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圓月高懸。
王宮中,無數燭燎映著高台和重簷,似懸在夜空中一般,另有一番煌然之美。
商王林苑中的闕台乃是新造,以樓閣長橋將幾座高台連起,有群山連綿之感。商王坐在最高的台上,與眾多貴族飲酒賞月,又命瞽人奏樂,命巫女舞蹈,熱鬧如白日一般。
躍亦陪在席中,與幾位卿事飲酒交談。他們正說著話,小臣乙走過來向躍稟報,說兕侯要離開了。
兕侯算是躍的族舅,聞得此言,躍放下銅爵,親自去送兕侯。
高台邊上,小臣正為兕侯披衣,旁邊站著妻子婦侈和女兒兕驪。
兕驪見到躍走來,面上一喜,對兕侯道:「父親,王子來了呢。」
兕侯回頭,見到躍,臉上露出笑意,忙與婦侈及兕驪向他一禮。「王子。」
躍還禮,問:「國君就要回去麼?」
「正是。」兕侯道。
躍挽留道:「可樂舞未畢,父親還命小臣去添酒食。」
婦侈笑道:「國君年事已高,近來頗禁不住飲酒熬夜,明日還須啟程返國,更當早歇。」
躍訝然:「國君昨日才到大邑商,明日就要返國?」
兕侯莞爾:「國中近來風雨不調,來大邑商之前,我曾與卜人貞問,過兩日便要行雩祭。且今日見大王與王子安康,心中甚慰,亦無憾矣。」
「如此。」躍微微頷首。說罷,他令身旁的小臣乙拿來一隻白陶罐,親手交與兕侯:「我聞得國君腰背有痛疾,今年大巫制得良藥,我取了些來,國君不妨試試。」
兕侯神色吃驚。
兕驪看看那陶罐,又看向躍,沒有說話,卻雙目盈盈。
婦侈忙道:「大巫良藥,便是大邑商貴族亦求之不得,豈可受王子這般厚意。」
躍道:「此藥是父親賜下,我無疾,閒置亦是可惜。贈與國君,卻是正好。」
兕侯看看躍,神色感慨而欣慰。
他接過藥罐:「如此,多謝王子。」
躍微笑,道,「國君明日啟程,願靈佑無阻。」
兕侯再禮,又說了一番道別之言,婦侈攙著他,緩緩走下高台。兕驪跟著他們離開,卻腳步緩緩,不時地回頭向躍望來。
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階下,躍轉身,沿著來路走回去。
闕台的長橋連綿,在夜色和燭燎中,顯得漫長。
躍今日飲了不少酒,已有些倦意。夜裡的清風從遠處吹來,夾著草木和露水的味道,沁人心脾。躍望著前方通明的燈火的喧囂影綽的人群,走了一段,停住步子。
「王子?」小臣乙訝然道。
「我不回去了。」躍對他說,「你去稟報小臣庸,我酒醉回宮了。」
小臣乙頷首:「諾。」說罷,朝宴席那邊走去。
躍在闌干邊站了一會,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南邊。月色中,廟宮的高台矗立在遠處,輪廓隱約可辨。
他的心似被什麼觸了一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發現不遠處立著一人,正是兕驪。
「驪?」躍訝然,「你不是回去了麼?」
兕驪微笑,向他走來,柔聲道:「我還有些事,便返來一趟。」說罷,她問躍,「王子怎不返席間?」
躍說:「我有些醉意,要回宮歇息了。」他說著,看看兕驪,又道:「夜已深,你今日也飲了酒,早些回去才是。」
兕驪望著他,沒有說話。
躍對她點點頭,邁步朝長階的方向走去。正與兕驪錯身而過時,忽然,他的腰間一緊,一個溫熱的軀體貼了過來。
躍吃驚地回頭。
身後,兕驪雙手緊緊地抱著他,聲音低而綿綿:「王子,今夜帶我回去吧……」
「驪,」躍皺眉,低低道,「胡說什麼!放開!」
兕驪並不放手,將臉埋在躍的後背上,輕聲道:「我不是胡說。兕驪自從十年前第一次來到大邑商,心就留在了此處,日日都在思念王子,兕驪……」
她話沒說完,躍用力把她的手掰開,轉過身來。
兕驪睜大眼睛望著他,頰邊仍泛著緋紅。
躍看著她,淡淡道:「你醉了。」說罷,放開她的手,邁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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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靜靜灑在廟宮的庭院裡。罌一個人坐在階前,手裡夾著一根禾梗。
風緩緩吹來,似乎能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樂聲。巫女們還在王宮裡,整個庭院只有罌一個人。
她倚著階旁的柱子,把草梗放到嘴裡,深吸一口,片刻,長長吐氣。
白日裡,躍到林苑裡找她的事又在腦海間浮起。
他是特地去找自己的麼?
