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才出口,羌丁看到載,臉色倏地一變。
「你、你怎在此?」他指著載,大喝一聲,「你怎敢……」
他話沒說完,載已經走到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領:「你說戎人攻城,怎麼回事?」
羌丁被他嚇了一跳,言語支吾:「是……嗯,外面到處是人,都這麼說。」
載一言不發,放開他,大步走出門去。
宮外,已經能聽到別處傳來的吵嚷。
載沒走出幾步,迎面碰到了尋來的賓。
「王子!」賓見到他,神色緩下,一抹額頭上的汗,道:「城外有戎人,正在攻城!」
「何處來的戎人?」載問他,「有多少?」
賓說:「我也不知,聽說足有四五千。」
載吃驚地看他。
「怎會突然有戎人?」這時,罌也走了出來,聽到賓得的話,上前問道。
賓正要回答,載卻開口:「我去見睢侯。」說罷,他看了罌一眼,帶著賓朝前方走去。
二人腳步匆匆,身影很快隱沒在夜色之中。
「冊罌,」羌丁看看宮道那邊,神色憂慮:「怎麼辦?」
「要快些逃走呢。」一個微微顫抖的聲音傳來,他們看去,卻見是奚甘。
微光下,她滿臉害怕:「我母親以前曾去過羑里,她說那裡曾被戎人攻破,邑中之人不分貴賤長幼,全都給殺死了!」
罌沉吟。
睢國的歷史她曾向小臣騶瞭解過一些,這裡在王畿北面,初封之時就是為抵禦戎人而設。不過許多年以來,商人勢力擴張,睢國已經一百多年沒有了城下之危。
「不怕。」她安慰道:「睢國城牆堅固,戎人要攻進來也不容易。」
「不是不是!」奚甘的聲音快要哭了:「宗女不知麼?雖有城牆,可青壯已經盡被征走,邑中只剩老弱婦孺!」
這話出來,罌的心猛地一沉。
「……王子躍伐工方,天子令睢國登三千,邑中男子幾乎都出征去了呢。」小臣騶白日裡的話猶在耳畔。
「冊罌……」羌丁也感覺到了不妙,不安地看她。
「去收拾細軟。」罌不假思索,轉身朝宮室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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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絕大多數的人想法與罌一樣。
當罌等三人簡單地收拾好行李出去,只見宮道上到處是匆匆奔走的人,每張臉上都掩不住恐懼。許是衛士都調去了守城,他們沒有受到阻攔就走到了大街上。
街上更是混亂,到處是背著行囊的婦女老幼收拾起了行囊,罌三人才走出來,就被人潮擁著走向了城門。
「罌!」羌丁被人擠得幾乎變了形,突然發現身旁不見了罌,著急地大喊。
「在此!」罌喊道,一手牽著奚甘,用力擠了過來。
可是人實在太多,他們怎麼樣也走不出去。喧囂的吵鬧和哭喊不絕於耳,雖然看不到城外情形如何,罌的心情卻不由地更加緊張起來。
人群一直向前,沒多久,城門赫然矗立在前。燎火在城上熊熊燃著,將四周照得通明。睢邑的城門被新運來的木料頂著,幾十衛士手執兵刃戍守在此,人潮雖擁堵,卻靠近不得。
「戎人來攻,國君有令,無論如何不得開啟城門!」一個彪形大漢站在城門大吼。說話間,衛士們過來驅趕,一時間,人群四處躲閃,哭嚎聲大作。
三人險些又被擠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又聚到一處。
「此處出不得去!」罌已經出了一身汗,喘氣道。
「我知道還有別處,隨我來!」奚甘道,說著,帶他們朝一旁擠了出去。
奚甘在睢邑生活多年,對地形極是熟稔。她帶著罌和羌丁鑽入小巷,避開了人潮。耳邊突然清靜下來,罌和羌丁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奚甘不卻放慢腳步,黑夜裡,那動作敏捷如白日,教罌刮目相看。
「奚甘,你家人呢?」路上,罌忍不住問她,「不一起走麼?」
「我父母都死了,只有我一人。」奚甘頭也不回。
罌與羌丁對視一眼,不再言語。
