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漸漸地被茂盛的花木遮擋在身後,代之以林間啾啾悅耳的鳥鳴。
大邑商是盤庚在位時遷都新造的,宮苑內的樹木雖多,卻還並不高大。不過,花卉卻種的好,這般時節,各種鮮花在樹叢中生得奼紫嫣紅。
不少貴族都從酒席中走了出來,在花叢中賞景漫步。
陽光透過樹冠點點灑下,鳥鳴聲聲,人語低低,伴以風中飄來的花木香氣,與方纔的殿前盛況相比,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勝景。
林間的小路彎彎曲曲,囿人把細碎的卵石鋪在上面,走起來發出一陣碎碎的腳步聲。
罌觀賞著四周的景色,望見不遠處築有一處兩丈餘高的石台。後面連著宮室,似乎是一處觀景所在。她覺得站在上面視野大概不錯,便走過去。
才到台下,忽然,一陣清脆的歡笑聲從上方傳來。罌抬頭,卻見那台上,幾名妙齡女子正憑闌而立,正朝著宴樂的方向張望。
她們也發現了罌,低頭看來。
「罌!」忽然,其中一人露出驚喜之色,朝她喊了一聲。
罌看到那女子,也驚了一下,那面容熟悉,竟是姱。
「姱!」罌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亦睜大眼睛。
姱四周看看,對旁邊的女子說了些什麼,又對罌道:「你稍等!」說罷,轉身走開。
罌立在台下,等了好一會,卻見姱從石台的另一側轉出來,東張西望地朝她跑過來。
「罌!」姱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上下地看,又驚又喜,「你怎在此?你來看我麼?或是國君把你也獻了來?」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罌無奈地笑,道,「大邑商的廟宮召我來任作冊,今日天子苑游,我隨廟宮眾人來此,不想遇到了你。」
「廟宮的作冊?」姱一臉驚異,「母親前幾日遣人來看我,竟不曾提起。」
罌笑笑,將她打量:「你在大邑商還好麼?」
姱皺皺鼻子:「好好好,就是老有人管著,哪裡也去不了。」
罌頷首。再看姱,她身上的衣裳嶄新,顏色卻樸素得很,除了些隨身的小飾物,並無貴重惹眼的行頭,髮髻上也只不過插了兩支木笄。
「你見過天子了麼?」罌問她。
姱點點頭,道,「見過兩回。」說罷,卻歎口氣,滿臉懊喪,「罌,你不知曉。來大邑商的獻女有上百人,天子看都看不過來。我來此月餘,每日都困在這宮室裡,若是將來給哪位王婦婢女,還不如回睢國。」
罌抿抿唇角,同情地拍拍姱的肩頭。每日接觸文書,知道一些商王的起居。商王事務繁瑣,想來能花到獻女們身上的時間也並不多。
她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這時,身後的小路裡忽而傳來響動,罌回頭,卻見一名男子走了出來。
四目相對,罌愣了愣。這個人罌不陌生,是上次跟躍一起去睢邑的少雀。
「咦?睢罌?」她還沒出聲,少雀已經開口,看著她,神色詫異。
「子。」罌不知該稱呼他什麼,只得一禮,籠統地應道。
少雀看著她,卻笑起來。
「我可不是什麼子,你稱我少雀便可。」他說。言畢,卻將目光掃掃她身邊的姱,問罌,咧嘴露出一排牙齒,「你怎來了大邑商?來看躍麼?」
罌幾乎噎住。
少雀看她尷尬,哈哈大笑起來。
「姱!」這時,石台上一名女子探著頭朝這邊招手,「保婦來了!」
姱忙答應一聲,對罌說,「我須回去。」
罌點點頭,道,「我下回還來看你。」
姱笑笑,轉身正要走開,少雀卻開口道,「喂,那女子!」
姱回頭。
少雀將手中一個布袋朝她拋去。
姱雙臂接住,睜大眼睛。
「這些是我方才采的鮮果,你拿去吃。」少雀道。
「呃……嗯。」姱的雙頰一下泛起紅暈,看看少雀,又看看罌,扭頭跑開。
那身影消失在石台邊的樹叢之後,少雀看著那邊,唇角彎彎。
「她何名?睢姱是麼?」他轉向罌,問道。
罌仍然瞪著他,只覺此人做事教人捉摸不透。
少雀卻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苑中養有猛獸,你莫走遠。」說罷,轉身朝樹叢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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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巫女們在樂聲中翩翩起舞,眾人看得正在興頭,笑語聲聲。
載冷眼看著那些舞姿,卻心不在焉。
商王與幾名重臣說著話,婦妌幾次遣身邊的小臣過來,讓載去商王身邊。載全部當作耳邊風,不予理會。婦妌臉色不善,今日散席回宮之後大概又要挨一番訓斥。
這時,他瞥見少雀走了進來。
「少雀。」商王也看到了少雀,露出微笑,道:「方纔不曾見你,從何而來?」
少雀上前,向商王一禮:「我往囿中查看馴象。」
「馴象?」商王頗感興趣,道,「現下如何?」
少雀道:「像人甚為精熟,新進的二十象,已聽從驅使。」
商王捋鬚而笑。