心裡想著,罌的嘴唇不禁彎起。
她曾經認真地考慮過自己和躍的事。說實話,躍是王子,在這個時代,王子婦算是個炙手可熱的位置。可是貴族家的辛酸罌也看過不少,若是論自由自在,許多貴婦也比不得廟宮裡的小作冊。
罌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對躍的事一直很淡然,決意拿他當朋友對待。
朋友麼?
罌再深深吸一口草梗。
又一陣風吹來,罌覺得身上有些發涼,便把草梗扔掉,站起身來走回室中。
松明靜靜地在壁上燃燒,罌正想寬衣躺下,忽然,聽到窗子上傳來「篤篤」的聲音。
她訝然,朝窗子望去,少頃,又是幾聲,想是誰的指節敲打在闔緊的窗板上。
罌心中疑惑,從鋪蓋下摸出銅刀,朝窗子走過去。
「何人?」她問。
「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罌愣了愣,忙將閂條打開,用木棍把窗板支起。
室內的火光淡淡透出,一人的臉驀地出現在窗外,正是躍。
「罌。」他露出笑容。
「躍……」罌有些結巴,「你站在此處做什麼?」說著,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把院子裡的門閂了,忙對他說:「你稍候。」說罷,把窗板闔上,快步走出小室。
罌走到院子裡,打開離窗子那邊最近的側門。
月光從門外瀉下,她才走出去,就看見躍的身影朝這邊走來。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高大而英挺。
罌望著他,仍覺得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歇息,來做什麼?」待他到了跟前,罌問。
月光中,躍注視著她,雙目柔和:「睡不著,來看看你。」
罌的耳邊升起一些溫熱。這時,她嗅到躍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氣,問:「你方才飲酒了麼?」
「嗯。」躍點頭。
罌輕歎口氣,道:「進來吧。」說罷,拉拉他的手臂,轉身走進側門裡。
庭中靜悄悄的,罌讓躍坐在階前,自己走進室內,沒多久,拿著一隻水杯出來。
「昨日廟宮裡分下一些蜜,你吃些吧。」她將水杯遞給躍。
躍咧嘴笑了笑,接過水杯,仰頭「咕咕」地飲下。
罌看著他,在身旁坐下來。她把躍喝過的空杯接過,放在一旁,問他:「大王的宴席散了麼?」
「不曾。」躍說。
「那你怎好出來?」罌又問。
「我想看你。」躍重複道。
罌覺得有些好笑,面上卻不顯露。
「哦?」她歪歪頭,道:「你如今看到我了,而後呢?」
躍看著她,似乎有些怔忡,竟答不上來。片刻,他的面上似掠過些不自然,卻又咧嘴笑了起來。
「笑什麼。」罌說。
躍卻不答話,注視著罌,笑得眼睛微微彎起,兩泓眸光卻愈加明亮,滿滿的。
罌看著他,知道他有些醉意。心底卻似乎有什麼悄悄淌過,溫暖而柔軟。
「涼麼?」片刻,她問。
躍搖搖頭。
罌抿抿唇角,不再說話。
月光掠過頭頂的屋簷,地上映著二人重疊的影子,被台階分成幾片。風夾著涼意輕輕吹來,罌卻不覺得冷。旁邊,躍的身軀挨得很近,她幾乎能感覺到那隔著衣裳傳來的溫熱。
夜深了,庭院裡的蟲鳴不再嘈雜,有夜鶯飛過,在一棵杏樹的枝頭婉轉地鳴叫。
月色溶溶,二人誰也沒有開口,卻絲毫沒有尷尬之意。
「罌。」坐了好一會,躍忽而開口,「你將來想做什麼?」
罌抬頭看他。
躍補充道:「你想一直當作冊麼?」
罌想了想,道:「或許。」說罷,卻笑了笑,「我也不知將來如何,躍比我更熟大邑商呢。」
躍看著她。
「罌,」他似沉吟了一會,道,「我在睢邑同你說過那些話,從未收回。你若是……」他觸到罌的目光,有些不自在,面頰上似有隱隱的暈色。
「躍,」罌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你喜歡我什麼?」
躍有些愣怔,眨眨眼睛,似乎在認真思考。
「什麼我都喜歡。」少頃,他答道。
「嗯?」罌對這回答有些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彎起嘴角。
躍目光定定,片刻,轉過頭去。
二人不再言語,又坐了一會,外面忽而飄來些女子的笑語聲,越來越近。
「這庭院中的巫女回來了。」罌望望大門,對躍說。
「嗯。」躍答道,站起身來。
罌亦起身,送他走出側門。
「罌,」他才走出門前,忽然回頭,「我明日還來看你。」
罌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
「好。」她點頭。
「後日也來。」躍又道。
「嗯。」
躍看著她,咧開燦爛的笑容,少頃,邁著輕快的步子,很快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之中。
罌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過了會,才轉身回來。剛要進側門,她忽然瞄到覺得不遠處的牆根那邊似乎有人影,待她再定睛望去,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錯覺麼?罌心裡想著,收回視線,把門重新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