三人七轉八拐,沒多久,走到了另一條街上,不算寬,卻很是筆直,能看到盡頭的城牆。
「這是何處?」罌問奚甘。
「那城牆處有邑中唯一的側門,」奚甘說,「只是多年不用。」
罌頷首,與他們一道走過去。
不過,守城的衛士顯然沒有疏漏這裡,再靠近一些,他們看到幾個執矛的人影在城門晃動。
奚甘和羌丁的臉上明顯浮起失望之色。
罌覺得身上涼颼颼的,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地響起:「羌丁?你在此處作甚?」
三人都被驚了一下,看去,卻見是個瘦高的人,肩上扛著一根粗大的木頭。
「丙!」羌丁將那人看清,鬆一口氣。
罌藉著模糊的光照,也認出了這人。他叫羌丙,是去莘國迎接罌的僕從之一,羌丁一路上跟他玩得很熟。
「你們要走?」羌丙看到羌丁肩上的包袱,問道。
羌丁點頭,道:「羌丙,你也走麼?」
羌丙歎口氣,道:「我走不得。自從聞得戎人攻城,小宰怕僕人跟著作亂,把邑中所有的僕人都看了起來。我力氣大些,他們就叫我出來搬運,婦孺卻還在圉中。」
罌覺得詫異,問:「睢邑圉中有多少僕人?」
羌丙道:「兩千有餘。」
幾人相視,一時無言。
羌丙看看他們,岔話道:「你們要走此門麼?有人守衛呢。」
羌丁搔搔頭,道:「我們也無法,只有此門守衛最少。」
羌丙想了想,道:「你們要出去,我倒可幫上一幫。只是你們即便出得去,腳力若是不夠,恐怕要撞上戎人。」
這話出來,三人皆是一振。
「腳力無須擔憂,你果真可助我等?」罌按耐著激動,道。
羌丙頷首,望望城門那邊:「只是要快。」
罌點頭,對奚甘說:「你可知宮囿在何處?」
奚甘說:「知道。」
「羌丁留在此處,奚甘隨我來。」罌說罷,拉著她朝宮室的方向奔去。
「冊罌!」羌丁不明所以,追著問,「你去宮囿做什麼?」
「找馬。」
「馬?」羌丁吃驚:「那可是國君的,囿人怎會給你?」
罌沒有答話,羌丁還想再問,她的身影卻一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再度回到睢侯的宮室,這裡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吵嚷。宮道空蕩蕩,傍晚的松明殘火時而可見。
罌取下一截還在燒著的松明,跟著奚甘一路奔跑到囿。
夜色沉黑,囿中並無他人,只時而能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野獸鳴叫。奚甘很快找到了馬廄,許是被突如其來的明亮打擾,罌聽到一聲輕輕地響鼻。
她舉著松明細看,只見一匹馬拴在幾步開外的棚子裡。
「是棗馬!」奚甘欣喜地說,「我父親馴的,國君最喜歡它呢!」
「只有一匹麼?」罌舉著火把,往旁邊仔細看去,其他地方都是空蕩蕩的。
「是呢……」奚甘也注意到,露出失望之色。
「總好過沒有,走吧。」罌管不得許多,動手去解韁繩。
棗馬發覺了陌生人靠近,躁動不安地刨起蹄子。
「我來。」奚甘忙上前,摸摸棗馬的鬃毛,在它耳旁道,「勿驚勿驚!」
棗馬慢慢平靜下來,待它不再動作,奚甘即刻把韁繩解了開來。
「先走出宮道。」罌對她說。
奚甘點頭,牽著棗馬走出了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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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道上很安靜,時而能聽見些隱約的呼喊聲,教人感到無形的詭異。
兩人抄著偏僻的路徑走了一段,眼見宮門在望,奚甘指指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問罌:「有乘石,騎上麼?」
罌看看棗馬,心裡有些覺得沒底。
「你會御馬麼?」罌問奚甘。
「會。」奚甘說。
罌正要開口,忽然,一聲喝問在身後響起:「何人?」
二人又被驚了一下。罌回頭,望見一個身影舉著火把,正從宮道那邊走來。