少雀的父親雀小臣坐在商王身旁,亦是欣慰。
「賜少雀酒一斛。」商王對身旁的從人吩咐道。
少雀卻道:「大王,我來此並非為飲酒。像人那邊要王子躍過去一趟,我來請王子躍哩。」
「哦?」商王看向躍。
躍早已看到少雀使來眼色,起身向商王一禮,道:「父親,我昨日曾與少雀約下,今日一同去看馴象。」
商王含笑點頭,朝他揮揮手:「去吧。」
躍再禮,與少雀一道走出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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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高高地掛在當空,罌沿著小路朝林苑深處走去,一路上,人越來越少,花朵卻愈加開得絢爛,時而能看到樹頂上露出苑中的宮室飛簷,靜謐而美麗。
什麼猛獸,嚇唬誰。罌想起少雀剛才對她說的話,心裡嗤道。
樹影在前方慢慢變幻,再走十幾步,忽地豁然開朗。
面前,一片百丈見方的空地出現在樹林邊上。四周圍著高大的荊棘籬笆,邊上有草棚,空地中間還有低窪的小水塘。
罌正疑惑,這時,忽而聞得一陣長長的低鳴,她循著轉頭望去,登時睜大眼睛。
一條大路從樹林和荊棘叢之間延伸,只見一群大象正從大路那邊走來,巨大的身軀把路面站得滿滿,柱子一般的腿踏在地上,驚得一群鳥兒喳喳地從樹木間飛起。
象群走近,罌正想著該往何處躲避,冷不丁,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罌!」
下一瞬,她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拉到丈餘外。
罌驚詫地抬頭,躍站在身前,胸膛起伏,仍微微喘著氣。
他突然出現在面前,罌有些反應不過來,面上卻不由地露出笑意:「躍……」
她話才出口,又一陣低鳴響起,像群邁著沉沉的步子,被像人驅趕入空地之中。
「王子!」幾名像人笑呵呵地朝這邊招手。
躍望向那邊,點點頭。
罌看著他們,訝然問:「你認得像人?」
「嗯。」躍頷首:「父親讓我領像人之事。」
話畢,誰也沒有再開口,一時安靜。
頭頂有鳥雀撲騰過樹枝,留下幾聲清脆的鳴叫。
二人相視著,罌覺得有些奇異的微妙,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躍也彎起嘴唇,眼睛的長睫動了動,雙瞳光亮。
「你何時到了大邑商?」他問。
「十日前。」罌答道,停頓片刻,解釋說,「廟宮要作冊,就把我召了來。」
躍怔了怔。他想起羌丁一直稱呼她冊罌,原來罌真的是個作冊。
他咧嘴笑起來。
罌望望被像人驅入空地裡的象群,想了想,道:「我來之時也曾見過他們,那時似乎正要回城。」
躍莞爾,道:「宮中林苑到底小了些,馴像要到野外才好。」
罌頷首,又問:「躍也會馴像麼?」
「會一些。」躍答道,正要再接著說下去,忽然,樹林那邊傳來一聲呼喊:「冊罌!」
二人都愣了愣。
「冊罌!」那聲音又近了些,似乎是冊癸。
罌忙應道:「在此!」
未幾,樹林裡,一個匆匆的身影朝這邊走來,正是冊癸。
「冊罌!到處尋你不見,貞人……」他話沒說完,忽然看到罌身旁的躍,一下頓住腳步。他睜大眼睛,看看躍,又看看罌,滿臉尷尬,忙道:「失禮。」說罷,向躍一揖,匆匆轉身。
「冊癸!」罌的臉上已經不自然,見他如此,連忙出聲道。她看看躍,走上前問冊癸:「何事?」
冊癸訕笑,支吾道:「也無甚大事,就是貞人轂要見你。不過你若不便,也……」他說著,目光瞥瞥躍。
罌知道他心裡想什麼,無奈地瞪他一眼。
她想了想,回頭看向躍。
躍仍立在方纔那裡,靜靜看著她。
「躍,」罌走過去,對他說,「貞人轂要見我,我須回去。」
躍嘴唇動了動,片刻,頷首:「嗯。」
罌看著他:「將來你我還能遇到,再敘不遲。」
躍注視著她的臉龐,笑笑:「好。」
罌亦莞爾,望著他,片刻,轉身與冊癸一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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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回來了?」林中,少雀看到躍走回來,訝然問,「睢罌呢?」
躍瞥瞥他,面上有些不自在:「回去了。」
少雀不解:「為何?」
躍深吸口氣,覺得悶熱得很,拉拉領口:「方纔有人將她叫了回去。」
少雀笑起來:「原來如此。無事無事,還有下回,這可是大邑商。」
躍不理他。
「放心好了,」少雀拍拍他的肩頭,安慰道,「這些事我比你知道。」
「知道什麼?」躍問。
少雀得意地說:「我就知道那女子面生反骨,我說林苑深處有猛獸,她果然就去了。」
躍揚揚眉梢,不置可否。
「話說回來。」少雀想了想,道,「睢罌那個族妹睢姱不錯哩,你同大王說說,把她給我吧。」
躍啼笑皆非。
「回殿上吧。」他說著,拍開少雀的手,整整衣裳,朝來路邁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