廟宮裡的人。冊癸不再與罌笑鬧,收起臉色,昂首挺胸。
「冊罌。」冊癸送罌回到庭院的時候,他想了想,忽然問,「你可曾同我問起婦婀?」
「問起過。」罌點點頭。
「你那時問得不清不楚,我未料到你原來是問十年前那個婦婀。」冊癸道,「婦婀我知曉,那可是個名人。」
罌心中一動,睜大眼睛望著他。
冊癸道:「當年後癸離世,天子擇後,命各方獻女,婦婀就是其中之一。彼時,後辛和後妌都還是天子的王婦,而婦婀來到大邑商之後,天子竟獨寵婦婀。彼時他新修了一座宮室,據說是特地為婦婀建的。」
罌聽著,只覺心跳隱隱。
「而後呢?」她問。
「就在人人以為婦婀將為王婦之時,天子卻突然把婦婀賜給了睢侯。」
罌訝然:「為何?」
冊癸揚揚眉梢:「我也不知。那之後不久,後辛當了王后,她故去後,後妌也當了王后。」說罷,他盯著罌,「我後來想起,你是睢人,那婦婀……」
「是我母親。」罌老實道。
冊癸瞪起眼睛。
罌苦笑:「我幼時癡傻,母親很快故去,這些我全然不曉。」
冊癸頷首,片刻,卻露出些同情之色:「冊罌,我知曉你為何不曾留在宮中了。」
「為何?」罌問。
冊癸歎口氣,看著罌的目光變得憐憫:「我聽說當年,後辛和後妌深恨婦婀,如今……」他別有深意地撇撇嘴角。
罌的目光微微凝住,沒有說話。
夜晚,月亮露出橢圓的臉,庭院裡,蟬鳴仍然響亮。
廟宮晚上要行祭,巫女們都不在。
罌一人坐在階前,指間夾著剛剛扯來的半截草梗。
她望著天上的星斗,一閃一閃,盯久一些,可以發現更多不易察覺的星光從月亮後面顯露出來。
早在莘國的時候,罌走出廟宮,常常會有人對她指指點點,說那是婦婀的女兒。那時,她只知道婦婀是莘伯的妹妹,嫁給了睢侯。而到了睢國,她又忽然發現婦婀在那裡有更多的意義,人們聽說她是婦婀的女兒,目光裡總有異樣。
今天冊癸對她說的那些話,其實罌早猜測到了七八分,只是沒想到婦婀曾經在大邑商如此風光。
「……後辛和後妌深恨婦婀……」冊癸的話猶在耳旁,徘徊不斷。
罌把草梗湊到嘴裡,緩緩地吸了一口。
她想起自己遇襲的事。
如果有人很恨自己的母親,會不會與此事有所關聯?
細想一下,又覺得武斷。她對自己的身份一向不張揚,廟宮裡的作冊們也頂多知道她是睢國的宗女。
「……你與她眉眼相似,一看就知……」保婦的話又從腦海裡跳出來。
罌微微蹙眉,望著天空,又將草梗吸了一口。
蟬鳴依舊嘈嘈,正思索間,庭院裡的側門忽然響了一下。
罌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從虛掩的門外走了進來,不禁嚇了一小跳。
「何人!」她緊張地低喝。
「罌?」樹影在微風中移開,那人的臉龐露在月光下,眉眼和身姿英俊而熟悉,正是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