罌的心一下高高吊起,睢侯的馬就在這裡,這種時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她們要做什麼。就在焦慮之時,罌瞥見兩丈遠的地方有一處岔道,急中生智,忙教奚甘牽著馬躲進去。
那腳步聲很快走到,罌轉過身去,藉著火把光,卻見是一名小臣。
「宗女?」那小臣看清了罌的臉,驚訝地說:「你在此處作甚?」
罌努力鎮定心跳,不答反問:「小臣可見到了宗女姱?」
「宗女姱?」小臣明顯愣了一下。
罌皺著眉點頭:「她不見了,母妗心急得很,我來尋她。」
「如此。」小臣露出憂慮之色:「我也未見呢。」說著,他卻舉著火把照向四周,「我方才聽到些雜亂之聲,還以為有歹人進了來,不想只有宗女……」
「雜亂之聲?」罌說,「小臣怕是聽到了宮外的聲音,我方才也正擔心。」
小臣頷首,歎口氣,道:「今夜也不知如何,我還須去別處巡查,宗女萬事小心才是。」
罌點頭。
小臣舉著火把,再一禮,轉身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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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身影消失在宮道的轉角,罌才鬆了口氣,把手心裡的膩汗往袖子上擦了擦。
「出來吧。」她朝岔道口裡說。
奚甘牽著棗馬走出來,火光下,神色又是害怕又是慶幸:「宗女……可嚇死我了,他要是發覺……」
她話未說完,罌卻拉她走向那大石:「快上馬。」
奚甘回過神來,趕緊登上大石坐上馬背。罌咬咬牙,仿照她的動作,也騎上馬背。
「宗女坐穩!」奚甘對她說,罷了,雙腳一夾馬腹,棗馬跑了起來,朝宮門外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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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仍然擁著不少人,奚甘很機靈,挑著偏僻的道路,馬不停蹄。路上遇到不少行人,罌和奚甘大聲呼喝,他們看到棗馬急急奔來,驚愕地閃到兩旁。
待得那側門出現在眼前,奚甘勒起韁繩,棗馬馴服地停了下來。
「冊罌!」羌丁看到她,一下從藏身的巷口奔出來。
罌從馬上下來,喘著氣問:「羌丙呢?」
「在城門。」羌丁說著,把手攏在嘴上,發出一陣犬吠。
那聲音惟妙惟肖,一旁的奚甘忍不住笑了出來。
羌丁瞪了她一眼,這時,一個人影朝他們跑了過來,正是羌丙。
「回來了麼?」他問。
「回來了!」羌丁笑嘻嘻地指著棗馬。
羌丙點頭,道:「此時門外無戎人,你們在此等候,見他們撤開,就去衝出去。」說罷,他轉身走入漆黑的巷中。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意。
等了好些時候,突然,有人大喊:「失火了!快救火!」
三人聞聲望去,只見層疊的屋脊後面,一團亮光漸漸明瞭,能隱約看到滾滾的煙氣。
「救火!救火!」那聲音仍然在喊。
城門的衛士明顯被那火吸引了注意,罌聽到他們唧唧呱呱一陣,紛紛朝火場的方向奔去。
「走!」罌說著,跑拔腿向城門。
城門兩旁燃著火燎,四周清晰可見,那些守衛已經不見了。罌和羌丁用力把抵在門上的大木搬走,打開門閂。
木門沉沉開啟,發出鈍鈍的聲音。
「何人?」一聲怒喝在不遠處響起,「有人開門!」
罌一驚,對羌丁說:「快上馬!」
羌丁答應,攀著馬背想上去,卻老是夠不著。附近沒有墊腳的東西,罌發急,用力把他抱起,奚甘也在馬上使勁拉,費了好大力氣,羌丁才勉強坐穩。
「冊罌!」羌丁伸手拉她,卻已經來不及。
「站住!」說話間,紛雜的腳步聲已至,罌回頭,七八個武士正氣勢洶洶地奔來。
「抓穩!」罌急道,往棗馬的臀上用力一拍。
棗馬受驚,撒開蹄子向前奔去。
「冊罌……」羌丁驚恐的話音被馬蹄的飛馳聲吞沒,一下消失在門後。
罌還沒回頭,背上被猛地一拽,火光明亮,幾根尖銳的利矛指著她的喉嚨:「你是何人?!」